田書為
貧困,是迄今為止人類尚未解決的重大難題,近代以來,人們一直苦苦思索貧困產生的原因。阿馬蒂亞·森認為,“貧困產生的直接原因往往比較清楚,無需做太多分析,但其最終原因卻是模糊不清的,是一個還遠遠沒有定論的問題”。(1)[印度]阿馬蒂亞·森:《貧困與饑荒》,王宇、王文玉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1頁。黑格爾是啟蒙時代之后的大哲學家,對貧困問題有著持續(xù)的探討。(2)梁燕曉:《黑格爾:個體與共同體沖突的成功和解者?——基于市民社會中貧困問題的考察》,《哲學分析》2018年第4期。馬克思更是思想史上的偉人,終其一生關心貧困者的境遇。所以,分析他們對貧困成因的認知及其差異,對于理解當時甚至當代社會的貧困問題、尋找擺脫貧困的路徑,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意義。
黑格爾認為,在勞動所有權和等價交換的基礎上,市民社會由兩個原則構成:第一,“特殊性原則”,“具體的人作為特殊的人本身就是目的”;(3)第二,“形式普遍性原則”,“每一個特殊的人都是通過他人的中介,同時也無條件地通過普遍性的形式的中介,而肯定自己并得到滿足”。(4)[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97、197、211、58、58頁。所以,個體都以滿足自身需要為勞動目的,不過,這卻要通過與他人勞動產品的等價交換才能實現(xiàn)。
在市民社會中,“人們的秉賦是不同的,即特殊方面,他們發(fā)展起來,并且通過這種發(fā)展呈現(xiàn)出差異”,(5)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3,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p.1328,p.1328,p.1328,p.1328,p.961.而“秉賦”來源于“自然”,“自然就是不平等的始基”。(6)[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97、197、211、58、58頁。所以,“不平等”隨即被賦予了天然的合法性。在“秉賦”存在差異的自然前提下,“每個人都可以分享現(xiàn)存的普遍財富,但這是有條件的。”(7)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3,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p.1328,p.1328,p.1328,p.1328,p.961.“第一,通過他直接擁有的,即資本,它可能來自于繼承或者積累……第二,通過技能和才干……第三,通過他人的任性”。(8)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3,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p.1328,p.1328,p.1328,p.1328,p.961.這說明,當他人沒有“任性”地在與勞動者交換勞動產品時破壞市民社會原則,勞動者分得財富的不平等,就是源自其自然條件的不平等,因而是合法的。這樣,認為“一切人應該有足夠的收入以滿足他的需要……象一般單純的善意愿望一樣,它缺乏客觀性”。(9)[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97、197、211、58、58頁。個體獲得財富的不平等反而體現(xiàn)出市民社會充分尊重了個體的自然屬性,包容了個體的差異,使每個人都按照其自身特點各盡所能,為整個社會勞動繼而滿足自身的需要。但是,即便財富分配多寡不等,我們似乎也不必過于擔心,因為按照市民社會的“形式普遍性原則”,個體即便獲得較少的財富,卻也仍舊能夠從社會中獲得生活必需。在“抽象法”階段中,黑格爾曾指出,“人們當然是平等的,但他們僅僅作為人,即在他們的占有來源上,是平等的。從這意義說,每個人必需擁有財產”。(10)[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97、197、211、58、58頁。的確,人格的實現(xiàn)必須要以私有財產為中介,且以得到市民社會的承認與肯定為重要標志,因為“市民社會是個人與群體的特殊性被承認的領域”。(11)Sybol Cook Anderon, Hegel’s Theory of Recognition: From Oppression to Ethical Liberal Modernity, Continuum, 2009,p.8.所以,個體所依賴的私有財產必需存在一個“最小限額”,(12)Dudley Knowles, Hegel and the Philosophy of Right,Routledge, 2002, p.126.使個體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充實完善自身,以致有能力融入市民社會的分工體系,過有“尊嚴”的生活。由此觀之,黑格爾一方面承認財富分配不平等的合法性,同時也為市民社會財富分配的不平等,即相對貧困,劃定了底線??梢哉f,個體只有具備一定數(shù)量的財產,才有能力融入市民社會;當個體處于市民社會的分工體系之中時,意味著他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財產。
但是,黑格爾馬上發(fā)現(xiàn),相對貧困的成因不僅在于主觀因素,社會分工同樣引發(fā)相對貧困?!爱敵醍a生分工……有個善于制造弓矢的人,他往往以自己制成的弓矢,與他人交換家畜或獸肉……于是他便成為一種武器制造者”。(13)[英]亞當·斯密:《國富論》,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1972年,第14頁。通過分工,市民社會創(chuàng)造了大量財富,并遠遠超越了自然的最初給予。黑格爾聲稱,“自然是富饒的,但卻是有局限的……與之相對……人類通過勞動生產的財富,能夠無止境地增加”。(14)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3,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p.1328,p.1328,p.1328,p.1328,p.961.但是日久年深,“人們從事越抽象的勞動,他們就越被一種嚴格的紐帶緊緊地束縛在一起……開始,分工似乎從優(yōu)勢出發(fā),即通過對具體的分解,勞動獲得了普遍的形式,才智在這種抽象中得以保存。但是,人的依賴性增強了,在這種片面性中的技能,對一個具體事物而言則是笨拙”。(15)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3,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p.1328,p.1328,p.1328,p.1328,p.961.的確,在市民社會中,每個人都無法單獨通過自己的勞動滿足自身的需要,只能通過交換的手段滿足自身的需要,所以個體只能從事一種勞動,隨著分工的細化,必然存在相當一部分群體從事著越來越單一、越來越抽象的勞動,這使得他們對其他領域的勞動愈發(fā)無知,對于理解、把握、生產某種更加具體的事物愈發(fā)無能為力。于是,個體帶入市民社會中的諸多自然要素在市民社會分工體系的作用下走向了“匱乏”,而以“匱乏”為條件分得的“特殊財富”勢必日益減少。這樣,相對貧困的產生,社會貧富差距逐漸拉大,“貧困”(16)在商務版的《法哲學原理》中,“Noth”被譯為“匱乏”,“Armuth”被譯為“貧困”,“Mangel”被譯為“缺乏”或“匱乏”等。實際上,這三個詞都有“不足”“缺失”“貧窮”之意。不過在黑格爾那里,“Noth”總體上指個體的能力、素質、情感、意志等主觀因素的相對缺失;“Armuth”包含“Noth”的內涵,并側重指個體參與普遍財富分配后,私人所得的相對缺失;“Mangel”指更一般意義的“缺乏”。問題逐漸凸現(xiàn)出來。黑格爾的這一思想與以弗格森為代表的市民社會思想存在著明顯差異。首先,弗格森看到了在分工條件下,個體所從事勞動的局限性與片面性,“商人的民族由那些除了自己的特殊貿易以外,對全人類事務一竅不通的人組成。……士兵除了服兵役以外,并不關心其他事務”。(17)但是,他并不強調社會分工能夠使人墮入“匱乏”這一負面意義,而基本關注社會分工能夠增加普遍財富、完善勞動產品這一積極作用?!巴ㄟ^技藝和專業(yè)的分工,財富的源泉被打開了……每種商品都在最豐富的意義上被生產”。(18)依據這樣的觀念,弗格森認為市民社會中的貧富差距,是“商業(yè)發(fā)展的結果和基礎”,(19)并將之歸因于“天賦與性情的差異”“個人在不同工作中養(yǎng)成的習慣”(20)Ferguson, 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p.173,p.173,p.179,p.175.等主觀因素。所以,相比于弗格森,貧困問題對于黑格爾而言更成為一個社會問題。
實際上,貧困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與“貧困賤民”問題密切相關,而“貧困賤民”標志著市民社會原則在現(xiàn)實領域中的崩潰。在《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認為,當“廣大群眾的生活降到一定水平——作為社會成員所必需的自然而然得到調整的水平——之下”,(21)[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44頁。“貧困賤民”就會產生。1824—1825年《法哲學講義》直接引述了《法哲學原理》中的上述原文。(22)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3,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 p.1390.很明顯,“貧困賤民”所具有的貧困特點是絕對的而非相對的,因為他擁有的“特殊財富”已經低于“社會成員所必需”的水平之下,他已經沒有物質能力進行自我完善以融入社會的分工體系,而被拋出市民社會之外,成為市民社會原則的對立面。美國人類學家劉易斯(Oscar Lewis)發(fā)現(xiàn),“長期的失業(yè)和不充分就業(yè)導致了:低收入,缺乏財產所有權,沒有儲蓄,家里沒有食物儲備,并且長期缺乏現(xiàn)款。這些條件減少了他們有效參與到更大的經濟體系的可能性”。(23)Oscar Lewis, “The Culture of Poverty”, In On Understanding of Poverty: Perspectives from the Social Sciences, ed.Daniel P.Moynihan, Basic Books, 1969, p.189-190.劉易斯這里指出的貧困現(xiàn)象,實際就是黑格爾“貧困賤民”思想反映出的社會現(xiàn)實,二者所處的時代雖然相去甚遠,但得出的結論卻具有高度一致性。
按照《法哲學原理》和1824—1825年《法哲學講義》的行文表述,黑格爾在討論社會分工造成相對貧困這一問題以后,直接把討論聚焦在“貧困賤民”的絕對貧困問題上。這樣的文本安排似乎表明,絕對貧困是由相對貧困的加劇導致的,因此,市民社會分工體系的發(fā)展就要為“貧困賤民”的產生直接負責。但實際上,在市民社會分工體系的條件下,相對貧困逐漸加劇這一量變過程,無法發(fā)生向絕對貧困轉化這一質變結果。因為,在黑格爾看來,在貧富差距逐漸拉大的過程中,勞動所有權原則和等價交換原則在現(xiàn)實中并沒有發(fā)生改變。處于相對貧困狀態(tài)中的個體,始終是市民社會的一員,為市民社會貢獻勞動,同時從市民社會中獲得自身所需,市民社會與個體之間一直處于一種相互承認的狀態(tài)。個體始終具有一定數(shù)量的財富,以滿足他融入市民社會的需要。所以,即便由于分工的發(fā)展,“廣大群眾”的私人所得越來越少,但它就是個體成為社會成員實際需要的最小值(“社會成員所必需”),單純從市民社會分工體系出發(fā),絕對貧困不會產生。
那么,如果從客觀性出發(fā)理解“貧困賤民”成因的道路行不通,就只有從主觀性出發(fā)了。黑格爾在論及相對貧困時指出,它使貧困者的精神世界發(fā)生了變化。因為,相對貧困發(fā)生以后,貧困者會生發(fā)出一種渴望“技能和財富”得到“平等”分配、“理智教養(yǎng)”和“道德教養(yǎng)”得到“平等”提升的情感。但是,貧困者的這種渴望無法得到滿足,因為,市民社會“不但不揚棄人的自然不平等……反而從精神中產生它”。(24)貧困者的這種訴求,在黑格爾看來因此只是“任性的特殊性”,而且這種“任性”在持續(xù)蔓延。隨著相對貧困的加劇,貧困者“喪失了……受教育和學技能的一般機會,以及司法、保健,有時甚至于宗教的慰藉”。(25)這時,貧困者的情緒從渴望平等逐漸轉變?yōu)椤跋訍簞趧印捌Ч造濉保c市民社會原則的對抗性日趨尖銳,而更可怕的是這種情緒現(xiàn)實化以后所產生的“其他罪惡”,即逃避勞動,不再通過勞動獲得生活所需,正面與市民社會原則對抗。貧困者本來已經處于市民社會的邊緣,當他“主動”脫離市民社會分工體系以后,便無法從市民社會中獲得生活所需,他的生活就更加得不到保障,絕對貧困也就這樣產生了。如黑格爾所言,“貧困自身并不使人就成為賤民,賤民只是決定于跟貧困相結合的情緒”。(26)[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11、243、244、244頁。這一句中的兩處“貧困”都是指相對貧困而非絕對貧困,至于那種“對富人、對社會、對政府等等的內心反抗”情緒,在貧困者還是市民社會成員、面對相對貧困時就已經內在地形成了,并一直延續(xù)到他成為“貧困賤民”之后。
黑格爾的貧困思想呈現(xiàn)出兩個基本特點:第一,認為相對貧困是個體的自然差異與社會分工共同作用的結果。恩格斯曾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用一系列真實的數(shù)據與案例,為世人呈現(xiàn)了工人階級的悲慘境遇。工人階級“骨瘦如柴,毫無氣力……或多或少地患著憂郁癥……老得快,死得早”。(27)針對英國利物浦各階級平均壽命情況的調查顯示,“工人、短工和一般雇傭勞動者只有15歲”;曼徹斯特郊區(qū)“三等街,二等房屋:死亡率是1:35”。(28)而且,“英國醫(yī)生收費很高,工人是出不起這筆費用的。因此,他們只好根本不看病,或者不得不求助于收費低廉的江湖醫(yī)生,服用那些從長遠看來弊大于利的假藥”。(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8、420、417頁。如果把這一事實拉回到黑格爾的思想語境,那么工人階級的遭遇則是工人自身的自然要素以及社會分工共同造成的,并且這會使“財富更容易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中”。(30)[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11、243、244、244頁。所以,黑格爾清楚地看到了分工的負面意義乃至整個社會的階級分化。伊爾廷(Ilting)在編輯《法哲學講義》時,甚至將《法哲學原理》第243、244節(jié),直接分別命名為“階級對立”和“工人與資本家”。(31)G.W.F.Hegel-Vorlesungen über Rechtsphilosophie 1818-1831, Band 2, Frommann Holzboog, 1974, p.682-683.蒲魯東曾宣稱,“從亞當·斯密以來,所有的經濟學家都提到了分工規(guī)律的益處和害處,但是他們過分強調了前者而忽視后者……什么是財富增長與勞動者熟練程度提高的首要原因呢?就是分工。造成精神衰退和文化貧乏的首要原因又是什么呢?……也是分工”,(32)[法]蒲魯東:《貧困的哲學》,上卷,余叔通、王雪華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114頁。并認為只有薩伊和自己認真對待了分工的消極因素,這顯然低估了黑格爾的貧困思想。
黑格爾貧困思想的第二個特點是,認為“貧困賤民”是貧困者的“任性”直接造成的,黑格爾將之稱為“貧困者的不法”(33)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14,1, Felix Meiner Verlag, 2009, p.192.。商務版(商務印書館出版)《法哲學原理》將第241節(jié)中的“ihres Unrechts”譯為“他們所遭受的不法待遇”,這是一處不小的錯誤。因為若按此理解,黑格爾似乎認為社會分工成為了一種“不法”,貧困者的負面情緒反而具有了合法性,這恰恰與黑格爾的原意背道而馳。英譯版《法哲學原理》將“Gefühl ihres Unrechts”譯為“sense of wrong”,更符合黑格爾本意。(34)Hegel, Elements of the Philosophy of Right, ed.Allen W.Wood, trans.H.B.Nisbe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65.雖然,黑格爾很清楚,相對貧困不僅來自貧困者的自然要素,同時也來自社會分工。他甚至承認,“這種不法是強加于這個或那個階級的”。(35)[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45、245頁。不過即便如此,黑格爾也仍舊堅定地聲稱,“沒有人能主張權利與自然相違背”。(36)Hegel, 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 Suhrkamp Verlag, 1970,p.390.在商務版《法哲學原理》第244節(jié)補充中,“gegen die Natur”被譯為“對自然界”,語法上雖然無誤,不過依據《法哲學原理》第200節(jié),譯為“違背自然”其實更妥。因為貧困者無視自然這個“不平等始基”(市民社會維護并發(fā)展了這個“不平等”),“任性”地提出了“平等”的訴求(違背自然),以致墮入“不法”,淪為“貧困賤民”(第241節(jié)的“ihres Unrechts”也表達此意)。若把“gegen”譯為“對”,則無法凸顯這個內涵。英譯版《法哲學原理》將“gegen die Natur”譯為“against nature”,更符合黑格爾本意。(37)Hegel, Elements of the Philosophy of Right, ed.Allen W.Wood, trans.H.B.Nisbe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65.不難發(fā)現(xiàn),黑格爾極大淡化了社會分工摧殘貧困者這一客觀事實,而把貧困者淪為“貧困賤民”主要歸因于他的主觀“任性”。所以,相對貧困是黑格爾默許甚至支持的,但“任性”及由以造成的絕對貧困(“貧困賤民”)卻是黑格爾堅決反對的。
可以說,黑格爾并沒有真正超出弗格森等人對貧困成因的理解方式。弗格森認為,“在每一個商業(yè)國,盡管人人都要求得到平等權利,但是,抬舉了少數(shù)人肯定會壓制多數(shù)人”。而貧困者“是很無知的。對于尚未得手的財富的向往成了嫉妒或奴性之源?!瓕崿F(xiàn)貪欲而犯下的罪孽都不是無知的例證,而是墮落和卑鄙的例證”。(38)[英]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林本椿、王紹祥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03頁。弗格森雖然沒有明確區(qū)分相對貧困與絕對貧困,但是,他在很大程度上把“罪孽”“墮落”等貧困者的不幸境遇,歸因于“嫉妒”“奴性”等貧困者的主觀“任性”。黑格爾呈現(xiàn)出了與之非常接近的思路。如果把這種理解貧困成因的態(tài)度推向極端,那么馬爾薩斯的人口理論必然產生。馬爾薩斯認為,“第一,食物為人類生存所必需。第二,兩性間的情欲是必然的。……這兩條法則……一直是有關人類本性的固定法則”。(39)另外,“人口若不受到抑制,會按幾何比率增加,而人類所需的生活資料則是按算數(shù)比率增加的”。(40)所以,物質財富的供給遠小于對它的需求,貧困及由之引發(fā)的“苦難與罪惡”必然產生。這時,理性“出面加以干預,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即若無力供養(yǎng)子女,是否可以不生育”。(41)[英]馬爾薩斯:《人口原理》,朱泱、胡企林、朱和中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6-7、10、13頁?,F(xiàn)在,連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即繁衍,都成了一種需要被限制的“任性”。很明顯,馬爾薩斯對現(xiàn)代社會貧困成因的判斷是錯誤的,蒲魯東曾專門對此予以說明,“50年來,法國的國民財富增長了五倍,而人口卻只增加不到一半……可是,為什么貧困并沒有成正比地下降,卻反而增長了呢”。(42)[法]蒲魯東:《貧困的哲學》,下卷,余叔通、王雪華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741頁。黑格爾也認為,“盡管財富過剩,市民社會總是不夠富足的……用來防止過分貧困和賤民的產生,總是不夠的”。(43)[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45、245頁。所以,黑格爾不會同意馬爾薩斯的想法,但不可否認的是,二者理解貧困成因的思路有著高度契合。
其實,黑格爾面臨的更大挑戰(zhàn)來自現(xiàn)實,他無法解釋這樣的現(xiàn)象:資本家把市民社會原則“置之度外”,不從事勞動卻與工人進行著“以無換有”的交換,“寄生在生產階級身上”。(44)[英]約翰·勃雷:《對勞動的迫害及其救治方案》,袁賢能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53-54頁。在1821—1822年的《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認為,“富裕賤民同樣存在”。(45)當大部分勞動者隨著分工發(fā)展愈發(fā)嚴重地陷入相對貧困時,整個社會的“普遍財富”便會更多地向“少數(shù)人”聚集,貧困者(工人)與富人(資本家)的階級分化逐步形成。資本家分得的“特殊財富”與整個社會創(chuàng)造的“普遍財富”在量上越來越接近。于是,他狂妄地認為,他的“特殊財富”就是“普遍財富”,工人所應得的“特殊財富”成了他的給予。因此,資本家“視大部分人的生活資料為它的掌中之物,將自身視為他們的匱乏及其諸多權利的主人”;(46)認為自身是“凌駕于法之上的……通過這種情緒的存在……在自身中隨即采取了一種無法無天的狀態(tài)……人們亦可將之稱為墮落,即富人認為一切都是被允許的”。(47)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2,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 p.754,p.754,p.754.當這種情緒外化以后,資本家必然會在沒有交換對等勞動產品的基礎上,剝奪工人的“特殊財富”,破壞以勞動所有權和等價交換為基礎的市民社會原則。魯達(Frank Ruda)認為,貧困賤民的形成“取決于他是否使自己成為貧困賤民”,不過,“如果制度之外存在財富的偶然性力量,那么富裕賤民不得不產生”。(48)Frank Ruda, Hegel’s Rabble: an Investigation into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 Continuum, 2011, p.54.可是,根據黑格爾的論述可知,財富之所以具有偶然性力量,恰恰是資本家“任性”的結果,所以魯達在判斷“富裕賤民”的形成根據時倒果為因了??瓷先?,黑格爾似乎解釋了前述社會現(xiàn)象,但事實并非如此。因為,如果資本家與工人進行不對等交換,工人所得的“特殊財富”將少于他維持自身工人身份所需的財富值,況且工人本身已經處于市民社會的邊緣,資本家的掠奪將使工人的財富低于“社會成員所必需”,工人將隨之失去融入市民社會分工體系的客觀條件,淪為“貧困賤民”。因此,資本家的“任性”掠奪,帶來的不會是以階級壓迫為基礎的“有序”生產,而是整個社會的混亂無序。雖然黑格爾對此沒有過多說明,但能夠從他的整體思路中得出上述結論。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中,馬克思這樣概述黑格爾遭遇的難題:從市民社會中“形成一個被戴上徹底的鎖鏈的階級,一個并非市民社會階級的市民社會階級……這個領域不要求享有任何特殊的權利,因為威脅著這個領域的不是特殊的不公正,而是普遍的不公正……社會解體的這個結果,就是無產階級這個特殊等級”。(4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17頁。按照市民社會原則,無產階級仍舊從屬于分工體系,本應享有相應的權利、發(fā)展自身的特殊性,但事實恰恰相反,這是黑格爾的邏輯無法解釋的。所以,馬克思發(fā)現(xiàn)市民社會原則在現(xiàn)實中逐步走向了自我矛盾。哈德曼(Michael O.Hardimon)指出,“認為黑格爾比馬克思更早地意識到貧困是一個異化問題,已經成為了一個常識”。(50)其中一個原因是,“在黑格爾看來,貧困是生發(fā)于市民社會結構自身的罪惡……貧困導致人們失去有意義地融入社會的市民和政治生活的必需方式”。(51)Hardimon Michael O, Hegel’s Social Philosophy: The Project of Reconcili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246,p.236.在此,哈德曼忽視了相對貧困與絕對貧困的邏輯界限。相對貧困雖然來自于“市民社會結構”,但不會導致絕對貧困,所以黑格爾不會認為它能夠引發(fā)“賤民”乃至“無產階級”等“異化”問題。哈德曼此舉雖然拉近了黑格爾與馬克思貧困思想的距離,但卻高估了黑格爾貧困思想的理論水平,與事實不相符合。
市民社會如何產生出一個不享有“任何特殊權利”的工人階級?這是《巴黎手稿》急于回答的問題之一。首先,馬克思延續(xù)《導言》中的思路,仍舊從市民社會原則出發(fā)考察現(xiàn)實社會?!叭说谋举|是人的真正的社會聯(lián)系,所以人在積極實現(xiàn)自己本質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生產人的社會聯(lián)系、社會本質”。(52)而這種聯(lián)系,依賴于“交換”,因為“不論是生產本身中人的活動的交換,還是人的產品的交換……它們的現(xiàn)實的、有意識的、真正的存在是社會的活動和社會的享受”。(53)[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0、170、175頁。當然,以上種種,是由于有了個人的需要和利己主義才實現(xiàn)的。所以,“每個主體都依賴于一種特定的補充,這樣所有的主體就都相互通過承認的關系而連接在一起,他們各自都在他們的勞動中相互得到證實”。(54)[德]霍耐特:《自由的權利》,王旭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83-84頁。很明顯,馬克思這里堅持的正是黑格爾的市民社會原則。其次,工人階級之所以不享有“任何特殊權利”,是因為存在著“異化勞動”?!皠趧赢a品不是屬于工人,而是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同工人相對立,那么這只能是由于產品屬于工人之外的他人”,(5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5頁。即資本家。這樣,工人就無法通過勞動從社會中換得自身所需。所以,工人遭受的“不公正”不在于個體間自然要素的差異,而在于被徹底排除在市民社會原則之外,處于普遍的無權利狀態(tài)。最后,即便如此,為了“利己的需要”,即“維持工人的個人生存”,(56)[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0、170、175頁。工人不得不屈從于整個社會的奴役。
不過,黑格爾已經表明:第一,工人與資本家的階級對立在“異化勞動”發(fā)生以前就存在了;第二,在這樣的前提下,資本家掠奪工人合法所得,只能使工人失去維持其階級身份的必要財富。所以,工人雖然主觀上要維持生存,但客觀上不具備繼續(xù)成為工人的能力。因此,馬克思的《巴黎手稿》一直不能從邏輯和歷史兩個維度澄清“異化勞動”究竟如何從市民社會中產生,無法解決黑格爾遺留的難題。這里的馬克思與布雷(又譯“勃雷”)很相似,布雷也承認市民社會原則對社會發(fā)展的作用,“1.必須要有勞動。2.必須要有過去勞動的積累,或資本。3.必須要有交換”。(57)而資本家“憑著騙人的不平等交換制度,天天在工人身上榨取”。(58)至于這種榨取如何歷史地形成,他也只能含混地說一句,“我們姑且不管我們的社會何以會有了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只管它在被發(fā)覺時就已如此,并且是可以改造和修正的就好了”。(59)[英]約翰·勃雷:《對勞動的迫害及其救治方案》,袁賢能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45、53、23頁。所以,馬克思與布雷、弗雷格、馬爾薩斯等人的差異在于,放棄從貧困者“任性”的角度出發(fā)解釋貧困成因。但是,他們卻又誤判了“富裕賤民”(資本家)“任性”所能產生的現(xiàn)實影響,繼而面臨難以克服的理論障礙。
很快,馬克思認識到,要想真正理解現(xiàn)實社會為何存在階級壓迫、為何源源不斷地制造貧困,必須放棄市民社會原則式的歷史解讀路徑。在《哲學的貧困》中,他找到了推動歷史演進的真正物質基礎,即“階級對抗”。馬克思指出,迄今為止,人類社會是依據“階級對抗的規(guī)律而發(fā)展起來的”;(6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04頁。并把黑格爾意義上“一切人相互依賴全面交織”的市民社會,稱為“資產階級社會”,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對抗,是資產階級社會發(fā)展所依托的基本經濟結構。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就已持這樣的觀點,“‘市民社會’這一用語是在18世紀產生的,當時財產關系已經擺脫了古代的和中世紀的共同體。作為這樣的市民社會,市民社會只是隨同資產階級發(fā)展起來的”。(61)Marx-Engels-Gesamtausgabe,Erste Abteilung, Band 5, De Gruyter Akademie Forschung, 2017, p.115.本文將“als solche”譯為“作為這樣的市民社會”,與《馬克思恩格斯文集》譯法不同。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2頁。在本句中,前兩個“市民社會”指黑格爾意義上的市民社會,第三個“市民社會”指一個社會的經濟基礎。所以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僅實現(xiàn)了資產階級,而非全體市民成員的發(fā)展。
這時,馬克思真正超越了黑格爾解讀貧困成因的基本范式,并與蒲魯東、布雷等人劃清了界限。蒲魯東認為,“‘這個階級(消費階級)是由一切階級組成的,它的幸福就是公眾的幸福,就是一個國家的繁榮。’不過,薩伊應該加上一句,就是生產階級也是由一切階級組成的,它的幸福也是公眾的幸?!薄?62)[法]蒲魯東:《貧困的哲學》,上卷,余叔通、王雪華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84、100頁。而整個社會則是通過分工與交換發(fā)展起來的,個體在市民社會原則的作用下,彼此都是互相獨立卻又相互關聯(lián)的個體,不存在經濟關系層面的結構性對抗。按照這樣的理解,蒲魯東的確可以“把一切生產者化為一個唯一的生產者,把一切消費者化為一個唯一的消費者”,(6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7、135、148-149、196-197、154頁。將社會抽象成一個“普羅米修斯”。整個社會就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發(fā)展路徑:“普羅米修斯開始勞動了……第一天,他的產品、即它的財富和福利便等于10。第二天,普羅米修斯實行了分工,他的產品便增加到100。從第三天起,普羅米修斯每天都發(fā)明一些機器……”。(64)[法]蒲魯東:《貧困的哲學》,上卷,余叔通、王雪華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84、100頁。能夠看出,他與布雷和早期馬克思一樣,都接受了黑格爾的市民社會原則。若延續(xù)這樣的邏輯,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的階級矛盾,必將最終被還原為個體間矛盾,而對工人階級現(xiàn)實境遇的把握,亦將回到黑格爾的理論困境中無法自拔。所以,馬克思犀利地指出,“蒲魯東先生使之復活的這個普羅米修斯是什么東西呢?這就是社會,是建立在階級對抗上的社會關系。這不是個人和個人的關系,而是工人和資本家、農民和地主的關系”。(6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7、135、148-149、196-197、154頁。那么黑格爾、蒲魯東、布雷的市民社會原則從何而來?或者說“為什么該原理出現(xiàn)在11世紀或者18世紀,而不出現(xiàn)在其他某一世紀”。(6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7、135、148-149、196-197、154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清楚地指出,“該原理”來自思想家對資產階級社會運行方式的誤解,是“18世紀的缺乏想象力的虛構”。(6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頁。
到此,馬克思終于成功地解決了黑格爾遺留下來的理論難題。因為,當“階級對抗”成為這個社會的主導性原則并主宰著全部個體的意志與行為時,“壓迫”便不是資本家以“任性”的方式施于工人,“被壓迫”也不是工人以“任性”的方式能夠擺脫?!皦浩取笔官Y本家成為資本家,是資產階級的本質;“被壓迫”使工人成為工人,是工人階級的本質。如果用馬克思《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的語言概括,那就是,“工人本身,按其概念是赤貧者,是這種自為存在的、與自己的對象性相脫離的能力的化身和承擔者”;(6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4頁?!芭c自己的對象性相脫離”指勞動能力與勞動資料的分離,是工人“被壓迫”的經濟條件,是“工人”概念的核心內涵;“赤貧”則是“工人”概念的直觀表達。黑格爾的邏輯無法澄清資產階級社會如何從市民社會中產生,而馬克思則宣告,市民社會其實不曾實現(xiàn)過,有的只是從古至今的階級對抗,資產階級社會也是從前一個階級社會演變而來,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是資產階級在封建主義和君主專制的統(tǒng)治下形成為階級;第二是形成階級之后,推翻封建主義和君主專制,把舊社會改造成資產階級社會”,(6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7、135、148-149、196-197、154頁?!胺饨ㄖ髁x也有過自己的無產階級,即包含著資產階級的一切萌芽的農奴等級”。(7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7、135、148-149、196-197、154頁。望月清司曾嘗試在馬克思的資產階級社會之前,加入一個市民社會階段,“促使共同體發(fā)生變化的是共同體內部的分工和交往體系,它們卻在‘市民社會’中披上了私人所有的外衣,轉變成普遍的社會關系,在資本家社會(市民社會的轉變形態(tài))又以‘廣泛的分工’即‘大工業(yè)’的形式開花結果”。(71)[日]望月清司:《馬克思歷史理論的研究》,韓立新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500頁。即便暫且不對馬克思的復雜文本進行細致討論,單從黑格爾的理論困境及馬克思對他的揚棄便可發(fā)現(xiàn),望月清司的判斷值得商榷。
那么,資產階級社會中的“壓迫”如何發(fā)生呢?馬克思發(fā)現(xiàn):“利潤”和“工資”分別是資本家和工人取得收入的方式,不過他們卻共同地來自工人的勞動,這正是資本家可以在不付出勞動的情況下就獲得財富(“壓迫”)的經濟原因。布雷認為,在交易中,“資本家和業(yè)主們對于工人的一星期的勞動,只付出了資本家從工人身上在一星期中所獲得的財富的一部分。(72)[英]約翰·勃雷:《對勞動的迫害及其救治方案》,袁賢能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52頁。從字面上看,布雷似乎與馬克思得到了非常類似的結論。在他們看來,工人付出了一周的勞動卻沒有獲得對等的回報,而只得到了其中的“一部分”,因為工人的部分勞動成果,以“利潤”的形式被資本家據為己有。當然,到了《資本論》中,馬克思更清晰地指出,工資實際是工人勞動力的價值,即“用來生產或再生產工人本身的費用”;(73)而“資本家總是使勞動力執(zhí)行職能的時間超過再生產勞動力本身的價值所需要的時間”,(7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17、618頁。超過的部分成了資本家的私有財產。不過,與馬克思不同,布雷意義上的剝削仍舊立足于資本家的“任性”,而非對資本家階級身份的揭示,所以他沒有達到《哲學的貧困》的水平,更無法企及《資本論》的高度。
當馬克思以“階級對抗”的立場認知貧困問題時,貧困者精神意識的變化,便不再如黑格爾所言,經歷從“正直、自尊”到“賤民精神”(75)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2,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 p.994,p.753-754.的過程,而發(fā)生著從“利己主義”到“階級意識”的演進。馬克思認為,“經濟條件首先把大批的居民變成工人。資本的統(tǒng)治為這批人創(chuàng)造了同等的地位和共同的利害關系。所以,這批人對資本說來已經形成一個階級,但還不是自為的階級”。(76)因為,“競爭把他們的利害關系分開”,工人只關心各自的私利,反抗資本家的“最初目的只是為了維護工資”,(77)他們仍舊被“利己主義”精神支配,在資產階級的壓迫下委曲求全。但是很快,工人在大工業(yè)的發(fā)展中逐漸聯(lián)合起來,面對資產階級日益深重的壓迫,“維護自己的聯(lián)盟,就比維護工資更為必要……維護的利益變成階級的利益”。(7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96、196、196頁。工人把斗爭的矛頭自覺指向了資產階級,形成了“階級意識”,(79)盧卡奇認為,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是對自身歷史生成和時代使命的客觀把握。參見[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228頁。成為了“自為的階級”。對這一歷史進程,馬克思曾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予以清晰概括,“否定雇傭勞動和資本的那些物質條件和精神條件本身則是資本的生產過程的結果”。(8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9頁。
黑格爾之所以把貧困者對市民社會原則的反叛情緒稱為“任性”,究其根本在于,他認為貧困者沒有看到市民社會承認并發(fā)展著他的個人利益,誤解了市民社會原則的本質。在1821—1822年的《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指出,社會成員“不可或缺的”要素,“可以在醫(yī)院中找到?!绻罅咳后w低于這一尺度,賤民就會產生”。(81)G.W.F.Hegel-Gesammelte Werke, Band 26,2,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 p.994,p.753-754.黑格爾或許認為他已經把“社會成員所必需”這一標準降得很低,不過亦如他所言,“為特異化了的需要服務的手段和滿足這些需要的方法也細分而繁復起來了……至于無窮”。(82)[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06頁。所以分工的發(fā)展是沒有界限的,貧困者的私人所得在持續(xù)降低的過程中勢必要低于醫(yī)院所能給予的財富值?;谏?、心理等正常的生物學反應,貧困者淪為“賤民”具有很大程度的必然性,“賤民精神”也因而真實呈現(xiàn)出市民社會分工體系對勞動者的摧殘。維爾???Wilfried Ver Eecke)認為,黑格爾其實已經看到了“這個事實,即貧困大量存在,并且來自于個體能掌控范圍之外的偶然現(xiàn)象”。(83)Wilfried Ver Eecke, Ethical Dimensions of the Economy,Springer Verlag, 2008, p.172.不過,恐怕是出于保護市民社會原則的需要,作為對市民社會的反叛,“賤民精神”的合理性始終沒有被黑格爾承認。
可以這樣概括:黑格爾雖然聲稱市民社會尊重人的特殊性差異,承認人的獨立地位,但默許了市民社會對貧困者的壓榨;馬克思雖然宣告資產階級社會就是建立在對貧困者剝削的基礎上,但也因此為工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統(tǒng)治、改變人類命運,尋找到堅實的物質根基。事實往往是血淋淋的,令人難以接受,但資產階級社會的歷史終究不是田園詩式的,而是在階級斗爭中誕生、發(fā)展,并把所有人裹挾其中。當然,分析貧困成因遠不是目的本身,只有在此基礎上指明人類擺脫貧困的路徑,才能真正以思想引領現(xiàn)實,而那將是一個更復雜且更富現(xiàn)實意義的歷史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