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語言為切入點探尋《一天》的深層意蘊

宋媛媛

在學習小說《一天》前，我讓學生寫下讀后的感受或困惑。除了個別學生問：“為什么題目明明是‘一天，但是最后寫的卻是‘一生？”大多數(shù)學生都對《一天》的語言感觸很多。《一天》的語言給學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語言是載體，作者陳村究竟想通過這樣的語言形式傳達什么樣的主題？ 我決定以語言為切入點，師生一起研讀陳村的《一天》。

一、有意而為之的極端話語

小說《一天》記錄主人公張三從早到晚的一天的做工生活，其實也是張三一生的寫照。他的一天是他的一生的縮影，他的一生就是無數(shù)個一天的重復(fù)。而主人公看似潦草簡單的名字“張三”，其實也就是蕓蕓眾生中你我的縮影。陳村匠心獨運，將無數(shù)個你我、無數(shù)個日子摁進一個肉體、摁進一天，殘酷而真實。

張三從早上起床出去做工開始，作者就采用了一種“極其枯燥的陳述句”，任何一種文學史上的褒獎溢美之詞似乎都不能用在這樣的句式上。作者不厭其煩地重復(fù)，從媽媽幫著系了一道又一道的圍巾、煎得兩面金黃的帶魚，到走在路上生疼的腳底板，再到一路上聽到有軌電車的聲音、想到的喜歡的小菜，再到最后到了工廠翻來覆去的別針。整篇小說不僅沒有驚心動魄、起伏跌宕的情節(jié)，甚至都沒有像樣的故事。西方曾經(jīng)流行過的自然主義文學流派，崇尚文學要真實地記錄日常生活的平凡瑣碎。小說《一天》不僅是記錄，甚至刻意將原生態(tài)的生活碎片化。

他的這種“極其枯燥的陳述句”，學者稱之為“反反復(fù)復(fù)、絮絮叨叨”，不見得就是真實生活的真實記錄，我認為反而是作者的一種刻意為之的夸張。這其實是作者的一種“物極必反”的選擇。作者在一次訪談中直言不諱地說：“我是故意這樣寫。”這與陳村的經(jīng)歷、特定的時代有密切的關(guān)系。小說發(fā)表于1985年的《上海文學》。陳村這一代人經(jīng)歷了太多的熱血澎湃與驚心動魄，當這一切結(jié)束，一時間似乎很難找到新的精神寄托。所以，以陳村為代表的許多作家，都希望可以關(guān)注私人生活，渴望在日常化的私人敘事中找到一種撫慰身心的現(xiàn)世安穩(wěn)。上海的文學評論家吳亮在回憶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時談到，他們這群因為相似的文學觀、相近的性情而走到一起的好友，包括陳村、孫甘露、馬原、王朔這些人，紛紛感慨：“不要宣言、不要口號、不要標語，只要庸俗的生活，并且傾其全力的愛她！”

盡管生活“庸俗”，但是依然“愛她”！這無異于一種改天換地的時代宣言，將一度被人忽略的“個人”推到文學的視野中。不少作家自動疏遠宏大敘事，而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諸一度被忽略的“個人”的身上。“私人生活”的話語體系受到青睞。如果說宏大敘事意味著崇高、偉大，更關(guān)注群體生活，那么此時的陳村一代作家筆下的“私人生活”只想關(guān)注“小我”，更愿意關(guān)注曾經(jīng)被遮蔽的“小我”的私人生活。

那么此時的“私人生活”有哪些內(nèi)容呢？無疑就是衣食住行。而陳村的“反反復(fù)復(fù)、絮絮叨叨”，無疑是一種渴望遠離時代、渴望回歸私人生活的訴求下的一種極端選擇。陳村將生活還原成一種枯燥的日子，但是這樣的毛茸茸的原生態(tài)生活并非只有枯燥二字。生活是否幸福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生活于其中的人對于眼前的生活最有發(fā)言權(quán)。我們通過那些細碎的不斷重復(fù)的語言，可以發(fā)現(xiàn)張三對自己的生活是滿意的，是樂在其中的。年少時，張三有母親的關(guān)懷備至，衣食無憂;長大后有賢惠體貼的妻子操持家務(wù);在工廠張三勤勞愛崗敬業(yè)，技術(shù)精湛;退休回家眾人相送，備受工友們愛戴;回到家庭，回想自己一生，張三是滿意的，是知足的。可見，生活是復(fù)雜的，枯燥單調(diào)與幸福愜意是并存的。這也許就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很難用一個單向度的詞語概括清楚。正如陳村所說：“如果非要給我的作品加一個主題，那我的主題就是普通人，沒有英雄主義，也沒有悲天憫人……就是為了紀念日常生活。”

二、心靈世界的終極精神追問

陳村小說《一天》的啰嗦乏味的語言不僅是呈現(xiàn)了毛茸茸的日常生活，其實這種蒼白的語言背后，隱匿的是暗沉沉的精神世界。陳村用枯燥乏味、反復(fù)絮叨的語言在真實的日常生活看似發(fā)掘了蕓蕓眾生的現(xiàn)世幸福，似乎為沉重的肉身找到了棲身之所，但是跳出那被揉碎了掰開了的生活，縱觀整個人生，精神世界一片蒼白，心靈該如何安頓？

陳村的啰嗦的語言背后記載的是一個特殊時代背景下的作者對日常生活的感受。在他的筆下，人們吃得飽、穿得暖，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人生缺乏一些精神追求。小說中的張三不幸福嗎？可以說塵世的幸福不過如此。但是人在吃飽穿暖之外，還應(yīng)該有一些形而上的念頭，可以是信仰、可以是理想，總之，該有一些超越物質(zhì)、超越此時此刻的一些驕傲。如果生活僅僅止步于物質(zhì)上的富足，這樣的人生無論如何算不上“幸福”，而這些正是小說中的“張三”所缺乏的。我想這正是《一天》中彌漫著憂郁與無精打采的癥結(jié)所在。

陳村曾經(jīng)說過：“當時間過去，一個個都沉甸甸的。青春不再，往事歷歷。何以解憂，唯有瑣記。”可見，陳村，對于“瑣記”是給予厚望的，這是他“解憂”的工具，更是他反抗虛無、確認私人生活的武器。那么他真的做到忘記憂愁了嗎？顯然沒有。在經(jīng)歷了特殊時期之后，國人渴望一種安穩(wěn)，這情有可原。因而陳村在反反復(fù)復(fù)、絮絮叨叨的日常瑣碎中不斷強化日常生活。但是現(xiàn)世安穩(wěn)似乎又并不能夠安慰得了陳村這一代人的精神世界。曾經(jīng)動蕩不安時，人似乎活得很有精神有信仰，卻忘了滿足人的一些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需求;而此刻，遠離了崇高之后，日子在走向一片太平的時候不免又流于一潭死水的沉寂。這其實是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也反映了人的一種悲劇宿命所在：永遠向往遠方、永遠向往彼在。風云變幻、激情澎湃的生活，與現(xiàn)世安穩(wěn)、踏實穩(wěn)定，二者的關(guān)系就如同張愛玲小說中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哈姆雷特曾經(jīng)苦苦思索：“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如今，陳村們苦苦思索：“肉體還是心靈，這是個問題。”那么難道肉體與精神就必然是二元對立的嗎？當然不是。古今中外不乏將生存與生活、物質(zhì)與思想調(diào)和得很好的大家存在。不過，畢竟是少數(shù)，而且不容易，作為蕓蕓眾生的我們究竟該如何自處？陳村苦苦思索，似乎并沒有找到答案。時隔三十多年，現(xiàn)在的我們依然茫茫然沒有答案。不得不說，陳村用了一個枯燥的人生截面圖對你我他的人生進行了無情的穿刺。這大概是人類面臨的永恒困境。陳村說：“我不是一個樂觀的人，但是也知道悲觀沒有用。人是走不出擺不脫精神上的困境的，這是人的悲劇性的宿命，無力抗爭……”

三、“素顏”還是“精修”

這篇小說彌漫著“走不出擺不脫的精神困境”“悲劇性宿命”。曾經(jīng)有學者問陳村，既然如此，你究竟想要讀者怎么做，陳村一笑：“我并不想教人們怎么做，那是宗教與道德該做的事情，我只想反映現(xiàn)實、呈現(xiàn)問題。”小說的這些主題是否會被定義成“消極”？是否可以傳達給學生？是否會被解讀成不夠“正能量”？這曾是我備課的過程中的一個困惑。

讀本對這篇小說的解讀是“對勞動者的歌頌”。張三作為勞動者，確實有著很多優(yōu)秀的品質(zhì)，如勤勞、愛崗、敬業(yè)，的確值得歌頌。但是將這篇小說的主題只解讀成“對勞動者的歌頌”，似乎有些不妥。小說傳遞出的對千篇一律、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的生活的厭倦為什么沒有在讀本的點評中體現(xiàn)出來”？這是否是因為所謂的中學生健康向上的成長需求？

盡管這篇小說陳村利用這種“瑣記”反抗虛無，強化日常生活，但是不得不說他最后并沒能如愿以償，他依然在這種枯燥的生活中左沖右突，尋找出路。小說彌漫著揮之不去的無精打采。這反映的是人的永恒的困境，是人的悲劇性宿命。但是，“悲劇性宿命”“走不出擺脫不掉的精神困境”不該被貼上“不夠積極向上”的標簽。這是生活本來的面目，不應(yīng)該遮遮掩掩，而且精神困境與墮入精神的虛無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這并不會對學生的身心發(fā)展有負面影響。而且，學生的學習，不僅僅是學習理論知識，更是習得日后適應(yīng)社會生活的能力。我們倒是有必要提前讓學生意識到生活并不是理想主義的烏托邦，唯有認清現(xiàn)實生活的本來面目，才能更好地植根生活、勇敢生長，才會在今后的生活中迷茫來襲時，意志的大廈不會轟然崩塌。另外，在認清了現(xiàn)實的本來面目的前提下，在充滿悲劇性的宿命前，依然燦爛地生活，才會更顯生命的蓬勃與熱烈。與其給學生一個“精修”過的事事如意的虛假生活圖景，不如呈現(xiàn)給學生一個苦樂參半、真實的生活“素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