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艷偉,何山河,金炳鎬
(1.昆明醫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云南 昆明650500;2.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081)
中國共產黨建黨一百年,是領導中國人民進行革命、建設和改革波瀾壯闊的一百年,也是中國共產黨進行偉大理論創新的一百年。百年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創新成果在中華大地上生生不息且一脈相承,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展現著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光芒。治理多民族國家是世界性難題,也是當下全球治理的難題,我們“何以共同生存”既是“世界之問”,也是“世紀之問”。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在這兩方面做出了基于馬克思主義立場的科學回答,創造了契合不同時代主題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成果。站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角度研究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百年發展史,既有世界意義也有時代價值。
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經過艱辛探索創立了新民主主義民族理論。這一時期中國民族理論的基本特點:一是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成為中國共產黨觀察、思考和處理中國民族問題的理論武器;二是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逐漸轉化為解決中國民族問題的行動綱領;三是產生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初步理論成果。這一時期的民族理論更多的是啟蒙和借鑒,主要吸收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民族理論,尤其是列寧主義的民族理論,理論的綱領性強,實踐導向突出。
早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前的新文化運動時期,馬克思主義及其民族理論就已在中國傳播。中國共產黨成立后,大量的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著作被譯成中文出版發行,推動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在中國的廣泛傳播,這與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或者說無產階級政黨需要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指導息息相關。這些譯著基本涵蓋了馬列主義經典作家關于民族和民族問題的相關論述。由于十月革命對中國影響巨大,列寧的中譯著作得到更多的傳播,從中國共產黨成立到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結束,共出版中譯列寧著作30多種;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出版中譯列寧著作38種;抗日戰爭時期,出版中譯列寧著作50種;解放戰爭時期,除廣大的解放區出版列寧著作外,國統區也有大量秘密刊印的列寧著作。這些譯著把列寧對帝國主義時期的民族和民族問題、資本主義民族發展的歷史趨向、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等核心理論介紹到中國,極大地推進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在中國的傳播。
中共早期領導人和黨內理論家,尤其是從蘇聯回來的李達、瞿秋白等人在這一階段作出了卓越貢獻。李達在《民族問題》一書中,不僅將斯大林馬克思主義的民族定義譯介至中國,而且“系統完整地向中國讀者介紹了在當時蘇聯形成的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1]。瞿秋白“在民族問題上的理論傳播和探索思考,不僅數量引人注目,而且內容十分集中”[2],在其直接論及民族問題的諸多文章和著作中,系統地傳播了蘇聯民族理論和民族政策。瞿秋白還在上海大學開設“現代民族問題”課程,開啟了在大學講壇專題介紹現代民族問題之先河。這二人均有在蘇聯學習、工作的經歷,作為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和理論家,參與了黨內一些重要文件的起草工作,他們對馬克思列寧關于民族和民族問題理論的系統性闡述、介紹和傳播,對早期中國共產黨人馬克思主義及民族理論水平的系統性普及和整體性提高功不可沒。
用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初步武裝起來的中國共產黨,提出解決中國民族問題的各種綱領和主張。1922年的中共二大《宣言》中提出了外求獨立、內求統一的奮斗目標,即“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用自由聯邦制,統一中國本部、蒙古、西藏、回疆,建立中華聯邦共和國”[3(]18)。二大《宣言》雖稍顯稚嫩且有明顯蘇聯影響的痕跡,但是對民族議題的關注,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已經把解決中國民族問題提到黨的議事日程。1931年和1934年兩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均重點闡釋了民族自決權、自由權[3(]166,209),并提出特別注意少數民族自治區域發展生產力、培養當地干部[3(]171),幫助各少數民族發展民族文化和民族語言,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內可以建立少數民族自治區域、自治區[3(]166,170)。1931年11月《關于中國境內少數民族問題的決議案》是中國共產黨成立后第一個相對比較完整闡述黨在民族問題上的基本主張的決議案[3(]169~171)。紅軍長征時期,途經許多少數民族集中分布的區域,具象化的多民族圖景不僅豐富了中國共產黨對多民族國情的感性認識,同時由于民族問題的解決事關紅軍的戰略轉移、行軍打仗、后勤補給等諸多生死存亡的問題,中國共產黨開始從戰略上思考民族問題,并著手展開全面的民族工作。在此期間發布的涉及少數民族和民族工作的紀律檢查、工作指示、工作須知、約法、布告、通令、宣言等不計其數。紅軍長征時期成為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的重要轉型發展期,也成為日后在西北開啟系統研究少數民族問題的重要原因①1940年,中央西北工作委員會以馬克思列寧主義關于民族問題的理論為指導,對回族、蒙古族進行了系統研究,形成了兩個理論成果,即《關于回回民族問題的提綱》和《關于抗戰中蒙古民族問題提綱》,這標志著中國共產黨人開始從理論上重視、思考中國的民族問題。。此后,有關民族和民族問題的議題越來越多地進入黨的主要領導人的講話和著述中,也更多地出現在黨的標志性文件和會議中。
經過中國共產黨早期的理論準備和紅軍長征時期的實踐準備(廣泛開展民族工作),在延安時期開始形成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初步理論成果。第一個成果是黨內首次系統研究少數民族代表性作品,即《關于回回民族問題的提綱》和《關于抗戰中蒙古民族問題提綱》。這兩個提綱完全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研究具體的少數民族,開啟了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調查研究之先河。第二個成果是中國共產黨對“中國”“少數民族”“中華民族”的表述發生了巨大變化。1938年楊松在延安做了題為“關于民族殖民地問題”的講座,他在第一講“論民族”中指出,“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3(]767),“就對外來說,中華民族代表中國境內各民族”[3(]767)。類似的表述在其后不斷出現,如1939年12月,八路軍總政治部的《抗日戰士政治課本》中寫道,“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中華民族是代表中國境內各民族之總稱”[3(]808),課本的“主要內容和毛澤東《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是一致的”[3(]807),也就是說,中國共產黨對“中國”“中華民族”的表述有了明顯變化且形成了普遍的共識。在中共二大《宣言》中多次提到“中國本部”,往往把中國表述成“中國本部”加“其他”的方式,這一表述在今天看來有較大局限性,明顯體現出“中心—邊緣”“主體—客體”的敘事方式。較之于中共二大《宣言》的表述,“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的表述客觀而貼切。在中共二大《宣言》中,“少數民族”被表述為“異種民族”[3(]17),到1923年開始被表述為“弱小民族”①這一表述在《中國共產黨、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局對于國民黨全國大會意見》里出現,具體表述為“對外反抗侵略主義的列強加于我人之壓迫,對內解除我人加于殖民地弱小民族(如蒙古西藏)之壓迫”。,后來被表述為“少數民族”②在《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中提到“遂使少數民族疑國民黨之主張亦非誠意”。1924年1月在中國共產黨的幫助下,改組的國民黨接受了中國共產黨的主張,重新解釋了三民主義,所以“少數民族”的提法也是中國共產黨所接受的。。中共二大《宣言》中提到了“中華民族”,但“中華民族是什么”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黨內都沒有進行過闡釋說明,所以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各民族之總稱”代表了黨內認識的新高度。表述本身的變化固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表述變化背后所承載的信息和意義的變化。“中國”“少數民族”“中華民族”表述的變化,代表了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民族關系、民族與國家關系認識上的變化。
1949年具有臨時憲法作用的《共同綱領》專門設立了“民族政策”一章。第五十條的核心內容是民族平等、團結、互助,反對兩種民族主義,也就是說,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踐行的將是馬克思主義的民族觀。第五十一條的核心內容是少數民族聚居區實行民族區域自治,標志著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艱辛探索有了中國化的成果,即從對蘇聯模式的民族自決、聯邦制的照搬、借鑒,發展到創造性地將民族因素與區域因素有機結合,實行民族區域自治。第五十三條賦予各民族在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平等權利,規定了人民政府幫助少數民族發展政治、經濟、文化、教育事業的義務。可以說,《共同綱領》中的“民族政策”是新民主主義民族理論成果的集中表達。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開辟了中華民族發展的新紀元,開啟了中國民族理論發展的新篇章。以毛澤東同志為核心的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在領導全國各族人民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過程中,全面推進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創立了中國社會主義民族理論。
從百年發展史的角度看,這一時期的民族理論要解決的問題是締造一個嶄新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建設一個全新的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建立一種新型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所以這一時期的民族理論更多地聚焦于“政治解放”,實現了民族平等理論的全面深化,民族團結理論的創造性發展,以及民族發展理論的創新性實踐。
一是民族平等理論的全面深化。民族平等是新中國的立國之本,也是新中國解決民族問題的憲法原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要全面貫徹民族平等,首先要搞清楚與民族平等息息相關的一些理論和認識問題。眾所周知,如何理解民族直接關系到實踐中怎樣對待不同的民族,進而關聯到民族平等的實現。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蘇聯的民族理論對中國影響巨大,但若按蘇聯的理論和邏輯,把族類共同體與社會發展程度或人口多少聯系起來,將其分為“部落—部族—民族”等系列,即便是中國的漢族也是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有資格成為民族①按照蘇聯學者葉菲莫夫的觀點,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才出現資本主義的經濟因素,漢族共同的經濟社會才開始形成。。那么,中國眾多的少數民族只能被稱為部族,其他還保留原始公社殘余的十來個“直過民族”既不是民族,也不是部族,只能稱為部落。這樣,族體之間就有了高低不同的等級,這既與馬克思主義民族平等原則相違背,又與我國各民族的實際情況相脫節,這樣的理論并不能指導我國的民族工作。據此,毛澤東在1953年明確指出,“科學的分析是可以的,但政治上不要去區分哪個是民族,哪個是部族或部落”[4(]117)。毛澤東的這一重要指示為我國科學理解民族解除了思想禁錮,也為之后的民族識別提供了理論指導。
族稱是族體身份的符號,同時也是標志社會等級、體現社會關系、維護社會結構基本秩序的一種文化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在漢語系統中存在大量歷史遺留下來的、帶有歧視少數民族性質的地名和族稱,往往用“蟲”字底或者“犭”旁加以指稱,這顯然與中國共產黨的民族平等原則是相悖的。對此,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頒布了《政務院關于處理帶有歧視或侮辱少數民族性質的稱謂、地名、碑碣、匾聯的指示》,從族稱上正本清源,建立與民族平等相對應的族體稱謂。
二是民族團結理論的創造性發展。在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發展史上,民族團結理論具有重要地位。在馬克思和恩格斯時代,民族團結更多的是指各民族無產階級之間的團結,即“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5(]133)。到帝國主義時代,面對突出的民族殖民地問題,列寧提出“全世界無產者和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既強調各民族無產階級之間的團結聯合,也強調無產者和被壓迫民族之間的團結聯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進一步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民族團結理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民族地區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國內外矛盾相互交織,境內外敵特分子和反華勢力極力挑撥民族關系,拉攏、威脅少數民族上層,民族團結形勢異常嚴峻。民族上層既有壓迫剝削群眾的一面,又有在本民族群眾中具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的一面,民族上層往往可以左右本民族群眾,在當時,“誰爭取團結了上層,誰就取得了主動”[6(]188)。在這種特殊的情勢下,中國共產黨創造性地把階級斗爭理論、統一戰線理論、民族團結理論有機結合起來,在毛澤東“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精神指示下,提出了“爭取團結民族上層”的決定,把階級斗爭中的打擊對象轉換成可以爭取的統戰對象,進而改造培養成團結本民族人民的力量。
民族團結理論的創造性發展還體現在另一個方面,中國共產黨的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不僅注重“立”,即從正面角度推進民族團結宣傳教育,還重視“破”,即對影響民族團結的兩種民族主義進行集中的理論批判和實踐斗爭。1957年,毛澤東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指出,“無論是大漢族主義或者地方民族主義,都不利于各族人民的團結,這是應當克服的一種人民內部的矛盾”[7(]558)。周恩來強調,兩種民族主義在本質上是“資產階級民族主義”[8(]162)。李維漢也指出,“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共產主義是根本對立的,不能相容的”[9(]654)。值得注意的是,將大漢族主義和地方民族主義(狹隘民族主義)作為應當克服的人民內部矛盾,把反對兩種民族主義作為處理民族問題的原則、加強民族團結的有效手段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成為憲法原則,在世界上極為罕見或絕無僅有,這是中國共產黨對馬克思主義民族團結理論的創造性發展。
三是民族發展理論的創新性實踐。民族地區的民主改革和社會主義改造,創造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跨越發展理論,為落后民族提供了“超常規”和“跳躍式”發展的可能性。馬克思認為,“歷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10(]168),但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并沒有把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絕對化。他們認為,相對于西歐漸進式發展國家而言,東方落后國家有可能實現社會形態的跨越式發展。馬克思晚年通過手稿、書信、筆記等形式對東方社會尤其是對俄國社會的研究,得出了“有可能不通過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4(]769),直接進入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這一科學假說在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勝利后由理論變成了實際。
1949年10月,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作為東方大國的中國通過新民主主義革命實現了國家和民族獨立,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但是中國革命并未完成,還要繼續推進革命向前發展,通過社會主義革命建立社會主義制度。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1956年三大改造完成,標志著社會主義革命的完成,中華民族跨越“卡夫丁峽谷”,各民族攜手進入社會主義,實現了社會形態的跨越。這一跨越的艱巨性、復雜性是不言而喻的,中國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民族眾多的國家、一部“活的社會發展史”的國家,跨越方式和途徑的豐富性和鮮活性是任何國家無法比擬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極大地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跨越式發展理論。具體來看,中華民族攜手進入社會主義的進程分兩個步驟:第一步是民主改革,即土地改革;第二步是社會主義改造。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民族地區存在以下幾種不同的社會形態,即處于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的邊疆少數民族,處于奴隸制發展階段的涼山彝族,處于農奴制發展階段的西藏藏族,處于封建領主制發展階段的西雙版納傣族以及受其影響的其他少數民族,還有與漢族發展水平大體相當、處于封建地主制發展階段的少數民族。在這種復雜的多種社會形態共存的情況下,能否實現跨越和如何進行跨越是擺在中國共產黨面前的巨大課題。中國共產黨人憑借高超的政治智慧和深入的調查研究,對處于不同社會發展階段的民族實行了不同形式的改革,創造了“直接過渡”“和平協商土地改革”“強力斗爭”等不同方式,解決了少數民族的土地問題。解決了土地問題也就是解決了少數民族農民的生存問題、所有制問題以及壓迫和被壓迫問題,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民族地區幾乎沒有工商業和手工業,民族地區的三大改造基本上是農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即民主改革獲得土地后怎么按照社會主義的方式去組織生產,怎么積累社會主義元素的問題。民族地區農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本著“慎重穩進”的原則,分類指導,按照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低級到高級的步驟,把各少數民族組織起來,按照不同形式實現農業合作化道路。不搞“一刀切”,不忙于辦民族聯合社,甚至“提倡大量組織群眾性的換工互助,適當利用民族固有的有利于生產的共耕伙干方式組織生產”[11(]176)。
中國各民族的攜手跨越是一部生動鮮活的歷史畫卷,在這一跨越過程中,十來個“直過民族”實現了“一步跨千年”,這是歷史性的巨大跨越,是對馬克思主義跨越發展理論的創造性發展。
如果說,以毛澤東同志為核心的黨的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創立了中國社會主義民族理論,從政治上、法律上解決了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問題,那么改革開放后,以鄧小平同志為核心的黨的第二代中央領導集體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開創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理論所面臨的問題是,如何通過加快經濟社會發展,把政治、法律的平等權利更好地變為一種現實,成為一種更真實的社會關系,實現事實上的平等。從百年民族理論發展的角度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理論是一個理論形態較為完整的體系,尤其是2005年中央10號文件“我們黨關于民族問題的基本理論和政策”十二個方面的論述,“標志著中國特色民族理論政策完成了它的體系化過程”[12],這一理論體系系統回答了“什么是民族”“如何促進民族發展”“什么是民族問題”“如何解決民族問題”等基本問題。
以鄧小平同志為核心的黨的第二代中央領導集體開創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理論。首先,從思想上撥亂反正,否定了“民族問題的實質是階級問題”的錯誤觀點,重回正確的思想路線,為科學認識民族和民族問題“松了綁”“鋪了路”。其次,突出求真務實的精神和作風,“真”和“實”成為這一時期黨的民族理論和政策發展的突出特點,體現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革命性和徹底性。鄧小平指出,“我們的民族政策是正確的,是真正的民族平等”[13(]362),“我們的政策只要確定了,是真正要實行的”[14(]163),“要使各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真正實行民族區域自治”[15(]339),“實行民族區域自治,不把經濟搞好,那個自治就是空的”[14(]167)。從這些論述中可以看出,中國共產黨所追求的民族理論和政策目標不僅是原則上、理論上和形式上的,也不僅是政治上和法律上的,而且是要落地生根、體現在現實生活中。再次,鄧小平同志首次把生產力標準引入民族工作。把民族地區能不能發展起來作為觀察少數民族地區一切工作得失成敗的客觀標準,把發展作為解決民族問題的核心,回答了“如何促進民族發展”的問題。最后,鄧小平拓寬了對“民族問題”的理解。鄧小平在接受美國記者采訪回答臺灣與大陸統一問題時指出,“這首先是個民族問題,民族的感情問題”[13(]170),意思是說,統一是全國各族人民的共同愿望,分裂是違背民族意志的。不管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分裂中國的行為都會傷害中華民族的民族感情,都是民族問題。
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黨的第三代中央領導集體面臨復雜的國際形勢,蘇聯解體、東歐劇變、第三次世界民族主義浪潮侵襲,世界風云激蕩。國際上,中國將“步蘇聯后塵”“社會主義終結”等論調喧囂塵上。在國內,市場化取向的改革全面啟動,體制轉軌深度推進。在如此復雜的國內外形勢下,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黨的第三代中央領導集體開始從全局和戰略高度部署民族工作,認識民族問題,以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的方式確立了民族工作的指導性原則,提出民族工作重要戰略主張,總結民族理論重要成果。1992年召開的第一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以“各民族大團結”為主題,產生的最重要理論成果就是對民族問題內涵的新闡釋,將“民族自身發展”納入民族問題之中,回答了“為什么把發展作為解決民族問題的基礎”這一理論問題。在這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江澤民同志歸納了我們黨在幾十年民族工作實踐中形成的八個方面民族問題基本觀點和政策,探索了中國特色民族理論政策體系[8(]259~260)。1999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提出了加快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重大戰略。在此期間,正式確立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為我國的一項基本政治制度,標志著民族事務治理的制度建設上了新臺階。2001年中央工作會議上,李瑞環同志在談及“要重視民族宗教問題”時,提出了中國共產黨“關于民族問題的基本觀點和政策”十個方面的內容[16(]2~3),標志著中國特色民族理論政策體系的初步形成。
以胡錦濤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重視中國特色民族理論體系建設,在2005年召開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系統闡述了“兩個共同”的科學內涵及其辯證關系,把“和諧”納入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本質特征。在此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之后,中共中央下發10號文件,把中國共產黨關于民族問題的基本理論與政策概括為十二個方面的論述[17(]91~93)。這十二個方面論述的提出標志著中國特色民族理論政策體系的形成,也標志著中國民族理論的發展進入新的系統化、理論化階段。中央十二個方面論述從理論上系統回答了“什么是民族”和“什么是民族問題”,“如何促進民族發展”和“如何解決民族問題”。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從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高度,推動民族理論創新發展,開創了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理論,使中國共產黨百年民族理論發展進入前所未有的新高度?!靶隆斌w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對多民族國情認識的“新”;二是民族事務治理理念的“新”;三是話語敘事方式的“新”;四是解決民族問題路徑的“新”。上述一系列的“新”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黨的十九大報告、2019年全國民族團結表彰大會上的講話、兩次西藏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兩次新疆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及民族地區考察的講話中得到了系統闡釋。
多民族國情認識的“新”。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重點談了八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多民族基本國情。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多民族是我國的一大特色,也是我國發展的一大有利因素。把多民族和多元一體作為“特色”“有利因素”“重要財富”“重要優勢”,作為積極因素和“正能量”來看待,一方面有力地回擊和批判了把多民族當作“包袱”“問題”“麻煩”的錯誤觀點,另一方面樹立和倡導了一種新型的民族國家觀,即交融互鑒、美美與共、和而不同的包容性民族國家觀。
民族事務治理理念的“新”?!肮餐币辉~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出現頻率最多的詞匯之一,也是貫穿在民族事務治理過程中的一條鮮明主線,其背后蘊含著對中國民族關系和民族問題的新認識,體現了民族事務治理的新理念?!肮餐奔匆黄?、一道、一同、聯合、協同,強調多元主體間的平等關系、協同關系,不是主客體關系,強調各民族都是主人,是共同主體。從關系論的視角,“共同”在互為他者的關系中是一種相互承認、相互尊重,是一種基于互惠視角的平等表達。這一表達更能從根本上理解民族關系的諸多本質,即民族關系和諧是各民族共同維護和營造的結果;民族問題是各民族相互作用產生的結果,不是哪個民族的問題,更不是少數民族問題,是互為他者的“關系”產生了問題,每一個參與者都有責任。從話語的視角,“共同”是每一個參與者都有存在感的一種表達,是各民族都能夠認同的一種表達,是基于主體間性視角的一種表達,所以最容易產生共鳴、共情。黨的十八大以來,民族事務領域以“共同”為核心的敘事和表達不斷深化,至2019年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達到成熟,凝練成“四個共同”的新闡釋。“四個共同”從整體性的角度認識中華民族,揭示了潛沉于中華民族歷史、文化和精神深處的統一性和不可分割性;“四個共同”從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視角認識中華民族,從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豐富歷史內涵揭示了中華民族強大內聚力的歷史根源,勾勒出中華民族從多元走向一體的歷史過程;“四個共同”從共生的視角認識中華民族,從中華民族共享的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中看到各民族之間的廣泛關聯性和共生性。
話語敘事方式的“新”。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華民族大家庭”就逐漸確立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建設的標志性話語,黨的十八大以來,這一話語使用的頻率明顯增多,甚至可以說,“‘大家庭’也是中國特色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建設理論的模式概括”[18]。“大家庭”和“一家人”理念把抽象的國家概念形象地比喻成接地氣、生活化的百姓話語,使國家不再是西方那種無感情的契約和冷漠的原子化個體組成的共同體,而是有血肉、有溫度、暖人心、有心理港灣的共同體,使政治共同體的“國”找到了文化和精神共同體的“家”,完成了對國家內聚性和親和力的重塑和提升,使國家認同有了共同的心理基礎和情感支持。
解決民族問題路徑的“新”。物質力量和精神力量并重,交往交流交融并舉。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解決好民族問題,既要解決好物質方面的問題,也要解決好精神方面的問題”[19(]249),強調推動民族工作既要重視物質力量,也要重視精神力量,并結合民族工作面臨的新階段性特征以及中國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的現實,著力推進精神層面的建設,提出構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創立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最新成果”①這一重要論斷是2020年12月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國政協主席汪洋同志在全國政協民宗委主題協商座談會上首次提出的。見2020年12月2日新華網:《汪洋出席全國政協民宗委主題協商座談會》。。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一方面重視挖掘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豐富歷史內涵,找尋中華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的“歷史事實”和“歷史物證”,為當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集體記憶;另一方面重視促進當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首先,注重各民族空間結構上的“交”,為適應城市化迅速發展和各民族從聚居到散雜居化的趨勢,適時推進建立嵌入式社會結構和社區環境,著力打造各民族“共居、共事、共學、共樂”的新格局。其次,在文化上著力推進共享、交融的積極建設路徑,強調交融互鑒,強調各民族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相互欣賞、相互學習、相互借鑒”;各民族文化要在傳承保護的基礎上實現“創新交融”,要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20]。有了文化上的共性交集,有了“共享文化”,才能凝聚共識,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才有深厚的文化根基。
回望中國共產黨百年民族理論發展,可以做出以下概括和總結。
一是中國化的族體概念系統得到確立。首先,在民族定義上,突破了僵化的斯大林民族定義,確立了中國共產黨“6+1”的民族概念。其次,對少數民族的理解,從“異種民族”“弱小民族”等帶有他者色彩和等級觀念的概念,轉變為具有平等地位且極具親緣性關系的“民族大家庭成員”概念?!爸腥A民族”也不再是指漢族和華夏,而是“中國境內各民族之總稱”,各民族都是多民族大家庭的平等成員,是兄弟姐妹。最后,漢語的“民族”成為包容性極強的概念,可以用來指稱不同層次和不同發展階段的民族,既可以指中華民族、阿拉伯民族等復合民族或者民族集團,也可以指彝族、白族、壯族等單一民族,甚至在一些老百姓的觀念中還可以指稱單一民族的不同支系;既可以指保留原始公社制殘余的少數民族,也可以指發展程度更高的漢族等其他民族,體現出很大的靈活性。歷經百年發展,“民族”的英文對譯詞開始普遍采用漢語拼音“Minzu”,這既體現了我們的文化自覺和自信,也標志著中國化民族概念的影響力和認知度得到了全面提升。
二是對多民族國情的認識得到極大深化。首先是完全摒棄了早期具有主客體和他者色彩的“中國本部”之類的概念。其次是確立了積極的民族國家觀,提出了多民族是“特色”、是發展的“有利因素”,“多元一體”是先人留給我們的“豐厚遺產”、是國家發展的“巨大優勢”等論斷,把多民族國情作為積極因素來看待,完成了國情認識上從“各美其美”到“美人之美”的巨大飛躍。最后是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演進邏輯有了清晰的認識,明晰了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強調多元是要素和動力,一體是主線和方向,指明了中華民族的未來走向。
三是基于中國實踐的民族問題理論與時俱進。首先,否定了極具階級斗爭色彩的“民族問題的實質是階級問題”的錯誤論斷。其次,突破了“民族問題是民族之間的矛盾問題”的狹隘理解,提出了“一個發展、三個關系”的新闡釋,尤其是把“民族自身發展”納入民族問題的內涵,為“發展是解決民族問題的基礎”提供了理論根據。
四是在中國共產黨百年發展歷程中,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不斷中國化,產生了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中國化的民族理論成果——中國特色民族理論,也就是說形成了中國新民主主義民族理論、中國社會主義民族理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理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理論。
五是創造了以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為基本前提,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以共同為核心理念,以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為實踐路徑的多民族和諧相處的“中國之道”,為多民族國家“我們何以共同生存”貢獻了“中國智慧”。
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百年發展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經驗一,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民族理論百年發展的根本保障。一提到民族理論政策,人們往往會稱之為“黨的民族理論與政策”。其中包含了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現行的民族理論與政策是中國共產黨創立和制定的,沒有中國共產黨就沒有中國的民族理論與政策;第二層含義,中國的民族理論與政策體現了中國共產黨的意志,是中國共產黨的性質、宗旨和初心使命在多民族國家治理方略上的集中體現。中國共產黨始終追求的是人的全面發展和解放,代表著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其初心和使命就是“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中國共產黨的性質、宗旨以及初心使命決定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民族理論健康發展的根本保障。民族理論百年發展充分表明,只有加強黨的領導,才能保障民族理論的馬克思主義發展方向,才能保障基于馬克思主義立場確立的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各民族共同繁榮的基本原則,才能凝聚各民族人民的廣泛共識、匯聚各民族大團結的磅礴精神力量,才能引領各族人民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經驗二,只有把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不斷中國化,民族理論發展才有生命力。馬克思主義不是僵化的教條,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鐵律。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體現在面對共時性的復雜現實問題時所展現的闡釋力,從歷時性的角度能夠揭示事物發展的基本規律;體現在解決問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之所以在中國生根發芽并不斷發展壯大,就在于中國共產黨能夠將其不斷中國化,不斷與中國民族和民族問題實際相結合,不唯書、不唯“蘇”,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深刻把握中華民族發展的歷史趨勢,真正解決中國的民族問題。在民族理論發展的百年進程中,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是“因”,中國特色民族理論是“果”;民族理論不斷中國化,產出了極其豐富的中國特色民族理論。
經驗三,與時俱進的創新是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百年發展的不絕動力。百年來,中華民族經歷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飛躍;民族事務領域也實現了各民族從政治解放、經濟社會發展、精神力量凝聚的巨大跨越??v觀中國共產黨百年民族理論發展史,創新成就了民族理論的百年發展,成就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在中國的薪火相傳,成為民族理論百年發展的不絕動力。從早期的“民族自決”“聯邦制”到民族區域自治的抉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的“直接過渡”成就“直過民族”一步跨千年,從“各美其美”到“美人之美”的文化創新交融,物質力量和精神力量并重的“兩翼齊飛”,民族和民族問題概念(理論)的中國化理解,從各民族“兩個離不開”到“三個離不開”再到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以及各民族和睦相處,和衷共濟、和諧發展的民族關系理論發展,從多民族國情認識的深化到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無不體現著民族理論的創新發展。
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百年發展史也帶給我們深刻啟示。
啟示一,馬克思主義是能夠真正解決民族問題的科學理論。馬克思主義揭示了民族形成、發展、消亡的客觀規律,指明了社會主義時期是各民族共同繁榮發展的時期,而不是民族消亡的時期。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夠解決民族問題,就在于它提供了認識、解決民族問題的科學方法論。馬克思主義認為,不能離開社會發展總問題來觀察、認識和處理民族問題,必須從社會發展總問題的全局,從民族問題與其他社會問題的普遍聯系中來認識民族問題。民族問題從屬于社會發展總問題,民族問題的徹底解決只有在社會總問題解決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民族問題不可能離開社會革命總問題而求得單獨的孤立的解決。但是,民族問題反作用于社會發展總問題,民族問題又對社會發展總問題產生重大影響。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中國共產黨人根據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戰略任務,科學研判不同時期民族問題的階段性特征,綜合施治,找到了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
啟示二,民族是客觀存在的社會實體,而不是“想象的共同體”。以歷史虛無主義的態度,“企圖通過取消民族身份、忽略民族存在來一勞永逸地解決民族問題的想法是行不通的”[19(]35)。中國共產黨人本著實事求是和民族平等的原則,通過民族識別,給予各民族平等的身份承認,在承認的基礎上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縮小差距;同時主張在平等基礎上的團結聯合,提倡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共性交集、凝聚共識、夯實各民族的最大公約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功解決了統一性與多樣性之間的關系問題。這些創造性的偉大實踐成就了中國民族理論的百年發展,對當下仍處于民族問題困擾的世界多民族國家具有重要借鑒價值和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