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正國 王景通
在我國,刑事司法關系是辦案機關在辦理刑事案件過程中的權力配置和運行關系。1949年以來,刑事司法關系在實踐中經歷多次調整,在規范層面逐漸形成了“分工負責、互相配合和互相制約”的基本原則,并上升為憲法規范。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在客觀上調整了國家權力構造,使刑事司法關系從一元構造轉向“調查—檢察—審判”和“偵查—檢察—審判”的二元構造,進而再造了公檢法關系,又規范了監檢法關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規約了刑事司法與行政執法的關系。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對刑事司法關系的調適,可以更好地強化權力制約、加強人權保障和提高任務效能。
“分工負責、相互配合和相互制約”是我國刑事司法關系的憲法原則。然而,它在實踐中受任務型導向的邏輯支配、制約,被刑事司法任務一體化消解,與流水線的運行機制配合。黨的十八大以來,司法體制改革的很多舉措都旨在推動刑事司法關系的“以審判為中心”,力圖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案件中都得到公平正義。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是我國政治體制的重大變革,是實現黨內監督和國家監督、黨的紀律檢查和國家監察、依規治黨和依法治國有機統一的關鍵舉措,也重構了國家權力配置和運行的憲制結構。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涉及部分職務犯罪案件偵查權力的轉隸,強化與執法部門的關系。實際上,這也改變了職務犯罪的辦案機制,影響了傳統刑事訴訟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刑事司法關系的調適。
歷史學家錢穆有云:“某一制度之創立,絕不是憑空忽然地創立,它必有淵源。”1982年憲法是對1954年憲法的承繼和發展,鑒于“文化大革命”的教訓,2018年修改后的憲法第140條(原第135條)明確規定了憲法層面的刑事司法關系,第127條也明確了監察機關和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執法部門的相互制約和相互配合關系,豐富和發展了刑事司法關系的憲法內涵。
1949年前后,政權鞏固和社會穩定是國家的首要任務,刑事司法主要功能是打擊犯罪和維護社會穩定。董必武曾指出:“我們是取得革命勝利的國家,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人民民主專政是最銳利的武器,如果說司法工作不是第一位的話,也是第二位。”[1](P153-155)彭真1951年強調合作辦案,以公安為中心,“三機關要在黨的領導下貫徹通力協作、一致對敵的精神,統一思想和統一行動,真正擰成一股繩。”[2](P213)“在目前情況下,我們尚不宜過分強調各部門間的精細分工,應該提倡各個部門相互間和各個部門內部都圍繞著中心工作而通力合作。”[3](P11)為減少刑事冤案,1953年11月政務院政法委員會分黨組干事會根據董必武的提議,在給中共中央的書面報告中正式建議公安、檢察、法院三家在辦理刑事案件中,實行分工負責、互相制約的原則,1954年得到中共中央批準。[4]1954年我國在關于法院組織法草案的說明中指出:“監察、法院、公安、檢察機關既分工又相互制約,保證我國法制更加完善,錯判案件能減少到最低限度。”然而,隨著“三反”“五反”運動的開展,刑事案件形成了由公安機關牽頭,公檢法通過聯席會議、聯合辦公會議、就地辦案、分片包干等形式討論案件,形成一致意見后分頭去辦的模式。接著演化為在公檢法中組建黨組,由其決定后公檢法三機關只負責執行,出現了“一長代三長”“一員代三員”和“下去一把抓,回來再分家”等現象,后來有地方公檢法被砸爛,偵查、起訴和審判合于“公檢法軍管會”,“文化大革命”時期干脆將檢察機關撤銷,職權歸公安機關。
改革開放后,為防止亂抓人和整人的現象重演,憲法和法律明確了刑事司法關系。1978年憲法恢復了檢察院的設置。葉劍英指出:“在加強黨的統一領導和依靠群眾的前提下,充分發揮公安機關、檢察機關、人民法院這些專門機關的作用,使它們互相配合又互相制約,這對于保護人民,打擊敵人,是很重要的。”[5]1979年《刑事訴訟法》規定公檢法在辦理刑事案件時要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相互制約,以準確有效地執行法律。彭真在立法說明中指出這樣規定是為了防止林彪、“四人幫”橫行時濫行逮捕拘留,侵犯人身權利等現象的重演。[6](P503)1982年憲法第135條對此予以確認。至于為什么規定在憲法中,參加制憲工作的肖蔚云說:“對于加強社會主義法制,保證準確有效地執行法律、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都有重要的意義,這是我國司法工作中長期行之有效的一項好經驗,因此應以根本法的形式加以確認。雖然這一原則在刑事訴訟法中也有規定,但寫到憲法中就更加強調了它的重要性和意義。”[7](P81-82)隨著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的完成,刑事司法關系得到不斷調整,2018年修改后的憲法第127條和《監察法》第4條第2款等對監察機關和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執法部門的相互配合和相互制約專門進行規定。
憲法規范和憲法規范陳述并不相同。2018年修改后的憲法第127條和第140條只是刑事司法關系的憲法規范陳述,而刑事司法關系的憲法規范要以上述兩個條款、憲法文本的整體邏輯、歷次修訂內容以及相關法律規定為基礎進行整全性解釋后得出。20世紀以來,“司法”一詞深受我國政治社會和意識形態的影響,至今沒有單獨成為明確的法律概念。[8](P725)近年來,法律中“司法”一詞逐漸增多,如司法工作人員是指有偵查、檢察、審判、監管職責的工作人員,司法機關多是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甚至公安機關。雖然這些詞匯還存在一定的模糊空間,但也趨向定型化。據此,司法可以界定為適用法律處理案件的訴訟活動,主要包括偵查、檢察、審判和執行。學界逐漸趨向共識。[9](P76)雖然國家監察機關不是司法機關,但一旦發現涉嫌職務犯罪線索,經立案調查證實后必須移交檢察機關依法審查和提起公訴,監察程序與刑事訴訟程序開始銜接,涉嫌職務犯罪的調查與刑事偵查活動在功能上具有相同性。換言之,無論監察權或調查權的性質是什么,只要涉及職務犯罪就必定與檢察權、審判權發生關聯,其實質就是辦理刑事犯罪案件時,與司法機關的關系自然可以被納入刑事司法關系范疇。
刑事司法是辦理刑事案件的活動,刑事司法關系是指辦案機關在辦理刑事案件過程中的權力配置和運行關系。分工負責、互相配合和互相制約是其基本原則,該原則的確立是刑事司法經驗教訓的總結和國家治理的法治化轉向,具有深刻的歷史背景和現實動因。其中,分工負責并不是權力分立,而是把不同刑事司法權能分配于不同機關行使,“各負其責,各司其職”,可分為職能、機關和人員上的分工,既要防止權力過于集中,也要提高職能專業化;相互配合是分工負責的必然要求,各機關權能的相互依賴,在業務的銜接、功能的互補和信息的共享等方面相互溝通與合作;相互制約也是分工負責的必然延伸,與相互配合并不沖突,各機關按照法律規定辦理刑事案件,不能越位和缺位,確保其他機關的行為符合法律要求,進而確保刑事司法權力在法治框架內運行。然而,2018年修改后的憲法第140條規定具有一定的限度,只是規范在辦理刑事案件時公檢法三機關的關系,既不包括在民事案件和行政案件中的關系,也不包括刑事案件辦理過程中與其他機關的制約。傳統意義上刑事司法關系只針對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但主體并不是關鍵,關鍵是權力關系。目前,偵查權逐漸分散化,除公安機關外,檢察機關、國安機關、軍隊保衛部門和監獄等都具有一定的偵查權,監察委員會的調查權也是由職務犯罪偵查權轉隸而來。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之初,學者們就國家監察機關是否適用2018年修改后的憲法第140條意見紛呈,有學者認為國家監察委員會不行使偵查權不應適用該規定;有學者建議通過修憲增加國家監察委員會;有學者認為在可以釋法后直接適用;也有學者認為監察委員會的部分權力具有偵查權性質,只是職權體系的一部分,不是核心職權,沒有必要將監察委員會納入。2018年修改后的憲法第127條將其明確規范,也是對爭議的回應。當然,即使不從2018年修改后的憲法第127條和第140條規定中尋找依據,分工負責、互相配合和互相制約也已經成為我國刑事司法關系的基本準則,作為憲法慣例是法治原則、人權保障原則和有限權力原則在刑事司法領域的體現,早已成為我國刑事司法權力配置和運行的憲法價值指引和規范約束。因此,本文所稱的刑事司法關系主要是從功能意義來說,既包括公檢法的職權配置及其運行關系,也包括監檢法的職權配置及其運行的關系,可以化約為偵查/調查、檢察和審判之間的關系。
國家權力結構是整體聯動的系統,任何一個國家機構都不能權力過分集中,所以對刑事司法權力要有系統性、協同性和整體性之規劃。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立足于中國國情進行的制度設計,優化刑事司法的權力配置和運行機制,確立新的憲法框架,推動刑事司法關系從一元化構造邁向二元化構造,更加符合中國刑事司法的現實狀況與實際需求,進而推動國家法治建設的深化。
監察委員會行使監察權覆蓋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職權具有復合性。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改變了我國的憲制架構,同時也影響了刑事司法權力配置及其法制表達,引起一系列法律的立、改、廢。秦前紅指出:“國家監察委員會改革就意味著相關的司法制度都要重新設計,與檢察制度相關聯的審判權、偵查權的問題也要重新設計。”[10](P36)國家監察委員會將各級人民政府的監察部門、預防腐敗局及人民檢察院查處貪污賄賂、失職瀆職以及預防職務犯罪等的相關職能整合轉移至監察委員會,行使監察權,履行監督、調查、處置職責。其中,監督權是根本和前提,“監督是單向或雙向的關注、審視并時刻準備按某種既定的標準評價乃至影響被監督對象的言行”[11](P2)。調查權和處置權是監督權的衍生,也是監督權的根本保障,可以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監督,沒有處置就無以監督。根據組織和權力的二分思維,監察委員會是專門反腐敗機構,也是監督執法機關,雖然代表黨和國家行使監督權,是政治機關而不是行政機關或司法機關,但并不影響調查權具有部分偵查屬性。調查權的權力淵源、功能目的和行使方式等方面與職務犯罪偵查權交叉,或者說調查權本身包含了職務犯罪偵查的內容。[12](P116)具而言之,首先,檢察機關的自偵部門轉隸至監察委員會,調整或停止適用《刑事訴訟法》的部分偵查條款,廢除或限縮了檢察機關的職務犯罪偵查權。其次,《刑事訴訟法》第106條規定偵查的核心意涵是在辦理案件過程中依照法律進行的專門調查工作和強制性措施。這說明調查本身是偵查的意涵之一,調查權也涉及對人和物的強制措施。最后,監察對象是所有行使公務的公職人員,而非機關,部分案件涉及職務犯罪的處置是移送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的程序性處分,實際是一種“求刑權”[13](P85)。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國家監察委員會的調查權和檢察機關的偵查權存在區別,不能完全取代偵查權,主要重視源頭控制和過程預防,不是事后追責。[14](P16)
目前,學界對調查權屬于行政權還是司法權的性質界定爭議比較大,有學者認為這是繼立法、行政和司法權力之外的第四種權力——監督執法權。當然,這種爭議也涉及調查權是否適用《刑事訴訟法》等問題。現在已經明確適用《監察法》而不適用《刑事訴訟法》,但證據等必須符合刑事訴訟的要求。監察委員會的職權是一個復雜的構成,具有復合性,并不可以簡單化為司法、行政抑或立法等單一權力,關鍵是優化權力的合理配置以及執法責任的承擔。就如公安機關的權力既有司法權又有行政權,可以說監察委員會的調查權在黨紀程序方面是檢查權,在行政違紀層面是行政權,而在司法程序層面則是偵查權,便于實現各程序和機制的無縫銜接。因此,國家監察委員會調查權的核心是依法查證違紀、違法和犯罪的權力,核實是否存在相關問題。可以說,職務犯罪偵查權的行使主體具有可選擇性和多樣性,偵查的目的是調查犯罪嫌疑,查明事實真相,以準確高效為原則。雖然從結構主義來看調查權不同于刑事偵查權,但從功能主義來說是為了增進權力制約和監督實效,調查權已經包含了偵查權的內涵。即使調查權不是偵查權,也構成了我國刑事司法權的重要輔助,直接影響著檢察機關偵查權的配置、批捕權的行使和公訴權的調整,等等。無論怎樣,這在客觀上重新調整和優化了刑事司法權的配置和運行,對整個刑事司法制度產生了系統性影響。監察委員會、檢察院、法院、公安機關共同形成了刑事司法“四元并立”的格局,事實上是理順了刑事司法的組織結構、權力配置和運行機制。公安機關和監察委員會分別擁有偵查權和調查權也主要是基于功能主義考慮。這使我國刑事司法職權配置和訴訟流程都出現了兩種類型:一是非職務犯罪的“偵查—檢察—審判”,二是職務犯罪的“調查—檢察—審判”,并且相關權力配置、適用法律和強制措施也有一定差別,從而使得刑事司法關系構造二元化。
以往,刑事司法體制機制改革不斷強化,但沒有從根本上轉變公檢法三機關的實質關系,依然存在著控審不分、審判不中立、偵訴關系不清、檢察監督模糊等問題。在實踐中公安機關、法院和檢察院存在著配合過多和制約過少的困境,形成了正向配合為主、反向制約為輔的機制。傳統流水線的公檢法關系形成公檢法——犯罪嫌疑人的二元格局,犯罪嫌疑人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客體。這使得我國的刑事司法形成偏載結構,公安機關的政治功能超出法院和檢察院,而法院和檢察院的法律地位優于公安機關,致使三者形成復合依賴關系。近年來,我國刑事冤案的解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高層的強力推動,而不是公檢法三機關的相互制約機制主動發揮作用。這種情況的形成既有制度安排的不科學合理,沒有遵循刑事司法規律,同時也有在長期的互動中逐步形成三者相互認同與支持的非正式制度。[15](P58)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扭轉公檢法三機關的權力混同、職責沖突和關系梗阻等問題,通過理順權力配置和加強監督進一步推動刑事司法關系以審判為中心訴訟結構的轉向。具體來說,我國新一輪司法改革提出“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實質是建立以法院為中心的刑事司法機制,發揮檢察機關對偵查機關的引導、規范功能,工作重心從監督法院轉為偵查機關,法院通過審判程序的終局裁決功能,對審前程序進行制約引導,實現偵、訴、審程序機制的有序銜接。國家監察委員會實質上承擔職務犯罪偵查權能,更要求加強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的流程再造。這不僅包括國家監察委的調查權是否需要公檢法制約配合的問題,最重要的是調整檢察機關的權力配置。因為檢察機關作為刑事司法的中間環節,直接影響著公檢法關系的實踐走向,而其職權調整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公檢法關系發展的內在驅動力。
一直以來,職務犯罪偵查權由檢察機關行使而備受詬病,檢察機關身兼數職,集不同性質的職能于一身,“自偵、自捕、自訴、自監”的內在緊張難以消解,角色沖突,定位矛盾,偵查、起訴和監督的職權界限不清楚,檢察環節防范錯案的機制被嚴重弱化。隨著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權的轉隸,可以克服檢察機關“偵訴同體”的機制掣肘,改變刑事訴訟中檢察機關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的弊端,推動查辦和預防職務犯罪邁向規范化、一體化和程序化軌道,讓公檢法三機關權力交錯和相互依賴,避免刑事司法權力配置偏載導致權力依附,更加符合刑事司法規律和內在機理,使偵、訴、審的權力關系更明確。同時,根據《刑事訴訟法》,檢察機關“在對訴訟活動實行法律監督中發現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非法拘禁、刑訊逼供、非法搜查等侵犯公民權利、損害司法公正的犯罪,可以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對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其他重大的犯罪案件,需要由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的時候,經省級以上人民檢察院決定,可以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這樣將檢察機關的偵查權限縮為司法工作人員和涉公安機關管轄的特定案件,可以發揮檢察機關的專業性優勢,進一步實現公檢法職權的相對均衡,夯實相互制約的基石,進而理順公檢法的分工負責體制,克服制約不力、逆向運轉、久拖不決、效率低下等積弊。這也可以改變原來檢察機關過于強調以法律監督之名進行權力擴張,擴大檢察對象和范圍的趨勢,可以倒逼檢察機關強化功能,有利于其聚焦權力制約和權利保障,強化作為公共利益代表的作用,從而提高檢察能力,完善檢察措施,提升檢察權威,進而推動公檢法關系的變革。
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涉及刑事司法權力的調整。監察委員會在辦理職務犯罪案件時要處理好監察權、檢察權與審判權的關系,規范各自的權力邊界。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主要目的是完善黨和國家的自我監督,監察委員會作為行使國家監察職能的專責機關,要與司法機關、執法部門尤其是與檢察院有機銜接和相互制衡。監察委員會與司法機關在組織上獨立,在權力上平行,在流程上銜接,但在配合與制約中具有主體地位,直接啟動了刑事訴訟程序。[16](P13)監察委員會在進行監察工作時依法獨立行使監察權,雖然不適用《刑事訴訟法》,而是適用《監察法》,但一旦和檢察機關就犯罪問題對接,勢必要按照《刑事訴訟法》對檢察機關的相關規定進行,尤其是具體刑事司法權力運行的目的和方式。其實,《監察法》已經將其提到與刑事訴訟法同樣的方式,如第33條規定:“監察機關依照本法規定收集的物證、書證、證人證言、被調查人供述和辯解、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等證據材料,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監察機關在收集、固定、審查、運用證據時,應當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隨著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的深化,憲法和《監察法》對監察機關在辦理職務違法與職務犯罪時與相關機關的關系明確規定著重相互制衡機制的構建,否則就沒有專門規定的必要。
由于監察委員會具有高度的自運行性,不同于公安機關與司法機關的關系,必須在理清各機關職權界限的基礎上構建三者關系的法律原則、具體關系和程序銜接等問題。[17](P118)監察委員會的處置是審查部門經過審查后根據案件情況作出移送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不起訴作違法處分或撤銷案件的處理,整合了刑事手段和非刑事手段。該處置是程序性而非實體性的,既要受到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也要最終由法院決定。以往,紀檢監察機關在實踐中往往利用“紀檢”來規避司法,擁有巨大的權力卻不受司法監督,備受詬病,而監察委員會的政治站位和法律地位都比較高,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反腐,必須健全相互制約機制,避免淪為“以調查為中心”的流水線模式。國家監察委員會的政治地位超過公安機關,如果不加以制度配套的話很容易弱化檢察院和法院的制約功能。司法機關應通過對監察機關移送案件予以審查、認定和審判,以司法手段支持與制約調查權力的運行,實現對監察機關監督的常態化、過程化和動態化。
上海、濟南、銀川等地對監察機關成立后首次移送審查起訴的案件,檢察機關的案管辦公室、公訴部門和偵監部門大多都提前介入案件調查,以保證銜接的順暢性。[18](P103)按照《監察法》和《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監察委員會調查后移交檢察院的案件,既要進行程序上的轉換,如“對于監察機關采取留置措施的案件,人民檢察院應當對犯罪嫌疑人先行拘留,留置措施自動解除”;又要進行實體上的審查。檢察院如果認為不構成犯罪,有權撤銷案件或不予逮捕、不予起訴,甚至提出檢察建議。法院一旦判定無罪,國家監察委員會必須承擔國家賠償責任。如果需要批準逮捕和起訴必須由檢察院或法院負責,可以退回補充偵查,必要時可以自行補充偵查。這實質規范監察委員會與檢察院、法院的關系,將其納入分工負責、相互制約、相互配合軌道。自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以來,我國不斷出臺相關配套規定,規范監檢法關系,促進監察法和刑事訴訟法銜接工作規范化、法治化,健全銜接順暢、權威高效的工作機制,例如2021年1月17日國家監察委員會與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印發了《關于加強和完善監察執法與刑事司法銜接機制的意見(試行)》。
馬奇和奧爾森指出:“意圖的轉變對于研究制度變遷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既革新了公檢法關系,又規范了監檢法關系,還優化了監察機關與執法部門的關系。這可以更好地強化權力制約、優化人權保障和提高司法效能,符合新時代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要求,也在客觀上推動我國司法體制改革的進程。
權力必須受到制約和監督是現代法治文明的題中應有之義。《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指出要強化權力運行制約和監督體系。十八屆中央紀委三次全會明確指出:“要強化制約,科學配置權力,形成科學的權力結構和運行機制。”權力制約是法治國家建設的必由之路,監察委員會是專門反腐敗機構,是監督執法機關,重塑了國家的權力監督組織體系。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既創新了集中統一、權威高效的監督執法機制,又提高了公檢法三機關相互制約的內在動力,各機關分別按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職權,互相制約,尤其是審判機關應該發揮庭審在查明事實、認定證據、保障訴權、公正裁判中的決定性作用。這必須重視程序思維,對刑事司法的各環節進行功能分殊,既體現專業負責,又重視流程銜接,從而夯實權力制約和監督的基礎。憲法和監察法都明確規定了監察機關要與司法機關、執法部門相互配合和相互制約,要對刑事司法權能進行拆分,形成有效銜接和相互制衡的局面。
監察委員會既要在組織法層面明確監察權限,又要在行為法層面規范監察權運行。以權力分工為基礎形成的司法權內部制約和外部約束是現代司法的基本構造。1982年憲法第135條第一次出現了“制約”一詞,這與憲法序言規定遵守憲法和法律以及1999年修憲所確立的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規定契合,因為法治的核心在于法律對權力的支配,而權力制約和監督是組織機制。2018年修改后的憲法第127條和第140條的主要目的在于突出權力制約,否則完全沒有必要規定此條款,因為分工負責和互相配合與整部憲法文本邏輯之間相契合,而相互制約則與其他機關之間關系的監督、領導和管理等關系不同,專門予以強調,表明公/監檢法在地位上平等和在運作上的共時性。換言之,互相制約是刑事司法關系的核心價值。[19](P11)
雖然監察委員會、法院和檢察院在憲法位階平行,但為防止三者關系因權威性資源分配嚴重失衡而扭曲,真正解決“誰來監督監督者”的問題,防止陷入“監察中心主義”的困局。憲法第127條規定監察機關既要獨立依法履行監察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但也因為享有巨大的監督權力具有較高的權力位勢,容易要求其他機關配合。因此,發揮好制約作用,也必須符合刑事司法規律,避免權力過于集中,接受其他機關的配合制約。這一規定監察機關作為主體的憲法義務,更加突出對監察機關配合制約的單向性,既要配合制約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和執法部門,也要接受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和執法部門的配合制約。隨后《監察法》第4條第3款規定監察機關在工作中需要協助的,有關機關和單位應當根據監察機關的要求依法予以協助,這說明第2款是對監察機關的規范義務,而第3款則是監察機關的規范權利。如果將第2款理解為監察機關和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和執法部門的雙向關系的話,筆者認為我國完全沒有必要作此規定,或者干脆將其并入憲法第140條平行規定即可。所以該規定和憲法第140條的雙向配合制約不完全相同,重點在約束監察機關。
憲法文本中各項規定之間具有關聯性與依賴性,對單一條文的規范含義應從整體上解釋。雖然2018年憲法第127條和第140條并沒有人權保障的明確規定,但人權思想成為憲法權利是現代世界各國憲法的趨勢,憲法權利條款是具體化了的人權。例如,人身自由權、辯護權等條款就具有人權條款性質,正如王漢斌在對1982年憲法規定人身自由時的說明:“歷史上的慘痛經驗教訓告訴每一個制定者,如果在憲法中不規定人身自由,則將來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被剝奪人身自由。”[20](P387)隨著2004年“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入憲,人權從政治概念轉變為憲法法律概念,人權保障功能從隱性走向顯性。從制度沿革來看,刑事司法關系的確立與人權保障的轉向有一定的共時性和正相關性。憲法權利具有客觀法秩序的功能,刑事司法關系與憲法權利條款之間必須保持內部融貫性。隨著部門法對人權保障規定的完善,如2012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將人權保障作為刑事訴訟法的目的之一,根據“以保證準確有效地執行法律”之規定,人權保障也是刑事司法關系的價值訴求。
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目的也符合刑事司法實踐,為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反腐肅貪提供組織保障,將“雙規”“雙指”等備受爭議的強制措施以法定的“留置”措施取代,并規定嚴格的程序,走法治化的反腐道路,在實際上也是不斷趨向規范刑事司法人權保障。一直以來,由于檢察機關承擔偵查、起訴和檢察監督職能,三者的規范目的不同,檢察機關往往傾向于偵控犯罪而疏于法律監督。同時,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明確了各刑事辦案機關的職能定位,優化刑事司法職權配置,讓檢察院更好地發揮法律監督功能。例如,《監察法》第47條規定對于有《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不起訴的情形的,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批準,依法作出不起訴的決定。因此,檢察機關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不斷彰顯守護法律的功能定位,貫徹落實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在客觀上防止冤假錯案的產生,避免公民的人身自由被非法侵犯,進而加強刑事司法人權保障。
打擊犯罪是刑事司法關系的導向之一。從各國職務犯罪偵查權發展的歷史脈絡、權力配置和目的功能設置來看,由哪個機關行使既符合本國的政治體制,又能夠發揮偵查效能是最重要的考慮。職務違紀違法行為與犯罪行為具有較強的關聯性,有時難以辨別,而且犯罪嫌疑人具有政治影響,比較敏感,具有較多的社會資源,反偵查能力強,需要整體性的預防和打擊。[21](P46)傳統紀檢監察和檢察院職務犯罪偵查曾經發揮了巨大的監督作用,但無法適應經濟社會的發展,離中央全面依規治黨和全面依法治國的時代要求仍有差距,在打擊高層次職務犯罪方面的能力和權威不足,加上黨政關系的復雜性、運行程序的正當性和監督措施的合法性,要求必須進行法治化轉型。[22](P151)換言之,反腐敗力量分散和碎片化,日常監督和職務犯罪預防脫節,行政執法和刑事司法的銜接協調機制不順暢,常常受到組織梗阻,違紀和違法處理標準不一,缺少司法救濟途徑。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構造了符合國情、權威高效的國家監察體系,減少了權力運作阻力,實現反腐敗資源利用的集約化,減少程序銜接不暢或重復處理的問題,將制度優勢轉為治理效能,為新形勢下反腐敗提供堅強法治保障。[23](P8)由于監察委員會和紀委合署辦公,是集黨紀監督、政紀監督和法律監督于一體的綜合性機關,可有效整合監察資源,提高打擊職務犯罪的實效性。由此,職務犯罪辦案機制由原來的程序銜接轉換為組織整合,從“同體監督”轉向“異體監督”,推進機構內部的流程銜接,實現黨紀和國法的監督全面覆蓋,解決反腐敗權力分散的問題。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帶來的政治法律位階的提高、監察對象的全覆蓋、反腐敗力量的一體化和監察權的集中統一使黨內法規和國家法律無縫銜接,促使違紀、違法和犯罪懲處機制的協調順暢,明確與執法部門配合的工作機制。例如,《監察法》第34條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審計機關等國家機關在工作中發現公職人員涉嫌貪污賄賂、失職瀆職等職務違法或者職務犯罪的問題線索,應當移送監察機關,由監察機關依法調查處置。”同時,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理順職務犯罪的調查和公訴關系,改變司法資源浪費、刑事訴訟效率低下等問題,讓檢察機關從辦案負荷中解脫出來,聚焦公訴和法律監督,不斷提高辦案質量和效率。
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是對“八二憲法”體制的變革,具有重大的憲制意義,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我國刑事司法關系,這既是我國刑事司法的挑戰,更是新契機。這就需要做好配套制度建設,使國家監察體制改革與司法體制改革形成內在有機聯系,提高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的執法效能,實現刑事司法關系立體化和均衡化。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具有堅實的政治法律基礎和司法實踐基礎,植根于中國刑事司法土壤,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并根據實踐需要不斷發展創新。刑事司法關系的分工、配合和制約規定作為憲法原則為刑事司法制度設計和實踐運行提供了合憲性基礎,《監察法》《刑事訴訟法》等在實體和程序方面進行了明確性、可操作性和確定性的規定,搭建了由憲法原則與具體規則構成的規范體系。這勢必進一步理順刑事辦案機關的關系,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確保每一起刑事案件都經得起法律的檢驗,讓人民群眾在每一起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