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峰

《促織》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的名篇,有著“史詩”的美譽(畢飛宇語),也入選了部編版教材。然而在教學實踐中,雖然老師們都非常重視,但大多沿用一貫的教學思路,“舊瓶裝舊酒”,他們或重于文言,字詞落實,語段翻譯;或在“人物、情節、環境和主題”上,反復糾纏,亦步亦趨,不僅沒有進一步發掘小說的深刻意義、審美價值,而且未能有效激發學生的閱讀熱情,提高學生閱讀素養,達到語文課程改革的預期。
筆者以為,教師應當在原有的解讀理念和教學框架之上,從敘述學的角度,重新打量短篇小說《促織》,在不斷的追問中,組織教學,探尋《促織》的敘事魅力。
一、追問“敘事對象”
促織是小說中主要的敘事對象。那么,小說寫到了哪些促織?又暗示了什么呢?小說圍繞“促織”展開,教師一般都會引導學生概括情節:征促織、捕促織、卜促織、得促織、失促織、獲促織、斗促織、進促織,在敘述結構上呈現出一波三折的特征。但我們不能僅僅滿足于此,應當進一步追問:作為敘述的對象促織,在文中僅有一只嗎?如果不是,能分幾類,如何理解?
我們把文中的促織分為兩類。第一類促織為“宮中的促織”,主要用來滿足天子嬉戲的個人欲望。而這種個人的欲望又轉化為對民間百姓一種特殊的“科斂”,百姓因此承受著一種嚴重的經濟甚至是生計的負擔。在征收促織的過程中,官府的權力始終做到了“保駕護航”,如有反抗和抵觸,甚至是不稱意,則會杖至“兩股間膿血流離”。第二類促織是“市中的促織”,這類促織訓練有素。游手好閑的年輕人通過豢養促織,作為牟利的工具,且看“昂其直,居為奇貨”“居之以為利而高起直”等句都昭示著他們利用促織獲取暴利、謀奪百姓財物的目的。在權力和暴利的催迫下,百姓只能任人魚肉和宰割了。無路可走的百姓也只能接受悲慘的命運,成為“魂化的促織”。(正如下圖所示)
由此,作者借促織構畫出了當時社會的“圈層”結構,而這個結構本身就具有巨大的文化意義和隱喻功能。毋庸置疑,處于社會最底層的普通百姓受到外部力量層層壓迫,他們無力反抗,更無法反抗。無怪乎,小說一開頭就寫到“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二、追問“敘述視角”
針對“宮中的促織”、“市中的促織”以及“魂化的促織”的敘述,在視角上有變化嗎?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指出:視角蘊藏著生命,它能感覺也能思考;限知視角的出現,反映了人們審美地感知世界的層面變得深邃和豐富。我們發現,作者敘述“宮中的促織”、“市中的促織”時采用的是全知視角,客觀呈現了人物生存的環境,而在敘述“魂化的促織”時明顯采用了不同于前兩者的限知(人物)視角,也就是人物成名的視角:“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喜而收之。”我們一般認為這一段的好處在于制造了懸念,保留了“促織”是成名之子魂魄所化的秘密。與后文“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形成了照應。
但是我們還應該更深層次地去看待蒲松齡選擇敘述視角時的匠心和深意。實際上本段敘述涉及兩只促織。后一只“短小、黑赤色”的是成名兒子魂魄所化。它不僅不怕成名,還主動“躍落襟袖間”,是很好的伏筆。然而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前一只促織。小說家并沒有著意刻畫這只促織的體態樣貌,而是刻畫了成名的一系列動作、神態——忽聞、驚起、喜、捕、覆、舉、急趨。在成名視角的引領下,讀者也仿佛隨著他聽聞蟲鳴而激動萬分,隨著他覘視、跳躍和撲蟲。但是請稍稍冷靜一下,“宛然尚在”“虛若無物”的敘述分明在提醒讀者,成名此時所追逐的促織并不真實存在呀,它全然是成名的錯覺,這是多么可怕的一幅畫面。退一步講,如果此時此刻精神恍惚的成名要出現幻覺,不也應該是兒子的模樣嗎?由此再看前文的一句話,“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復以兒為念,自昏達曙,目不交睫”,不覺更是觸目驚心。不復以兒為念,那是以什么為念呢?一個“則”字,清清楚楚地表明是以“蟋蟀籠虛”為念,而非以兒為念了。
成名視角的使用導致敘事的觸角進入了人物(成名)異于常人的心理狀態,翻開了人物(成名)的潛意識——父子親情已經讓渡于人蟲利益。如果說作者通過全知視角給讀者描繪了一個蟲高于人的現實世界的話,經由限知(人物)視角展現的則是成名蟲高于子的情感世界。蒲松齡深刻地揭示出小小的促織不僅在物質層面摧殘了人物的生活,而且在精神層面扭曲了人物的親情關系、價值觀念。
三、追問“敘事修辭”
小說以成名免役、進學、得富而圓滿結束,這樣的結尾是否削弱了作品的批評意味?這個問題往往會被教師作為本課教學的終極問題提出來,然后師生經過討論,一般能得出以下的回答:看似圓滿的結局是成名兒子的犧牲換來的;成名在找促織的過程中也受到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各級官僚也因促織得到了恩蔭。由此可見,表面上圓滿的結局,并不能掩蓋社會壓迫的悲劇。
看似妥帖的回答,其實還是很粗疏的。不妨追問一下,小說結尾是大團圓式的結局方式嗎?如果不是,又是什么敘事手法呢?仔細一讀,結尾的諷刺效果不但沒有削弱,反而給人一種荒誕可笑的閱讀感受。結尾表層的歡喜、熱鬧和深層的悲涼、冰冷有著強烈的反差。這顯然是在敘事上運用反諷手法的結果。它首先體現在對官僚體系的諷刺上。先看獻蟲,成名“進宰”,宰“獻諸撫軍”,接著“入宮中”,“上大嘉悅”,層層上遞;再看封賞,是由“上”至“撫臣”至“宰”至成名,層層下達。由此形成官僚體系的運轉閉環。顯而易見的,一是“上”是權力的中心,其他人物都是依附于這個中心的,也是下文“天子偶用一物……而奉行者即為定例”議論的現實依據;二是官僚體系運轉自如,只有參與其中,才能獲得獎賞分得利益,有關各方早就結成了利益的共同體,所謂“一人飛升仙及雞犬”。再看撫軍得到促織后,“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作為掌握全省軍政大權的地方大員,不在奏疏上細呈民情,而是仔細條陳促織小蟲的才能,其媚上邀寵的丑態一個“細”字便刻畫得淋漓盡致。更覺可笑、可氣的是,只因為獻了促織,宰竟然“以卓異聞”。要知道“卓異”可是當時對官員考績的最高評語??梢姰敃r官僚體系的腐敗昏庸。
其次,體現在對成名的諷刺上。雖然成名可以“成名”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是作為一個讀書人,按當時的觀念來看,成名應該在科舉上有所成就,而不應該是因為獻蟲而“入邑”。無疑,成名這個名字本身就具有反諷的意味。仔細分析我們還發現,“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小說開篇,成名以一個失敗的讀書人的形象登場了,然而又由于為人“迂訥”被“報充里正役”,成為征收促織的直接受害者。可以說是飽受折磨,苦不堪言。其后,成名看到妻子從“駝背巫”處求得的圖畫,“反復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注意此時的成名已經放下了儒者“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訓示,走上了求神拜佛的與讀書人理性相悖的道路。再看結尾處,“不數年,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的描述,細細品咂“不數年”這三個字,不禁讓人尋思成名在這幾年是如何積累財富、擴大家業的。是善于經營,生財有道,還是也成為了統治階級中的一份子,成了盤剝百姓的一員?這哪里還是當初那個不敢斂戶口,“不終歲,薄產累盡”的窮書生。成名的轉變,標志著在一定社會環境下人性的轉變。當然,這種轉變與其說是成名人性的怯懦造成的,不如說是反映了外部環境對人的扭曲和摧殘。因為,試想一下,如果沒有“征促織”,成名的一生將是怎樣的?豈意其至此哉!
綜上,將中國文言短篇小說《促織》放在敘事對象、敘事視角、敘事修辭等角度下,重新審視,我們不僅能更為深刻地理解小說的思想主題,也不禁深深折服于蒲松齡小說創作的獨到匠心。正如郭沫若題聯所說:“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