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運奇
(皖西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六安 237000)
近年來,在關于五四前后思想轉型的研究中,“自我”已經成為學者們關注的重要課題①。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最有意思也最令人驚奇的不是知識分子在當時社會階層中的實況,而是知識分子如何想象自己,如何定位理想中的自己”[1]277。作為五四前后思想轉型的典型知識分子,青年毛澤東對近代國人應如何完善自己、如何成就理想的自己,以使自身轉變成一個有益于國家社會發展進步的人,進行了艱辛思索,最終形成了自己的看法與認識。這便是青年毛澤東“良善自我”觀②的演進與形成。“自我”是一個十分復雜、范圍非常廣的問題。本文從心理特質這一微觀視角,來探討青年毛澤東“良善自我”觀的演進歷程。
民初以來,動蕩黑暗的現實政治和社會環境促使先進知識分子不斷反思國民性、思索國人應具有哪些心理特質以實現“良善自我”。青年毛澤東察覺到當時的國內環境“蓋舉世昏昏,皆是斫我心靈,喪我志氣”[2]84;有識之士雖心系國家前途命運,卻因不知“己之本領何在”,“徒以膚末之見”言救國,招致“求途不得,歧路彷徨,其苦有不可勝言”[2]84。反觀普通民眾,“渾渾噩噩”,“只知道私爭”,“只知有最狹的一己和最短的一時”,而對于現代國民應有的“共同生活,久遠觀念”等心理特質卻“很少懂得”,“多半未曾夢見”,依舊“人人自營散處”,
①代表性成果如:余英時指出,五四后的中國知識分子由于是從民主與科學的角度來理解西方文化的,因此不能深入西方關于“個人”與“自我”的研究和討論,也忽視了“個人”與“自我”的價值與意義(余英時.中國近代個人觀的改變[C]//許紀霖,宋宏.現代中國思想的核心觀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97-205)。許紀霖指出,五四所塑造的自我,依循中國傳統的思想脈絡,依然有大我和小我之分。小我與個人私欲有關,大我則代表著公共價值、公共利益乃至一個超越一切的世界(許紀霖.家國天下:現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369)。王汎森指出,近代思想中的“自我”不再受傳統禮法道德之限制,其內容是開放的,是無限可能的向上主義(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33)。
②學界對青年毛澤東“自我”思想的研究,代表性成果如:彭大成指出,青年毛澤東的“自我實現說”深受湖湘文化圣賢君子人格理想的影響,二者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彭大成.湖湘文化與毛澤東[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104)。莫志斌指出,青年毛澤東特別務實,強調以具體社會活動實踐作為實現理想“自我”的基礎(莫志斌.青年毛澤東思想研究[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250)。金民卿指出,青年毛澤東是“自我清算式”的馬克思主義者,他是在清算了自我思想結構中的各種錯誤思想后才成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的(金民卿.青年毛澤東的思想轉變之路[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298)。本文則立足于現有成果的研究基礎,以微觀視角,力求深入探究青年毛澤東“良善自我”觀的演進歷程。“沒有有組織的社會”[3]。據此,青年毛澤東感慨:吾國思想與道德,偽而不真、虛而不實;國人積弊甚深,思想太舊,道德太壞;五千年流傳到今,種根甚深,結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2]86。因此,他認為,黑暗的現實環境導致國人缺乏作為現代國民應有的心理特質,也難以為改善國家現實處境作出貢獻。那么,國人應追求哪些心理特質以完善“自我”,使自己轉變成一個有益于國家社會發展進步的現代國民呢?青年毛澤東對此展開了艱辛思索。
梁啟超的《新民說》是關于近代先進分子設想如何塑造“新民”的一部里程碑式的文獻,書中所提到的“新民”體現了梁啟超對現代國民的認知,其對民初知識分子思考何為現代國民產生了重要影響。梁氏熟悉宋明理學,深受傳統儒家修身觀念的影響,通過《新民說》即可看出此點,因為他時常援引宋明理學來談論人的“自我”塑造[4]45。青年毛澤東深受梁啟超思想和言說的影響[5]86,且信服傳統儒家修身觀念。因此,在思索國人應具備怎樣的心理特質以實現“良善自我”時,他最初尚不能走出圣賢人格理想的心境,并認同以圣賢的道德品格作為國人追求“良善自我”的價值尺度。他將當時缺乏現代國民心理素質,只顧眼前私利的國人稱為“小人”,并稱贊覺悟的知識分子為“圣賢”;同時號召對“小人”伸出援手,“開其智而蓄其德,與之共躋于圣域。彼時天下皆為圣賢,而無凡愚”[2]89。青年毛澤東認為,個人要修成圣賢的道德人格必須具有“內省之明”與“外觀之識”,使自身“內而思維,外而行事”[2]86。如此,個人才能夠弄清自身本領的長短之處,找到正確救國救民的方法。在日常生活與學習的過程中,青年毛澤東更是努力以圣賢品格來砥礪自我修養。他認為德業俱全的人可被稱為圣賢,而有大功大名卻欠于品德之人,只能被稱為豪杰[6]449。他在同學中提倡“三不談”,不談金錢、家庭瑣事與男女問題[7]79,以求一心一意塑造“良善自我”品格。
在青年毛澤東看來,普通民眾要實現超凡入圣,應具有追求“大本大源”的心理特質,因為圣人者,“得大本者也”[2]87。他指出,孔子之所以成為“至圣先師”,“惟在得一大本而已”;他之所以“獨服曾文正”,視其“完滿無缺”,是因為在他心目中近代先賢獨有曾國藩抓住了“大本大源”[2]88。青年毛澤東視本源為“宇宙之真理”,強調國人皆為宇宙之一體,故大本大源“各具于人人之心中”[2]87。如果國人都能夠以追求“大本大源”來完善“自我”品性,則“天下之事可為”[2]87-88。對于時人以立志謀求自我完善的行為,青年毛澤東認為:“志者,吾有見夫宇宙之真理,照此以定吾人心之所之之謂也。”[2]88個人真欲立志,必須將追尋真理奉為自身言行準則,視為達成目的的方向,如此“方為真志”,否則終身未得真理,即“終身無志”[2]86。他批評國人不顧宇宙本源,無視真理,只欲冥行,盲目將先輩處世行為立為己志,實為“盲從之志”,并稱“此種人,大都可憫”[2]87。可見,在青年毛澤東心中,追尋“大本大源”、塑造圣賢品格,是國人成就個人發展、實現“良善自我”的重要推進力量。
與此同時,傳統圣賢人格理想在青年毛澤東“良善自我”的修身理念中也有一個逐漸滑離的趨勢。他越來越強調對群體和國家的奉獻與責任才是國人自我完善的目標,而非圣賢人格理想。事實上,在轉型時代的中國思想界,儒家道德倫理由于受到西潮的震蕩與沖擊而面臨“解紐”,已不可能成為知識分子對現代國民理想人格的實質定義①張灝先生指出,所謂轉型時代,是指1895年至1920年初,前后大約二十五年的時間,這是中國思想文化由傳統過渡到現代、承先啟后的關鍵時代。他闡釋“解紐”并非解體,是指這一時期儒家的兩組理想,即人格理想(圣賢君子)和社會理想(天下國家)的形式尚存,但在其時知識分子心中已逐漸動搖而失去吸引力(張灝.張灝自選集[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109,115)。。青年毛澤東作為轉型時代的典型知識分子,自然認為現代國民理應如傳統社會的人一樣去追求人格理想與社會理想的實現。但是,他對現代國民“良善自我”的定義更多的已不再是圣賢觀念,而是逐漸認識到傳統道德規范是思想界的強權,使我們思想界不能自由,致使中國人郁郁做兩千年偶像的奴隸[8]。在他看來,那些諸如“君為臣綱”“君君臣臣”的事,已非“民國所宜”[9]。
青年毛澤東指出,中華民族幾千年來都是“干著奴隸的生活”。在封建皇權的桎梏下,國人沒有能力也不被允許“有思想,有組織,有練習”,致使國人“只知道各營最不合算最沒出息的私利”[10]。而如今,封建皇權已被推翻,國家在思想、政治、經濟等各方面得以解放,置身于這樣的時代機遇中,青年毛澤東指出,國人號稱共和國民,就應該改變沒有幾個懂得什么是共和國民的麻木心態[11],且要把權利思想、義務思想納入自我塑造之中,喚醒自身的“國民”資格和身份。因此,他呼吁,人民應改變“鉗口結舌,合手并腳,半死半生”的昏聵麻木狀態,幡然醒悟自身對國家的權利和義務,應說話的當說話,應反抗的當反抗,認識到掃清民族和社會的頹敗乃全國人民的責任,不敢辭亦不能辭[12]。
梁啟超的《新民說》作為影響幾代知識分子的經典文獻,它所關心的就是如何塑造“新民”,也就是脫離奴隸狀態,丟掉麻木陳腐、自私自利的民族劣根性后所形成的現代國民。需要指出的是,青年毛澤東雖置身于這樣一個“新民”觀念崛起的時代,但他對現代國民“良善自我”的定義實際上不可能完全擺脫傳統修身觀念,只不過圣賢的修身理念淡薄了,傾向于“新民要使自我醒覺”,以及存有公德心和公共心等為國家的種種心理特質。
新文化運動興起后,受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響,封建倫理和道德遭到青年的強烈批判和指責,人的覺醒和解放成為突出的時代主題。如何打破舊有的倫理道德、宗法禮教對“人”的束縛和桎梏,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具有人格獨立、個性解放特質,秉持自由和平等、民主與科學理念的“新人”,成為時人思索的熱門話題。1915年前后,中國處于名為共和實為專制的尷尬境地,這使青年毛澤東清醒地認識到,如不打破封建思想在人們頭腦中的統治地位,個人就不能獲得獨立人格和自由個性,則《新民說》所倡導的公德心、公共心于現實根本無法讓國人實現良善自我,更遑論讓國人成長為有益于國家、社會進步和發展的人。因此,青年毛澤東在思索國人實現“良善自我”應具有哪些心理特質時,也就由“新民”轉向了對“新人”的關注。當然,這里的“新人”顯然是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意義上的“新人”。
毛澤東指出,國人雖號稱共和國民,但都很迷信,迷信鬼神、迷信強權,“全然不認有個人,不認有自己,不認有真理”,國民心里“沒有民主的影子,不曉得民主究竟是甚么”[13]。對其時思想界盛行的“國民大,各人小,國民重,各人輕之勢”等觀點,青年毛澤東“以為不然”,而是認為“先有各人而后有國民,非各人由國民而發生”,國民之生命“乃合各人之生命而成,非各人之生命由國民之生命所派生”[2]242。作為五四青年中的典型代表,青年毛澤東深刻感受到國民若仍處于盲從、迷昧狀態,只會造成 “政令之推行、自治之組織、風俗之改良、教育之普及”阻力甚大的狀況,因此必須對國民的“良善自我”做全方位的重新定義,以“造成新國民及有開拓能力之人才”,使其轉變成“新人”[2]96。
《新民說》鼓吹以國家為旨歸的“新民”是人們的修身理想,但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持續深入,時代主題亦發生變化。在無政府主義和世界主義的影響下,“國家”逐漸成為一些激進青年批判和鄙夷的對象①羅志田指出,清末民初的中國讀書人內心始終存有一種“道高于國”的觀念,總向往一種在民族國家之上的“大同”境界,當其不得不在“世界”與“民族國家”之間進行選擇時,選擇忠于“世界”的雖少之又少,但世界主義始終是他們不能忘懷的(許紀霖,宋宏.現代中國思想的核心觀念[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346)。。一戰之后,列強爭奪殖民地、壓迫弱小民族的事實使青年毛澤東認識到,強調“國家”話語以謀取民族振興不過是“一種謬論”,只會導致大國擴充帝國主義,使弱小民族變成完全奴隸,窒其生存向上[11]。反思中國歷史,他認為“我們這四千年文明古國,簡直等于沒有國。國只是一個空的架子,其內面全沒有什么東西”[14]。在青年毛澤東看來,國家要不要,家庭要不要,都成了亟待研究的問題[8],因為大國家是以小地方做基礎,國民全體是以國民個人做基礎,空談國家與國民,而不先行建設地方、健全個人,只會造成國家沒有物質基礎,必定立腳不住[14]。毛澤東指出:放眼世界,十月革命后的蘇維埃俄國的旗子變成了紅色,完全是世界主義的平民天下,但中國呢?多年來假共和大亂戰的慘痛現實,“迫人不得不醒覺,知道全國的總建設在一個期內完全無望”;索性分裂,打破空洞無組織的大中國,實行“各省人民自決主義”;“圖與全世界解放的民族攜手”,非這樣不能救中國[14]。
隨著青年毛澤東國家觀的轉變,以往“新民”式的“良善自我”理念在其思想中逐漸消退。他重新思考個人應追求哪些理想,具備哪些心理特質,才能夠使“自我”趨于良善,轉變成一個完善“新人”。在青年毛澤東看來,人要實現“良善自我”,成為合格的“人”,他的心理特質應該是“有意識的”,能夠運用理智思維和自由意志去擘畫自己的理想,時時反思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青年毛澤東指出,從戊戌變法至民初,國人思想雖有變化,但并非透徹的變化,仍然深受傳統文化或習俗的影響,不知不識,渾渾噩噩,因此僅可以說是“籠統的變化,盲目的變化”[8]。國人以“立志”來規劃自己的理想和人生目標,他極為贊同,但強調國人不要盲目地以先輩及近代先賢處世行為為己志,而是要做到依自己真正主張以行,不盲從他人是非,不為強有力者所利用,不失卻個人主觀性靈[2]86。那么,個人人生理想和目標確定后,該如何進行、如何規劃?青年毛澤東認為需要做長期的預備和精密的計劃,同時要持續省察自己,能夠知道自己的短處[2]557。更進一步說,應做點準備功夫,但不是隨便無意地、放任地去準備,實在要有意地、有組織地去準備,要時時反思怎樣別開新局面、怎樣可以創造自己的新生命[2]475。
另外,青年毛澤東指出,人要實現“良善自我”,還應該具有“人為的”心理特質。受西方進化論思想影響,青年毛澤東認為人為自然之一部分,“故自然有規定吾人之力”,暗示人在自然面前有無力的一面,有被環境決定的可能。但他更強調個人可以通過“人為的”努力去克服自然,因為“吾人亦有規定自然之力,吾人之力雖微,而不能謂其無影響”[2]272。在青年毛澤東看來,“自然,乃先天的、非人為的”,是一種保持現狀的生活狀態。個人處于變化萬千的世界,生存其中至為不易,如仍依“自然”狀態生活,“則不免有危及生存發達之事”[2]272。所以,他建議國人如欲塑造“良善自我”,并成為有益于國家社會之人就必須要持有“人為的”心理特質。所謂“人為的”心理特質就是個人通過積極有為、奮發圖強,對國家社會盡義務責任。義務責任“乃后天的、人為的”,雖不自然,卻能“善吾人之生存發達”[2]272。那么,個人如何能做到積極有為、奮發圖強?青年毛澤東提到了“意志”。他說“意志本原于沖動”,也就是說個人先天就具有“意志”,如“武勇、不畏、敢為、耐久”等種種人的天性“皆意志之事”;但意志“非天命而全乎人力”,個人只要有堅強意志,就可以成為“人生事業之先驅”,進而轉弱為強,身心完善,成就“良善自我”[2]72。
必須強調的是,由“新民”轉向“新人”并非意味著新文化運動之后國民思想已經在青年毛澤東的心中失去力量,而是表現為“新人”興起但“新民”思想余波不衰。究其原因,是因為新文化運動前后的思想界雜糅著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無政府主義、各種社會主義思想①王汎森對新文化運動前后的思想界有精彩的論述,稱其為“一個調色盤”。他指出,當時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無政府主義、各種社會主義思想一起構成了一個調色盤,而“國民”思想已經沉淀為一種底色。面對這些極其含混復雜的色調,未在西方受過長期教育的人很難區分清楚,至于一般青年,則“往往不能道其所以”(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40)。,普通青年知識分子身處此種含混復雜的思想環境中,很難清楚地界定某一種思想的確切含義②毛澤東在1920年給友人周世釗的一封信中坦誠地說:“現在我于種種主義,種種學說,都還沒有得到一個比較明了的概念。”他還表示自己想從國外學說、譯本及時人所辦的報章雜志中汲取中外古今的學說精華,并編成一本書,以弄清楚各種主義、學說的概念(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毛澤東早期文稿[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473)。。故在受時代主題影響而熱議“新人”的同時,青年毛澤東思想中附會糅合了“新民”思想實屬難免。
經歷新文化運動的洗禮之后,青年毛澤東對“良善自我”的定義由“新民”轉向“新人”,認為理想的自我不僅僅是一切以“國家”為旨歸的“民”,更應是單個的,不受各種舊社會舊禮教規范約束,且有自主意識、積極有為、奮發向上的“人”。為追尋這一“自我”的理想狀態,青年毛澤東嘗試走無政府主義道路,希望創造一個“勞動者得完全平均分配,子弟得完全人格獨立”的“新社會”[2]454。1919年春,他設想在岳麓山建設新村,此新村“以新家庭、新學校及旁的新社會連成一塊為根本理想”,創造一種新精神、新生活、新社會[16]。1920年,青年毛澤東設想和籌劃了“湖南共和國”方案,該方案帶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它是要“劃湖南為桃源,不知以外尚有他省,亦不知尚有中央政府”,民眾可以“自營食、自營衣、自營住”,創造一種“人間天上,大風泱泱”式的新生活、新理想、新天地[17]。可見,在無政府主義的影響下,青年毛澤東認為人只有擺脫舊社會舊禮教的桎梏束縛,身處“新社會”,富有“新精神”,過有“新生活”,才算是“人”[17]。
然而,中國現實政治的黑暗與腐化、民眾思想的迂腐和麻木,使青年毛澤東很快認識到以創造“新村”引導民眾實現“良善自我”,轉變成理想“新人”的道路根本走不通。其時,青年毛澤東持續發文呼吁“自決主義”,號召民眾應該醒覺,奮起以爭自由,積極投身自決自治。他指出,自己所主張的“湖南共和國”非“部落主義”和“割據主義”,而是要使民眾在“一塊地域文明”中行使自決自治,以“從容發展其本性,創造其文明”,進而“實施新理想,創造新生活”,養成“良善自我”,變成理想“新人”[17]。但現實的情形是,為政者孤陋寡聞,昏聵無識,不知自身缺陷,無責任之觀念與振奮之精神,這致使政治界“暮氣已深,腐敗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謂絕無希望”;廣大民眾則“多數不能自覺,不能奮起主張,有話不說,有意不伸”[18]。對于自治主張,多數民眾竟然“莫名其妙,甚或大驚小怪,詫為奇離”,而自己苦心謀劃的“湖南共和國”方案,又“知者絕少”。青年毛澤東感慨國人腦筋不清晰,無理想,無遠計。幾個月來,他已看透了。他意識到“自治問題發生,空氣至為黯淡”,“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2]548。
彷徨之際,蘇俄十月革命的成功為青年毛澤東探索“良善自我”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事實上,1919年上半年,青年毛澤東還盛贊克魯泡特金主義相較于馬克思主義而言,其思想“更廣,更深遠”[19]。而至1920年11月下旬,隨著湖南自治運動的失敗和“湖南共和國”方案的破滅,他反思“自治”只是“應付目前環境的一種權宜之計,決不是我們的根本主張”[2]571。他開始重新審視馬克思主義,并認識到十月革命之所以能成就“空前大業”,是因為“有主義”,“有真正可靠的黨眾,一呼而起”[15]。這一新的啟示讓青年毛澤東意識到,研究用什么方法、從哪一方面入手去改造社會,并能夠形成一股“善良的有勢力的士氣”,還需要“有一種為大家共同信守的‘主義’”,使大家“變成主義的結合”,而不是“做人的聚集,感情的結合”[2]554。青年毛澤東強調:“主義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趨赴。”[2]554那么,“人”究竟應該信仰什么“主義”呢?改良理想破滅的慘痛經歷, 使得青年毛澤東醒悟到無政府主義、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都只是理論上說得好聽,事實上做不到”,而對于蔡和森用馬克思主義的原理和方法來改造中國的主張,他“表示深切的贊同”[20]8。可見,至1920年11月下旬,由信仰馬克思主義來達到個人完善“自我”的目的,這一思路在青年毛澤東的心目中是非常清晰的。
十月革命成功背后“黨眾”所發揮的作用給青年毛澤東留下深刻印象。1920年11月在給羅璈階的信中,他指出要為中國“造成一種有勢力的新空氣”,就必須要有“一班刻苦勵志且信守主義的人”[2]554。因為個人的想法只會是“一個人的冥想”且影響力只“限于一個人知道”,這是“人自為戰”,是“浪戰”,是“用力多而成功少”,是“最不經濟的”[2]465。相反,結合個人成為“一個高尚純粹勇猛精進的同志團體”,形成“共同討論,共同進行”,是“聯軍”,是“同盟軍”,是“可以操戰勝攻取的勝券的”[2]465。同年12月,在給好友蔡和森的信中,他開篇即強調新民學會作為一個團體所發揮的積極作用:“學會建立以后,頓成功了一種共同的意識,于個人思想的改造,生活的向上,很有影響。”[20]2信件末尾,他不忘提醒蔡和森“同志聯絡問題”極為緊要,“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大業,斷不是少數人可以包辦的”,大家應該結為同心,形成團體,“攜手共上于世界改造的道路”[20]10。
總之,在1920年下半年,毛澤東已完全成為馬克思主義者[21]136,他開始贊同和肯定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產階級革命和專政的方法與理論,他先前對“新人”的定義也開始發生轉變,注重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新人”,也就是能夠堅定地信仰馬克思主義,依靠團體與組織力量和運用暴力革命手段,以建立社會主義新社會為目標的一代“新人”,而這一理想的“新人”所具有的重要心理特質就是能信仰馬克思主義、能攜手同心過好團體生活。
作為轉型時期的典型知識分子,青年毛澤東對國人應追尋哪些心理特質以實現“良善自我”,進而成為一個有益于國家社會發展進步的人,展開了艱辛探索。身處民初新舊思想轉型的時代,青年毛澤東不可能完全擺脫傳統修身觀念的影響,因此,追尋“大本大源”,塑造圣賢品格一度被他認為是國人實現“良善自我”應具備的心理特質。不過,儒家道德倫理終究已沒落,不可能成為民初先進分子定義國人“良善自我”的實質標準。相反,梁啟超的“新民”理念,已為包括青年毛澤東在內的先進分子所共持。因此,他對國人“良善自我”的考慮更看重“新民”所具有的公德心、公共心等心理特質。
新文化運動興起后,思想界掀起了對“何為人”的討論風潮。此時,單個的,不受各種舊社會舊禮教規范約束,且具有自主意識、積極有為、奮發向上的“新人”,成為青年毛澤東心目中“自我”的理想狀態。以往《新民說》所鼓吹的種種為國家的心理特質雖并未被青年毛澤東完全否定,但“有意識的”“人為的”等“新人”所具有的心理特質已經悄悄主導了其對國人“良善自我”的構想與認識。
不過,至1920年11月下旬,隨著湖南自治運動的失敗與“湖南共和國”方案的破滅,青年毛澤東深刻認識到,以社會改良為旨趣的“新人”想要創造“新社會”,于現實根本走不通。相反,十月革命成功的事實啟示青年毛澤東:依靠主義和團體來達到建立“新社會”的理想是一條可行道路。他對“新人”的定義亦由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轉向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新人”,并將信仰馬克思主義和過團體生活視為國人“良善自我”的標準。至此,青年毛澤東“良善自我”觀得以形成。可以說,青年毛澤東“良善自我”觀的最終形成是其對馬克思主義“人”的發展學說的繼承和升華,為之后的中國共產黨人在革命、建設與改革的各個時期加強自我修養、完善自我品格奠定了思想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