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互證：洪鈞形象研究

許 萌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洪鈞（1839-1893），字陶士，號文卿，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同治七年（1868）狀元，光緒十三年（1887）簡派出使俄德奧荷四國大臣，光緒十六年（1890）任滿回國，官至兵部左侍郎，奉旨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因錯勘中俄地圖受劾郁郁而終。從歷史維度看，洪鈞的典型性在于他是晚清第一個狀元外交官，攜妓出洋使他青史留名，因錯勘地圖而宦海險巇又隱喻著中西文化交流的困境與摩擦；從文學維度看，洪鈞的典型性在于他的傳奇經歷被晚清小說家所青睞，并作為小說人物原型納入筆下，從而由晚清的政治、歷史人物進入到晚清文學領域，輻射至晚清社會的時局、官場及外交等側影，因此洪鈞對晚清社會百態、中西交流、知識分子形象等的建構都形成了頗有意味的觀照。

以洪鈞為研究中心，就文學意義來看，相對于郭嵩燾、薛福成等外交使臣而言，目前學界對洪鈞的文學形象研究還不夠充分，研究空間非常廣闊。本文欲從文史結合的角度深入挖掘洪鈞形象，通過形象的書寫及塑造來考察晚清小說家的創作思想和藝術手法，探索一些晚清文學新氣象；其二，本文在搜集史料和相關文學作品中考察到了多種文本，如史傳、日記、奏稿、游記、書信、詩歌、小說、文人筆記、軼聞等，既有研究主體個人的敘述，也有官方、友人、小說家的不同態度與評價，旨在全面、客觀地把握洪鈞的形象，將多種文本結合分析并形成論述體系，打破前人對洪鈞研究的單一化，將被忽視的文史文本置于研究中，推動原有文學研究的進一步發展。

就文化意義來看，狀元洪鈞生平的兩件大事時常被人們談起，一是攜賽金花赴歐洲出使三年的傳奇，二是錯購帕米爾交界圖的政治悲劇。第一件事往往被當作才子佳人的絕好素材寫入小說，并在文化圈內帶起一股研究賽金花（傅彩云）熱潮，詩人樊增祥為她寫《彩云曲》，劉半農及其學生采訪并著《賽金花本事》為她立傳，國畫大師張大千為她作肖像畫《彩云圖》……第二件事則引發我們對晚清知識分子普遍悲劇性命運的分析和關注。

一、資料整理

本文的研究、整理思路在于將洪鈞置于歷史、文學兩類文本內進行對照比較，從文史結合的維度出發，還原出洋使臣的文學及歷史文化形象，并對之作出學理性評價。

（一）歷史文本

1.人物傳記 趙尓巽《清史稿·洪鈞傳》（1977），在其“列傳之部”二百二十九篇對洪鈞的生平事跡、為官經歷有所記錄和客觀評價，尤其是對他作為學者在元史研究方面的成就給予極高贊譽，《清實錄·光緒朝實錄》（1922）亦著重敘述其著作《元史譯文證補》的價值與意義。《清史列傳·洪鈞傳》除記錄洪鈞的政治經歷外，還對使洪鈞卷入外交糾紛的“帕米爾交界圖”一事作了詳細的論證①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洪鈞傳》，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94頁。，依據洪鈞的自辯、李鴻章的信件以及光緒的批復等分析事情原委，證明此事真相確實屬洪鈞的無意之失，又受到別有用心之人的構陷。《清代人物傳稿》下編（1990）記敘洪鈞服喪期間娶賽金花的逸事，以及其出使時用中國的干支代替法改良中國電報，節省了巨大經費等事件，此人物傳記的不同之處在于并未用傳統的寫法來突出人物，而是以小見大，從側面入手展現人物性格特征。曹允源等修《吳縣志·洪鈞傳》，記敘洪鈞為治理黃河大膽請奏朝廷，重新起用罪臣潘駿文一事②曹允源：《吳縣志·洪鈞傳》，見毛佩琦主編：《中國狀元大典》，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19頁。，展現了洪鈞知人善任、愛惜人才的一面。

2.墓志銘 《洪文卿墓志銘》并序乃臺灣道顧肈熙所撰，吳郁生書丹、汪鳴鑾篆蓋（吳、汪皆洪鈞翰林后輩），原是受洪鈞之孤子洪洛所托而作，記洪鈞的求學經歷及其謹慎、周詳的性格。銘文除了記錄洪鈞奏請潘駿文治河之功外，還有一件為人稱道之事：“淞江教案起，西人獲謗書，牽涉湖南道員某（有周漢一說），欲得甘心，當路亦思重懲，以儆效尤。公持不可，謂徇人意，如國體何，其人卒得保全”。稱贊洪鈞卓有遠見，不膽怯畏洋且以國家體面為重。另外還交代了洪鈞病故的原因：“向者使還，道經紅海，感受暑濕，病伏甚深，一旦觸發，遂以不起”③汪辟疆：《光宣以來詩壇旁記》，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6頁。。這是在多種有關洪鈞亡故之因的傳言外，歷史與文學文本中較少提及的病因說，且與洪鈞日記、洪鈞請假奏折相照應，應為洪鈞病亡的真實原委。序之后，銘文內容則以贊揚洪鈞所作《元史譯文證補》為主。

3.日記、書信 《洪鈞日記奏稿》入選第一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被收錄于《蘇州博物館藏近現代名人日記稿本叢刊》（2018）。除奏稿外，近十年的日記時間分別為：清同治九年九月十六日至同治十年九月二十九日、光緒二年十一月初四至光緒四年九月二十二日、光緒七年正月初一至光緒九年正月二十九曰、光緒十年七月十五日至光緒十三年九月十二日、光緒十八年四月初一至光緒十九年七月初三。洪鈞是同治七年(1868）高中狀元，后在翰林院修撰兩年，又于同治九年提督湖北學政，而日記的第一個階段就是在此期間完成。在日記的第二個階段，即光緒二年至四年間，洪鈞出任陜西鄉試正考官，并參加了《穆宗毅皇帝實錄》的編纂。日記的第三個階段，光緒七年洪鈞轉侍讀學士，光緒八年任職期滿，并于光緒九年七月升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在日記的第四個階段，光緒十一年洪鈞母親病故，在家服喪期間結識、迎娶了賽金花。光緒十四年至光緒十七年為洪鈞出使歐洲四國時期，并無留下私人日記或書寫，也造成我們無法從第一手資料研究洪鈞出使情況的遺憾。日記的最后一個階段記洪鈞期滿回國后升兵部左侍郎，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入值，此時又遇帕米爾交界圖事發、身患重病而離世等情況。

《藝風堂友朋書札》④洪鈞著，顧廷龍編：《藝風堂友朋書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9頁。上冊收錄洪鈞寫給友人繆荃孫（字筱珊，晚號藝風）的四封短信，皆是談書論學之雅事，表現了洪鈞嗜學的生活常態，以及晚清文人交往的一些趣事。

4.電文、奏稿 《張文襄公全集·卷一百三十一·電牘十》記載洪鈞出使期間，除了維持與四國的日常禮節交往以外，還肩負著探訪夷情、購買軍械、學習洋務及處理爭端等大事。

由吳琴整理的二十多篇《洪鈞使歐奏稿》（1988）①莊建平主編：《近代史資料文庫》，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301頁。反映了洪鈞出使期間對歐洲國家的一些看法和預言，并明確提出中國應該乘此之機（歐洲戰事頻繁）修明政治、發展軍事的要旨。此外，在奏稿中提倡以西方培養人才之法來培養我國洋務人才，建議削減出使人員，以省經費等建言，體現了洪鈞務實的政治思想。《蘇州史志資料選輯·洪鈞奏折選錄》（總第21輯）（1996），是由蘇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主辦的內部刊物，其中由孫光褀、朱劍琳整理的《洪鈞奏折選錄》，包含41封奏稿、一封致吳大澂的書信。奏稿內容多為具稟公務、保薦人才、乞假謝恩以及出使期間的外交事務等，書信則表達了對故友的思念與關懷，以及傾訴自己出使之際的生活與感慨。

5.游記 張德彝《航海五述奇》（2016）記錄了洪鈞出使歐洲荷、德、奧、俄四國，長達三年的海外經歷與生活，是研究洪鈞出使的重要資料。日記于光緒十三年九月十三日（1887年10月29日）始，至光緒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890年12月21日）終。無論是對洪鈞在歐洲活動的記錄，亦或是對隨員眼中洪星使形象的描繪，都從另一個視角為研究洪鈞形象提供了珍貴、有力的資料和實據。

6.報刊與時人評價 《天津商報畫刊》（1934）所載金監作《狀元洪鈞軼史》不僅對其博學多才、著述等方面給予了特別的肯定，而且提到了洪鈞與名妓李藹如的情感糾葛，批評了洪鈞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之舉。此文的價值在于將洪鈞研究的重要性置于眾人眼前，為這位晚清狀元的揚名起到了一定作用。《國聞周報》（1935）刊凌霄一士隨筆《洪鈞為中國外交官之前輩……》，作者將所見到的洪鈞同鄉臺灣道顧肈熙為其所撰墓志銘全文附上，明確肯定洪鈞在晚清外交史上的地位。《大道月刊（泰縣）》（1943）有楊鴻烈所寫《同治狀元洪鈞在海外的故事》一文，以費念慈為洪鈞所撰墓志銘為依據，暢談洪鈞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并且對其在元史方面所做的貢獻給予肯定。但報刊畢竟所解尚淺，不足以全面、深刻地呈現洪鈞其人。《賽金花本事》為劉半農等對賽金花本人的口述進行整理，為她所作的專著，其中有不少提及洪鈞的事情，而且披露了二人在歐洲的一些生活情況。從洪鈞出洋期間對西方服飾、禮節、洋物的反感、抗拒，得見他十分恪守中國傳統的舊式習俗，為人嚴肅古板，頗顯保守②劉半農：《賽金花本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第15頁。。雖然在生活中他排斥、拒絕接受西方文化，但在學術、軍事、教育、乃至政治方面，他又自覺地汲取其進步之處，能夠為我所用，則見他具有高度的使臣責任感，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薛福成《薛福成日記》（下）評價洪鈞聰明，而不肯稍任事，然出洋三年有著述可傳于世。這與洪鈞謹慎小心的處事風格有關，亦符合其奏稿中“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言。

（二）文學文本

1.洪鈞詩文 田啟霖編《明清會元狀元科舉文墨集注》第五冊（2016）現收錄有洪鈞的會試文章，洪鈞編《歷代狀元文章匯編》（2015）收錄有其在同治七年（1868）戊辰科高中狀元的殿試文章。目前關于洪鈞的詩作流傳甚少，郭澹波著《土樓閑居錄》（2002）載有他的兩則詩鐘作品《詩夢鐘聲錄》，另陳捷延著《過客吟·中》（2012）存有一首洪鈞出使之際的詩作，唐子畏著《歷代名人名聯鑒賞》（2007）有一副洪鈞為涌翠山莊所題的對聯。

2.小說 以洪鈞為主人公進行塑造的晚清小說有曾樸的《孽海花》（1904），這部影射晚清公使洪鈞主要事跡的文學名著，曾在20世紀初期的文壇引起轟動，在不長的時間里，先后再版10余次，范煙橋《孽海花側記》里曾言“行銷10萬部左右，獨創記錄”。盡管小說如此暢銷，但因為傅彩云形象的光彩照人，博人眼球，以致后人對男主人公洪鈞形象的關注卻少極，并且對其存在頗大的偏見和誤解。

另有一些以洪鈞為次要人物的晚清小說。如俞達的《青樓夢》（1878），原名《綺紅小史》，共六十四回。主人公金挹香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一生功名不遂，經常出入酒樓妓院。他用《青樓夢》來抒寫自己的理想，全書圍繞著“情”而寫。洪鈞形象作為次要人物出現在小說的第四十回“武雅仙訂盟洪殿撰”。

黃小配《宦海潮》（1908）中有四處提及洪鈞、賽金花二人，講述洪鈞與張蔭桓結識的經歷與投機，以及愛情、仕途經歷的相似性，種種巧合為后文二人反目結怨埋下了伏筆。不難看出的是，黃小配對曾樸《孽海花》中某些情節的模仿和借鑒，以致造成了兩部小說在人物、情節上十分明顯的互文現象。錢錫寶《宦海鐘》（1905），又名《梼杌萃編》，以反面人物賈端甫為中心，敘述了清末官場、商場的黑暗與腐敗。文筆辛辣。全書十二編二十四回，真實細膩地再現了晚清官場、仕林和工商業者腐朽淫糜、放蕩庸俗的生活，極為深刻地揭示出晚清官場的骯臟污濁、奸詐貪婪和冷酷虛偽。洪鈞作為賽金花之附帶被提及，借賽金花之形象對洪鈞作出評價和揶揄，頗耐人尋味，足以反思。此外，張鴻《續孽海花》（1938）第三十一回、鐘心青《新茶花》（1907）第十二回、張春帆《九尾龜》（1906）第一百七十二回、一百七十三回等處皆零散分布有洪鈞的身影，不過都是依附于賽金花之“賓邊裙角”而出現。

3.晚清文人筆記、軼聞詩 鄧之誠《骨董瑣記全編》借洪文卿與許竹筼的手札，道出了洪鈞撰寫《元史譯文證補》的原委和目的，至此我們才了解到洪鈞大費周折寫此書的良苦用心，為了防俄制俄，他便從與俄聯系的源頭——蒙古史入手①鄧之誠：《骨董瑣記全編》，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295頁。，洪狀元目光之深遠、性格之機敏務實令人稱道。小橫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觀》卷四之《洪鈞出使時之公使夫人》，通過描寫洪鈞出使期間因專橫跋扈，讓其隨員為賽金花站班之舉與繆佑孫結怨，后遭其以“帕米爾交界圖”之事進行打擊報復。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之《薄幸郎——洪狀元煙臺舊事》《賽金花的狀元夫婿》，前文借洪鈞與煙臺名妓李藹如之事，批判洪鈞的無情和見利忘義；后文寫洪鈞與張蔭桓之間的復雜關系，應是受《孽海花》《宦海潮》小說情節的影響，并與其形成呼應。

晚清詩人樊增祥所作的前后《彩云曲》聲名遠揚，前曲對洪鈞與賽金花的愛情故事和域外之旅極盡描寫與虛構，后曲主要是針對賽金花在洪鈞亡后重墮風塵之事。

二、研究進展

關于晚清文學中的洪鈞形象研究，長期以來學界對此關注較少，目前仍有較大的研究空間。現有的中國近代文學研究、晚清文學研究等對此也少有提及，偶有涉獵，也是在晚清的中俄爭端、元史修訂以及提到賽金花時略有帶過。下面將所搜集的研究情況根據研究方法和著眼點，將其大致分為以下兩種類型：

（一）歷史視域下的洪鈞研究

在關于洪鈞的個人研究中，比較重要的有劉高《洪鈞評議》（1994），與之前學界重點關注的洪鈞著作《元史譯文證補》不同，文章分別從晚清的教育、外交、洋務工業、研究蒙元史等方面作為論述洪鈞的支點，拓寬了對洪鈞研究的單一化思路，客觀公正且補史之闕，起到了較好的研究典范作用。馬明達、李峻杰《洪鈞史跡述略》（2013），以洪鈞使歐事跡與著述活動為主線，看重洪鈞本人的經歷和主要史事，進一步還原晚清公使的本來面目，推動并深化了洪鈞研究，此文難能可貴之處還在于將洪鈞現有的研究成果搜集整理，分為18種3類目錄索引，雖不甚全，但十分便于后人研究查閱。李峻杰的《從使臣到史家：洪鈞使歐事跡述論》（2013）圍繞洪鈞出使及其著作《元史譯文證補》展開，其中對出使游記——張德彝《航海五述奇》這一史料的充分使用為洪鈞研究打開了另一渠道，為全面研究洪鈞形象提供了方法論的啟示，并將洪鈞的使歐事業提升到與晚清外交與洋務并起的高度。

總而觀之，洪鈞的資料零碎地分布于各種史書、檔案、報刊等記載中，與張蔭桓、曾紀澤等同時代晚清名臣的研究相去甚遠，至今仍未有個人全集出版，也尚不成體系，并且對洪鈞資料的編纂、整理尚且匱乏，足以說明這位在晚清文學中炙手可熱的出洋狀元還未受到學界足夠的重視與關注。

（二）文學文化視域下的洪鈞研究

在與洪鈞相關的文學作品方面，目前學界關于《孽海花》的研究成果頗豐，專著有魏紹昌的《孽海花資料》（1962），書中收錄有小說林版本共八回、真美善版本共五回，并提供有金松岑、曾樸前后兩位作者的訪談、曾樸的年譜及《孽海花》人物索引表，此書將小說的版本、作者經歷、主要人物集于一體，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和學術意義；學術論文有楊聯芬《孽海花與中國歷史小說模式的現代轉變》（2002），本文將小說《孽海花》置于整個中國小說模式的發展演變中，以小見大，頗有見地地指出其“風俗史”特征，且體現著中國小說由古典向現代的轉變，這將《孽海花》的文學價值提升到了新的高度。但關于小說中人物形象的研究則大多是對名妓賽金花的關注，或將狀元與妓女的愛情故事作為研究熱點，如李揚帆《魂斷孽海：狀元外交官洪鈞和名妓賽金花》（2006）與楊飛《從〈孽海花〉中傅彩云形象看晚清知識分子的文化反思》（2014）等，對洪鈞本人文學形象的研究還十分薄弱。劉大先《流言時代：孽海花與晚清三十年》（2012）一文，對洪鈞形象研究有一定的推進，作者將小說《孽海花》 歸結為三大“流言”：傅彩云的風流史,金雯青的出使記以及相關的新學、外交、西北地理等國內外政治外交,異國的想象以及凸顯出來的西方形象。且通過部分史料，從傳播學、心理學等視角，對小說中的流言進行澄清、還原，尤其是對前兩個流言的釋解，使長久以來蒙羞的“洪狀元”形象以較為貼近真實歷史人物的面貌呈現出來。除文學作品以外，關于洪鈞還有一些文化、藝術方面的研究成果，如王家倫等著《沉浮于外交漩渦的狀元——洪鈞故居》（2015）從洪鈞的故居、家族文化以及煙水江南對其性格的塑造談起；另有一些書畫作品方面的研究，如《清同治狀元洪鈞墨跡》（2018）、《洪鈞對聯》（2013）等對洪鈞文墨做了收集和整理。

總體看來，當前學界對洪鈞的研究多偏重于史料方面，對其相關的文學作品還不夠重視。譬如，在詩文集方面，研究洪鈞詩文的成果尚付之闕如；在小說作品方面，雖然以洪鈞為人物原型的小說《孽海花》影響范圍較大，相關研究著作較多，但遺憾的是，研究焦點往往不在洪鈞本人，更遑論其他與之相關的晚清小說，如《青樓夢》《宦海潮》《宦海鐘》等，因而洪鈞在晚清小說中的文學形象亦有較大的研究空間；晚清文人筆記、軼聞詩等文學作品中的洪鈞形象豐富生動且具有趣味性，但分布零散，乏人問津，缺乏系統的整理、歸類與研究。

三、總結與展望

就歷史文本呈現的人物面貌而言，洪鈞具有學者、政治家、外交官等多重身份。除了《元史證補》以外，他還編纂創作了多部與地理、史學相關的著作，甚至在歐洲出使期間，對動物園里的長頸鹿也曾作考證文章，其作為晚清精英知識分子的嗜學善究精神盡顯于此。身為科第出身、仕途順利的政治家，洪鈞在處理政務上是非常有度的。他十分看重愛惜人才，如對潘駿文的起用、對金楷理的重用。他具有非凡的見識與政治眼光，主張鞏固國家邊防、大力發展軍事。作為外交官，他使西之際雖然在生活方式上過于傳統保守，但在國事上則提倡學習西方高效的人才培養模式、建議對外交制度的用人方面進行改革等。但與此同時，在張德彝的出使日記里又揭露了洪鈞少為人知的另一面，即專任獨行、表里不一以及貪斂冷酷的性格。此外，最為眾人關注的出使時期，洪鈞對賽金花的管束極為嚴格，賽金花的日常活動空間很小，并不如小說等傳聞所言賽金花成為歐洲上流社會的交際花，乃至放浪形骸使洪鈞丟盡一國公使之臉面……這些史料都為我們研究洪鈞形象作出了有力的佐證。就此看來，洪鈞雖以風流狀元之名聞于后世，但其作為苦讀之士的嗜學、務實、謹慎等面貌，作為晚清公使中“學而優則仕”的學者型外交官形象卻鮮為人知。

同時，通過對以上文學作品的分析，我們初步認識到晚清文學文本對洪鈞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主要圍繞他的狀元、公使以及學者、知識分子身份展開，并且尤為側重洪、賽兩人的愛情傳奇，對他的情感生活作有豐富的想象與描繪。綜上所述，洪鈞這一人物在晚清文學中具有如下形象特征：

其一，風流多情的狀元公。在上述與洪鈞相關的晚清小說中，呈現出一種共同的態勢，即小說家們對以洪鈞為中心的傳統才子佳人愛情模式的關注與書寫，都傾向于圍繞“情”字來塑造他的文學形象。小說家的青睞與有意建構、小說文本在情節與頻率上的反復呈現，在無形中使“風流多情”的晚清狀元這一形象深入人心。

其二，昏庸無能的出洋公使。小說家一方面將洪鈞迂腐無能、為人恥笑的形象與賽金花鮮活、精明的形象作對比；一方面又通過倒置男女性別及權力關系，如賽金花對權、色的追逐，以及她在兩人情感上所處的強勢地位，反襯出洪鈞對她的過度依賴以及無節制的包容。

其三，蛻變時期的知識分子。風流好色、自私冷酷、昏庸懦弱等性格成為洪鈞在小說中的整體風貌。但是，小說家對他的塑造，不乏文人木訥質樸、隱而不發的性格，也不乏積極進取、胸懷大志的正面知識分子形象。盡管小說人物身上具有某些鮮明的進步特質，如學習西方的自覺意識，或是較為開明的心態等，但從整體來看，洪鈞這一人物形象還顯現出了一種分裂的文化二重性，彰顯了文本中人物形象的性格張力。一方面，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在同僚的議論中，他對傳統文化產生了一種認同危機，對自己所承擔的社會角色發生了懷疑，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晚清中國、新舊交織下的暗潮涌動，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有意地追求經世致用之學。另一方面，他在本土傳統文化的長久熏陶下，依然對傳統文化懷有濃烈的依戀情緒，所言所行都具有濃厚的舊式色彩。無論洪鈞是作為晚清知識分子的代表，還是作為出洋公使的典型，其形象中的文化二重性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這一人物的藝術魅力，并且還使他具有了超越文學形象、折射晚清社會歷史文化的深層價值和意義。

總體看來，晚清文學文本中呈現的洪鈞形象還是較為復雜的，譬如他具有既絕情又癡情的性格，既先進又落后的時代觀念，既光彩照人又滑稽可笑的人物形象等。而透過小說等文本對這一晚清公使典型的塑造，我們不僅看到小說家對他風流好色、昏庸無能的批判和諷刺態度，還從更深層面體會到了小說家對整個晚清知識分子的觀照與其背后的社會政治思考。

受后世小說、流言等傳聞因素的影響，在眾人看來，洪鈞雖然身為狀元，文辭俱佳，但其性格懦弱，政績平庸，且常以他與妓女賽金花、李藹如的孽緣為看點，而忽視了對他本人形象的持續關注和深入挖掘，唯一值得稱贊的也是其所作《元史譯文證補》一書。論者在多重史料對照閱讀之下，試圖對歷史中洪鈞的真實形象作出較為全面的把握與總結，打破以往對洪鈞負面形象的認識與偏頗，對其正面形象作出全新的發現和補充，同時對于洪鈞形象不實的惡言與曲解進行糾正與澄清。

通過梳理史料與虛構性文學作品對洪形象的書寫，分析其在文史中的發展和衍變，追溯其原因及背后的社會心理的同時，還對晚清時期的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層面給予關注和思索，尤其是以洪鈞出使西方之后的見聞與固有的中國期待視野產生的碰撞、摩擦與交融、匯合為主軸，探究這種中西雜糅的復雜性，進而將此個案研究推進為晚清文學內部機理的敘述格局，將豐富我們對于中國近代文學的研究，并提供研究范式的方法論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