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杰
(山東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世人多以為意愿無阻礙地實現即是自由、受到限制便不自由,這其實仍未真正認識自由的內涵。實際上,受限與自由并非截然對立,而是相互交錯、辯證統一。要理解這一點需從根基談起,需以馬克思的視角進行解析。
1871年,達爾文發表《人類的由來》,證明人由古猿進化而來。古猿起初與其它動物一樣,完全受自然的控制,其所有需要都是大自然規定的,滿足需要的能力亦是大自然賦予的。但是,當通過物質生產獲取生活資料時,古猿就與動物區別開來,成為過渡生物,進而最終轉變為人類,正如馬克思所言:“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所以關于他通過自身而誕生、關于他的形成過程,他有直觀的、無可辯駁的證明。”[1](P196)所以,動物是被創造出來的,而人類是自我生成的,就像費爾巴哈說“人是人的最高本質”,即人之為人的根據在人自身。如此一來,人便是雙重存在物,既有生存、繁衍等自然規定性需要,又有審美、愛等自我生成的需要,即自我規定性需要。當然,自然規定性需要是通過古猿遺留給人類的,來源于動物這一事實決定了人永遠無法徹底擺脫獸性,由此可以說,承襲而來的是動物性,自我生成的才是人性。與此同時,人類滿足需要的能力也超出了自然規定,從古猿那里繼承來的能力(如感知)得到改造,其它能力(如理性)則是人類自我新生成的。而且,人類在生成之后繼續進化,這一點永無止境。
對人而言,能力是中介,需要是動力,因為“人如果不同時為了自己的某種需要和為了這種需要的器官而做事,他就什么也不能做”[2](P286)。所以,需要才是本源,討論自由就得從它發端。“自由王國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3](P926)這意味著,人即便不是因強迫而行動,可自主進行選擇,但只要是為了滿足自然規定性需要,就仍然不自由,因為自然規定性乃是外來規定性,而非自我規定性。可人類恰恰有自我規定性需要,滿足自我生成的需要的活動便是自由的活動,如“真正自由的勞動,例如作曲,同時也是非常嚴肅,極其緊張的事情”[4](P174)。
需要指出,人所有的活動都依賴和遵從物理規律,永遠無法跳到其外,如力氣再大人也不能將自己提起來、無必然的因果聯系行動就無法實現目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是不自由的。或者說,世界上并沒有所謂的“自由”,依附于外在條件的“自由”本身就是非自由的體現。因此我們講,自由是在物理層次之上呈現,卻又離不開后者,它們相反相成。有學者認為,除必然性之外,物質世界還必須有偶然性,這樣自由才能存在。我們說,若整個世界只有一條因果鏈,那自由當然無法存在。但實際上有無數條因果鏈,事物就是無數因果鏈的相交節點,其發展方向并不唯一,在此情形下,即使無偶然性自由也可以存在。當然,現實中偶然性客觀存在,自由的存在就更有保證了。
自我規定性需要與自然規定性需要共存于一身,同時對人發生作用,人其實是自然規定性需要和自我規定性需要的角力場。二者交會,自我規定性需要則成為規范。一方面,自我規定性需要與自然規定性需要有機統一,這兩方面協同發展,才能夠真正讓人得到發展與進步。另一方面,自我規定性需要與自然規定性需要辯證對立,通過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進行有效“沖突”,才能夠真正確保人在約束中成長和發展。
有些自然規定性需要及其實現方式與自我規定性需要和諧不悖,甚至是自我規定性需要得以實現的條件,如物質生產,因為人們必須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科學、藝術等等。對這類滿足自然規定性需要的活動要大力推動,自由王國只有在必然王國繁榮的基礎上,才能真正發展起來。根據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人有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需要,這五大層次的需要之間是互相協同、層層遞進的關系。只有首先滿足人的“生理需要”,才能更好地促進人的“自我價值實現”,這個過程也正說明了自我規定性需要與自然規定性需要的有機統一,這也是促進個人成長與發展的關鍵所在。
而有些自然規定性需要與自我規定性需要沖突,如支配欲;有些自然規定性需要雖不與自我規定性需要沖突,但實現方式卻與自我規定性需要沖突,在人類能力超出自然限制的情形下,這點尤為明顯,如性侵。對這些自然規定性需要、這些實現方式,自我規定性需要會予以禁止,此便是“應當”,上述需要、實現方式其實就是“惡”。理由己出,這樣,“休謨難題”便迎刃而解。即使委實沒有其它方法壓制惡,人至少還可以通過自殺來消解自然規定性對自己的控制,就如黑格爾所言:“唯有人才能拋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生命在內,因為人能自殺。動物則不然,動物始終只是消極的,置身于異己的規定中,并且只使自己習慣于這種規定。”[5](P17)犧牲生命以實現自我規定性需要是人類自由的終極證明,當然也是最消極的證明。所以,凡是正常之人都要對自己的惡行負責,因為本可以管制住惡,任何借口都不能成為推卸責任的理由,奉命作惡的納粹士兵也受到審判就是這個道理。
綜合以上情形,可以說,人類就是要把自然規定性需要及其實現方式納入到自我規定性需要的規范之內,此乃本性使然,“惟有人作為全無規定的東西,才是凌駕于沖動之上的,而且還能把它規定和設定為他自己的東西”[5](P26)。或者說,就是為了管制自然規定性需要及實現方式才產生了自我規定性需要,也只有這樣了才能說人類生成了。那么,所謂“意志自由”中的這個意志只能是自我規定性需要引起的意志,自然規定性需要引發的意志不但本來就無自由可言,而且要受前者的管制。
馬克思認為自由離不開限制。從上述的闡釋中可知,所謂“自由”需要一定的法律規則及價值標準來進行界定,從而獲得基于“物理規律”為參照的自由。以規范允許的方式滿足自然規定性需要,從根本上說還是不自由的,因為滿足的是外來規定,但它又不同于惡,可稱之為形式上的自由,以便區分。這樣,人類活動就分為三類:做自由的事,自由地做自然規定之事,不自由地做自然規定之事。做自由的事是完全的自由,從內容到形式都自由,因為它所滿足的自我規定性需要本身既是目的又是規范。自由地做自然規定之事,是相對的自由,即按照相應的規則和標準來做“不自由的事”,內容本身不自由,所以只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自我規定性與自然規定性的統一。而不自由地做自然規定之事,是徹底的不自由,從內容到形式都不自由,分為作惡和在惡的壓迫下行動,二者互為對立面。可見,自由具有對應的尺度和坐標,按照自由的實現程度,可以將之分成如上三類。這種界定其實也是對人類活動層次的再現,可以說,人類活動層次越高級,那么所獲得的自由程度就越大,這個過程是現實向理想轉化和趨向的過程。
惡乃是自然規定性需要的實現突破了自我規定性需要的管制,所以作惡之人與被壓迫之人同樣不自由,哪怕是他占據優勢強迫別人,哪怕是他主觀上愿意這樣做。有的作惡之人會認識到這一點而改過自新,從而恢復自由,至少恢復到形式自由。有的作惡之人死不悔改,那就需要外人用強力迫使他的自然規定性需要的實現納入自我規定性需要的規范之內,甚至直接消滅不合規范的自然規定性需要,這是幫助他恢復自由,此時自由就與限制同一。自由和受限相對立是對受壓迫之人而言的,他正當的需要不受自己的管控而是受制于外來目的,或自己奮起反抗或外人施以援手,打破限制才能恢復自由。但被壓迫之人有時并不想反抗亦不愿別人救助,自己情愿受壓迫,就像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患者那樣,外人可限制其不自由的行為,迫使其自由,自由與限制此時又是同一的。
只要目的是恢復被壓迫之人的自由,外人援助他也好強制他也好,都不會侵犯他的自由,因為這與目的相背離。對作惡之人進行限制也是為了恢復他的自由,外人對他的強迫當以此為限,因為作惡之人的自由恢復后,外人繼續或進一步實施限制的話,就是在作惡,自己陷入不自由。同理,受壓迫之人反抗作惡之人,恢復自身的自由即可,否則自己就轉為惡人,變得不自由了,防衛過當就是最明顯的例證。可見,他者的自由就是自己自由的邊界。為此,康德提出一個判斷行為適當與否的標準:施加于他人的活動同樣愿意施加于自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說的是哪樣的活動不能做,而康德說的是哪樣的活動能做,二者互為逆否命題。對于此問題,馬克思這樣說:“自由是可以做和可以從事任何不損害他人的事情的權利。每個人能夠不損害他人而進行活動的界限是由法律規定的,正像兩塊田地之間的界限是由界樁確定的一樣。”[1](P40)由此可以看出,自由必須要依賴于特定的價值標準及價值界定,才能夠產生現實意義。對于個體而言,要想獲得真正的自由,便要明確并遵循相應的法律規范和價值標準。這個標準其實也適用于人與其他生物之間,因為人的愛如張載所言乃是“民胞物與”,既施于人亦施于其他生物,這種需要會克服人類中心主義,使人與其他生物和諧相處,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總之,“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1](P185)。
霍布斯認為,人類乃是自然的產物,和動物一樣完全受自然控制。這樣的話,無論人作何選擇,都是大自然規定的,那就無所謂善惡,人也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因為大自然就這樣設定。現實中人類有道德倫理、法律制度,反過來證明人是自由的,而自由的根本在于自我生成,所以霍布斯的觀點難以成立。在費希特那里,人不僅自我生成,而且創生世界,即所謂“自我設定非我”。以他看來,人只有自我規定性,而無外來規定性,所以絕對自由,善惡皆出自人性而不像我們說的惡出自獸性。但人創生世界的觀點與事實不符,因此,費希特的自由觀也不成立。
自然規定性需要受自我規定性需要的規范,但它不僅能突破管制,而且還反過來對自我規定性需要產生影響,如“憂心忡忡的、貧窮的人對最美麗的景色都沒有什么感覺”[1](P192)。它甚至能異化自我規定性需要,使得原本自由的活動成為滿足自然規定性需要的手段,不再自由。
在人類誕生之初,尚未出現社會分工,對于個體來說,其在進行物質生產勞動的同時,也在從事其他精神、文化層面的活動。可以說,每個人都富含藝術家的氣質,相比其它自由活動(如道德實踐),藝術更明顯地體現了人類的超越性,即不為肉體需要也進行生產,“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1](P163)。出現分工之后,物質生產勞動與其它活動分離開,人類群體中的底層淪為勞動工具,他們從事更多的是物質內容生產。而處于較高社會層次上的人,則將更多的關注點投射到社會變革、制度建設、藝術發展、科學進步等方面[6](P593)。只從事物質生產的階層注定是不自由的,但即使這樣,在前資本主義時代還是存在藝術本身就是目的的情形,甚至從事手工業的工匠、畫師為自己的手藝而癡迷,在一定條件下也可算得上藝術家,“中世紀的手工業者對于從事本行專業和做好這項專業還有一定的興趣,這種興趣可以達到原始藝術愛好的水平”[2](P59)。資本主義發展起來之后,很多職業都被納入到資本增殖的軌道,“許多職能與活動過去具有非常神圣的光環,它們被認為是目的本身,是免費進行或間接支付的(例如英國的一切自由職業者,醫生,律師等等……);現在一方面,直接變成了雇傭工人,不管它們的內容和支付怎樣不同”[4](P523-524)。藝術生產同樣也成為資本入侵的犧牲品,對于戲院及相關娛樂場所的老板而言,藝術是他們得以謀生和獲得利潤的工具,在這里,演員作為工人而非藝術家而存在,他們創造出的藝術作品也不具備藝術屬性,而是資本家用以獲取利潤的工具[4](P417)。可以說,獲利是所有資本活動的出發點和歸宿,即便是藝術生產也無法逃脫此類命運,成為資本家逐利的重要方式[7](P346)。
但由于人類的自我規定性,也由于藝術本身的特點,“工業文化”無法占領藝術生產的全部縱深,異化只是局部的,“不固定在商品上的種種勞動,按其性質來說,大多數不能從屬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7](P223)。正如在資本主義社會,依然有人不為錢財、名聲等等而舍己救人,這也是自由存在的體現。所以,資本主義社會,依然是自由的活動、形式上自由的活動、完全不自由的活動并存的格局。
人確如盧梭說的那樣,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之所以有枷鎖,是因為人類有自然規定性需要且能力超出了自然限制。而自我規定性需要推動人逐步解除枷鎖實現自由,“文化上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8](P120)。歷史發展到今天,自由的曙光已經顯現。
對于完全不自由的活動,關鍵在于消滅惡,無惡就無壓迫。一些惡是由自然規定性需要不合規范引起的,這類需要完全可以擯棄,而這些自然規定性需要既然代代相傳,那必定有遺傳基因,或許可以通過基因改造直接消除。另一些惡所實現的自然規定性需要合乎規范,只是實現方式不合規范,可實現能力是價值中立的,因此這些自然規定性需要和實現能力都不應消除,那人作惡的可能性就永遠存在。其中有純粹的作惡,也就是說即使能以合乎規范的方式滿足合規范的自然規定性需要仍然作惡,這只能通過法令來遏制,所以無論人類發展到什么程度,一定會有律令存在,如“禁止性侵”必然貫穿人類歷史始終;還有因為合乎規范的方式無法滿足合規范的自然規定性需要而引起的作惡,如在極端貧困條件下生存必需品的爭奪不可避免(雖然有人寧肯餓死也不作惡),這種情形的惡,除法令壓制外,通過發展形式上自由的活動來消除更為有效,因為能以合乎規范的方式滿足這些自然規定性需要,自我規定性需要進行規范所面對的阻力就小了,更易于克制惡。
形式上自由的活動能消解某些惡,是自由的前提,需不斷推進。其實,人的自然規定性需要本身也這樣要求,因為人的自然規定性需要與動物的還是不同,具有廣泛性、無限性的特點。時至今日,物質生產已達到如此程度,要想進一步發展,必須突破私有制,“規模不斷擴大的勞動過程的協作形式日益發展,科學日益被自覺地應用于技術方面,土地日益被有計劃地利用,勞動資料日益轉化為只能共同使用的勞動資料,……資本的壟斷成了與這種壟斷一起并在這種壟斷之下繁盛起來的生產方式的桎梏。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這個外殼就要炸毀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9](P874)。私有制發展到極致必然轉向自身的對立面,公有制才能發揮生產資料最大的規模效應。而且只要實行了公有制,被異化的自由活動就沒有了束縛,重新成為自由活動,因為人已無需靠它來獲得滿足自然規定性需要的東西。總之,單是自然規定性需要,都要求最終實行公有制,何況自我規定性需要也這樣要求,所以,公有制乃是歷史的必然。很多人沒有把握馬克思的這個論證思路,只看到他對物質利益的強調,從而進行批判。這就陷入庸俗,正如恩格斯說的那樣:“庸人把唯物主義理解為貪吃、酗酒、娛目、肉欲、虛榮、愛財、吝嗇、貪婪、牟利、投機。”[10](P239)
自由實現于消滅勞動。即使法度壓制住惡、公有制使人不再為他人勞作、藝術成為目的本身,人類依然不自由,因為還得進行勞動,而“勞動作為使用價值的創造者,作為有用勞動,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生存條件,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11](P56)。作為滿足自然規定性需要的手段,勞動不是自由的活動,實現自由的最后一步就是消滅勞動,即用自由活動同化勞動,馬克思從自由時間與勞動時間相互轉化的視角給出了解釋:“直接的勞動時間本身不可能像從資產階級經濟學的觀點出發所看到的那樣永遠同自由時間處于抽象對立中,這是不言而喻的。……自由時間——不論是閑暇時間還是從事較高級活動的時間一一自然要把占有它的人變為另一主體,于是他作為這另一主體又加入直接生產過程。對于正在成長的人來說,這個直接生產過程同時就是訓練,而對于頭腦里具有積累起來的社會知識的成年人來說,這個過程就是[知識的]運用,實驗科學,有物質創造力的和對象化中的科學。”[4](P204)當生產力達到足夠高的程度,在自由活動的范圍內,在人還沒有疲倦或興趣消退之前,這段時間內獲得的使用價值已足夠人類的需要了。或者說將物質生產內化于藝術活動之中,在創造美、知識的同時完成物質生產,陶藝便是明顯的例子,本身是一種藝術活動,但制作出的陶器可以滿足生活之用。藝術活動的普遍化就是勞動的消滅,而勞動消滅之日便是自由實現之時。
自由是人生的意義,也是人類這個物種存在的價值。由于人的雙重規定性,所以并非但凡出于自愿的行為就是自由,很多世人未認識到這一點,錯將任性當作自由,造成了惡。但人自我生成的本性一定能壓制住惡,一定會使滿足自我規定性需要的活動充實人類所有領域,只要人類不滅亡,自由必定實現,雖然需要我們付出艱辛的努力和經歷曲折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