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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倫布的新大陸

2021-11-28 06:29:46李晉瑞
山西文學 2021年11期

1

四十歲生日那天,我突然想,這么重要的日子我們倆應該待在一起的,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一張鋪有格狀、扎染或印花臺布的桌子,頭頂上有盞蒂凡尼罩子的燈,光線不很亮,但也不至于昏暗到叫人產生曖昧的聯想,有沒有蛋糕、蛋糕上是否有蠟燭都是次要,重要的是周圍要空空蕩蕩,最好沒有一個客人,就像是我的包場,而窗外是一抹濃墨色的夜,或是一派盛世繁華的夢境。這種想法不是沒有可能實現,只要我開口,她一定不會拒絕,只是我從未開口,因為我拿不準到那時我們該是以作家的身份見面,還是以同姓同族家人的身份相會,不同的身份對事物的看法往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我們誰都不想傷害誰,毫不夸張地說,我應該算是她生命中最為珍惜的第二個男人,而她則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有意識見到的第一具女性身體的人,再說,盡管我比她小了八歲,但是老天還是把我們生日安排在同一天,我就莫名地覺得對她要倍加小心。

自打那以后,每年的這一天就變成了一種提醒,如果趕上雨天,又正逢晌午,我們家便會更加緊張,尤其是父親,那張本來已經稀松到不可收拾的臉便會拉得老長,還會陰云密布,我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突然大雨傾盆,但那種忍無可忍急迫暴怒的樣子,讓你總感覺就在下一秒,父親就會爆發:連你今年都四十了,你說說她……你今年都四十二了,你說說她……你今年都四十五了……我不知道父親最終是如何克制住自己的,興許是醫生的囑咐起了作用,幾年前他得過一次腦血栓,出院時醫生提醒過他,如果不懂得控制情緒,他終將會吃大虧,當然具體原因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上面這句充滿抱怨和無奈的話,幾乎成了一種固定句式,而且說話的語氣一年比一年重,最近兩年倒好,那份沉重已經讓他無法再將整句話說出來了,你說說她……你說說她……被他省略的前半句已經變成了一種恨,然后他又用這種恨打敗自己,一錘一錘的,或一刀一刀的,總之他是繳械投降了,臨了把責任推到奶奶身上,你奶奶怎么就生下這么個東西?!可奶奶已經死了。

雖說快要中午了,可是外面的天,像受了詛咒一樣陰沉。我們都能想象出老家主街上的人們在這樣的天氣下會有多么焦躁,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他們擔心會再次看到一個古老預言的再一次印證,一個年輕女子,不論之前她在哪里,這時她都會一路急跑跑回家,手腳麻利地從衣柜里拿出那些行頭,快速站到鏡子前穿戴,她會在鏡子前欣賞自己墨汁一樣黑色的眼睛和像剛剛焗過油一樣的頭發,皮膚非常白嫩,白嫩到讓當地人總覺得她根本不是當地人,她身材偏瘦,平平的胸部讓人無法想到那里應該還長有一對乳房,但在她最后的一個動作往自己腳踝處系上一串小小的鈴鐺后,渾身的蕩漾與澎湃,就像一位春心萌動的女子放棄矜持破門而出去見自己的情人了。沒有人猜得出她的心,她也從不向任何人解釋,哪怕有人說她精神上出了問題,事實上人們說她中了邪,她也不作解釋。就像有某種感應,那些不論是正門還是側門開在主街上的人家,在這個時候都會將門關上,但她知道與此同時又有人會躲在那扇門后面等著她,她很快就出場了,手里撐著一把猩紅的雨傘,所有音樂都來自大自然與她腳上的鈴鐺,她那綰起的長發上插著鮮花,一襲長衫從脖子開始一直輕柔到腳面,鞋是繡花鞋,從抬腿邁出的第一步她就步態優雅,優雅?當地人腦子里根本沒有這些詞,當然她的曼妙不僅表現在身姿上,而且還延伸到她的胳膊上以及手指撫摸主街那古老石墻的動作上,曼妙當然也是當地人腦子里沒有的一個詞,當地人對女人美的形容實在詞窮,最常見的是“好看”,如果說哪個女人“真的好看”,那你就不用再懷疑了。然而,她的美是沒有人欣賞得了的,因為主街上的人們認為女人的美應該像供銷社里的女售貨員或是畫報上的紡織女工,而年齡更小一些的人認為她身上穿的根本不是人的衣服,因為她的衣服只有在傳統老戲里或是神話電影里出現過。但她就是不管他們,任由他們說笑。雨其實有沒有都可以,當然最好是蒙蒙細雨,如果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層輕輕淡淡紗一樣的薄霧里那就更好了,不過,就是僅僅只有一點潮氣,或劈里啪啦下著大雨,也無所謂,她手里有傘,她就是要撐著一把紅傘,緩慢、空靈如雙腳懸空一樣一點點從各家各戶的門前經過,她繼續向前,走過村委辦公室、供銷社、縫糿廠、小寺廟、小賣鋪、榨油房、保健站、十字街、董家巷口,來到村里最粗壯最茂盛據說是棵唐槐的樹下,她會在那里站很久,沒有人知道她是在用心觀察,還是在和那棵樹默默對話,還是……當有人突然在某一天意識到,曾經有老人講過很多年前在這棵下睡覺,被樹上掉下的一條小花蛇砸醒的故事后,所有人在想到一個女人手擎紅傘仰頭站在老槐樹的畫面時就不寒而栗了,因為故事里講,那條小花蛇是落到睡覺人臉上的,但當睡覺人錯以為有人使壞扔來一根繩子把蛇抓在手中時,那條蛇并沒有掙扎,它溫順地高昂著頭與那人四目相對,然后慢慢地將嘴咧開,據說那人像丟了魂兒一樣軟癱了過去,后來在他再醒來時,蛇已沒了蹤影,他卻說那條蛇一直在沖他微笑。人們就把她與蛇扯上關系了,因為她的腰纖細柔軟,眼睛越來越圓,最為關鍵的證據是她一遇見天陰要下雨的時候就興奮。

她這種怪異的行為發生在哥倫布離開村莊確定成為美國人的第二個夏天。一開始人們還在想她是裝瘋賣傻故意作怪,后來就想可能是什么東西附了身,但最后的結論是她被別人抽走了魂兒。那個抽走她魂的人就是哥倫布,人們很形象地想象,哥倫布臨走前一定和她單獨見過面,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但有一個細節是必定有的,她非常憂傷地低下了頭,默默地哭了,那些黏稠的淚水像蜘蛛絲一樣從她的眼睛里流出,在哥倫布轉身時沾到了他的后背上,哥倫布能感覺到那種眼淚越來越稠繼而凝固而產生的力,但他還是起身離開了,于是那些沾在他身上的眼淚被拉長,變成了許許多多細小的微管,就像吹糖人那樣。人家哥倫布當然是無心的,是她把眼淚沾在人家身上怎么也撕拽不下來,哥倫布走了,漂洋過海,越走越遠,一直登陸到自己的新大陸,那些由眼淚形成的細管因為距離便有了某種吸力,她的魂慢慢地通過那些細管被吸走了,她的身體越來越輕,眼睛越來越呆滯,很多時候連時空也消失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她也身不由己,因為她自小就離不開人家哥倫布。

當然這只是人們的看法。以我對她的了解,盡管哥倫布人在美國,變成美國人了,她確實一直喜歡那家伙,但她并沒有把自己的靈魂交出去,這與喜歡不喜歡沒有關系,在我年輕時曾經為愛、愛情、婚姻糾結的時候,姑姑就跟我說,愛一個人是不受時空限制的,眼前的物看似存在但實際上根本不存在,所以不構成障礙,你愛他那就愛,你還管他是在你身邊,還是在宇宙之外,管他是蘇格拉底,還是斯巴達勇士?可是,話雖是這么說,但我不相信她真有那么愛哥倫布,愛這個東西多么沉重,又多么縹緲啊,至少我相信,這么多年來她對愛的內容肯定做過不少的調整,起碼她守住了自己的靈魂。

講到這里,聽起來似乎是個癡情女子的故事。其實不是。這個女子,叫香荷,是姑姑,那個哥倫布是我們老家的鄰居,叫米海西。但是我們每次聊天,姑姑香荷總會扯到米海西,似乎不聊米海西我們的話題就不圓滿一樣。

姑姑一直住在鄉下老家,在我的記憶中她也從未離開過老家,奶奶去世前,上面對農村有一些扶貧項目,附近一個村有一家羊毛加工廠,姑姑去那里上班,但也沒有超出五華里,在廠子里她的工作是將又臟又亂的羊毛除去絨毛,捋順,然后一把一把成捆扎出來,那樣的工作需要時間,如果她寄宿在那個村,便可以多揀一些,但她還是會早出晚歸住自己家,那時她十六七歲,理由是每天晚上回家陪我的奶奶,但實際上是另有原因,姑姑回來要見她的哥倫布。那時哥倫布與姑姑的情況差不多,因為我們家已經單獨起灶分開過了,姑姑和奶奶過,而米海西因為父親病逝,也只有他和他母親了,就連那種相似的情況,姑姑都認為冥冥之中是種天意,每天晚上在那段短短的吃飯時間里,姑姑一定是會去米海西家串門的,她把那里當成了自己第二個家,為此奶奶經常提醒她,一個姑娘家,就不能在自己家安安生生吃上一口飯?老刮到人家家去干嘛!但姑姑從來不把奶奶的提醒當回事,她的理由是米海西的父親剛沒了,無論是米海西還是米海西的母親都需要她去送點兒安慰。當然這種看似人之常情的熱心騙不過奶奶,我那時雖然還分不清一塊白肉長在女人的后腰和胸脯有什么區別,但對男女之情已經有了一點朦朧的認識,我清楚地記得,姑姑前腳走,奶奶后腳就說她,“你就別枉費心機了。”

十年前,我已經為人父十五年了,我帶著兒子坐在奄奄一息的奶奶的炕頭,在那間因為歲月的陳舊光線已經變得異常昏暗的老屋里,唯獨明亮的東西便是奶奶的眼睛。那是一位老人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光,如兩支細小的蠟燭燃到最后一刻,沒有風它自己都在飄搖,應該是淚,是兩滴一直在眼眶里打轉終究沒有流出來的淚。姑姑忙碌著招呼我們,奶奶的死對她來說似乎已經變得就像自己親身經過多次一樣波瀾不驚了,奶奶用顫抖的手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塊銀元遞給兒子,又把枯樹干一樣的手擱到我腿上,她蓬亂著頭發,喘氣聲有氣無力,但注意力一刻都沒有離開過一直在出出進進的姑姑的身上,就在那個下午,奶奶兩眼緊閉,扔下一句:“香荷,你到底是沒有讓我看到你找下一塊埋你的地方啊!”便咽了氣。父親當時站在旁邊,那種重擔突然壓肩的感覺,讓他用了世界上最長的時間看姑姑,畢竟長兄為父,可姑姑卻根本不看這個哥哥。不過,在為期五天的喪事期間,我還是聽到姑姑回應了父親,她叫父親放十萬個心。等我死了,就是扔進茅坑漚糞,拋到野地喂狗,也不會埋進你家墳里。她就是這么說的。父親大姑姑十六歲,盡管平時不在一起生活,但他們之間的那種陌生超出了我的想象。后來我才聽母親講,父親曾經打斷過姑姑的兩根手指。

2

母親對姑姑的態度卻不像父親那樣急躁,無論有多牽掛姑姑,所表現出來的也是一種姐妹間的溫情以及姑嫂間的體貼,因此每當父親充滿焦慮地嘮叨你說她眼看就五十五了,難道就這么下去呀……母親就會說他杞人憂天,她四十的時候,你就說她眼看四十了,難道就這么下去呀;她五十的時候,你說她眼看五十了,難道就這么下去呀;現在你又是……“她能跑能跳能吃能喝,好好的,就先讓她那樣唄,走一步說一步也沒什么不好吧?”

“她好?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就是好好的?”父親大發雷霆,“有本事她就給咱永遠好好的!”

自從父親退休后,我們家每個周日都會在一起吃頓午餐。用餐時偶爾會聊到姑姑,在我還沒有和她單獨建立起聯系時,每次聊到她,父親都流露出和所有老家人一樣的看法,這個香荷啊,真是沒法說了!可是當我和姑姑先有了電話,后來加上微信后,我覺得姑姑并非他們說的那樣。不過一個月前父親為姑姑還是再次發脾氣了,這次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次。當時我們全家人正在父母那里吃火鍋,兒子由一名頹廢的大學生變得積極上進了,剛拿到一個全國性的設計獎,值得慶祝,一個莫名的電話就把氣氛搞砸了。父親的神情告訴我們,電話是從老家打來的,但我不知道對方是誰,說了些什么,父親先是面露驚色,然后強忍著情緒慢慢說,“認識,認識,怎么不認識呢!唉,可憐的,一輩子心高氣盛有什么好,看看到頭來落了個什么下場。”父親掛斷電話,回到座位上便開始喝酒,一口菜也不吃,我們就知道他生氣了,還是最氣的級別,因為自我記事起,父親生了氣就會一聲不吭出門,他到俱樂部門口看別人打臺球,或到花鳥魚市走走,不知道哪一眼或哪個聲音他的氣就消了,只有生大氣時他才喝悶酒,他不是想用酒壓火,也不是想麻醉自己,而是恨不得一口酒下去結束一切,他的血脂和血壓都高,肝有問題,這很危險,但他就是要這樣不顧后果地作踐自己。

“到底怎么了?”母親問。

“香桃死了!”父親半天才冷不丁開口。

“香桃?哪個香桃?”母親先是一驚。

“你認識的人中還有幾個香桃?”

“是香桃啊,唉,她總算死了。”母親突然反應過來說,“死了比活著強。”

妻子和兒子不敢吭聲,默默地聽著,他們不知道香桃是誰,但能猜得出一定與姑姑有關。可是老家的人為什么大老遠來電話告訴我們一個女人死去的消息呢?一來是這個女人與我們有關系,二來是幾乎所有人都把她作為了姑姑的鏡子,更有人認為如果沒有這個香桃,興許姑姑還變不成今天這個樣子。在很多年前,很可能姑姑還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未來時,她就對姑姑說,女人咋啦,女人也是兩只胳膊兩只手,干嘛要依附男人,香荷啊,女人到咱們這里應該改改規矩了,我是不知道你,反正我這個人,不管能不能活得風光,但絕不要那種走風漏氣,到處縫縫補補的人生。你聽聽這話多厲害,姑姑但凡聽懂了它的意思,能不受影響?

那個叫香桃的女人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讓我們唏噓半天。據我知道,香桃的情況是:她自小就和她媽在一起生活,到死都沒有離開過和她媽一起生活的屋子,之前我也認為她有戀母情結,幾十年里沒遇上一個情投意合的男人就是證據。可是最后我認為與她的潔癖有關,而且還不僅僅是生活上的潔癖,人們總說她接受不了男人那黑乎乎的胡子,聞不慣男人身上的汗腥味,她的嗅覺確實靈敏,她住在我家的時候,我就曾經把兩朵采自同一枝上的月季花遞給她,她只是輕輕一聞,便正確地說出了它們的不同,哪一朵要比另一朵早了那么三四天,她也是我記憶中最干凈的人,在她的身上,除了淡淡的水汽、香皂、洗衣粉、雪花膏的味道外,連她說出的話,都不緊不慢字正腔圓,亮麗清脆,沒有一點污濁。她當時是我們村的一名民辦教師,本來和另外一名男老師住在學校里,但從姑姑那里得知母親膽小,又只帶著我這個小男孩時,就搬來和我們一起住了,她總是在學校吃晚飯后,早早來到我家,而且幾乎每次手里帶拿著一本書。后來我就想,她那么愛看書,又對姑姑說出那么一番話,那她的潔癖就不僅僅是不接受男人的胡子和汗腥味那么簡單了。在我考上初中,到鄉中學住校那年,因為政策原因,她不再教學了,她回到了她們村。那個村很小,不到十戶人家,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村民們都往外遷,有本事的直接去大城市,沒本事的就是節衣縮食四處借錢也往縣城里拼,香桃老師卻始終坐在街門口看書,她親眼看著那些村民像螞蟻一樣走過她的書頁,先是年輕人,后是中年人,再后來是老人和孩子,開始時他們說出去打弄幾個錢,到后來就說不搬不行了,否則兒子就得打光棍,他們每一家走得都很匆匆,就是走出她的眼鏡框,突然因為想起什么東西忘了調頭回來,也顧不上和她說話。沒有人和她說話。反正她不食人間煙火。她也不想和人家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祝賀還是挽留。那時她母親還活著,但已經有病了,她經常躺在靜靜的夜色中回想白天看到的景象,那些走出她視線的人就變成夏日午后懸浮在地皮上的熱浪了,氣息逼人,人形卻模糊,她親眼所見已經裝好的車轉動著馬達停在村下面的公路上,鄰居家屋門被關上,“咔”一聲把鎖鎖上了,然后是第二個屋門,“吱”一聲,這次還算利索,接下來卻不是脆脆的“咔”聲,她聽到男主人在用拳頭砸向門鎖的聲音,那個鎖子與門上的釕铞或搭扣比起來顯得很小,它的身體被抬起來,屁股朝上,男主人用拳頭砸它,“嗵”的一聲,男主人狠狠罵了一聲“他媽的”,拳頭砸到門上的鎖鼻上了,但鎖子還是鎖上了,因為它知道再鎖不上接下來就得挨磚頭。到了鎖大門的時候,聲音更重,兩扇木頭包過鐵皮后本身就重,她聽到那種吱吱嘎嘎的聲音很像抗爭,男主人在奇怪,每天至少要開關一次的大門今天為啥突然拉不動了,他想當然地以為是前一夜的雨使門變形了,而她看到的卻是院門上扒滿了他們的家人,父母親,祖父母,祖父母的父母親,還有他那兩個不到十歲就夭折的兒子,他們一層一層爭先恐后地扒在上面,讓大門動彈不得,這是最后的表達,男主人卻終于發火了,他開始意識到這種怪異有可能另有深意,男主公在外搞裝潢,多少見過點世面,在這個情況下他不僅要動怒,還得動手,加上年輕時他耍過社火,于是他原地騰空將腳踢了出去,同時對那扇大門喊,祖宗們,就饒了我吧,你以為我愿意? 門被重重地撞到墻上,因為碰到堅硬的石頭反彈回來,那些攀附在大門上的靈魂,像濕淋淋的死尸一樣開始撲通撲通落地,另一扇門見狀就不敢再堅持了,兩扇門很快被關上。走了!走吧!都走吧!黑暗中她輕逸地自語,還把微笑帶入夢鄉,在夢里她慶幸自己沒有成家,否則的話她也得像鄰居們那樣離開村莊。

當然這些是我作為作家的想象,因為長大后我再沒見過一次香桃老師。

父親壓著火氣給我們講,是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鄉里的工作人員接到縣指揮部命令,要求必須確保人民的安全,鄉里的工作人員開始給各個村打電話,輪到香桃時,電話只能直接打給她,因為那個村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在的那個村地勢高,不存在山洪和泥石流之災,但鄉里擔心她的房子。她的手機通著,卻沒有人接,一直,害得工作人員只好冒雨開車去看個究竟。到了之后,人家發現院門鎖著,工作人員只好翻墻進院,院子里卻滿是一人高的蒿草,屋門也開著,可能是為了防止雨水倒灌,門口堆有沒過門檻的爐渣和石灰,工作人員邊打招呼邊進屋,就發現香桃躺在炕上一動不動了,枕頭邊擺著好幾本書,打開的那本是《傲慢與偏見》。她死了,不知道原因,不知道死了多久。說到這里,父親火藥桶再燃,簡直要氣炸,他當著我的面就給姑姑打電話。

“香荷,香桃死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一個月前我還見過她,她說她院里的那棵桃樹死了,預兆挺不好。”

“那你覺得她這樣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啊?”

“到死都沒人知道怎么死的。”

“人都死了,干嘛還要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啊。”

這次,父親一改以往的強硬口氣變軟了:“香荷,你知道我這個人脾氣不好,那次我是不該對你動手,但我是為你著急啊。反正現在家里就我和你嫂子,我還是那個意思,你搬來和我們一起過吧。”

姑姑在電話就笑了,說:“哥,我說你是小心眼兒你還不信,那點事我早忘了,要說,我應該慶幸才對,至少你只是打斷我手指,你要是打斷的是我的腿,那我可真的跟你們一起過了!不過,你和我嫂子放心吧,我活不成香桃老師那樣。再說,我也有我的安排。”

但是姑姑并沒有說自己的安排。不過香桃老師的事情發生之后,我也有點擔心姑姑了。正好父母也給我下了命令,我得好好勸勸姑姑。

3

我和我這個叫香荷的親姑姑,還有更深的一層關系,我們是文友,只不過我寫小說,她寫散文,每當有新作品完成和讀書感受,我們還會交流。不過,我們的觀點總是不太一樣,這也恰恰是我們需要的,至少對我們創作有益。

姑姑香荷初中畢業就回家了,我倒是上了大學,但學的是工科——電力系統自動化,因此在文學的道路上,實際上我倆一樣,都不是科班。之前我們也不知道對方有此愛好,直到在省作協舉辦的一個文學培訓班上相遇,我們姑侄兒倆同時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對方,因為我一直以為她在老家夜以繼日地思念著她的哥倫布,而她覺得我一直身穿工裝、頭戴安全帽,長期奔波在施工一線,自那以后我們的關系一下就近了,有了文藝氣質的她,在我眼里變成了蛻蛹的蝴蝶,稚嫩卻美麗,連她的形象也由灰暗變光鮮了,特別是看了她那些描寫家鄉花花草草、風土人情,充滿深情的文字后,她在我心中便有了光芒。

我對姑姑總有一種復雜的感情,這很可能與那次偷窺有關。在我還沒上初中,但懵懵懂懂中已經開始捕捉和踅摸一具異性身體時,姑姑給了我這個機會。一個炎炎夏日的中午,我發現院子里大太陽底下曬著兩桶水,便知道家里有人要洗澡或洗衣服了,下午姑姑查看院里的動靜,不僅關上了大門,連屋門也從里面上了插關,她拉上窗簾,卻忘記了門檻上的貓洞,不過即便是那樣,我也只能看到姑姑的后背,以及等到最后聽到一陣水聲,她站了起來。我看到了她的臀部與大腿,她一直是面朝窯掌方向的,她一直對自己的身體非常小心。但那已經讓一個小男孩驚心動魄了,盡管我知道那只是一種好奇,還談不上肉欲的誘惑,但在后來每當我看《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看到莫妮卡·貝魯奇出演的電影,總會想到姑姑。姑姑當然沒有莫妮卡·貝魯奇那么勾人,但她已經給我提供了一具可以供男孩子想象的女性身體。不過,這是我的秘密,就算后來姑姑因為看到我的一些小說里露骨的描寫而稱我是“壞小子”,她也不知道這個壞小子很小的時候已經這么壞了。

在接受了父母給的任務后,也是因為我對她的擔心,很快就和她私聊了一次,當然得從文學入手。

“你最近在看什么書?”她這么問我。

姑姑至今還一直待在老家的海西圖書館,雖然一分錢工資不拿,但她還是堅持每天早飯后,在九點鐘前打開圖書館的門。海西圖書館建在村委會辦公院二樓靠南的地方,打開窗戶便可以看到南山腳下那座她曾經在那里讀書也曾當老師的學校,現在當然因為適齡孩子都到鄉里寄宿,已經廢棄了。這次,姑姑很難得地給我開了視頻,她讓我看她新置辦的老船木茶臺,兩盆茂盛的鳳尾竹,以及修剪成迎客松造型的榕樹盆景,我注意到她背后的博古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茶器,旁邊竟然還放有古箏,她說這是圖書館的一角,幾乎就是她的工作室了,茶臺左上角是一臺筆記本,她就用它寫作。看樣子,她的日子怡然自得。不過我知道村里人怎么看她,一定在私下里一如既往地笑她癡情,說她妄想,她這么苦苦地支撐著一個虛殼,最終也無非是一場空。這個香荷簡直傻到家了。有人這么說。是啊,連人家的皮毛都見不到,還給人家守著一堆書,真不知道是哪股筋搭錯了,旁邊的人說。關鍵是,每天還像仙兒一樣打扮自己,可那是仙嘛,那是妖!又一個人說。人們都認為姑姑是在守著那個哥倫布,至少是在守對哥倫布的那份愛,但實際上他們并不知道姑姑和哥倫布之間的真實情況。人們對哥倫布的記憶還停留在他豆芽菜一樣的外形以及豪氣沖天的牛掰勁兒上,他們一次又一次在談論中再現著哥倫布帶領船隊乘風破浪一路西去的場景,他們把姑姑想象成船隊首領身邊那個低賤的侍女,沒有人知道哥倫布到底是怎么去的新大陸,但他們就是這么認為的,雖然他們知道米海西絕無這種可能,但他們又覺得把米海西想象成真正的哥倫布那才過癮。但是無所謂嘛,他們愿意怎么說就讓他們怎么說,反正我又不和他們過日子。姑姑的這種不卑不亢冷靜到安之若素的態度令我佩服,因此細雨霏霏,桐葉泛翠,姑姑綰起長發,縞衣綦巾,擎一柄紅傘,出現在濕漉漉的古街舊巷,在心中體現的是她的一種強大,一種自信美。不過在寫作上,我倆分歧不小,姑姑喜歡古樸自然的東西,而我偏于現代,更看重構思與設計,我說社會總是要往前走的,可姑姑說所有往前走的都是些外在的東西,充其量是手段或工具,步行、騎自行車、乘動車、坐飛機,但最終的體會還是落實到人上。我們適應時代是對的,但不能變成時代的奴隸,姑姑說。

“我最近在菲利普·羅斯的書。”我說。

“庫切和山多爾呢,還有你喜歡的卡達萊,都看完了?”

“早看完了。”

“《粉黛羅綺》呢?還有林語堂的那本《生活的藝術》,你看了嗎?”

“正在看。”

“那你的感覺怎么樣?”

“《粉黛羅綺》里好多生僻字,我得搬字典。”

“我是問你菲利普·羅斯。”

“收獲很多啊,譬如他的小說總是到最后才會給你呈現一種總結性的驚艷。我們周圍的小說,包括一些站在講臺上的大家,總是希望我們寫小說時要追求跌宏起伏的故事、悲歡離合的人物命運、個性十足的對話、縝密復雜的內心,每個細節都要力求做到盡善盡美淋漓發揮,但在菲利普·羅斯的小說里,徹底放棄了這些,他把筆尖就那樣看似隨意地直接停放在一個個淺顯日常的表層上,但那個筆尖又像蚊子吸管一樣扎進你的肉皮里,盡管它扎得不深,但它可以做到從一小滴血中,品嘗出驚天動地的背景和人物感慨萬千的人生。”

“舉個例子,譬如——”

“ 《布拉格狂歡》,還有《垂死的肉身》,都是,作者寫得那么輕松,卻很深刻,就像博爾赫斯形容卡夫卡,簡直就是一種復雜到極致的簡單,原話我忘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看完后,我也有要寫一個有關狂歡的小說的沖動。”

視頻里姑姑突然愣在那里。我以為信號不好,卡了。過了幾秒,她開始翻騰桌上的書,又彎腰從腿下取出一本貼滿口取紙的筆記本,然后又起身走出了屏幕,好一會兒后,她拿著一張紙片在鏡頭前給我晃,她詭異地沖我笑,一邊壓低聲音跟我說:“‘被人操是這個國家僅存的自由!是這一句吧,你是不是覺得這句話特別帶勁?當時看到時把驚到我了,多狠的句子啊,但又非常深刻。”

這次輪到我發愣了,她還是我印象中那個縞衣綦巾、腳穿繡花鞋、手擎紅傘的姑姑嗎?

“怎么了,小子?”她收起笑臉,“你以為你姑姑不會看這種書,是不是?別以為一個女人沒有成家就不懂男人,你一定喜歡那個奧爾佳吧,否則你不會對‘狂歡那么過敏,還有,你為什么想寫狂歡,你很憋屈?還是很壓抑?”

“不。那倒沒有。”

“那你哪來的狂歡?不憋屈,不壓抑,哪來的狂歡?你可別搞那種無病呻吟的東西啊!我就是不喜歡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東西。”

“可她的那個哥倫布呢?”

“呵呵,這次可是你先提到了他。”

“那好,那咱們聊聊香桃老師吧!”我說。

我看著她慢慢地給自己煮了一壺新茶,還舉起茶杯來諞我。還是說點別的吧,要是你爸你媽讓你當說客,就免了!我真的騙不過她。

“我是說,我記得你那個哥倫布,米海西的外號,還是香桃老師給起的。”我只好想法繞出去。

“這事你怎么會記得,你那時那么小,還是個吃屎的孩子。”

“才不是。可惜啊。”

“可惜什么?”

“香桃老師?我覺得吧,我們沒必要為這事糾結,香桃老師那么選擇自有她選擇的道理,至于她的死嘛,我始終就一種態度,對于不確定的未來沒必要害怕,因為害怕也沒用,要來的終究會來,那就讓它來好了。既然人生不可預知,那我們就把現在的自己活得寬闊一些嘛!”

“真是香桃老師的腔調。”

“有嗎?”

就憑這一句,你就發現姑姑絕不是人們說的那么簡單了吧。姑姑說,要說起來,無論是米海西、姑姑我還是你,都應該感謝香桃老師,因為是她讓那些根本不關心地球是圓的還是方的的村里人知道了世界上竟然有過一個叫哥倫布的人,這個人不僅和一塊新大陸聯系在一起,還和村里的一個叫米海西的男孩聯系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香桃老師的這一提醒,米海西興許也不會把自己和哥倫布聯系在一起。同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早早吃過晚飯的香桃老師來到我家,坐在院中的梨樹下和正用晚餐的我們聊天,我們是從父親為還娶母親和碹新窯欠下的債長年在外打工聊起的,我們聊到世界上的偉人,我第一個說是孫悟空,孫悟空七十二變,降妖除魔,還有不死之身。姑姑在旁邊就用手敲我腦袋,小子,我們說的是世界上,孫悟空是世界上的人嗎?我不服,誰能給世界下個定義?反正我們聽到、看到、想到的東西就都屬于世界。我就是這么認為。香桃老師在旁邊淺淺一笑,半天不接話。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抓住姑姑的胳膊問,“香荷,你有沒有發現?”

“發現什么?”姑姑問。

“你那個米海西……”香桃老師說,“我敢發誓,他上輩子一定是個外國人,你看看他的眼窩,眼睛的顏色,皮膚那么白,鼻梁的那種弧度,還有細細軟軟的黃頭發,簡直太太太像了。”

“像誰啊?”

“哥倫布。”香桃老師問姑姑,“他的外語一定很好吧?”

“是吶,上初中時就很好,他好像總能無師自通,聽說到了縣一中英語依然很好,還多次參加省里的英語演講比賽。”

“是啊!可是他生在咱們這種連ABC都長不出來的小山村。你不覺得奇怪嗎?”

“說到這里,我倒想起來,他似乎一直有個夢想,想出去。有一次我問他,你了解外國嗎。他說正是因為不了解才要去了解啊,他當時還真搬出哥倫布來了,他問我,哥倫布當年了解美洲嗎?”

“這小子勇氣可嘉啊。”香桃老師說。

“可是他媽就他這一個兒子。”

“我倒覺得一個男孩子有志向是好的。”

姑姑從那天開始就叫米海西“哥倫布”了,背地里說那個哥倫布,當米海西的面時就說,你個哥倫布。我也從那時開始對米海西產生了仰慕之情,覺得他志向遠大。后來我才知道,其實那一晚的聊天姑姑是壓著情緒的,她和米海西的關系早已經大不如前了。再后來我就聽說,是因為米海西身邊有了另外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叫胡秀林,也是本村人,不過人家比姑姑水靈,最重要的是人家比姑姑膽大不要臉,是誰主動的搞不清楚,但是兩個人已經那個了。姑姑因此對米海西失望透頂,她就想,米海西那么一個自控力強的人,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褲帶扎緊點兒,起碼也等到登上新大陸那天啊。香桃老師倒像個過來人一樣跟姑姑說,“不過有些事吧,放到男人和女人面前就不一樣,興許米海西也是身不由己。”屁,我就從來不信什么身不由己,難道他不那樣會有人殺了他?等著吧,姑姑決定哪天非得親口問個清楚。

有好長一段時間,姑姑不理哥倫布,人們都以為她是在吃胡秀林的醋,或是自卑。用村里人的話講,之前她總覺得自己在米海西那里活得像個正宮娘娘一樣,其實人家根本就沒把她當回事,當這個事實突然一下落到頭上,就接受不了了,可是能怎么樣,難道她能把人家拴到自己褲襠里?米海西上高三的那個初秋,一天晚上姑姑撂下碗就去要米海西,她推開院門,還險些撞到米海西母親的身上,她直接進屋把米海西拉出來,她把他帶到村西山坳里那棵他們曾經在那里度過無數個夏日晌午的杮樹下,她一腳又一腳地將那些柔軟的青草踩倒。

“你等在這里。”姑姑說。

米海西乖乖停下來。姑姑繼續向前,到樹下后慢慢轉過身來。

“你看著我。”

米海西聽話地看了。“然后呢?”米海西問。

“你覺得我怎么樣?”

“現在?還是你這個人?”

“都指。先說現在吧。”

“你這是干嘛,要英勇就義?”米海西笑了,“我手里可沒有槍。”

“可你比有手槍還可怕。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知道。”米海西依然在笑,“我現在在站著。”

“別給我嬉皮笑臉的。”

“你到底想干嘛,我不懂你的意思。”米海西稍稍正經了一點。

“你不懂?”姑姑死盯著米海西,說著,她把兩只胳膊往里一縮,左一下右一下,一條被她事先預謀好的連衣裙刷就落地了。清亮亮的月光清亮亮地照在一具女人的身體上,沒有一點緊張,也無一點羞澀,但它是強硬的,盛氣凌人的,姑姑命令米海西,“你過來”。米海西自然就感覺到事態的嚴重了,他又重新開始笑,笑這眼前一幕的無聊。“你想干嘛?有什么話就直說嘛。”米海西說。

“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姑姑說。

“那你想干嗎?”

“過來。”姑姑口氣更加強硬地說,“咱倆可是從小在一個枊條笸籮里長大的,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怕。我只想知道你想干嗎?”

“你不是號稱哥倫布嘛,偉大的航海家,無所畏懼。”

“我不想和你斗嘴。”

“誰在跟你斗嘴!”

“那好,那你就把衣服穿好。”

“不。你不過來,我就不穿。”

“可我過去干嘛啊?”

“來摸摸,然后你說說和胡秀林有什么不同。”

“你可真無聊。”

“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姑姑又重復一遍,“她是,我也是。”這時姑姑哭了,像是受了世界上最大的委屈。

米海西就覺得面前這個女人不光是無聊,還是無恥了。他惡狠狠地看著面前這個赤裸的女人,既看不出美,也看不出丑,他能看到的全是邪惡,無論出于什么目的,她這么做也簡直太低級了,于是滿腔怒火,努力想用一句精煉似錐的話讓她明白,她這種下三濫的做法,不僅無事于補,而且是在自取其辱,他本可以調頭就走的,她以為她是誰,她愛脫就脫吧,愿意赤條條就赤條條吧,但他還是留了下來,輕聲問她:“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瘋了嗎?”

“瘋的人是你。”

“你什么意思?”米海西問,“趕緊把衣服穿上。”

“你是不是把胡秀林那個了?”姑姑抹一下眼淚。

“哪個了?”

“哪個了你不知道?”

“你他媽的就是個混蛋。”

“趕緊把衣服穿上!”米海西說,“我和胡秀林都已經成年了。”

“可是為什么偏偏是胡秀林啊!”

“我真是服你了。”米海西難以忍受到了極點,“你以為你是誰啊,該滾哪去就滾哪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姑姑也傷心透頂,米海西怎么就不懂自己的心呢!姑姑算是領教了,體會到了,她在米海西心中其實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就像有一次米海西開玩笑說她的那樣,她就是一塊沾滿油污的舊抹布,不僅擦不干凈,反倒擦到哪里哪里臟。姑姑就不再說話了,她慢慢彎腰,一點一點將裙子拉起來,眼淚也同時落到自己身上,原來自己一直是在自取其辱啊,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面前這個男孩早不把她放眼里了,是上初中時他在糾正她錯把baby讀成[b?bI]時嗎?還是在他上高中后有一次很興奮地對她講,原來耶路撒冷是三大教的原始發祥地,姑姑卻說她根本不知道耶路撒冷是哪里?真記不清了,但在那一夜她已經意識到,米海西已經真成哥倫布了,他把自己擺在了對她來說已經高不可攀的位置上。最終米海西還是先姑姑一步走了,臨走時還不忘扔下一句,“你們這些人……一堆破爛貨。”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但傳到姑姑耳朵里就變成了伏天的雷聲。

那天晚上姑姑回家后失眠了。米海西的話像一個弓箭方陣一樣圍著她,不僅給她來了個萬箭穿心,還把她射了個支離破碎,米海西畢竟是一個農家子弟啊,理想遠大是好的,遠大的理想如燈塔一樣立在他悠長的人生道路上使他不至于迷茫,可是他不該如此討厭或嫌棄這些愛他的人啊,你們是誰?是她自己?米海西的母親?是不是這里還包括胡秀林?哦,也許是自己錯怪他了,興許他只是在說一些陳腐與落后的東西,但是不論是誰,這個“破爛貨”也夠刺耳了。

哥倫布米海西后來如愿以償去他的新大陸了。姑姑作為一塊舊抹布或破爛貨被扔在老家。她還不嫁人,死活要把自己吊在米海西這一棵樹上,村里人講,天地有序,自然有道,春播夏鋤秋收獲,啥季節就得干啥事,姑姑卻都錯過了。

姑姑在視頻里和我聊天,我發現她的膚色越來越好了,她給我看她新畫的畫,全是老家的那些花草樹木,她還用老家的話給我朗誦她的詩。我跟她說,我最近在思考小說的“城市語言”問題,她說她也正好在思考“鄉土語言”的問題,還說她和米海西一直在做的那件事已經有些眉目了。我問她是什么事。她就是不說。我便說她:“姑,看來你到現在還愛著人家米海西啊!”

“那是。”姑姑自嘲著說,“你姑姑這輩子就準備這么沒出息下去了。”

“可是,米海西愛你嗎?”

“如果因為對方愛你你才去愛對方,那還是愛嗎?”姑姑在屏幕上厾點我,“虧你還是搞寫作的人。”

4

那是一個周日的早上,五點半電話鈴就響了,我被吵醒,姑姑跟我說,計劃有變啊。撩起窗簾,外面陰雨沉沉的,我以為是因為天氣。她說不是,是她突然覺得從機場接上兩個美國佬兒,不直接回家,而是先到省城自己的哥哥家寄住,不妥。盡管是兩個孩子,但是從美國那種飛機、高樓、地鐵,一下回到只有雞狗、花草、石板路的鄉下,可能會不適應,之前她覺得應該有個過渡的過程,可她突然用美國人的思維重新想了一下,就意識到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事先她沒有和米海西溝通,也沒有和小美國佬交流,為了減少節外生枝,一切還是按最初的計劃進行,她帶一輛車到機場提取上兩個小美國佬,然后直接回老家。

其實父母家住的離機場還不到十五公里,姑姑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了呢,還是把電話打給我,我就莫名地想到,姑姑在打電話時,興許她的眼睛一直在看自己的手,她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因為斷過已經嚴重變形,是兩個手指讓她改變了主意呢。

那件事發生在米海西高三那年的正月初三。胡秀林和米海西的事因為胡秀林的肚子被米海西搞大而敗露,姑姑不著三不著四地跑到胡秀林家把人家胡秀林打了。她回到家,父親又打了她。一切都像編好的劇本一樣,姑姑從胡秀林家出來,父親就開始黑喪起臉,他早早站在奶奶屋里靠近門口的火爐的地方,姑姑走在回來的路上時,父親就在那里醞釀了,他將窩囊與羞辱拌在一起,然后倒入溫水,散進酵母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自己脫光了衣服求人家一個男生來摸自己就夠丟人了,現在又八竿子打不著地跑到別人家去打人,這妮子不收拾是不行了,她不要臉,家里人還要臉呢。父親的怒氣已經發酵好,都快從嗓子往外噴了,姑姑適逢時機地回來,她滿肚子的氣還沒消呢,走路一挺一挺的,她開門,看見父親臉色不好看,可是她又什么時候見過父親的好臉色呢,她從父親的面前走過,冷不防就挨了幾記耳光,幾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沒讓這個妹妹走脫,他伸手抓住了姑姑的胳膊,隨手拎起身邊的和泥鏟子就往姑姑身上打,姑姑后來說她是在第七下的時候伸手去捂的,要不然她的腿總得斷,可父親辯解說他打的是姑姑的屁股,總之和泥鏟子落到了姑姑的手指上,姑姑慘叫一聲從父親手下掙脫了,后來幾個月里沒有人把她的手指伸不直當回事,她自己也沒當回事,她只是說氣話,他是我哥,想打就打吧,大不了打死我呢!說不定,打死她還真是她的愿望。

可是即便如此,父親也沒有制止姑姑管米海西的事。姑姑忍著痛,一瘸一拐地往米海西家和胡秀林家兩頭跑。那時胡秀林的父親已經火了,他找到米海西家,直接和米海西的母親說要告米海西強奸罪。事情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胡秀林被控制在家里也變得六神無主,她哥哥還揚言要扛個炸藥包趁著夜色把米海西家端了,問題的關鍵是她那個哥哥心智不全,每天口袋里都裝著一個打火機,就差從哪里搞到一包炸藥了。而胡秀林的父親是村里出了名的難說話之人,因此很多人就給米海西下結論,那個米海西,還想當哥倫布?以我看,他也成一個破爛貨了。那段時間里,米海西的母親整日以淚洗面,她愛自己的兒子,但是發生這樣的事,只要換位想一想,自己也不會輕饒米海西這小子。據說,胡秀林的父親第四趟到米海西家,就站在離米海西不到一米的地方,米海西的母親已經不管了,她把兒子交給胡秀林的父親,是死是活任由他處置。但是這次胡秀林的父親是帶著可行方案來的,他要求米海西迎娶胡秀林。姑姑一聽說,就哭了,說米海西一旦娶了胡秀林,那他就完了。不過,米海西有自己的主意,面對胡秀林的威脅,他卻硬得像根棍兒,他只說兩個字——沒門。胡秀林的父親問他為啥,他就讓他回去問胡秀林去。

若干年后,姑姑坐在海西圖書館里都好幾年了,她看到了薩德伯爵的文字,薩德伯爵認為,沒有任何一種性行為是不可以的,是錯誤的,或是病態的。她又發現福柯發表過類似的言論,任何一種行為,如果它在性的范疇中,它就不是犯罪,不是傷害;如果它是犯罪,是傷害,是強迫,是暴力,那它就不再屬于性的范疇。因此,性的一切方式都不應該成為法律懲罰的對象。姑姑恍然大悟,可是當時米海西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啊,難道這個米海西真的從一開始就和大家不同?當年這件事在村里鬧得很大。胡秀林的父親和米海西鬧翻后,臉也就算撕破了,他回家也不用問胡秀林了,反正橫豎一個目的,非把米海西這個混蛋送進局子里去不可。在當時,所有的人,包括姑姑都認為,米海西死定了。米海西的母親來求姑姑,讓她去勸勸米海西,先服個軟,小不忍必亂大謀,總得把高考參加了吧!姑姑答應了,但卻沒去,因為她知道自己在米海西眼里還不如一坨臭狗屎呢。但是事情的結果卻是叫人意想不到,正月初九那天,米海西自己一大早背著書包回學校補課去了,上午,胡秀林的父親趕大車拉著女兒去鄉醫院做人流,只有米海西的母親把自己關在屋里哭得不肯抬起頭來,其中的原因就莫衷一是了,不過最具說服力的無非兩個,一個是胡秀林不知道從哪里搞到了一包老鼠藥時時揣在手里,如果父親不放過米海西她就吞下去,另一個是為了兒子米海西的母親把自己貢獻了,因為有一次胡秀林的父親喝醉酒說,他媽的,興他姓米的男人睡我姓胡家的女人,難道就不興姓胡的男人去睡他姓米家的女人……他喝太醉了,人們無法從他的語調中判斷出她是已經睡了姓米家的女人,還是準備要睡姓米家的女人,為了求個實信兒,等他頭腦清醒時,就有人問他這事,他就開始唉聲嘆氣,說,沒辦法呀,咱養的閨女不爭氣,在要臉還是要命的問題上,咱還是選擇要命吧。可是是誰把老鼠藥提供給胡秀林的,有人說是姑姑干的,可姑姑到現在也不承認。

姑姑說,米海西從此就和村里人斷絕來往了,當然也包括姑姑。人們看不到他回村來,也沒有人見他離開過,不過姑姑知道他是在全力以赴應對高考,就算偶爾在家,他母親出門時也會將尿盆拿回去將他鎖在屋里。

姑姑說,后來她開始反省,米海西一心要像哥倫布一樣去往新大陸是早而有之的,上小學時同學們玩紙飛機,大家比的是誰的飛機飛得高,最后還能平穩落回到自己手里,可米海西不,他的飛機總是機頭尖尖的,翅膀細長細長的,因此他的飛機總是比別人的飛得快,飛得遠,也飛得沒有歸路。包括后來,他實現了夢想,拿到了美國的簽證,他母親把他送到村口飽含深情地跟他說:“海西啊,你這一走,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你還是回頭看一眼咱們村吧!”米海西卻依然是那股子義無反顧的勁兒,義無反顧,知道嗎,那種決絕,簡直就像不希望和身后的一切再有任何關系。

我聽說,米海西去了美國后幾次想過回來,但到底是沒有回來。其中最為直接的原因是,在他去美國后的第二年,他母親就改嫁了,村里再沒有他一個親人。米海西母親臨走時還把一串鑰匙交到姑姑手上,這些鑰匙興許能用上,興許用不上,先放給你吧,將來再看人家米海西的意思!那時實際上米海西和姑姑已經沒有任何聯系,但他母親卻認為如果有那么一天米海西回來,要找的人一定會是姑姑。后來,米海西的母親改嫁后不到三年死于一場車禍,米海西也就再沒有回來的必要了。

誰想,十五年后,米海西卻把自己的兩個孩子打發回來了。他給姑姑來了一個電話,說要把兩個孩子通過航空公司郵回來。電話里,姑姑問米海西:“這能行嗎?你給我寄回來的可是兩個孩子,還是美國貨,要知道我現在一日三餐還是粗茶淡飯,早晨和子飯、中午抿圪斗、晚上小米稀飯就土豆絲,什么這派、那芝士、這漢堡、那熱狗、三明治、披薩什么的,我可不會。”

“沒問題,你吃什么就給他們吃什么,咱們那的人祖祖輩輩都吃那種飯,不也一個兒個兒結結壯壯的嘛!我這兩個孩子和我一樣,好奇心強,膽兒大,當年啊美國對我來說是新大陸,對他們這一代人來說,興許咱們村就是他們的新大陸呢。”

“可他們還是兩個孩子。”

“你不要把他們當孩子看就行了。”

“還有,我可沒有帶過孩子。”

“就像小時候你帶我那樣就行了。呵呵,現在想起來,雖然咱們只差四個月,但你一直就像是我媽。”

總之事情就這么定了。

米海西很快將兩個孩子從美國寄來,讓他們回到自己的故鄉,由姑姑代養兩年。下面是姑姑后來給我講的和那兩個小美國佬一起生活的故事:

姑姑帶著汽車從機場提上兩個美國孩子后,一路沒停跑二百公里,回到老家也就黃昏了。村口處擠滿了等在那里看熱鬧的人,他們要看看當年的哥倫布在新大陸到底生下兩個什么崽兒。汽車停穩,車門打開,從上面跳下來兩個孩子,男孩兒大,女孩兒小,都白白凈凈的,他們一邊從車上取自己的行李,一邊毫無懼色地和村民們打招呼,令人失望的是他們的長相比他們的爸爸更中國,不僅鼻子不那么鷹鉤,連頭發都變粗變黑了,米海西不是娶了個外國媳婦嘛!知道內情的姑姑沒給他們解釋米海西的媳婦是外國人,但她是新加坡華人,她累了,還有很多事要做,她得盡快進入角色。那些看熱鬧的人卻有點不依不饒,還那么長嘴地問她,“香荷,你這算是什么呀?這倆孩子叫你什么?”姑姑說,“愛算什么算什么!我讓他們叫姑姑。”“姑姑?”長嘴婆馬上便對兩個孩子說,“孩子,你們應該叫她媽。”

姑姑把兩個小美國佬帶回家。我們家在村莊的高處,坐西朝東三孔窯洞,月臺下東西各有一個平房耳房,東耳房和窯洞空檔處是臺階,由此可以先到耳房頂,也可以繼續上到窯洞頂上,站在窯頂上就可以看到米海西的家。一進院門,兩個孩子便興奮地大叫:“就是這里,和Dad說的一模一樣。”尤其是當哥哥的男孩,他指著窯頂問姑姑:“看來,這幞頭就是我們老米家了。”盡管男孩一口外國腔兒,發音不準,姑姑還是聽出了“幞頭”兩個字。真是意外。

姑姑說,和兩個孩子相處沒有想象的困難,偶爾小女孩會發苶,她知道她是想遠在美國的父母了,她就帶她去打個電話,也有的時候,當哥哥的男孩會激勵妹妹,咱們這次回來,可是來完成國際任務的,小女孩背過身偷抹一把眼淚,馬上精神抖擻起來。姑姑形影不離地把他們帶在身邊,不過兩個孩子對她有個要求,不論干什么,都必須說老家的話。姑姑帶兩個小美國佬去看米海西的家。盡管那個院子空置多年,東耳房的屋頂已經坍塌,但她還是盡可能打掃得干干凈凈,在他與米海西小時候常走的路旁還種滿了蜀葵。她給兩個孩子講房子的歷史,米海西小時候的糗事,兩個孩子都在筆記本上認真記下,令姑姑感動的是,其實有一半以上的字孩子不會寫,但他們都用自己特殊的方法記了下來,他們還錄音,說這些錄音會成為最重要的原始資料。

姑姑講,她經常把兩孩子帶到村莊的最高處,那個叫寨垴的地方,那里有一個石頭烽火臺,她跟孩子們講,她曾經和米海西在這里談論理想,每次米海西都躺在地上,那樣被他稱作破爛的村莊就在他腳下了,而他伸直腿的腳尖便可以指向天空,如果有一架飛機正好從他的腳尖飛過,他就說:“距離這東西真有意思,你看,也許只是一步之遙,但卻相差萬里。”

“那你呢,姑姑,你當時在干嗎?”

“我躺在你爸爸的旁邊,深深的草木把我們埋住了。來,咱們也躺下,躺在這草木中,學你爸爸當年的樣子,把腿抬起來,腳尖指向天空,那感覺很奇妙,就像你在天空中行走。”

“那是因為云在動。”小男孩說,但他們并沒有躺下。

依偎在姑姑懷里的小女孩突然問:“香荷姑姑,你和我爸爸就是在這里聊到那個‘niǎo字的?”

“‘niǎo?哪個‘niǎo?”姑姑突然明白了,呵呵地笑。

原來兩個孩子也知道那個‘niǎo字的故事。

“不是。”姑姑對孩子們講,“你們的爸爸呀,從小就心高氣傲,什么都難入他眼,一年夏天的中午,四鄰的叔叔嬸嬸在咱家院里的梨樹下乘涼,你們的爸爸也在,他還是那樣,那副臭德性,要么一言不發,要么口若懸河,但他一開口一定是炫耀自己,還把話說得那么直接,那么刺耳,叫人接受不了。我早說過他的,他本可以把話說得柔軟一些婉轉一些的,可你們爸爸不喜歡婉轉,他說婉轉就像繩索,繞來繞去,不是把人勒死,就是把生活攪成亂麻。那時候村里人看書少,又沒有互聯網,鄰居們來串門、乘涼,說話也只是為了閑聊打發時間,可他總是動不動上綱上線,還講國際形勢,他說世界不光被分東西和南北,還要有新舊之分,譬如在美國人眼里,歐洲是舊的,那么像咱們中國、印度、伊朗一類的國家,簡直就像古董。鄰居們根本聽不懂,也不愛聽,我就和他說,‘什么新不新舊不舊,你別以為你叫哥倫布你就真是哥倫布,就算舊的咋了,就咱們村這么巴掌大的地方,你就都了解嗎?于是我就讓他把那個‘niǎo字寫出來。他問我哪個‘niǎo。我說niǎo面的niǎo ,你不會連這兩個字也不懂吧,要知道那時候抿圪斗是咱們這里的主餐,幾乎每家每戶一天中總有兩頓飯要吃到這個,而吃圪斗就得niǎo面。旁邊的人就都看你們的爸爸,等著看他這個大才子,哥倫布笑話,他的臉通地就紅了,我就知道他寫不出來,可他嘴硬,非說我拿字典里沒有的字難為他,我懶得和他爭,誰說人家字典里沒有只不過字典里沒有把這個字的意思解釋全罷了。看來到美國后你爸爸是會寫這個字了。”

“是的。”小女孩說。她撿起一根小木,用手撥拉開一片空地,在地上正確地寫出了那個“嬲”字,男孩也在旁邊寫出一個“嫐”字。小女孩看看哥哥的字,說自己的那個要更準確,她找來三根木棍比作筷子,然后抓在手里,模仿姑姑嬲面的動作,“三只筷子就這樣沿順時針方向嬲,對不對?”小女孩說,“我爸爸說,‘嬲就是這個意思。”

姑姑心里升騰起了一種欣慰,看來這兩個小孩子還真是帶著任務回來的。

在和兩個孩子一起研究老家的方言中,兩個孩子收獲多多,姑姑自己也有很多感悟,譬如方言簡潔明快,動詞多,形容詞少,那是因為它存在于鄉下的熟人社會,人們彼此了解,意會多于形容;而在城市,人們彼此陌生,自然就需要大量的形容詞表達自己的意思,為此,姑姑常常把兩個孩子帶到田間地頭,讓他們體會割、砍、芟、剁、削的不同;晚上躺在炕上,他們你一言我一句,解釋打、敲、扇、摑、抓、撓、懟、踹、蹬、厾、捅、杵、揞、蓋看似類似實則不同的意思,兩個孩子興奮地從被窩里爬起來,要她示范,尤其是“揞”,太有意思了,因為在當地,大人教訓小孩時常說一句話,“哎呀呀,我一巴掌就把你的得腦(腦袋)揞進你肚里了。”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她說自己的腦袋已經被姑姑揞進肚里了,她問姑姑,怎么才能把腦袋從肚子弄出來,是把她放到案板上用搟面杖搟出來,還是把她頭朝下吊到樹上讓那腦袋自己掉出來。

兩年時間很快過去。兩個孩子要離開了,一天年齡大一些的男孩突然單獨對姑姑說,他和妹妹這次回來其實有三個任務,到目前他們只完成了一個。

“那么其他兩個呢?”姑姑問。

孩子說,一個是他們要執行米海西的意愿,給村里建一個圖書館,另一個是,他要由姑姑陪著去往已經嫁到縣城的胡秀林家,要對胡秀林姑姑說一聲‘對不起,再躹上一躬,不過這件事要秘密進行,不能讓妹妹知道。

“沒有這個必要吧?”姑姑問,“你知道胡秀林是誰?知道你爸爸和她的故事?”

男孩搖搖頭,說這是媽媽交給他的任務,他問過媽媽為什么,媽媽說他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照辦,只要那個叫胡秀林的姑姑知道他是米海西的孩子就行。

“那么圖書館呢?”

“我爸說,他小時候看的書太少,不是他不想看,而是村里根本沒有書可看。他說如果能早早多看些書,自己也不至于那么無知。”

“你爸爸說自己無知?”

“是的。我媽媽是名服裝設計師,她看很多有關服裝方面的書,有一次媽媽想從中國傳統服飾里找靈感,因為有個詞不認識,她查了字典又念了出聲來,就把我爸爸吸引了,就是那個‘幞頭,我媽媽說幞頭是古人的一種帽子,可我爸說在老家它是一個方位詞,是上面的意思。”

姑姑這就明白了。姑姑長長出了一口積壓在體內的憋屈之氣。她給胡秀林打了電話,胡秀林同意她帶米海西的孩子去見她,但不能在家里。圖書館的事自然也很快落實,村里大力支持,在新修的辦公小二樓上騰出兩間屋子,館名就叫海西圖書館。

5

姑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海西圖書館的館長,她始終堅持說自己只是個管理員。不過她老在我面前感謝米海西,因為如果沒有那個圖書館,她還真不知道自己會活成什么樣子。

“如果不想搬來和父母過,那你自己到縣城買套房子如何?如果是錢的原因,我們可以打幫你。”我始終不忘使命,想著完成父母交給我的任務。

“那你先說說,住到城里有什么好?”姑姑問我。

“起碼出入方便。”

“現在村里的路修了,網通了,自來水有了,廁所修了,只要有個手機,我沒覺得在村里有什么不方便。反倒是去了城里,我總感覺憋,缺氧。”

“因為那些樓房?”

“還有人,就那么點點地方,那么多人,你一口我一口,小子,你沒發現你吸的是別人呼出的氣,還有別人的屁嗎?”姑姑在視頻里咯咯地笑。

“可是畢竟一輩子了,姑姑,你也得換個活法。”

“是啊,一輩子了,可是我也習慣了,我不想再換活法了,人年齡大了,連口味都不想換了,再說,我也想把那件事盡快了了。”

“什么事?”

“和米海西一起要做的事啊。”

“什么事嘛?我不知道。”

“我沒有告過你嗎?”

“沒有。”

“我記得早告過你的啊。看來我真是老了。我們倆在合編一本書,關于老家方言的,書名叫《老家話》。這些年吧,我越研究越發現老家話不簡單,其實那些話里每個字每個詞都有來頭,都有說道,就說‘抱吧,咱們老家人不讀bào,而讀bù,是有來頭的;再比如貓咪叫春,咱們叫‘走舐,也是有原因的;還有老家人老說的‘年孩兒‘年家都有考證;再比如‘砅,你去查查甲骨文,兩個塊石頭中間夾著水,多形象;在咱們老家,形容一個人活得有滋味幸福滿滿,就說‘你看人家活得多有景致,形容一個人毛病多,會說‘那誰誰枝節可多呢,還有說村里的原居民時,會說是‘坐底戶,多好,多準確啊,既說明了問題,又很有韻味;你記得嗎,你曾經笑話我叫高粱稈是‘茭圪欖,當我了解了反切是傳統的注音方法時,我才發現‘圪欖反切出來不就是‘稈嘛,‘嘶溜不就是‘嗖,‘撥唻不就是‘擺的反切分解嘛,‘出喇合在一起不就是‘唰嘛,‘括攣不就是‘蜷的析音詞嘛。還有咱們這里兒化音前移到中綴的問題,你想想小時候‘杏怎么念,不是像北京話那么簡單地兒化一下吧,北京話‘兒的讀音只是一個邊音〔l〕,但到咱們這里不僅兒化,還將‘兒插在詞根中間,進行中綴了,受它影響,詞根的聲母就由〔x〕,變成〔sl〕了。類似這樣的字很多,你想想,魚、坑、芽、梨、馬等等,你用咱們的老家話朗誦朗誦《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把那個入聲讀出來,再品品,味道才對吧。你知道嗎,小子,我經常因為這些有意思的東西在夢中笑醒,特別好玩。怎么樣,你要不要放一放手頭的小說加入我們?”

我在視頻里對姑姑笑。

“小子,你壞笑什么,是不是覺得你姑姑我這輩子特別窩囊,很沒出息?”

“不不不,不是,姑,其實我挺佩服你的。”

“想想我這幾十年走過來,我自己都佩服我。不過你佩服我也是應該,因為連米海西都開始佩服我了。”

“是嗎?他怎么說。”

“他說,香荷姐,其實我心里挺佩服你的。我說,行了,我還是托你的福,再說我有什么好讓你佩服的。他就說,這么多年來,其實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哥倫布當年率船從巴羅斯港出航,橫渡大西洋,到達美洲,怎么那個美洲就變成新大陸了呢,盡管他不知道那是一塊什么樣的大陸,但那塊大陸一直和地球上的其他大陸一樣,一直就在那里啊!那個所謂的‘新,無非就是因為他第一次發現,還是站在他哥倫布的角度上發現罷了,因此——米海西說,香荷姐,其實你才是我的新大陸,因為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這樣,你能這樣生活。我當時就笑了。我以為他是在笑話我,自從他把兩個孩子讓我代管了兩年后,他就總和我沒個正經,你知道嗎,有一次他說他想老家的酸菜抿圪斗想得都哭了,還有一次他讓我坐到烽火臺上和他視頻,他說他當年其實一點都不喜歡胡秀林,他和胡秀林那樣純粹是因為胡秀林身上的味道,后來參加高考進行體檢,他才在醫院里知道那是一種消毒水的味道。我對他說,別總挑好聽話講,我一個農村婦女,還越來越老,怎么能成為他的新大陸呢?可他說,他沒有開玩笑,他說的是真心話,我在他心中活成了一塊新大陸。這個我就不懂了。后來他就提出要和我一起編這本書。”

話說到此,我就知道我的任務是完成不了了。

后來有一段時間我聯系不上她,她突然消失了。我猜她是在編那本《老家話》,不想讓人打擾。終于有一天,她突然給我打來電話,我滿是埋怨地問她行蹤,她說她哪里都沒去,什么都沒有干,她只是一直在老屋里躺著做夢。

我笑笑。以為她在開玩笑。

“我夢到我這一輩子一直在做夢,但那些夢一個都不確切,我像傻老婆等漢一樣那么等著,但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不過,你姑姑現在算是活開了,生活真的不是只有一種方式,人們可以拼死拼活去追求那些繁盛濃烈的東西,但我守一方樸素與清淡也未嘗不可!我也不想再假惺惺地做什么作家夢了。”

“假惺惺的作家夢?”

“對啊。其實我知道我是誰,我成不了作家的。因為與書架上那些大作家比起來,不論是文字,還是我自己,真的狗屁不是。之前米海西笑我,說我是在浪費人生,我還反駁他,人生不就是用來浪費的嘛,可我現在覺得人家說得有道理,我得有一些實際行動,小子,如果你愿意,就回來,和你姑姑一起干。”

“回去干嘛?和你一起編那個本《老家話》?”

“不是,是和你姑姑大干一場,把老家這堆破爛打造成新大陸。”

“看來你還是放不下哥倫布啊!”我逗姑姑。

“你又取笑你姑。”姑姑并不生氣,“我跟你說了,我都這年齡了,不想再換口味了!”

我沒有答應姑姑。她也沒指望我回去。不過在一次查閱資料時,我無心發現,我們老家,那個偏遠的小山村,已經被國家列入傳統村落名錄了。我猜,姑姑的新大陸肯定與這事有關。

【作者簡介】李晉瑞,70后寫作者,山西平定人,主要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隨筆散文。作品有《原地》《愛上薇拉》《中國丈夫》《陌生人的玩笑》《阿茲特克女人》等。其中《中國丈夫》曾獲趙樹理長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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