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天宇
(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凝視”的概念由米歇爾·福柯最先提出,這是一種“與眼睛和視覺有關的權力形式”。凝視不只是一種簡單的觀看行為,而是體現(xiàn)著凝視主體對客體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凝視的過程建構了主客體的身份以及二者構成的權力場。在《兔子,跑吧》中,身為基督教徒的“兔子”哈利·安斯特朗同教堂與埃克里斯牧師間構成了被凝視和凝視的關系。福柯認為,基督教不同于其他宗教之處主要在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宗教真理的重視,將真理同信仰的關系看作教義及其信仰實踐的關鍵;另一方面是對教徒身體和心靈的約束,由此實現(xiàn)教會對教徒的控制。因此,基督教既是一種救世的宗教,又是要求懺悔的宗教,無論怎樣,它都對它的信徒進行著心理和肉體上的規(guī)訓與監(jiān)督,這也使基督教和教徒之間形成一種嚴格的、彰顯著“凝視”的權力機制。同時,被凝視的客體也可以通過自己的方式去對抗和應對主體的凝視。
本文運用凝視的相關概念及觀點,基于哈利同教堂、牧師埃克里斯之間的關系,探討《兔子,跑吧》中凝視行為中的體現(xiàn)權力運作模式,以及哈利為了反抗凝視所作出的嘗試,讓我們更好的了解哈利的處境以及他出走的動機。
按照福柯的觀點,基督教的權力運行模式基于對教徒心靈、身體、行為的改造,讓教徒通過懺悔、自白、告白等方式使自身完全服從于基督教。在《兔子,跑吧》中,身為基督徒的哈利雖然很少進入教堂,但作為一種具有強烈宗教色彩的象征符號,教堂依然通過凝視的方式對身為基督教徒的哈利進行規(guī)訓。以位于妓女魯絲家隔街的大教堂為例:如果說教堂代表的是神圣的宗教權力,那么魯絲的家無疑代表著墮落、罪惡。在這里,哈利的目光經(jīng)常會與教堂形成對視,或許這也是厄普代克在空間上的精心設置。教堂凝視并見證著哈利與魯絲的出軌行為,而哈利與它的每次對視也會引起心中的痛苦與懺悔。在二人第一次發(fā)生性行為時,有著這樣一番對話:
“要我把窗戶關上嗎?
好吧,景象太難看了。”[1]87
而當哈利走向窗口時,“對面只有那座灰色的教堂,顯得莊嚴肅穆,圓形花窗內的燈還亮著,構成一個紅、紫、金色的光環(huán),在城市的夜里,這光環(huán)猶如在現(xiàn)實中鑿開的一個孔,透出在下界搖曳著的玄奧絢麗的光芒。他懷著負罪之感放下百葉簾。”[1]85在此處魯絲和哈利對于教堂的態(tài)度也有著鮮明的對比:相比于魯絲口中的“難看”(后文我們知道魯絲不是基督教徒),作為基督徒的哈利內心卻產生了負罪感。這不是哈利第一次看到這座教堂,然而卻是第一次在心中產生了愧疚之感。因為他知道自己此時拋棄了妻兒,拋棄了信仰,與一位妓女在一起廝混。在二人發(fā)生關系以后,躺在床上的哈利“透過百葉簾下的一抹縫隙,凝視著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它那孩子氣的光亮仿佛來自多年以前。”[1]87不難看出在這個充滿罪惡的夜晚,哈利一直在有意的注視著教堂。
在經(jīng)歷了放縱的一夜后,第二天起床的哈利又一次注視著教堂:“他在床上挪到她那一側向外看去,只見人們穿戴整齊,正在走進對面那座石砌的教堂,那兒有扇燈光明亮的窗戶曾引他入睡”[1]95,他對著教堂祈禱道:“請保佑魯絲,詹妮絲,納爾遜,我的父母,斯普林格先生和太太,還有未出世的孩子。饒恕托瑟羅和其他所有人吧。阿門。”[1]87而當牧師埃克里斯告訴他詹妮絲即將生產的消息時,羞愧難當?shù)乃麥蕚涓嬖V魯絲他要離開,教堂再次映入他的眼簾:“對面教堂里的圓花窗仍然燈火通明,紫、紅、藍、黃,猶如不同的鈴鐺所敲出的音符。他全身上下、渾身的神經(jīng)和骨頭都在隱隱作痛,仿佛他的白皮膚上掛滿了小鈴鐺在晃蕩不停。”[1]178從第一次的出軌,再到后來得知詹妮絲的生產,哈利的目光都會與教堂相遇。而教堂每次的凝視,都會給哈利帶來內心的懺悔與負罪感。
在隨后的日子里,每當心中充滿了迷茫和無助,哈利都會主動地尋求教堂的凝視:女兒瓊的意外溺亡,讓哈利又一次陷入了痛苦的精神世界中,他注視教堂時的心情也發(fā)生了變化,從之前的愧疚變成了急于向其尋找精神上的答案:“他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望著下面的熟食店,那兒的燈火熄滅后,他又望著教堂里明亮的窗戶。”[1]223而后“那里的燈光也熄滅了,他覺得孤零零的,十分失望,便想到了回家。”[1]223全書的最后,他離開了妻子和埃克里斯牧師轉而去找魯絲,卻得知魯絲懷上了自己的孩子:“詹妮絲,錢,埃克里斯的電話,他媽媽的臉色——這一切就像翻滾的黑浪涌成一團;愧疚和責任猶如兩個真實的影子在他胸中一起滑動。”[1]330迷茫的他再次向教堂望去,但“或許是因為教堂太窮,或許是因為夏夜已深,還可能只是出于疏忽,那里沒有燈光,石墻上只有一圈黑影。”[1]330
教堂并不是一個有生命的事物,它并不會主動發(fā)出凝視的動作,但是在宗教的權力機制中,它是宗教權力的象征,依然作為凝視的主體存在。凝視的過程往往是通過哈利的目光與教堂相遇所實現(xiàn)的,哈利也往往主動尋求著來自教堂的凝視。在哈利的心中,教堂象征著一雙上帝之眼:在行為不端時,凝視會給哈利帶來負罪感;在精神迷茫時,他渴望這種凝視會給他精神上的出路。不管怎樣,哈利依然是一個積極探尋著信仰的基督教徒,因此對于來自教堂的凝視,他永遠也無法逃避。
在《兔子,跑吧》中,埃克里斯是宗教世俗化的代表。作為一名初來乍到的新教牧師,他的工作無疑是失敗的,“埃克里斯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一個信奉通過人際交流和傳統(tǒng)道德來解決問題的人。”[2]58他熱心地介入哈利的家庭問題,希望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幫助這個家庭破鏡重圓。結果卻適得其反,自己反而在過程中動搖了信仰,迷失了自己。而拋開埃克里斯的信仰問題,他仍然是與哈利生活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宗教人物形象,也是最渴望“拯救”哈利的人。當二人第一次見面時,正在第一次出走中的哈利遠遠地看到了埃克里斯,他的反應即是:“我得跑了!”二人雖然還不相識,但是哈利知道他牧師的身份,第一反應自然是逃跑。哈利想象著“隨之而來的將是一頓解釋、幾分尷尬,然后是祈禱啊,講和啊,它們就像一堵堵陰濕的墻似的立在面前。想到這里,他不禁心灰意冷,渾身針扎一般,覺得他的捕獲者已經(jīng)將他抓獲。”[1]108但是慢慢地,哈利發(fā)覺面前的這位牧師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第一次見面后,兩人竟成了高爾夫球友,交流也變得輕松了起來。從始至終,埃克里斯一直以自己的熱心和獨有的方式想要讓哈利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想要幫助這個家庭破鏡重圓。哈利有時候還是會采納埃克里斯向他提出的意見,甚至出于感激的目的去了教堂,但是最后埃克里斯依然沒有真正幫助哈利走出生活和精神的困境。因此他與哈利之間的權力控制關系也是游移的、不穩(wěn)定的。而這一切,都要從埃克里斯的自身問題加以分析。
首先,同埃克里斯交流的過程中,哈利也發(fā)現(xiàn)了埃克里斯自身對宗教了解十分模糊。當二人探討宗教問題時,兔子“明白埃克里斯是真心想要別人來告訴他,不禁大為沮喪。他口口聲聲對早期的異端邪說比別人懂得更多,內心里卻想要別人來告訴他,告訴他那東西的確存在。”[1]144埃克里斯的種種行為和心理活動,也暴露了他對信仰的懷疑和動搖。“置身于球場這異教的灌木叢和蔥翠的球道上,埃克里斯就像是變了一個人,這種無需動腦的快樂又使他有了生氣。”[1]140“兔子外在的獸性和審美意義上的行為隱藏了一個帶有強烈宗教性的人,而牧師的表面下隱藏的卻幾乎是一個異教徒。”[1]58身為基督徒的哈利發(fā)現(xiàn)身邊的牧師竟和自己有著一樣的迷茫,自然大失所望;其次,雖然埃克里斯牧師對哈利的幫忙是富有熱心和責任感的,但是他的引導方法更多的是基于社會規(guī)范或者說是家庭倫理,而不是以牧師的身份從基督教的角度來規(guī)勸另一個迷失的基督徒。“與其說他是一個牧師,還不如說是一個社區(qū)工作者、精神分析師或現(xiàn)實的社會規(guī)范的維護者。”[3]34事實上,相比于宗教,兩個人相處時更多的是談論哈利的生活。書中另一位老牧師、路德教的克魯本巴赫就曾一針見血地對埃克里斯說:“你以為你的職責就是干涉這些人的生活嗎?”[1]159“你的職責,就在于使自己成為信仰的典范。”[1]141然而,埃克里斯丟掉的缺少的恰恰是這種篤定的信仰,也沒有真正以一個牧師的身份去履行自己的工作。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作為《兔子,跑吧》中最具有宗教代表性的人物,埃克里斯的形象也是矛盾的。作為教區(qū)的牧師,他本應將缺乏家庭責任感、信仰不堅定的哈利置于自己的“凝視”之下,利用自己牧師的身份對其進行引導,使其不至于因為失去信仰而迷失方向。“牧師一詞,意味著某種非常特殊的權力形式。”[4]245“這種權力要照看的不僅是全體,而且也是每個特定的個體,要照看他一生。”[4]245然而他自身信仰的模糊和工作方法上的偏差,讓哈利逐漸對他失去了宗教上的敬畏和信賴。實質上,兩個人的關系已不再是牧師和教民的關系,而成了朋友關系。因此,他的“凝視”也不再對哈利有任何權力和控制的意味,失去信仰約束的哈利也在出逃的路上越走越遠。雖然哈利的墮落并不只是埃克里斯一個人的責任,但作為牧師,他對哈利的信仰一再地墮落和迷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正如書中所說:“那個牧師最該死的一點就是,兔子以前至少還認為自己做得不對,可現(xiàn)在卻自以為是降臨人世的耶穌基督,只需隨心所欲便能拯救世界。我真想抓住主教或諸如此類什么人,并告訴他,他的這位牧師是個危險分子。”[1]98
對于來自外界的凝視,被凝視者反抗的方法無非兩種:反凝視和逃避。來自于宗教凝視的力量是如此強大,性格軟弱的哈利更多選擇的是逃避。在精神世界的角度,他想要逃離的是倫理和宗教的約束;但在空間的角度,他想逃離的是一個無形的、密不透風的大網(wǎng)。正如哈利自己所說:“這世界反正就像一張蜘蛛網(wǎng)。”
《規(guī)訓與懲罰》中,福柯曾說:“權力手段的目的就是追求一個可被限制、使用、轉化和改進的溫馴的身體”[5]25,這些手段包括對身體的訓導、長期的行動標準化和對空間的控制。監(jiān)獄——這一古老的國家暴力機構就很好地彰顯了這一理念。福柯的理論也為文學作品中“空間”概念的解讀提供了全新角度。“在小說中,空間從來都不是沒有意義的物理結構,而是社會空間的容器,容納、隱藏、承載了各種社會關系,當然也是權力運作的載體。”[6]78相較于福柯思想中的“監(jiān)獄”,厄普代克在《兔子,跑吧》中同樣塑造了一種類似的、反復出現(xiàn)的空間概念——網(wǎng)。和監(jiān)獄一樣,網(wǎng)同樣是一個封閉的空間,雖然往往作為一個抽象性的概念出現(xiàn),但是它封閉、壓抑的屬性卻是毋庸置疑的。處在網(wǎng)中的人同樣受到自由的限制,以及可能來自各個方位的凝視。在哈利駕車出走的過程中,這一特點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車燈的光線上,光禿禿的樹枝織成同樣的網(wǎng)。實際上,這張網(wǎng)現(xiàn)在更密了。”[1]38“車燈只能照見無數(shù)的樹干和低矮的枝條,那橫七豎八的黑影像蜘蛛般往后爬去,穿過蛛網(wǎng)似的荒野,進入黑暗的中心。”[1]38黑夜中,哈利想要沖破眼前的迷霧和身處的困境,卻又不斷地深陷其中:“一個個地名都消失了,地圖在他眼中渾然成為一體,成為一張網(wǎng)。”[1]38“網(wǎng)”在《兔子,跑吧》中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空間概念,它很好地體現(xiàn)了哈利的精神困境,“事實上,他想逃離的陷阱其實無處不在。”[2]39總的來看,哈利的逃避是徒勞的:他沒有勇氣放棄自己心中的信仰和對家庭的擔憂,徹底地割裂自己與倫理和宗教責任的關系,因此盡管他一直在出逃,卻只能永遠地留在網(wǎng)中,從而繼續(xù)將自己置于這張大網(wǎng)的“凝視”之下。“他又不能像別的壓迫者那樣大膽地對抗命運的捉弄,結果只能是以非常柔和的方式去躲避:災難仍難以避免。”[1]7
2.對自我空間的探尋與捍衛(wèi)
雖然如前文所說,處在種種凝視下的哈利仿佛在一個大網(wǎng)之中,但是他也在積極地尋求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空間當屬汽車了。“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汽車具備現(xiàn)代社會的特征:它在給予個人極大行動自由的同時又對自由加以必要的規(guī)范和限制。”[10]當然,哈利對于汽車的酷愛也與美國20世紀50年代汽車經(jīng)濟的繁榮有關。“幾乎每個中產階級的男孩要么有輪子,要么可以從誰那借到輪子。”[7]465隨之而來的,汽車旅館、汽車加油站應運而生,甚至成為50年代青少年亞文化的重要部分。“美國汽車文化的影響已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成功,對于許多美國人來講,汽車象征著自由和靈活。每個美國人都不會忘記拿到駕駛執(zhí)照時興奮的心情,突然感覺只要一兩箱汽油就能跑遍全美國。”[8]56與此同時,“汽車不僅僅為個人提供了出行的極大便利,也為個人提供了一個相對自由的、封閉的空間。”[10]在《兔子,跑吧》中,它為哈利的出走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條件,也是哈利僅有的私人空間之一。在第一次出走時,他雖毫無目的,但是知道只有在自己的車中才能獲得片刻的心安:“他鉆進自己的福特車里,感覺有點惡心,可車里渾濁的空氣卻是他唯一的庇護所。”[1]35“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在陡峭的街道上,而在這張網(wǎng)的中心,他卻安然無恙地躺在了他那上了鎖的小空間中。”[1]42在車中睡覺時,他也要反復檢查所有的車窗鎖才能安心下來。而當他人侵入他寶貴的私人空間時,被他人凝視和關注的感覺再次讓他不安,即使是他最信賴的教練:“當托瑟羅跨進他的車里時,他有一種受到冒犯、似乎被人欺凌的感覺。”[1]54在汽車里,哈里可以暫時逃避家庭的煩惱,宗教的精神束縛,逃避這一切對他的“凝視”。
除了汽車以外,史密斯太太的花園同樣讓哈利找到了歸屬感。除了運用象征性地描寫來賦予兔子自然的天性以外,厄普代克還通過園丁這一角色塑造了兔子自然天性的魅力。他和寡婦史密斯的相處展示了他最好的一面。哈利同史密斯太太相處得十分愉快,在這里他不僅在勞作中找到了工作的樂趣,甚至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上帝自己就隱匿于這堅硬無比的微小結構里,他早就自定要不斷地集聚擴張,也即由水、空氣和硅的強大而緩慢的聚變而致;兔子通過手中圓形鋤把的轉動——而不是通過語言——感受到了這一切。”[1]146不僅如此,花園中常年栽種著各種花草,這里美麗的風景、輕松的生活也讓其增添了一絲伊甸園的色彩。花園四周都是高高的大樹,“置身于它的保護中,使他覺得很愜意。”[1]148
在《兔子,跑吧》中,哈利的六次出逃是貫穿小說發(fā)展始末的重要線索。而從“凝視”的角度出發(fā),為我們重新理解“兔子”哈利所面臨的人生困境以及出逃的動機提供了全新的理解角度:哈利想逃避的,實際上不僅僅是每一個人都會遇到的倫理道德責任,以及作為一個基督徒所要承擔的信仰責任,實質上是逃避一種權力機制對自己的壓迫。逃離“凝視”,逃避責任,試圖在出逃的過程中獲得生活的答案和方向,這也是哈利一次次出逃的重要原因。哈利的出逃背后,也帶著一種對生活反英雄式的、頑強的反抗精神,正如魯絲對他的評價那樣:“盡管你的方式很蠢,可你還在抗爭。”[1]98然而作為一個放縱不羈而又軟弱善良的人,一名積極尋找精神出路的基督教徒,他注定永遠無法徹底地逃離,只能將自己永遠地置于這張大網(wǎng)的“凝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