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濤,楊萬里
(1.上海大學文學院,上海 201900;2.溫川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00)
我國古代偉大的現實主義愛國詩人杜甫,以巨大的人格魅力和博大的思想胸襟對后世產生了無可比擬的影響。到了宋代,杜甫的影響與日俱增,被尊為楷模。周裕鍇先生曾談及:“宋代詩壇對東漢以來的五七言詩人幾番選擇,最后接受了杜甫和陶淵明為榜樣……忠君憂國的精神,這種精神雖也出自強烈的政治關懷,但它并不因君臣契約的毀棄、諷諫功能的幻滅而有分毫衰減。換言之,杜甫的政治責任感已內化為一種自覺的道德意識?!盵1](P47)終有宋一代,整個國家都處于內憂外患的處境中,這使得宋代的士大夫飽含著憂患意識,在情感認同上選擇杜甫為他們的榜樣。
陸游十分景仰杜甫,他以杜甫作為榜樣,“重尋子美行程舊,盡拾靈均怨句新”(《跋陸務觀劍南詩稿二首》),[2](P56)“用自己動脈里的沸騰的血液”寫就宋代愛國文學“最光輝的一頁”。[3](P7)陸游不但繼承了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精神品質,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杜甫,將愛國主義傳統“高揚到前無古人的高度”。[4](P20)陸游的愛國詩繼承了杜甫的詩歌精神,從外在的題材和創作手法,到內在的思想性和內涵等方面都超越了杜詩,發生了新的變化。
陸游愛國詩的新變體現在以下四方面:其一,將戰士形象融入到愛國主義詩歌的寫作里;其二,將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手法相結合;其三,在愛國主義思想上增加了民族性的色彩;其四,帶有濃郁的孤獨感和悲劇感。
1.戰士形象與愛國主義的結合。陸游在詩中將自己在南鄭親身經歷的戎馬生活融入到炙熱的愛國情懷里,來彰顯身與天下共存亡的民族精神。如:
平生萬里心,執戈王前驅。戰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夜讀兵書》)
男兒墜地志四方,裹尸馬革固有常,……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沙場。(《隴頭水》)
腰間羽箭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銘。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夜泊水村》)
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金錯刀行》)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5]
正如郭預衡先生所言:“詩中的主人公事業中不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個積極的參與者,是戰士與詩人雙重身份的組合……這正是他愛國精神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感發力量遠遠超出前人并能亙古常新的所在?!盵6](P187)相比于杜甫那些感時憂民的愛國情懷,陸游那顆熾熱的心靈在金戈鐵馬的洗禮下顯得更加珍貴誠懇。陸游親歷戰爭,使其愛國的情感隨著北方的金鉦響起而變得愈加鏗鏘有力。這樣的軍旅生活反映在他的作品里,將原本停留在文人想象中的軍旅戰事一下子落到實處,充實而真切:“陸游之前,已出現過不少愛國詩人及愛國詩作,但有些人只借此表達對國事的憂憤和關切,并未完全自覺地把自己當作這一事業的一員,以親身參與者的口吻來寫愛國詩,因此比起‘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的陸游來就不免遜色很多。”[6](P186)陸游詩歌中的戰士形象和愛國情懷的結合,產生了不同凡響的效果,展示出陸游愛國詩歌的獨特風格和魅力。
2.浪漫手法與現實主義的結合。陸游不但推崇杜甫詩歌精湛的藝術,更看重老杜偉岸的人格。陸游一方面習法杜甫詩歌恢弘的氣勢和開闊的境界,另一方面學習杜甫高深的律詩藝術。陸詩工于中間兩聯的練字和對偶,留下許多詩味盎然的聯句。陸游廣泛吸取前人的創作經驗,其中受李白、岑參、陶淵明、白居易等人的影響尤為明顯,這就使得陸游詩歌的風格勢必與杜甫大相徑庭。陸游的愛國抒情詩借助李白的語體來抒發杜甫式的愁懷哀思:“以杜甫為體,以杜甫式的深沉、雄厚、郁結的風格作為抒發愛國思想的基調;又以李白為用,即吸收李白富于激情,富于想象,富于自我色彩,善于夸張、跳躍,善于高度概括等藝術手法作為抒情的表現手段。”[6](P193)這可以說是陸游詩的一種獨創,將浪漫的手法和現實主義的內容結合在一起,改變了杜甫詩的抒情方式,轉變那種極其沉重的苦痛悲憤,而化為豪放踔厲的風格,將郁結于心胸的愛國情感奮發出一股昂揚的斗志和激情,沖破現實的局限和牢籠,其詩句顯得格外意氣風發,慷慨激昂,以一種奔放積極的姿態展現在讀者面前。
1.突出的民族性。在陸游的詩中,“遺民”的字樣大量出現,梁啟超曾說,“放翁集中,胡塵等字凡數十見?!盵7](P5416)陸游把濃郁的民族主義情感和強烈的民族救亡意識注入愛國主義詩中,超越以往單純的忠君思想,把整個國家和民族納入自己的胸懷,愛國思想更加飽滿更加深沉。朱自清先生評價陸游的詩:“顧亭林第一個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警句,提示了一個理想的完整的國家,卻是他的偉大之處。放翁還不能有這樣明白的意念,但他的許多詩。尤其這首示兒詩,確已多少表現了‘國家至上’的理想?!盵8](P52)這樣的進步性,即指陸游的愛國思想不再局限于對一家一姓忠誠,他的愛國動機和出發點比單純的忠君思想來得更高。陸游站在民族矛盾的層面上討論愛國主張,愛國的動機更加明確,愛國的目的性更具有針對性,這是杜詩所不具備的,或者說是相比杜甫忠君愛國思想的進一步深化,是陸游的愛國主義詩歌對于杜甫詩的一大新變。
2.濃郁的孤獨感。杜甫面對的安史之亂屬于內亂,而陸游面對的是宋金戰爭,是兩個民族的角逐,且漢民族在軍事上處于弱勢,收復故土難以實現,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和談成為朝廷的主要方針,而堅持抗戰的人自然會被孤立和貶黜,與所謂的“大勢”相違背,所以陸游的愛國呼聲顯得分外孤獨,不為人所重視,以致其一生潦倒。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陸集中有紀夢詩九十九首,據今人統計,《劍南詩稿》中寫夢的詩多達157 首,其中為數最多的是夢及赴邊殺敵、收復中原的詩。[9](P174)為何陸游寫那么多的紀夢詩?恐怕與他在現實里的孤獨有著莫大的關系。關于陸游的孤獨感,還有一樁事件很能說明問題,便是陸游晚年時,權相韓侂胄入掌南宋政權,排除異己,獨攬朝政,為了樹立自己威信,便開始策劃北伐,而且拉攏一些有影響力的人物入仕,其中便包括了陸游。陸游為了實現自己的夙愿,毅然響應韓侂胄的征召,因此受到了人們的指謫,甚至連昔日好友都不能理解他的行為。楊萬里曾寫詩給他:“不應李杜翻鯨海,更羨夔龍集鳳池”(《寄陸務觀》),[10](P226)暗諷他愛慕榮華;朱熹也這樣評價陸游,謂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10](P227)究其原因,實在是陸游拳拳愛國之心不能抑制,這位八十七歲的老人將一生心力都獻給國家,如今又遇到一個收復故土的好機會,猶如黑暗中的一縷光亮,他豈會輕易放棄。透過這次事件,我們不僅看到陸游愛國的堅決態度,也看到他在那個時代的孤立無助,在“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環境里,至死不渝堅守著愛國的信念。
3.沉重的悲劇性。陸游和杜甫的命運相似,仕途坎坷,幾度罷官,然陸游的命運多舛,根本原因是由于他堅定的抗戰主張,遭受到朝中主和勢力的打擊。陸游自云:“大事竟為朋黨誤,遺民空嘆歲時遒”(《北望感懷》)。[10](P229)陸游的悲劇命運,實在是那個時代整體愛國志士的縮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陸游的愛國創作突顯出渺小的個人力量與整體環境的對抗,“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彰顯出悲劇精神的力度和崇高。以往的忠臣貶謫是屬于個人悲劇,如杜甫的幾度沉浮,皆是忠奸不兩立導致的個人命運的不幸;而陸游的不幸遭遇,在個人命運不幸外,包含著更加廣闊的社會悲劇和文化悲劇,這樣的悲劇遠比前者深刻得多。從這個角度上看,杜甫比陸游要幸運些,至少他在有生之年,依然可以看到叛亂被平定的一天,還能流露出“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11](P137)的欣悅;而在陸游的那里,無數次夢回、無數次豪言壯語都成了空談,陸游在臨終前依舊念叨著“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11](P199)帶著無盡的遺憾撒手人寰。陸游個人的命運被整個時代和環境所籠罩。他越是抗爭,越是掙脫,最后越是加重了自己的悲劇程度。這樣的悲劇性,反映在愛國詩歌的創作里,自然要比杜詩深沉厚重得多。
綜上所述,陸游詩在創作手法上開拓出自己的新路徑,其一是擇取親身經歷的軍旅生涯,把戰士形象和個人的愛國抒情詩融合在一起,使原本顯得空泛的愛國詩歌變得飽滿充實,更具有真實感和藝術感染力;其二是陸游改變杜甫愛國詩歌注重寫實的傾向,采用李白式的浪漫奔放的詩體來抒發沉痛悲憤的愛國熱忱,創造性地將浪漫手法和現實主義結合在一起,在悲痛沉郁的感情基調中增添了豪放俊逸之風,獨成一家風氣。在思想內涵方面,與杜甫相比,陸游的愛國詩具有更大的延展和擴容:其一,宋金戰爭不同于安史之亂的性質,賦予了陸詩深刻的民族意義,相較杜詩而言承載了更加沉重的民族興亡之意;其二,從戰事的結局來看,與安史之亂唐帝國的最終勝利不同,宋朝對金國戰事的最終歸于失敗,北方故土收復無望,注定了陸游等主戰派的失勢,為詩歌注入濃烈的孤寂感,加上陸游夙愿不得實現的一生,為詩歌奠基更加深厚的悲劇色彩。
唐代的歷史和宋代的歷史有一點極為相似的地方,即它們中間都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亂,前者為安史之亂,后者為靖康之變。兩個朝代皆被這兩場動蕩所撕裂,唐代文學和宋代文學也因為此而劃分出鮮明的兩個階段。唐代的安史之亂催生出杜甫這樣的時代歌手,宋代的國運巨變之際誕生了陸游這樣的戰爭鼓手。宋代特殊的歷史背景,加之陸游坎坷的生平遭遇,致使陸游的愛國詩歌增添許多新的因素,在傳承杜甫詩魂的基礎上為愛國詩歌增添了新的內涵。
(一)傳奇的生平經歷 相比于其他傳統的文人而言,陸游一生最大的傳奇之處便是在蜀地多年的幕府從軍經歷。自古文人都喜歡縱談大勢,夢想縱橫沙場、建功立業,但能像唐朝的高適、岑參那樣出塞邊關則少之又少??梢哉f正是多年的邊關經歷,使陸游的人生乃至他的詩歌創作產生重大的轉變。陸游有詩云:“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駐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11](P195)他評價岑參的詩云:“公詩信豪偉,筆力追李杜。常想從軍時,氣無玉關路。至今蠹簡傳,多昔橫槊賦?!保ā兑棺x岑嘉州詩集》)[12](P316)從軍南鄭極大地豐富了陸游的閱歷,也激起了陸游對于詩歌創作的思考,最終陸游悟出“功夫在詩外”(《示子遹》)[12](P388)的道理,擺脫江西詩派的桎梏,向前代優秀的詩人廣泛學習。正因為多年的從軍經歷,才使陸游的詩歌里出現眾多真實的戰士形象,做到愛國主義與軍旅生活相結合;也因為多年的邊塞游歷,才能使陸游飽覽祖國壯美的河山,最終擺脫江西派,在詩中抒寫充實的思想內容。
(二)戰爭性質的差異 安史之亂和靖康之變的性質是不一樣的:前者是由藩鎮節度使所發起的叛亂,其性質可以定性為內亂;而靖康之變則是關外的女真族入侵中原,是一場民族之間的角逐。再從結果和影響來看,雖然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使得唐王朝元氣大傷,但其最終還是平定了叛亂,國家還是保持著形式上的統一;反觀宋朝,一場靖康之難直接把趙宋王朝打得只剩半壁江山,且始終未能光復,皇帝被人擄走,偏安的小朝廷還不得不卑躬屈膝。正是因為宋金戰爭的性質是民族戰爭,和安史之亂有著本質的不同,所以在陸游的愛國詩中才會帶有濃厚的民族性。
(三)特殊的社會政治文化 余英時先生曾這樣論述王安石變法后宋代政壇的局面:“‘國是’的觀念在熙寧變法期間雖然已引起爭議,但反對派的領袖司馬光也同樣承認了這一原則……‘國是’則成為權相用來鎮壓反對派的合法工具。從此以后,‘國是’也改變了宋代黨爭的性質,使它從不同的政治觀點之間的沖突逐漸演變為赤裸裸的權力斗爭……‘國是’和黨爭往往互相加強,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它們在政治文化中便僅僅具有負面的意義了。但‘國是’和黨爭并未終于北宋,而是隨著汴京的陷落一齊南渡。高宗和秦檜便是借著‘國是’的余威,以壓制主戰派,終于奠定了‘和議’的基礎?!盵13](P521)宋代政治最大的特點,便是所謂的“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是宋代科舉制度大規模發展和宋王朝重文輕武的國策帶來的必然結果。所謂的“國是”之爭,北宋時期有王安石主政時的改革派和保守派之爭,一派在朝堂之上,則絕不容許另外一派的存在。南宋初年,朝廷的黨爭已變為主戰派與主和派的斗爭,而一旦議和成為“國是”,那么主戰的大臣必定要受到無情的傾軋和打擊。因此,陸游的悲劇命運,不再單單是傳統意義上小人得勢、忠臣見誹的遭遇,而是個人命運和時事政局相違背,陷入黨爭的渦斗里,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因此,陸游在愛國詩歌中的呼號比杜甫的悲劇意蘊要深刻得多。
要之,陸游的愛國詩之所以出現許多新變是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在主觀方面,由于自身傳奇的從軍經歷,飽覽壯美的祖國河山,使得陸游的愛國詩能夠結合軍旅題材,融合現實和浪漫于一體;在客觀方面,宋金戰爭的性質和結果,加之宋代特殊的政治文化,使陸游的愛國詩具有了民族性、孤獨感和深厚的悲劇性意味。
宋代文學最值得稱揚的歷史性貢獻,便是貫穿整個宋代發展的憂患存亡的愛國主義文學。陸游等英雄志士把宋代的愛國主義文學推向頂峰。陸游把杜詩的精髓和靈魂發揚光大,而且在陸詩中出現許多新的因素:在題材上將戎馬軍旅的生活經歷融入愛國詩歌,改變杜詩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以浪漫的風格表現沉痛的愛國情懷;在詩歌的思想內涵上,陸游愛國詩歌新增了明顯的民族性、濃郁的孤獨性和深沉的悲劇性。陸游詩歌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變化。是由陸游的個人因素和時代環境共同作用而形成的。陸游獨特的從軍經歷和宋代特殊的歷史文化環境,再加上宋金戰爭的性質,促成了陸游愛國詩歌的高度成就,使陸游在學習杜甫詩歌的基礎上走出了一條獨特道路,繼杜甫之后,又樹立起一面愛國詩歌的輝煌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