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開始寫《臨街的門》,那時還是前疫情時代,我小說中也沒有疾病和死亡,只想描繪一幅輕盈的愛情畫面。只有幾千字的短篇小說,很快脫稿。寫完后,放在電腦里,自己覺得沒勁,就那么擱置著沒有再管。后來,有機會轉影視創作,就不再想小說的事,專心寫劇本去了。
“天意自古高難問”。誰曾想,劇本一稿接近尾聲的時候,我的眼睛出了狀況,在北京就地做了手術。之后,為讓眼疾恢復,不得不退出劇組。坐高鐵回太原時,在北京南站,見了戴墨鏡的人,就要跑上去問問人家為什么戴墨鏡,是不是得了和我一樣的眼病?接我的家人制止不了我的瘋狂行徑,我已經完全被病魔所左右。那時,腦子里只想著眼睛,看有名沒名的醫生,找久病成醫的病人,每天都幻想能獲取立竿見影的良方。
回了單位,同事們見我又戴墨鏡又戴寬檐帽,都打趣我走了趟京城變洋氣了。之前,我雖近視,可平時從來不戴眼鏡,看人也習慣了霧里看花,只看大概。我想和同事們說破此種行頭背后的不得已,但不能說,一說就哭。期間,參加過我們省作協舉辦的一次活動,會上,丟人現眼失聲痛哭。我的心里難過而不憤,不理解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天天用眼的人,偏偏是眼睛出了毛病?
小的時候,常聽我姥姥說:“瓜皮溜不咂,我疼你不覺。”姥姥說的是土話,具體溜不咂是不是這幾個字?我至今也不清楚。但整句話的意思,我是親口問過姥姥的,她說:“就是病不在誰身上,誰不覺得”,和感同身受相比,我更相信這句話的分量。喜歡福克納的小說《我彌留之際》,但那段日子,天天想起的是他的《喧嘩與騷動》。小說中的一句話:“他們在苦熬。”似乎不是在說他們,是在說我,或者他們里就包括我。就像英國詩人約翰·多恩的兩句詩:“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
有過切膚之痛后,深感疾病損壞的不僅是人的器官,更可怕的是它同時摧毀了人的意志,人一旦意志消沉了,不會產生什么積極的想法。那時,我以為自己永遠也不能再看書和寫字了。電腦是一下也不敢碰,連紙質書都不敢看,手機的功能也只是接打電話,日子過成了行尸走肉。魯院的一位同學曾經說過,寫不出好小說,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有自己的專業,之前,業余時間給報紙副刊寫專欄,年紀很大了,才開始寫小說,壓根就不奢望能寫出什么好小說,但我喜歡干這項手藝活,方塊字親如我的兄弟姐妹,擺弄好擺弄不好,其過程都是美好的,至少是樂在其中。
我是醫生,有執業醫師證,還有全科醫師證,隨便到一個診所坐診,遠比我寫小說掙錢容易。但啟動人這架機器旋轉的按鈕,多種多樣,不要說旁人,連自己也說不清為何只愿這樣,不愿那樣。2019年冬天,威脅全人類健康的新冠疫情,改變了我們原有的生存狀態,為了切斷傳染源,醫院成了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我的眼疾也因此暫時停止了治療。疾病有時也是紙老虎,你強它就弱。不再天天熬中藥,熏眼睛,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沒病的從前,我也漸漸不把自己當病人看,嘗試著找回從前的生活。先是聽書,聽著不過癮,就開始看,漸漸地膽子越來越大,終于,又開始寫作了。
這時候,再看之前寫的《臨街的門》,就又了新的想法和視角。我年少失父,有意無意讓小說中所有父親都能健康長壽地活在我虛擬的世界里,我一直不愿正視或者說刻意回避疾病和死亡這些沉重的話題。然而,新冠肺炎疫情常態化防控下,誰敢說自己就是金剛不壞之身?有可能下一個感染的就是你。可以說,人人頭上都高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大乎死哉”。這個中篇開篇就寫了蘇小丫父親的死,他的死和小丫有直接關聯。之后,小說就向內走,寫父親死后,從不走臨街門的小丫變了,她開始在臨街門上頻繁出入。如果這個改變僅僅像蘇母想的那樣,是小丫借此向父親謝罪的外在行為,那這個小說就是拉成中篇,情節再纏繞,也同樣沒勁。我試著從疾病打開切口,找到向內走的路徑,這樣,故事的核就變成了強迫癥。于是,蘇小丫從臨街門上往外跑,這個外顯行為的背后,又有了一個隱秘的強迫行為,那就是看汽車。
現實生活中強迫癥很難治愈,但那是醫學要攻克的堡壘,文學的邏輯不是醫學的邏輯。文學就是引領人在沒有光的地方找到亮。這個小說通過疾病,離別、死亡這些沉重的東西,寫了一個女孩的成長,當然,它依然有諸多地方不完美,好在完成了。
【作者簡介】 陳春瀾,山西太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期高研班結業。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廣州文藝》首屆都市小說雙年獎。在《光明日報》 《北京文學》《小說界》等報刊發表小說多篇。出版有小說集《喧夜舞馬》 《出帽兒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