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沙路
《毛詩·正義》中曰:“詩是樂之心,樂為詩之聲,故詩樂同齊功也。”南朝鍾嶸在《詩品·總論》中所言:“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在對我國文學與音樂的溯源過程中,不難看出,不論是古時文人墨客,亦或是現代學術研究者,對于詩、樂、舞三位一體概念的認知幾近趨同。自先秦時期的《詩經》《楚辭》等著集中,古人稱之為的“詩歌”其實是一種尚未細化的藝術綜合體裁,即已納含了“詩=文學”與“歌=音樂”,詩與樂同生、同源的定論不言而明。文學中的詩詞,不論從其格律、用韻、句法、意象,都與音樂中的織體、音韻、旋律、意蘊息息相關,相互共情。而古箏,作為積淀了千年音樂歷史的仁智之器,更是與中國詩詞的并行、相融與轉換表現到極致的狀態。
在歷代文人中,蘇軾是一位具有傳奇色彩而又歷經磨難的文學領袖。他豁達的人生哲學、完美的人格理想、多才多藝的絕世才華,閃耀在歷史的時空長河中,成為后世文人仰慕的對象。蘇軾的作品像一付清涼劑,讓我們浮躁不安的心靈得到絲絲的撫慰;亦如晨鐘暮鼓,時時提醒我們要安頓好自己的心,要以一顆寧靜的心去看待世間的一切。他的詞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就是這樣的代表作品。而古箏曲《定風波》則將蘇軾的情懷通過中國民族器樂代表樂件——古箏的演奏藝術演繹出來,樂韻酣暢,匠心獨具,是當之無愧地完美表達這首作品內涵的經典之作。
定風波,原為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詞牌名,為雙調小令,又名“卷春空”“定風波令”“醉瓊枝”“定風流”等。本義應為平定變亂之意,從詩詞而看,此調宜于表現社會重大題材,也宜言志與酬贈。
蘇軾于黃州之第三年春上“三月七日”,“因往相田”,途中遇雨,觸景生情,寄情于景,創作了貶謫黃州名篇《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當年蘇軾因步入仕途之時,恰值王安石變法之際,在經歷了革新派與守舊派劇烈的朝廷之爭后受到貶黜,故而被調任杭州通判,三年后,又到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知州。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八月,蘇軾在湖州任上,因“烏臺詩案”入獄。元豐三年二月,謫居黃州,留下了這首千古絕唱。該詞呈現了曠達的藝術境界,至今被廣為傳誦。
此詞通過偶遇風雨驟急,又雨過天晴,在簡樸中見深意,于尋常處生奇景,表現出他曠達超脫的胸襟,寄寓著超凡脫俗的人生理想。映照出蘇軾當下的心境,亦也詮釋出他人生信念與精神追求。同時也體現了一種淡然與超曠的“中和”美。“中和”美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而這種“天人合一”源于道家,是道家“中和”思想的相融入,“天人合一”含蓄蘊藉的“中和”美是中國古代詞人觀照社會,體驗人生,創造藝術世界的基本態度,也是中國古代詩詞學所追求的藝術極致與理想范式。定風波中“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包含哲理的點睛之筆,是詞人在大自然微妙的瞬間獲得的頓悟。自然界的雨晴是尋常的事,人生的風云變幻,榮辱得失也是一樣,這首詞正是東坡先生在經歷了人生劇烈動蕩后的那份坦然與寧靜,無論外面的環境如何變化:,在情感上他始終保持一種無欲無求,一種淡然,一種中和,“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就是他情感上的“中和”之審美的體現。他在詞中所融入得“中和”無疑是給后人帶來新的美學價值與美學意義。
《定風波》是上海音樂學院青年古箏演奏家、箏作曲家鄧翊群在以個人情感與心境的基礎上,并根據蘇軾同名詞作《定風波》為題材背景創作的一首古箏與鋼琴協奏曲作品。
作曲家在總譜封頁上寫道:“本詞為蘇軾被貶黃州失意時期所作。作者受本詞情感所動,切己感同身受,故借意抒寫現代人類社會中淡然面對命數迭起、苦難境遇的人生觀。”全曲結合了“深邃”“愁緒”“豁達”的基調,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整曲采用了C宮調與G宮調相互轉換交替的定弦方式,并融入了d羽調及g羽調,在未改變傳統音樂特征的基礎上,與宋詞的意境有了強烈的交互美感的呈現。
古箏曲《定風波》以鋼琴與古箏強爆發力的引子作為全篇樂曲的開端,通過倍低音區域的音色、連續按滑音、同音或多音無限反復等演奏技巧的層層推進,呈現出樂曲的沉潛剛克的整體情緒。如歌的慢板主題,在愁緒的樂思中徐徐展開,并在三層主題之間展開了情緒的對比。過渡連接部分運用了大量揉按劃顫等技巧,使得旋律更為深邃悠遠,以更好的承接慢板與快板的銜接部分。快板部分以颶風式的搖指開場,四四拍與四七拍的轉變,使得音樂動機更加的有戲劇化。急板部分用大篇幅的掃搖與快速指序進行,使音樂的張力愈加飽滿,好似蓄勢一觸即發的將整首樂曲的氛圍推向了最高潮。尾聲部分則是慢板的再現,與之首尾相呼應,運用長搖指和強刮奏收尾,展現了無限遐想和曠達的人生境界。
古箏曲《定風波》由引子、慢板部分、連接部分、快板部分、急板部分、華彩部分、尾聲(再現慢板部分)組成。
引子部分是以鋼琴連續強奏六小節為開篇,古箏緊緊咬住鋼琴的強音尾巴以四音掃搖的技法出現,音頭強音至突弱,連續搖指再由弱漸強至極強,進入到同音反復,形象的描寫出“穿林打葉聲”及原詞作小序“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中風雨急驟的場景,聲聲震撼,攝入人心。從B段落開始,運用了鋼琴連續的高音與古箏長樂句的泛音技法,仿佛“已而遂晴”,陽光從掛在樹葉上晶瑩剔透的雨滴罅隙中慢慢灑落下來。作曲者在引子部分中就已將慢板主題旋律設計了進去,用了倒裝的巧妙構思,使旋律主題先聲奪人,與慢板緊密呼應。整個慢板段落旋律極其婉約優美,仿佛在直面自己的內心,回憶過去的人生境遇,將“一蓑煙雨任平生”極盡描摹,慢板中三個段落C、D、E的情感層層推進,比興了原詞中的“吟嘯”“徐行”“煙雨”,也映照了詞人蘇軾的人生感悟,超脫于世俗羈絆,觀照當下,叩問心靈深處,無限地趨向隱士的境界與情結。快板部分運用大篇幅的快速掃搖和點奏技巧,并加入了#c、#D、#F變音,使音響效果驟然充滿了張力,表現了宦海沉浮,官場的風譎云詭、瞬息萬變的場面。急板部分的速度則更快,織體相較于快板更為飽滿,除了延續掃搖,還加入了快速指序技巧,以及在后半部分將主旋律交托給了鋼琴,形成了鋼琴與古箏對話的轉換,將“回首向來蕭瑟處”描繪的渾然自成,回望過去人生中的風風雨雨,悲情之后是豁達,脫離宦海之后是自得。華彩部分L段落中三音無限反復中加入了劃音,并在尾音的地方與鋼琴同時重落在極強音上,“料峭春風”像是一記重拳,不僅能“吹酒醒”,更是醍醐灌頂,振聾發聵。尾聲部分是慢板主題的再現,以長搖指和刮奏酣暢淋漓的結束全曲,出世與入世,枯槁或不羈,宦途中的風雨無常,不如歸去。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作曲家將個人情感與詞作《定風波》的深意妥帖地融入進了樂曲的結構中,將宋詞與箏樂完美的結合,情景交融,感人至深,以此產生了新的美感與意境。
1、掃搖
掃搖,是古箏搖指技法中的一種,即掃弦與搖指同時進行,帶有很強的色彩性,一般用在營造非常強烈的氛圍樂段中。快板部分一開始就用了掃搖技法作為開場,直接將樂曲推向了緊湊、緊張的氛圍之中。這種技法在實際演奏過程中,特別需要注意搖指的顆粒感和飽滿性、掃弦的爆發力、以及二者之間銜接的流暢自然度,每一拍掃搖之間都是均勻有序的。在眾多古箏演奏技法中,掃搖技法的輻射面非常之廣,除了在本首樂曲中運用,在經典曲目《戰臺風》《臨安遺恨》中也都運用了這一技法,同樣的,都是為了能在最大程度上烘托氣氛,調動演奏者和聽眾的內心情感。
原詞作《定風波》中雖隱去了朝政的殘酷,但是作曲家在音樂中運用的該技法,及變化音的加入,有了“大弦嘈嘈如急雨”之感,音響效果上能使人夠立刻聯想到風譎云詭,瞬息萬變的場面,讓箏樂與詞達到了一種相融相合。同時,也為后續的急板部分埋下了伏筆。
2、快速指序
快速指序是由大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四個手指不斷轉換交替彈奏的高難度技巧。它對每一個手指的獨立性,顆粒性,力度,觸弦干凈度都有著極高的要求,在演奏時需要充分激活手部肌肉,才能夠靈活流動的游走在琴弦上。樂曲急板部分中,快速指序部分將整首樂曲推向了全曲最高潮,特別是在后半部分中,古箏將主旋律聲部交托給鋼琴,宛如一次再回首。
此段之前已有大篇幅的掃搖、快四點、點奏、長搖指來作為鋪墊,至此才真正的到達了樂曲情緒的頂點,如果說蘇軾的原詞中的淡泊灑脫為“果”,箏曲中的浩然蕩氣則為“因”,情緒在快速流動的音階中一氣呵成,建立起一種豪邁的人生觀,也深刻體現出蘇軾前半世“入仕”,后半世“出世”的人生轉變。
意蘊之美是在我國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與藝術實踐中所形成的一種理想的審美境界,它所蘊含的情志、意趣、精神、氣韻、風骨,都是中華文化與中華藝術的重要標志和特征。蘇軾政治上的挫折,屢遭朝廷放逐的經歷,并沒有影響動搖他的思想品行,反而使他精神更加堅韌,人生理念更加厚實,人格更加趨于完美。他在人生的風雨面前從容的抬起頭來,冒雨前行,堅守理想和信念,表現一個真實的自己,使生命粲然生輝。他身上所呈現的優良品質,實際上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性格和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鄧翊群先生創作的這首古箏曲,以蘇軾的《定風波》為歷史背景,用浸潤了中華傳統美學思想,距今已2500多年歷史的古箏樂器來表現作品主題,使箏樂與宋詞相融相合,在這首作品中,通過中國傳統調式C宮調、G宮調、d羽調、g羽調的轉換,展現出東方意韻的流動之美,與原詞作中的“竹杖”“芒鞋”“煙雨”“春風”等自然景象相共情,呈現出超然之態。此外,作品中還加入了創新性的音樂語言,在結合當代演奏者與聽眾的審美意識的基礎上,保有了原詞作的情感精髓,融入吸取了湘鄂山歌音樂,保留傳統民族根基的同時又適用了當代的一些音樂語匯表達,有借古之情寫今之意,是情與理,形與神的相互滲透。
蘇軾是中國文壇史上的領袖式人物,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北宋時代文化的縮影與象征,在他的生命軌跡中,暗含著宋代風云演變的歷史規律,潛藏著“唐宋轉型”歷史背景下的文化印記,及其在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中的常態。他雖經歷了一生的風雨,仕途多舛,但幸而他身處古代哲學思想三教合流的階段,在面對人生中山雨欲來之時,以儒家“入仕”之態應對官宦傾軋,以道家“無為”之道應對踏過荊棘,以佛家“出世”之心轉換生命與自我的內在超越。家與國不再兩分,所到之處既是國又是家,得也蕭然,失也蕭然,任其自然。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淬煉出的“金剛不壞”之心,能夠透過現象知悉本質,以智慧擺脫人事無常的困迷,亦能從清凈本體出發重新認知萬物。蘇軾一生活得坦然,活得自在,活得有味。
箏曲《定風波》是近五年箏樂創作作品中的一匹黑馬,它以動人的旋律、豐富的表現手法和依附于中國歷史文化的特點,深受廣大演奏者和聽眾的青睞。它不僅沿襲了中國傳統箏曲的特點,還完美的與鋼琴融合在一起,有了更加豐滿的色彩。可以說,它在詩詞歌賦與民族樂器中架起了一座跨越文化形態的橋梁。
心有東坡詞,人生無難題。定風波,以“安定”之心面對人生“波瀾”,以如如不動之心境,超越萬物之相。這也許就是原詞作《定風波》與箏樂《定風波》兩者皆要追求向往的“不二之心”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