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祺
在清代長江下游地區的糧食保障體系中,淮鹽商人從漢口、江西返程時運銷糧食,作用十分重要,也是攤低銷鹽成本的重要環節。然而,清政府遏制鹽商運銷糧食獲利,在堅持固定低鹽價政策不變的同時,屢屢以優先保障下游地區糧食安全和公益性等口實,發動鹽商捐輸糧食,使得商人無法從食鹽銷售中取償過度的糧食捐輸負擔。清政府的舉措既有“重農抑商”輕視商人正當利益的思維,也有片面追求壓低糧價的目的。同時歷來存在的與鹽政相關的陋規索需嚴重,腐敗官員往往借用發動商人捐糧的名義,對商人進行盤剝,加上清朝在處理鹽政陋規方面效果有限,導致糧食捐輸和陋規不斷增多,最終使得利薄的淮鹽商走向衰敗。
糧食保障深受清朝當局重視。諸多有關清代倉政、截撥漕糧的研究都證明了這一點。歷來都有學者指出,清朝當局秉承傳統的重農抑商的理念,貶低商人的地位與作用[1](P762),但是,近來也有學者根據鹽商等商人在漢口和江西的糧食貿易活動中得到國家大力支持的史實指出:“政府并未阻礙正常的商品流通,更沒有明顯壓制商人的活動,重農抑商表現得并不明顯。”[2](P127)這表明商人的活動顯然也與糧食保障相關。
在長江中下游地區,最活躍最富有的就是以徽商為主的淮鹽商。淮鹽鹽課額在近代以前一直占到全國鹽課稅額一半左右[3](P3606),是鹽政的重中之重。兩淮鹽商利用其財力積極投身社會活動,其中賑濟災民,就是重要方面。關于鹽商的捐輸賑濟制度,王日根等學者已進行了梳理研究,闡明清代雍正年間創立了由鹽商捐錢建立,由官方管理運作于賑濟災民、灶戶,以及服務河道疏浚作業的鹽義倉制度,并指出在鹽義倉制度之外還有公匣等制度,也屬于江淮地區積極從事賑濟等方面工作的慈善活動。①對于捐輸的糧食來源,諸多研究都從糧食貿易的角度提及淮鹽商人在返程糧食貿易中的活躍,主要是淮鹽商賣鹽到湖廣、江西,買米回蘇北。②故糧食捐輸是一種食鹽運銷的副產品。關于徽商為主的淮鹽商人捐輸產生的原因,有學者指出這種賑捐制度時常有貪腐官員勒索的成分。[4]也有學者指出兩淮鹽商的利潤并不屬于暴利[5],而且包括捐納等正額外的成本都很高,成為鹽業走向衰落的原因③。
筆者的問題意識在于,既然鹽商在糧食貿易中十分活躍,糧食捐輸在賑濟上作用巨大,捐輸與鹽商的食鹽運銷成本之間到底如何相互作用,又是在怎樣的政策和思想指導下,清政府是如何把鹽商的鹽業經營推向衰落?本文將通過對這些問題的剖析,來闡明清代糧食安全政策執行的內在理念和套路及其對淮鹽商人活動的影響。
在明清時期,中國農業地理的一大顯著變化,就是湖廣及江西地區作為糧食產地和輸出地的崛起。[6](P974-976)康熙帝就說過:“江西收成好,下江不愁米貴了”[7](P464);“湖廣、江西大熟,天下不愁米吃了”[8](P194)。在江南米價高昂時期,皇帝常會命令江南官員到江西和湖廣買米,如康熙三十八年(1699)五月,江寧織造曹寅就曾“奉旨于湖廣、江西米賤之處采買時米”[9](P44)。康熙四十三年四月:“上諭將江寧織造備用銀兩內零銀照舊存庫動銀一萬兩,著曹寅會同總督阿山遣人往湖廣、江西等米賤之處采買米石。”[9](P109)這些都反映了國家對于維持江南米價平穩的高度重視,以及對從江西、湖廣輸入大米的依賴。
“兩淮(鹽)引地莫大于湖廣”[10](卷四〇),湖廣也是淮鹽的主要市場。吳琦指出,清代國內市場仍是一種以糧食為基礎,以布或鹽為主要對象的交換結構。[11]以漢口為中心的糧食貿易數額巨大。如湖廣總督鄂彌達稱:“漢鎮……日銷米糧不下數千石……源源販運以資本鎮日食及江浙商販之需。”[12]伴隨而來的是巨額的鹽貿易,如有官員匯報:“(漢口)外販米船已有四百余號,而鹽商巨艘裝運者尤不可數計。”[13](P134)漢口轉輸米糧多來自湖南,如官員趙申喬所述:“湖北轉運江浙之米,即系湖南運下漢口之米。”[14](P732)所以鹽糧貿易也深入湖南,李稻塍描述洞庭湖往來的商船說:“北船載鹽白如雪,南船買米桃花紅。”[15](卷一五)鹽商和米商其實基本是同一批人,如在長沙縣:“秋冬之交淮商載鹽而來,載米而去。”[16](P291)鄉村貿易也多是鹽米互易:“村女簪花接鬢灣,村郎載米市鹽還。”[17](卷六〇)所以從漢口到湖廣各地,很大程度上講鹽商也是米商。
糧食運銷對鹽商和兩淮鹽政而言也至關重要,湖廣糧食歉收也影響到淮鹽滯銷。如雍正十三年(1735)鹽政奏稱:“近聞湖北早禾收成稍歉,鹽未暢銷。楚地素為魚米之鄉,湖魚旺產亦號豐收,商得資其腌切藉以完課。今年漢水漲發魚巿稀少……以致漢口鹽壅未銷。”[18](P45)因為兩淮鹽商運銷沿途還有諸多的官僚索取陋規,也造成了鹽商的沉重負擔,如果鹽商賣鹽到湖廣后空船回江南,利潤則不足以繳納鹽課,在湖北糧食歉收的情況下,鹽商無法購得足夠的大米,鹽的銷售也受影響,只好轉而購買湖廣的魚類返程銷售才得以繳納鹽課,而第二年因發洪水連魚都沒有了,銷鹽就陷于停頓。此外,江蘇沿海灶戶主要從事食鹽生產,不務農,所以鹽場附近地區鹽糧互易發達,海州鹽場附近的大伊鎮就是“人稠貨聚,米粟流通”[19](P268),鹽場不遠處甚至出現了“徽人聚處貿易故曰新安”的新安鎮[19](P269)。米市繁榮也反映了鹽業對長江中上游糧食輸入的依賴性。
康熙四十七年,江南米價難以抑制,江寧織造、淮南鹽運使等官員被迫率領兩淮鹽商捐錢買米平糶,同時兩淮商人懇求于江西、湖廣賣鹽,載米而回。[20](P48)但康熙并未積極回應。不久,曹寅、李煦繼續請求皇帝:“兩淮商人……情愿于江西、湖廣二處出米之處,賣鹽買米,即照彼處價值,載回平糶。”[21](P51)并補充說明,是商人考慮“多買則江西、湖廣之米必貴”,所以強調以賣鹽獲利每十兩銀子用一兩買米運回平糶,并且要“俟米價一賤即行停止”。[21](P51)如此康熙才批復:“此法甚善。唯恐有圖利之意,即反為不美矣。”[21](P51)這表明皇帝顧慮商人乘機謀取平糶暴利,鹽政官員也強調僅以1/10的賣鹽利潤作為尺度,即強調買米成本并不攤入鹽價。在康熙帝否定盈利性米谷販運的態度下,康熙后期商人在鹽政官員組織下一再捐米賑災。如康熙四十九年蘇州織造李煦率領商人捐米賑濟[22](P82-83),康熙五十五年又是李煦和鹽商賑濟江南旱災[22](P210)等。除了捐輸,官府還借用鹽商運力來運輸糧食。如乾隆四年(1739)兩江總督那蘇圖奏:“江省當青黃不接之時,尚須平糶加賑。因動支庫銀二十萬兩,給運鹽商人,于江廣產米口岸,分頭采買,即將回空鹽船裝載。”[23](P359)這種官方出錢的運輸由于利用商人運力,也會與商人的糧食捐輸結合起來。如乾隆十六年十二月兩廣總督新柱奏:“江西米價昂貴……現已檄各屬勸民興賑,并鹽商等愿出銀一萬兩,赴川廣販米,又先動司庫糶貯溢額谷價銀二萬兩,委員赴湖廣采買。”[24](P320-321)
總而言之,清朝前中期的政策是利用鹽商進行糧食的運輸、捐賑,但是限制鹽商在災荒時的盈利性糧食販運。
江西和湖廣地區并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向下游輸出大米。康熙四十五年江寧織造曹寅就奏報:“今年江南春麥大收……江西、湖廣早稻大收,晚稻聞又甚好,只因各處地方官無故禁糶,米販不行,價值少昂。”[9](P391)江南即使糧食豐收都要依賴江西、湖廣接濟才能保持糧價較低的水平,但是江西、湖廣地方官在這年秋天以前禁止運米出省,這才造成江南米價上揚。從“無故禁糶”的說辭來看,江西、湖廣禁糧出省引起了江南當局的不滿。
湖廣、江西地方當局每年堅持米禁政策,也有適應當地社會需求的原因。如湖廣巡撫陳詵奏報:“楚南農事與江浙不同,俱在六月望前后收成,一切南、漕二糧及民間租課皆于早禾取辦,故州縣俱于七月開倉,其晚禾俱系佃民收取私入。”[20](P671)這是說湖廣在六月中旬前為青黃不接,糧食外銷只會抬高糧價,當局遂實施米禁政策。康熙四十八年五月,江西巡撫奏報因鄰省來販米商人多,造成江西米價增高。[20](P467)而長江下游米販到江西等地大量采購,背景是當年上半年江南糧食歉收。[20](P469)在此情況下,康熙帝下令長江中游省份開放米禁,六月偏沅巡撫趙申喬奏報外省搬運本省糧食較多,造成本省糧價上漲,請求禁米出境,但沒有得到批準。[20](P470)到了八月,湖廣巡撫陳詵奏報湖廣當地百姓閉倉不糶米,當局被迫動用庫銀收購米糧出糶,供商販運輸。[20](P612)可見經過幾個月的糧食輸出,已接近當地自發輸出量的極限,但中央繼續推行平糶政策。九月偏沅巡撫趙申喬奏報米販抬高了本地米價,聲稱江浙“米價未見平減”,風聞江浙有人哄抬米價,但皇帝回復:“今日江浙米價已平,收成頗好。”[20](P637)趙申喬所謂“江浙米價未見平減”的觀點,實質上是湖廣當局開始對持續的糧食輸出表達不滿。但皇帝優先保證下游的糧食供應政策堅定不移。
當然面對上述矛盾,江南當局也開始試圖控制糧食輸入量。康熙四十八年十月,李煦奉旨調查各碼頭、米店米販姓名、米數。[20](P661)而李煦就是每隔年輪流兼任的巡按兩淮鹽政監察御史,調查對象主要也就是他熟悉的兼營販米的鹽商。然而,據后來江西、湖廣官員屢屢奏報,當地仍然因輸出米糧較多而造成當地米價時常上漲,如乾隆五年江西巡撫奏報:“江西上年因田地偶受偏災收成歉薄,又值鄰省購買者多……市價因而頓昂。”[25](P19)可見控制效果有限。
史料表明,清代主要的糧食市場調控政策是優先平抑長江下游地區的糧價,糧食生產地的長江中游地區本身作為糧食輸出地,則處于次要的調控區域。同時可見,在湖廣、江西地方當局經常實施禁止大米出省的政策下,淮鹽商的米糧運銷利益沒有中央的支持是難以實現的。
雍正帝即位以后,對全國財政進行了耗羨歸公的改革,除了歸公的耗羨,剩余的陋規給予革除。但誠如雍正帝所述:“恐以耗羨歸正額,而正額之外復加耗羨。”[26](P269)即要防范官員正額外索需的反復。到了雍正四年,雍正下令用淮鹽商捐輸的30萬兩白銀建造賑濟義倉,“所蓋倉厫賜名鹽義倉”[18](P39)。雍正又解釋設鹽義倉的意圖說:“朕軫恤眾商。是以減除浮費……并不計其感激報効也。伊等上年公捐銀兩,朕因其既已捐出,難于退還。故令即于本地方建立鹽義倉,以裕積貯……以備貧苦灶戶一時緩急之用。”[26](P787-788)這是說陋規雖除,鹽商仍顧忌皇帝、鹽政當局過往的捐輸命令,所以仍執意捐錢給當局以備公用。不便退還,故用捐款建立義倉以備災年賑濟灶戶之用,使之運作制度化,中止過去鹽商捐銀的規禮。鹽義倉建立之后,的確不斷地發揮賑濟的作用。如雍正九年正月“上諭,上年江南邳宿等處十八州縣遭值水患……查揚州鹽義倉有積谷數十萬石,原備該地方及鄰郡賑濟之用者,著動支二十余萬石加賑窮民四十日口糧”[18](P42-43)。可見,由鹽商捐輸制度化而來的鹽義倉在賑災、平糶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后來不時還有調撥江蘇鹽義倉米支援長江中游江西等地平糶的案例[27]。
鹽義倉捐輸糧食的儲量有定額,在動用后必須由商人購買糧食補上缺額。如光緒《兩淮鹽法志》卷一百五十二記載,乾隆十一年“鹽政吉慶奏稱淮鹽義倉額儲谷為三十二萬七千六百石”。乾隆十三年四月又規定:“兩淮鹽義十三倉共該額貯谷五十萬石……事照往例……批準飭令各商于豐收價平省份采買,不許在江南本省采買顆粒。”[28]可見到了乾隆年間鹽義倉儲額有上升的趨勢,僅兩年兩淮鹽義倉儲糧定額已經由32.76萬石提高到了50萬石,商人買補的糧食只能購買于長江中游的江西、湖廣地區。鹽義倉這種捐輸,是一種長期和強制的制度,也依賴與長江中游地區的鹽糧貿易。前述的四川米在湖廣銷售,也利于淮鹽商人的貿易,并得到清政府的重視,如乾隆九年七月就批準“于四川貯備米石內撥運四萬石回揚州鹽義倉”[29],供商人買補。當然,鹽義倉的倉谷捐輸仍會造成鹽商的負擔,同時本身主要針對的又是鹽業生產運銷直接相關的地區,賑濟的時節往往本身鹽業就會受到打擊,所以時常商人不能短時間內補上欠額。如乾隆八年“淮揚徐海等處秋被水災……年來各省米價日昂……所有鹽義倉缺額一時未能買補”[30]。可見在長江中游各省糧價同樣較高的情況下,鹽義倉大米采買捐輸補充只能推遲。
在米禁方面,雍正帝也加大開放力度。雍正元年十月“諭湖廣總督楊宗仁……近聞湖廣鹽斤涌貴,糧由減價太過所致,在爾意原欲利民,而不期先己病商,乃致商運裹足不前,眾口食淡。是欲利民而民轉受其困矣!至如楚地本產米之鄉,素為東南之所仰給,因爾禁米出境以致川米亦不到楚,不但鄰省價昂而本省糧價亦致漸長……其速行改圖,務令販運流通”[26](P222)。可見,湖廣總督楊宗仁禁米出境試圖壓低鹽、糧價的舉措效果適得其反,無利可圖的商人只能裹足不前,故遭雍正帝責令開放米禁。④
雍正帝在批判糧食封禁政策時,將鹽貿易和米貿易一起提出,可謂切中要害。因為鹽米貿易不可割裂。楊宗仁為了壓低湖廣鹽價,強令商人減價銷售,同時禁止大米流入長江下游,結果導致鹽米兩貨同時漲價。能夠說明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四川米也不到湖廣。楊宗仁要降低米價,只是防止米流出,并沒有禁止四川米流入湖廣,但是鹽商就是米商,在楊宗仁強行壓低鹽價致使鹽商不到湖廣販賣的情況下,糧食就缺少買主,四川米也就無法經由湖廣轉輸下游東南地區,造成鹽價、糧價同時上漲。類似的事件還有雍正十一年雍正帝斥責四川巡撫憲德的米禁:“該撫不令川米赴楚,則鄰省何所資藉?著即傳諭憲德速弛米禁!”[31](P663)雍正帝力主要降低鹽糧價格首先不能“病商”,要確保商販的正常利益才能使商品正常流通和保證長江中下游的糧食安全。
雍正二年推出了鹽價自由浮動的政策:“鹽價之貴賤亦如米價之消長,歲歉則成本自重,價亦隨之,歲豐則成本自輕,不待禁而自減,近來聞得自湖廣總督楊宗仁禁價之后,以致商灶居民皆不甚便……朕意若仍隨時銷售以便商民,均屬有益,該部于此本內一并確議具奏,欽此。”“部議覆準……諭商民公平買賣,隨時銷售,不得禁定鹽價以虧商,亦不得髙抬時價以病民。”[18](P38-39)由此可見,雖然戶部要求不能高抬時價,但是也不設定價。
同時,雍正帝也一改康熙帝不準災荒時鹽商盈利的政策,準許鹽商沿途自由發賣賺錢,反對官員干涉。如雍正六年下諭:“噶爾泰代眾商具奏領運之時,原有隨時隨地售賣之語……米貴之時,則令商人停運,而米賤之時,則令商人領賣,亦甚非情理之平……儻商人獲有余利,聽其自取,不許交官。”[31](P211)由此可見,鹽商捐輸鹽義倉之外的販米,得到了雍正帝的支持,不再拘泥于康熙時期純公益性質的糧食捐賑,有利于提高鹽商糧食運銷的積極性。
總的來說,雍正朝改變了對鹽商在災荒時盈利性販米的遏制政策,將糧食捐輸用鹽義倉進行制度化和定額化,定額糧食捐輸之外的盈利性販米給予自由化,力圖促進跨區域糧食流通,通過允許鹽糧價浮動來保障鹽商利益和糧食市場供應。
清政府規定,鹽商捐糧用于平糶都要遵守公益性原則。如乾隆二十二年兩淮鹽政普福奏:“此青黃不接之時……官、商買回楚米數千石運貯海州板浦等倉備用,現在查照市價二兩以內,每石酌減二錢之例分別設廠平糶。”[32]可見平糶時的售價被要求必須低于市價,以達到降低糧價的目的。如果商人和管理鹽義倉平糶的官員牟利糶賣,一經發現則會受到處罰。如:“(雍正)四年令兩淮建鹽義倉……各倉減價平糶,原期有益貧民,聞清河本裕倉,奸胥猾吏串通富戶賤買貴賣,本倉賣完又賣別倉,甚屬可惡。倉場侍郎等所司何事?向后若再有此弊,定將監糶米石之員正法,倉場侍郎嚴加治罪。”[33](卷三五)嚴格禁止盈利性出糶。
顯然,糧食捐輸制度會造成鹽商的負擔,那么捐輸是否會被商人攤入鹽的銷售成本呢?雖然雍正年間批準了自由浮動價格的制度,但乾隆年間這一制度的合理性受到了質疑。太仆寺卿蔣漣認為湖廣鹽價較貴,奏請:“令該督撫量運道之遠近成本之多寡,官為定價。”[18](P294)由此可見,清政府對于當時自由浮動制度下的鹽價并不滿意,要核算鹽商成本而后定價。乾隆五年二月湖北巡撫崔紀奏:“淮鹽之行楚……任意勒抬而小民莫敢誰何,官吏不得查禁,緣伊等所藉以逞其剝削之計者,其說有二,一則曰奉有世宗憲皇帝之諭旨,許令隨時銷售也……諭旨謂鹽價當如米價隨歲之豐欠以為貴賤……迄今一十六載……價竟有增無減……商人凡有捐項,皆蒙議敘職銜,則商人捐項亦自邀功名,豈得攤入成本而巧為取償于民。”[18](P296)崔紀認為,湖北銷售的淮鹽價格有增無減,商人抬價的理由主要就是借口雍正帝容許鹽價自由浮動的政策,而且鹽商捐輸的成本也被商人攤入鹽價中收回,而捐輸是商人借圖名利,不應該轉嫁給消費者。
針對崔紀對淮鹽商抬價的指責,乾隆五年三月兩淮鹽政三保奏:“去年楚省鹽價稍昂,實因前歲夏秋淮揚亢旱,鹽河淺涸,盤駁折耗既加倍于往年,而一切挑河、煮賑捐項又多,是以成本過重,賣價不無加增……據湖北驛鹽道朱倫瀚詳請,將淮南一綱成本數目,飭發來楚,照本敕銷……楚省有本可稽,則商人不得施漲落之計……乃撫臣以運司開送之成本,為出自商口不足為憑據,屢飭該道朱倫瀚核減鹽價……以致漢口各商進退維谷。”[18](P300)兩淮鹽政站在鹽商立場上,承認鹽價較高是因為捐輸攤入成本,但指出捐輸來自干旱及各地官員的攤派,責任不在鹽商,而湖北當局又拒不承認商人的成本較高,這種強行壓低食鹽售價的做法使虧本的商人進退維谷。
除了鹽義倉,淮鹽商還有各種攤捐重負,特別是水利捐項。乾隆元年曾下令:“朕聞揚州府……皆商三民七分派捐輸。經管里甲,不無苛索滋擾,而承修各官,又復層層侵扣……嗣后著將商民派捐之項永行停止。”[34](P559)乾隆帝也知鹽商負擔過重,故明確反對政府官員借口工程攤捐,剝削商民。但是從乾隆五年兩淮鹽政三保的奏報來看,水利相關攤捐仍然存在。對三保的觀點,崔紀反駁說:“鹽臣折內挑河、煮賑一切捐項皆作成本,在乾隆三年商人挑河、煮賑等費豈有九十萬兩之數?……而乾隆四年楚省行銷九十萬(鹽)引,每引比三年竟增至一兩,是該商正藉捐項為費一償十之媒。”[18](P305-306)在崔紀看來,鹽商的成本核算中明確包含了巨大的糧食賑濟等捐輸項目,他質疑商人是借口捐輸來提高超出捐輸成本的價格。
從崔紀和三保爭論的實質可以看出耗羨歸公以后,延至乾隆年間新增的額外攤捐結果是抬高了鹽價。雍正年間隨著鹽義倉制度的成立而一度被遏制的額外捐輸事實上是不斷增加。對于捐輸,湖廣總督班第奏稱:“銀兩既稱商捐,自應將所獲余貲捐出,豈可攤入成本以累民?”[35]認為捐輸就應該是商人盈利之余的慈善行為。到乾隆五年七月戶部出爐了爭議的結論:“商人成本每稱捐項繁多,查商捐銀兩久奉禁革,該商等皆當自出盈余,豈可攤作成本科累民間,應請嗣后如有尚義樂施等項報捐銀兩務須聲說,自出己資不得攤作成本。”[18](P312)該奏議得到皇帝批準。[18](P316)
戶部和皇帝重新明確了糧食捐輸的純公益性質,要求捐輸必須只能出自商人“自出盈余”和“尚義樂施”,不容許將其攤入成本。然后兩淮鹽政重新訂立的成本細則中就規定:“公捐挑浚鹽河銀三十萬兩不應攤入成本”[18](P337),“看守鹽義倉人役……挑河等項部眾無案可稽,及揚城煮賑……系屬樂施,不應攤入成本”[18](P340)。同時也以成本核定來終止雍正帝的鹽價自由浮動政策。捐納可被算作成本,但捐輸不可以。正如《清史稿》評述捐輸制度:“如各省鹽商、士紳,捐輸鉅款,酌予獎敘,皆出自急公好義,與捐納相似,而實不同也。”[3](P3246)雖然捐輸不一定沒有獎勵和表彰,但“出自急公好義”的公益性原則是捐輸區別于捐納的制度原則。
嘉慶十年(1805)湖廣總督回顧售鹽定價標準說:“乾隆六年定價每包一錢四分六厘,二十九年奏明以二錢三分一厘為限制……(五十三年)以每包二錢八分九厘作為限制……如賣商等有私自抬價等弊隨時嚴辦。”[36]可見乾嘉以來雖然總體的定價限制是不斷上漲的,但漲幅不大,而且都是經過多年才變動。乾隆六年后每年湖廣總督都要審查淮鹽商人提交的成本明細,確認成本價格變動是否合理,并奏報給皇帝。如乾隆二十八年湖廣總督李侍堯奏報:“原定成本每引共銀六兩一錢二分二毫零,淮商褶開每引共銀九兩六錢六分八厘零,較原定加銀三兩五錢四分七厘八毫零,今減銀一兩三錢九分,每引定賣價八兩二錢七分八厘零。”[37]從中可見每單鹽引各環節成本大致六兩有余,鹽商希望賣價定為九兩有余,但總督李侍堯認為過高,再減一兩多,定價八兩二錢有余。官方主導意識仍是要壓低鹽價。
從以上史實可見乾隆年間由于種種成本上漲,額外捐輸也在擴大,在價格浮動制下鹽價也逐年上漲。但漲價引起了戶部和乾隆帝的不滿,反而認為鹽商借口捐輸來抬高鹽價牟利,所以捐輸的純公益性重新被中央政府強調,不許計入成本,鹽商繳納的陋規實際存在但被視為違法,故而更不允許計入成本。中央改變了雍正年間保護鹽價自由浮動的政策,轉而全面遏制鹽價上漲。
鹽價被抬高,很大程度上來自于湖廣官員的陋規,如乾隆五年七月就有幾位大學士會奏:“湖廣鹽價一事……請核減續增匣費,查楚省匣費,雍正十年額定銀十二萬兩,今每歲又多用十二三萬兩不等,明系伙商浮用,自應永行禁止。”[23](P802)此上奏指出漢口官員征收的額外經費“匣費”過多,超出了雍正年間的定額,要求必須禁止這種導致鹽價抬高的行為。鹽義倉建立以后,曾經發揮了遏制官員收受陋規的作用,也一度在鹽義倉之外遏制額外借助工程等理由攤捐于商人。但是乾隆年間以后各種額外捐輸、收受陋規仍然不斷增多。
如乾隆五十三年上諭:“嚴禁漢口商人匣費,并自請交部嚴加議處一折。淮商在楚行鹽,私行出費,地方官相沿沾潤……以致商人繁費愈重,成本有虧……現在立法節費,并飭承緝文武各員,秋毫無染,一律剪除!”[38](P544)漢口作為淮鹽商行銷的重要據點,也是湖北官僚盤剝鹽商陋規的重災區,已經明顯影響到食鹽銷售成本,使得乾隆帝震怒。鹽商成本虧損的后果當然是影響食鹽銷售和鹽課征收不足。如乾隆五十四年上諭所言:“兩淮鹽引因湖廣地方官向商人需索陋規,并不認真緝私,以致滯銷壓課。”[38](P960)乾隆五十八年二月,湖廣總督畢沅又奏報:“楚岸引鹽因向多浮費,商力難支,實為鹵綱大累,仰蒙皇上著切申禁,永革陋規。”[39]乾隆六十年再度曝出鹽政陋規大案,“查出伍拉納、浦霖在督撫任內得受鹽規……伊二人俱供認貪索不諱”[40](P906-907)。可見官員收受鹽政陋規積弊難改。
索取陋規很多是以備災、糧食賑濟的名義要求鹽商繳納的。如嘉慶二十三年兩江總督孫玉庭奏:“漢口岸店定有赒恤桑梓、緝私經費等項,其款由來已久,原屬商繳商用必不可少,向系按引派費,名曰匣費……上年并經臣阿克當阿飭提楚省岸商來揚質算明確,嚴飭此后毋許絲毫浮勒在案……楚岸匣總之名雖久經禁革,而每年派出經理之人稍有不撙節,即滋浮糜。”[41]可見,漢口鹽商的匣費陋規到嘉慶年間仍舊存在。而匣費收取的理由,就包括了“赒恤桑梓”,即糧食賑濟,還要索取“緝私經費等項”。匣費不僅在糧食采購地設有,在銷售地、賑濟地的江南地區也設有。有學者曾指出,清代江南各地都設有鹽商公匣用于慈善活動,經費由鹽商管理并通過商人善會善堂協商集資。[42]但從上述漢口的匣費收取來看,匣費收取明顯也受到地方當局的強制,不是單純自愿的慈善活動。
捐輸原本被鹽義倉制度所定額化,不再額外派捐和索取陋規,但這些陋規死灰復燃后鹽義倉也繼續存在,鹽商試圖將捐輸轉嫁給消費者也就成為必然。如嘉慶八年三月“上諭……浙江鹽務有職員張江梅控告,以該運使借捐餉為名私增鹽價一案,兩淮鹽務或有似此加價累民之事亦未可定”。對此兩淮鹽政佶山奏稱:“捐輸之項實系商等經紀余利……從未有私增累民之事。”[43](P906-907)但是兩年后,湖廣的淮鹽商就發生了私自抬價案。
嘉慶十年九月湖廣總督百齡奏報:“聞民間食鹽昂貴……邇年以來岸商等違例抬價,私增平色。”[36]對鹽商私自抬價行為,兩江總督鐵保為兩淮商人做了辯解:“湖北行鹽據各商供稱,(嘉慶)八年以前因(白蓮)教匪滋擾不能暢銷,有絀無盈,九年十年始得以盈補絀,是該商等例外多收實數,以利其余方為平允……按引攤算每引仍只多賣銀一錢六分零。”[44]由此可見,受連續八年的白蓮教戰爭影響,鹽商一直未能完成額定的課稅,所以希望在戰爭結束后增加鹽價彌補虧課。盡管抬價并不太多,但是朝廷仍然堅持定價制度,實際上就是要求商人自掏腰包彌補過往虧課,不準求償于消費者。同年十二月,吏部雖然認同了兩江總督奏報的淮商抬價緣由,但仍以失職處分了兩淮鹽政佶山、鹽運使曾燠。[45]捐輸更是不能合法地從銷售中取得補償。
糧食捐輸不僅以鹽義倉制度的存在持續,還逐漸擴大。如乾隆十八年“普福奏續勘被水情形一折。據稱……所需賑恤銀谷,在于鹽義倉及本年商捐項下動支”[24](P889)。由此可見,不僅僅是鹽義倉,在鹽義倉之外又出現了新的“捐項”,從“本年商捐項”可以看出這種額外的糧食捐輸已經形成了年度化的制度。
道光年間,浙江官員賑災時,針對當地出現的典當鋪、鹽店不參與官方捐輸,而是自行“發本境討乞貧民及外來流丐錢文等情”,官方竭力制止并說明:“一縣之中,如典鋪鹽店向屆公事捐輸,俱居其重者,若令扣除,則捐項愈形其拙,自應一體勸捐,從優輸助。”[46](P3026)官方也坦承禁止鹽商和典當商自發繞過官府直接捐助災民的意圖,就是因為長期以來捐輸的“捐項”大部分都是出自鹽商、典商,如果商人自行直接捐助,不經過“捐項”就會使得“捐項減少”。官方實已將捐項數額視為一種政績和不可減少的自身利益,并繼續要求鹽商、典商“從優”捐輸。有學者認為鹽商的捐輸是出于商業道德和倫理精神[47],但從上述看更多是強制性、具有官員政績需求背景的行為。
后來,遇到災荒在動用鹽義倉的同時,官方命令商人捐輸也習以為常。道光十二年(1832)四月兩江總督陶澍奏:“揚州府……成災較重貧民乏食度日維艱……飭屬勸諭紳商捐輸接濟……淮南辦運商人黃瀠泰等稟稱,念切桑梓公同集議情愿捐繳銀五萬兩,并酌撥鹽義倉谷五萬石,以備揚屬被水災區冬春接濟……飭諭各商將動撥鹽義倉谷,一俟秋成豐稔,即照數買補還倉。”[10](卷四〇)可見,鹽義倉之外的捐輸有來自兩淮鹽政的直接命令,不僅鹽義倉動用的糧食需要以后照常補上,額外還捐輸五萬兩。此外,鹽商的糧食捐輸還不止于淮鹽行銷的蘇、皖、贛、鄂、湘、豫各省,如嘉慶九年就有:“淮商捐谷十萬石,解山東協濟。”[48](卷七四)
糧食捐輸的擴大必然造成鹽商負擔的增大,皇帝不是沒有察覺。如乾隆二十二年“諭……淮揚煮賑半出商捐。其桑梓任恤之誼,深可嘉予,著再加恩自丁丑綱為始,綱鹽、食鹽,每引加賞十斤。不在原定成本之內,以二年為限,庶民食既足,而商力亦紓”[49](P603)。“煮賑半出商捐”,說明糧食捐輸賑濟占有較高的比重,皇帝破例允許商人將鹽引的食鹽重量每引增加十斤,實際上就是減稅,以示體恤,但也只限兩年。類似政策并不多。對捐輸糧食商人的主要回報是以虛榮為主,如道光七年吏部奏定:“有樂善好施急公報效捐輸谷石銀兩以備公用者……每石以銀一兩計……一千兩以上給予鹽知事職銜候補候選。”[50]給予“鹽知事職銜”這一虛銜,明顯針對的就是鹽商。
前述鹽商試圖繞過官府的捐輸項目直接捐助災民的行為,也說明了不少鹽商雖有善心,但又有繞開官方捐輸的心理。這種心理往往也直接影響國家的平糶和賑濟。如乾隆三年十月蘇州織造海保奏稱:“江南總督那蘇圖奏準江蘇地方歲旱歉收,凡商販米船過關時,詢問前往被災各邑售賣者,給與印照,免其納稅。臣隨即出示,通行曉諭,已經旬日,而愿往災邑者甚少。及細察其故,因商人見部文內有給與印照,責令到境呈送地方官鈐印,令其回空驗銷之語,惟恐奉請鈐印,難免守候稽延,是以尚多觀望。”[51](P2956)官方給予前往災區賣米的商人免稅的待遇,商人卻反應冷淡,原因竟是官方為保證免稅的米商必須去受災州縣,要求商人必須得到當地官員的驗收,加蓋公章才能販賣并返回。表面上商人說怕被地方官驗收時拖延時間,實際上也是反感地方官把持鈐印這一環節。因為官方發動商人采買糧食,或賑濟,或補充官倉,對鹽商利益侵害更大的,往往是過程中伴隨著地方官員的腐敗和對商人的勒索。
例如,乾隆年間安徽巡撫趙國麟奏報:“建德縣知縣戴昕于乾隆二年,兩次奉發采買谷價銀……聞有短價派給鹽商,鹽、典各商代買情弊……今已眾供確。”[28]建德縣知縣將采買糧食的經費貪污,強迫鹽商按照原有經費價格采買糧食,實際就是剝削鹽商。類似的案件屢見不鮮,再如湖北巡撫鄂寶上奏《題為審理參革漢陽縣知縣湯廷芳派累鹽商津貼銀兩買補倉谷一案依律杖徙事》,也是官員強行攤派糧食采買任務給鹽商,結果事泄被捕的案件。[52]這些都是已經敗露的案情,更多的勒派鹽商采購糧食的事件只會掩埋在歷史中。
正如劉坤一所述“派捐最屬病商”[53](卷四六),捐輸會加重商人負擔。但是國家往往以壓低鹽糧等重要商品價格為主導,尤其又以壓低糧價最優先,對于商人的體恤較少,導致商人很難從返程的糧食銷售中獲取多少利益,更不能取償于食鹽銷售。商人獲利的合理性很少得到理性的支持,其很大原因也是來自于傳統的“重本抑末(重農抑商)”思想。如同治年間面對財政困難就有官員稱:“病商之錢尚可取,病農之政不可舉。權宜濟餉仍守經,抑末敦本謀國苦。”[54](卷十)而對于“重本(重農)”,清朝的官民多是這樣理解的,乾隆十七年江西巡撫鄂容安奏:“江西地方民知重農,凡仰事俯育,并公私費用悉取于稻谷,每于秋收后將所獲之谷出糶備用,商賈販運不絕。”[55](P388)可見所謂“重本”具體而言,不僅是重視糧食種植,官方還要以此確保長江下游市場的糧食供應。加上長期以來兩淮鹽商“牟取暴利”的印象深入人心,“抑末”勢所難免。如大學士朱軾說:“凡商賈貿易賤買貴賣,無過鹽斤。”[56](卷五〇)雍正帝也批判道:“驕奢淫佚相習成風,各處鹽商皆然,而淮揚為甚。”[57](卷四六)再如《揚州畫舫錄》描繪了大量“揚州鹽務競尚奢麗”的生活圖景。[58](P148)人們只知鹽商的外表光鮮,但對其實受到地方官的沉重盤剝,則缺少社會認知。那么當糧價高漲或發生災荒時,在“重農抑商”思想驅動下,犧牲鹽商利益的捐輸或低價平糶就順理成章了。
清初就有文人魏禧指出,救荒要“不降米谷之價。米方大貴,有司樂于市恩,動輒降減米價,以博小民一時歡心,不知米價減則富戶不樂糶,而四方客米亦不來矣。惟當聽民間自消自長,粟貴金賤,人爭趨金,米價不降自減也”[59](P932)。即地方官賑災往往急功近利,片面要求壓低糧價,其實糧價高商人自然會蜂擁而至,米價就自然下降,強行壓價反而會遏制商人的積極性。但是清醒認識到市場經濟規律的官員并不多見。如俞森的《荒政叢書》中就有官員認為,救災應該“他處經過米船,不妨權留賑濟然后申報,秋熟即行糴償”[60](卷七)。這種急功近利的降低糧價舉措往往演變成一種掠奪式的強迫捐輸,如乾隆乙亥年,江蘇產鹽重鎮如皋縣發生饑荒,十二月時“有米七舟抵北關,縣官勒令每百石以十石入官備賑,始許發賣,米艘夜遁。由是遠近聞風,米商相戒不入皋境,而米價之昂日甚一日,無所底止”[61](P2005)。如皋縣當局救災心切,扣押糧商米船并強迫商人捐賑才容許販賣,為此米商再不敢來如皋販賣,米價越來越高。
到清代中期,不斷膨脹的捐輸等項使得成本高昂,已經促使兩淮鹽政和鹽商都走向衰落,許多鹽商甚至因捐輸破產。如嘉慶年間“課餉、捐輸、應酬皆總商之責,每有疲埠欠餉,及捐輸措辦不及,輒用鹽本墊解行之,不十余年,雖正項年清年款,而鹽本即虧至六十余萬之多。雖經總商分限認完,迄未能依限交納,嗣后仍系埠商按引輪捐,歷年始能彌補清楚,而此十人者已半物故家產蕩然矣”[62]。當然,導致清代中期鹽商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徐泓所述,錢賤銀貴也引發了鹽商衰敗[63],但不能不說重農抑商思想下的糧食捐輸政策也是導致兩淮鹽商衰落的重要因素。
長江中下游之間的鹽糧互易,是鹽商在鹽政制度下獲得利益的重要且必需的途徑,也得到中央的支持。清官方長期奉行保障長江下游地區糧食低價的政策,因此鹽商的糧食運輸和贏利能力也被官方看好,經常要求鹽商捐輸糧食。糧食捐輸不斷擴大,給予鹽商較大負擔,但是官方又同時堅持長江中游地區的固定低鹽價政策,以及鹽商糧食捐輸的純公益性,使得商人無法從食鹽銷售中取償過度的糧食捐輸負擔。造成這種矛盾和經濟衰退的后果,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清政府“重農抑商”思維下,輕視商人正當利益和片面追求壓低鹽價、糧價政策的影響。二是歷來存在的鹽政相關陋規索需盤剝商人嚴重,腐敗官員往往借用商人糧食捐輸的機會或僅僅借用捐輸糧食的名義,對商人進行陋規索取,雖然清朝一直不斷地試圖整頓吏治,但是在處理鹽政陋規上效果有限,導致糧食捐輸、陋規不斷增多,成本抬高,最終使得淮鹽商人不堪重負。政府鹽政和鹽商也一同走向衰落。
注釋:
①參見:王日根、呂小琴《論明清海鹽產區賑濟制度的建設》(《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張巖《清代鹽義倉》(《鹽業史研究》,1993年第3期),張崇旺《徽商與明清時期江淮地區的荒政建設》(《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卞利《徽商與明清時期的社會公益事業》(《中州學刊》2004年第4期),范金民《清代徽州商幫的慈善設施——以江南為中心》(《中國史研究》1999年第4期)。
②參見:李俊甲《川鹽濟楚和清末江蘇北部的區域經濟——以白銀流通為中心》(《四川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楊海濱《明清中國的商人組織與市場整合研究》(經濟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朱琳《清代淮河流域的糧價、市場與地方社會》(經濟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陳瑤《糴糶之局:清代湘潭的米谷貿易與地方社會》(廈門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趙偉洪《糧食流通與市場整合——以乾隆時期長江中游為中心的考察》(經濟管理出版社2018年版)。
③參見:汪崇筼《明清兩淮鹽利個案兩則》(《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0年第3期),汪崇筼《清嘉道時期淮鹽經營成本的估算和討論》(《鹽業史研究》2002年第1期)。
④關于湖廣當局的動機,鞏立彬研究指出:“湖廣地區經常會因為鹽價的問題出現混亂的局面,甚至出現械斗,身為湖廣地區高級長官的督撫往往會從本地民眾的實際情況出發,希望降低鹽價,安撫民憤。”參見鞏立彬《清代兩淮鹽區鹽政與地方督撫的關系》(《鹽業史研究》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