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偉 魏爽
《采薇》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寫的是一位長期戍邊的士兵在回家途中的所思所感。對于詩最后四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清人王夫之在《姜齋詩話》里這樣評價:“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在他看來,如今走在回家路上的主人公心里是高興的;可是,又該怎么理解最后兩句“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呢?清末文學家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評說:“此詩之妙,全在末章:真情實景,感時傷事,別有深情,非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不然,凱奏生還,樂矣,何哀之有耶?”那么,回鄉的主人公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情呢?筆者認為,他的心理十分復雜,可謂悲喜交集,因為長久的戍邊戰爭生活給主人公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心理創傷,他是懷著一顆千瘡百孔的破碎的心靈走向故鄉的。
一、久戍不歸,他是思鄉的戍卒
從“薇亦作止”到“薇亦柔止”再到“薇亦剛止”,時光在無情地流逝,但是,說要回家的戍卒還是在遙遠的邊疆過著“靡室靡家”“不遑啟處”“載饑載渴”的生活。在這樣的奔波中,在本來就通訊困難的時代,主人公更是因為“我戍未定”而“靡使歸聘”,于是,他不免“憂心烈烈”,不免“憂心孔疚”。為什么如此憂傷,如此痛苦?筆者覺得,在主人公心里,他應該深深地牽掛著家鄉、親人,可能還有心底那個姑娘,甚至家里的那條狗,村口的那棵樹……一切給他溫暖的人與物,他離開得太久太久,久到夢中的場景、面目都有些模糊了。前三章采用重章疊唱的形式,反復地表達了戍卒久別家室、歷久不歸的凄苦心情。戍卒思鄉是詩歌中吟詠的一個永恒的話題。從《詩經》的“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到漢樂府的“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從唐詩的“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到宋詞的“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那回不去的故鄉,一直在呼喚著她的游子。《采薇》里的主人公,也因為歸期一拖再拖,又無法向家里人傳遞問候,而深深地思念著他的故鄉。
二、一月三捷,他是報國的戰士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主人公深深地思念著他的故鄉,卻只能在夢中回家,因為獫狁侵犯家園。沒有國,哪有家?所以,主人公只好藏起思念,和戰友們并肩作戰。戰斗的號角吹響了,將帥們乘坐著“四牡業業”“四牡骙骙”的戎車,士兵們跟在車后跋涉,滿面塵土、衣衫襤褸……“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戰士們靠著車廂躲避敵人的流矢,他們枕戈待旦地“豈不日戒”,只因為“獫狁孔棘”。 在詩歌的字里行間,讀到了主人公對獫狁的仇恨和與戰友的同仇敵愾。雖然主人公深深地思念家鄉,卻沒有忘記戰士有保家衛國的責任。藏起自己的思念,擔起自己的職責,從古至今的中國軍人一直都是這樣的有擔當。即使“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卻也不言苦不叫累,只為赤心報國。從“王事多難,維其棘矣”的先秦之人,到“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的唐人,再到“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的宋人,這樣的為國擔當一直傳承不息。而這,也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秘訣所在。《采薇》里的主人公盡管思鄉心切、痛苦難當,卻也不忘自己身為戰士的職責,依然堅守戰場,為國家浴血奮戰。
三、九死一生,他是歸鄉的征人
熬過了漫長的歲月,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生死邊緣的掙扎,終于,戰爭結束了。九死一生的主人公,在一個雨雪紛飛的日子,踏上了回鄉的歸途。這本來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比起那些把性命永遠留在戰場的同袍,他算是一個幸運兒。可是,他有的僅僅是高興嗎?那高興大概也不過是一瞬間吧?“滿衣血淚與塵埃,亂后還鄉亦可哀。”風雪撲面而來,傷痕累累的身體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這些年的出生入死,身體的寒冷都比不過內心的傷痛。歸路漫漫,道途險阻,行囊匱乏,又饑又渴,這眼前的生活困境又加深了他的憂傷。昔日幸福的家園沒了,只有雨雪霏霏;昔日恩愛的親人沒了,只有雨雪霏霏;昔日裊裊的炊煙沒了,只有雨雪霏霏;昔日依依的楊柳沒了,只有雨雪霏霏……凱旋的這位征夫,沒有了絲毫的喜悅;活下來的征夫,沒有了半點慶幸。
四、音書斷絕,他是情怯的歸人
當《采薇》的主人公走向家鄉的時候,“行道遲遲,載渴載饑”,他遲疑的腳步,告訴讀者他心中該是怎樣的復雜難言。路途是那樣遙遠,似乎總也走不到盡頭。他的思緒隨著大雪飛揚:多年征戰,音書斷絕,今日歸鄉,迎接我的是親人歡迎的盛況,還是荒草萋萋的情景?曾經在那個春光爛漫的春天里,在楊柳依依中送別我的人,在大雪飄飛時當我經歷九死一生返回的時候,是否還在等我?當初連殺雞都不敢看,一臉青澀、眼神純真的孩子,已經雙手沾滿血腥,滿臉胡茬、目光銳利又茫然,溫柔的母親還能認得出“塵滿面,鬢如霜”的我嗎?
一別經年,“靡使歸聘”,生死存亡,兩不可知,當此回歸之際,主人公必然會生發“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憂懼心理。“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多年的音訊渺茫,連年的戰火連天,再加上天災人禍,今日的家是何境況?即使家人都在,未來的自己能擔起家庭的重擔嗎?自己和家人的未來在哪里?沒有答案,只有滿心的苦澀,只有勇敢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春天里,微風吹拂,楊柳輕柔飛揚,這是別離時的春光;寒冬時節,雪花飄飛,紛紛揚揚,這是回歸時的大雪。季節在變換,時光在流逝,他離去,他歸來,而在來來去去里,他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多年的戍邊戰爭生活,讓戍卒深切體驗到了生活的虛耗、生命的流逝及戰爭對生活價值的否定。
主人公心情復雜,在這雨雪霏霏的曠野中,無人知道更無人安慰,不由得發出“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的悲嘆,而全詩就在這孤獨無助的悲嘆中結束。漫天的飛雪中,一個被沉重的相思和焦慮燒灼的,又饑又渴的征人孤獨的身影,步履蹣跚地,戰戰兢兢地沿著泥濘的小路慢騰騰地走向大雪濃重的遠方,只給我們留下一個孤獨的背影,一聲幽怨的嘆息……這個主人公是那位吟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士兵,也是那唱著昂揚的戰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士兵,同時還是那位在蒙蒙的細雨里唱著歸鄉的“我徂東山,滔滔不歸”的士兵。相思之情與報國之志,豪放與蒼涼交織在一起,奏響的是真實的生命樂章。
戰爭的策劃和發動是“肉食者”的勾當,而被迫卷入其中的戍卒,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猶如隨風飄動的落葉、隨波逐流的小舟,任命運之手隨意擺弄,疲憊、憂傷、痛苦、疾病、衰老、死亡,全都身不由己。無論什么時候,戰爭都是對人類文明的摧殘,對人的生命的戕害。經歷了殘酷戰爭的士兵,即使凱旋,也會滿懷傷痛,身體里是一顆千瘡百孔的靈魂。
本文系山東省淄博市課題“普通高中全科閱讀課程體系的構建及實施”(課題編號:2020ZJZX00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