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輝 陳謙峰 夏淑潔 王 洋 高碧珍 李燦東
“疾不可為”出自中國最早的編年體史書《左傳》,在原文為醫緩對晉景公“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疾病狀態的趨勢預判。中醫通過辨病勢預測疾病發展和演化的趨勢,從而掌握診療的主動權,但對于“疾不可為”概念的界定及應用至今尚無直接描述。從古至今,中醫臨床不乏沉疴痼疾、難治證、死證,甚至辨證正確但用藥效果差的情況[1],多被歸咎于“治不得法”,從病勢角度辨析其中是否存在“疾不可為”狀態及如何界定,對于優化臨床決策,避免過度治療、盲目治療,具有重要意義。
20世紀80年代普利高津提出“時間之矢”概念,通過證實時間的方向性和不可逆性的存在,闡明可逆與不可逆的辯證關系,解決了長期以來現代科學給出的簡單、可逆、決定論圖景與具有復雜、隨機、有時間之矢、演化圖景的現實世界的矛盾[2]。“可逆與不可逆”是系統科學、復雜性科學和復雜性研究中最基本的概念之一[3]。病勢受人體正氣、病邪的性質、感邪的部位以及臟腑本身病變等諸多因素影響[4]。將病勢作為復雜性科學進行系統研究,需要對當前病勢時相性特征中的可逆與不可逆內涵進行探究,并從時間之矢視角出發,審視當前病勢理論發展桎梏,并在此基礎上探討辨病勢“可為與不可為”的必要性及臨床意義。
“可逆與不可逆”常用以說明事物變化的方向性、往復性以及描述事物發展過程的特征[5],對其的認識是與對時間的認識相伴隨的[6]。在科學史上,牛頓是第一個給時間以科學定義的人。從經典力學中的牛頓方程到量子力學中的薛定諤方程,時間僅僅是運動的一個幾何參量,是對稱的、完全可逆的,而現實世界并非如此[7]。過去、現在和未來作為完全相同單位,在本質上就否定了自然界的演變和歷史性[8]。20世紀初,相對論強調了事物的整體性以及時空與物質的不可分性,但仍未深入探討時間的方向性。
以普利高津為首的布魯塞爾學派建立耗散結構理論,標志著不可逆性研究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科學界才真正意識到時間之矢存在的作用及意義[7]。時間之矢,即自然過程的不可逆性和時間的方向性。普利高津認為:“自然界中發生的所有過程都是不可逆的,時間的不可逆是無條件的、絕對的,而時間的可逆性是相對的……在所有層次上,基本粒子到宇宙學,隨機性和不可逆性起著越來越大的作用,科學正在重新發現時間。”[8]
時間之矢經由史蒂芬·霍金、彼得·柯文尼等科學家的詮釋和推演,不但在熱力學、統計物理學、生物學、電磁學、量子力學、宇宙學、心理學等諸多領域被證實普遍存在,并且表現出重要的建設性作用[7]。時間之矢理論不但代表了科學發展的新的精神和趨向,即從理想化的抽象世界回到現實世界,從簡單的機械與物質回歸到生命和人性[9],并且有利于人們樹立正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8]。
生命首先是一個時間概念,中醫思維的核心內涵整體觀念及辨證論治的重要前提就是時間整體、時空統一[10]。辨病勢即是從時間、空間和程度上動態認識人體生理、病理以及病、證的變化的規律及趨向。中醫學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在發展中伴隨著對傳統文化、傳統哲學、傳統科學吸收與創新[11]。在現代復雜科學視域下,從時間之矢角度審視、完善病勢時相性特征中的可逆與不可逆內涵,符合中醫學動態適應進化的運行演化機制。
客觀事物在運動發展變化過程中,如果具有倒返性和回歸性,即物質系統從初態甲變到末態乙之后,再從末態乙回到初態甲,系統的環境也同時回到原狀而不會有任何差異,也不留下任何痕跡,這樣的過程稱為可逆[5]。自然界中發生的所有過程都是不可逆的,但確實存在能夠以可逆性描述或處理的過程[6],原因在于,以人的有限認知能力去認識和改造無限的復雜自然界的過程中,人們需要總結一些科學定律并應用它們處理一些已知和未知的事物,把自然界的一些復雜行為抽象為理想模型來處理,就是其中一個方便可行的方法,這是引入可逆概念及其模型的基礎[7]。理想化的、無損耗的過程都是可逆過程,在此基礎上建立的具有時間完全可逆性的牛頓力學定律是科學發展歷史上的一個里程碑[6]。
“辨病勢”是中醫辨證的核心,根據病勢決定理法方藥的思維最早可追溯到《內經》《難經》,后由歷代醫家不斷豐富和發展。近代朱文鋒等[12]將病勢總結為證候動態之勢、發病緩急之勢、病情演變之勢,目前仍被廣泛沿用。與傳統物理學發展相似,對于極其復雜的醫學體系,中醫學對病勢的認識及應用也同樣以可逆性作為理論起點及理論模型。
其一,證候動態之勢是指證侯在病機上表現出的向上、向下、向內、向外等的動態之勢,李燦東教授補充以“逆陷、散郁”[13]。證候動態之勢是病性在病位空間上的特殊形式,可以指導具有升降浮沉等性質的藥物應用,從而達到使邪氣從外、從上、從下而解,正氣向內、向上、向下固護的目的[14]。如脾氣下陷,治以補中益氣,升陽舉陷;肝陽上亢,治以平肝潛陽、滋陰降火。從動態之勢到對應的治則,其理論均基于可逆性概念。但是,脾氣下陷、肝陽上亢發展到什么時間段、什么程度會出現“疾不可為”的不可逆狀態,當前病勢并無界定及應對策略描述。
其二,發病緩急之勢是從程度上對病情進行描述,有利于指導治療的先后緩急。《素問·至真要大論》曰:“病有盛衰,治有緩急。”如火熱之邪為病多急,瘟疫之邪病勢尤為急劇;寒濕之邪粘滯,為病一般勢緩而難愈。但輕重緩急并未回答其中“疾不可為”或“不可逆”狀態是否存在及如何界定的問題。
其三,病情演變之勢是從疾病的發生發展的全過程洞察“證”的變化,有助于了解疾病的演變規律[15]。如六經辨證所謂循經傳、越經傳;溫熱病辨證所謂順傳、逆傳;內傷雜病的生克制化規律傳變。雖然病情演變之勢把時間與病情程度聯系起來,但其理論仍主要基于可逆概念及模型。
理想化的可逆過程是研究自然界的不可逆過程的規律的有效工具,而且在實踐中用可逆過程來近似處理某些自然過程也是簡單而方便的。臨床所見疑難重癥,病情往往錯綜復雜,根據不同病勢靈活制定適宜的治療方案,可執簡馭繁,獲得良效[16]。病勢的可逆性特征在人們認識病證的過程中既作為理想的模型又作為使復雜問題簡化的方法而起作用的,可以說沒有對病勢可逆性的描述及處理,就沒有中醫學的發展。
事物的發展變化過程是單向的,具有不可倒返性,物質系統及其所處的外部環境一經變化就再也不能回復到初始狀態,這樣的過程稱為不可逆[5]。中國自古就有許多反映時間不可逆性的諺語, 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等。根據時間之矢理論,時間的不可逆性是絕對的,自然界存在能夠以可逆性描述或處理的過程,但也存在難以運用可逆性描述或處理的情況。同樣,雖然當前中醫病勢對于不可逆性尚無直接論述,但古今醫籍甚至史籍對于臨床療效不佳或無藥可治現象的描寫蘊含著對其中不可逆因素的存在及應對策略的思考,值得探究。如:(1)《傷寒雜病論》記載了許多難治證及死證,但張仲景在條文中并未列出治法方藥[17],吳鞠通在《溫病條辨》中所云:“經謂必死,誰敢曰生!”(2)《韓非子·喻老》曰:“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3)《左傳·成公十年》中記載:“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以上三種論述均描述了一種無藥可治或不治的狀態,這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現代意義的不可逆狀態。(4)沉疴出自《晉書·樂廣傳》,痼疾出自《難經·十八難》,均指久治不愈的疾病。中醫臨證確實存在辨證正確但用藥效果差的“沉疴痼疾”[1],不能排除疾病不可逆因素的影響。
中醫理論對于疾病不可逆或者“不可為”狀態的初步探索在后世臨床并未得到廣泛應用,原因有二:(1)“疾不可為”多歸咎于“治不得法”。吳鞠通在《溫病條辨》中對死證補充曰:“然藥之得法,有可生之理。”在經典的時間觀念中,可逆性是一個基本觀點, 而不可逆性往往被看作是由于對初始條件不夠了解的結果,是應予以摒棄的“干擾”[18]。同樣,對于難以觀察到可逆變化的疾病,中醫臨床多歸咎于治不得法,這對于推動醫者積極反省、完善、更新現有診療理論及方法體系起到重要作用,但也一定程度上造成醫者對于疾病不可逆本質進一步探索的忽視。(2)界定籠統,難以指導臨床。如后世推演“膏肓”的具體部位包括:胸中、胰腺、十二指腸壺腹部、心包腔、隔膜、腹膜等,眾說紛紜、爭論不休,但目前仍無統一的理解[19]。病入骨髓同病入膏肓,因具體內涵無法考究及確定,在后世更多地用在文學作品中形容無法逆轉的狀態。
在經歷了19世紀末的物理學危機后,20世紀末自然科學開始了由簡單性科學向復雜性科學的整體轉型。時間之矢承認自然過程的不可逆性和時間的方向性,用新的理論框架體系及新的思維模式來理解有時間之矢和演化圖景的、充斥隨機性和偶然性的復雜現實世界帶給我們的問題。當前病勢研究及應用以可逆性作為理論起點或理論模型,但缺乏對不可逆性的深入挖掘,在指導臨床時難免存在應用局限。
“是證用是方”也稱“方證相對”,其思想最早見于唐代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指某證只能用某方,某方只能治某證,處方用藥必須與病證對應,才能取得最佳的臨床效果[20]。從中醫理論的發展史來看,“是證用是方”的方證相對說在《傷寒論》的闡釋和方劑組成的理論剖析及其臨床應用上的確起到積極的作用[21]。清以來的“名醫方論”里,無不以“方證相對”作為闡述方義、解釋成方療效機理的唯一準則。有學者認為,證不是病機,并非疾病的全部,也非疾病的內在變化,而是為臨床選擇方劑的指征,看到證,就看到疾病的所在,抓主癥,靈活運用經方[22]。
在當前病勢可逆思維慣性的影響下,“是證用是方”“方證相對”“一方一證”成為了辨證論治的經驗現象。但“證”是疾病某一階段病理的本質概括,具有時相和空間的特性,是一種具有多環節、多層次病理生理特征的時空模型[20]。如果離開時間之矢,忽視辨析證的時相特征中的可逆與不可逆因素,“是證用是方”將演變為背離于中醫辨證論治精髓的形而上學的“對證”治療,造成療效的參差不齊。所以,辨病勢“可逆與不可逆”或“可為與不可為”,指導臨床“證同勢同治亦同,證同勢不同治亦不同”,是對當前辨證論治的進一步細化和完善。
王清任《醫林改錯》曰:“古人立方之本,效與不效,原有兩途。其方效者,必是親治其癥,屢驗之方;其不效者,多半病由議論,方由揣度。”此條文在強調臨床親證重要性的同時,也在另一個角度代表了在中醫臨床普遍存在的現象:不效者多歸咎于“治不得法”。如吳鞠通對于死證即云:“經謂必死,誰敢曰生!”同時也補充“然藥之得法,有可生之理”。然而,方由揣度,治不得法可不效,但根據時間之矢視角,不效者并非只有遣方用藥的因素,還需要探究證的可逆與不可逆狀態,如果疾病處于不可逆狀態,但一味苛求于方藥,難免走向極端的唯心論。
以藥測勢即以藥試投,根據藥后變化來判斷病勢,指導下一步治療[23]。以藥測勢古已有之,如《傷寒論》第二百零九條謂:“若不大便六七日,恐有燥屎,欲知之法,少與小承氣湯,湯入腹中,轉矢氣者,此有燥屎也,乃可攻之,若不轉矢氣者,此但初頭硬,后必溏,不可攻之。”由于疾病復雜多變,若非學驗俱豐,臨床用藥很難做到恰到好處,以藥測勢也被后世廣泛應用于臨床實踐。然而,如果缺失或者忽視治療前對病證不可逆或不可為狀態的預判環節,加之受到“不效者多歸咎于治不得法”思維影響,以藥測勢難免加重醫療資源浪費和病患負擔。
從疾病本身病理學角度評估病變的可逆性與不可逆性,是現代醫學判斷預后及選擇治療方案的關鍵依據。“可逆與不可逆”是基于疾病本身特點而言,而“可為與不可為”需要綜合病證的本質以及治療方法的優劣。辨病勢需要考量人體正氣的強弱、病邪的性質、感邪的部位、臟腑本身病變以及治療調護的得當與否等[14],特別是在當今中西醫并重的環境下,辨病勢還需要考慮中西醫治法的選擇,故在中醫理論范疇,與“可逆與不可逆”相比,辨“可為與不可為”更符合臨床對病勢的要求。
病勢“不可為”狀態辯證來說可分為兩個方面:第一,中醫病證本身存在不可逆性,這包括兩個層次,第一層次為病情頑固者;第二層次為病情著實危重,“大廈將傾者”。第二,為醫療技術的歷史局限性,這也包括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某些疾病屬于傳統中醫學現有的理論認識、診斷、治療的劣勢,用中醫方法難以取得所期療效者,如清代吳鞠通《溫病條辨》論述的溫病死證,病急、勢猛、傳快、多變,在現代醫學確屬急危重證,但及時救治,則有可能轉危為安[24];第二層次,某些疾病不論對現有的西醫還是中醫,均難以得到理想的療效者,如衰老相關性疾病,臨床上還沒有任何藥物能制止或逆轉衰老過程[25]。
晉代王叔和《脈經》曰:“致微痾成膏肓之變。”“微痾”與“膏肓之變”涉及到量變與質變的關系。同樣,《韓非子·喻老》所云疾在“腠理”“肌膚”“腸胃”亦是疾病的量變階段;“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是疾病在量變的基礎上進展出現的質變結果。因此,“可為與不可為”在概念上和實際上是相比較而存在,甚至是相間雜而存在,如在同一個體,證、癥、病可能同時存在“可為”與“不可為”的情況。人們由可逆過程出發進行的研究經過積累和修正,可以了解不可逆過程的規律,并逐漸逼近對自然界本質的認識[6]。同樣,從“可為”過程出發進行的研究可篩選其中的“不可為”因素,從而了解疾病的本質;隨著疾病本質認識的深入以及相應診療技術的提高,“不可為”也可以向“可為”轉變。所以,可為與不可為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化,是一種相互依存、對立統一的關系。
《傷寒論》中張仲景對死證患者的神志、脈象及下利、手足逆冷、煩躁、無脈、發熱、喘滿、嘔吐、汗出不止等相關特征癥候進行了細微觀察和描述,但所述死證在現代臨床經過積極搶救多數可獲得良好的效果[26],并且上述癥候分散,樣本量較少,故尚不能直接作為“疾不可為”狀態的界定依據。
隨著大數據時代的來臨,中醫藥大數據相關技術應運而生。通過對證型進行證素拆解,然后對公開發表的海量中醫臨床研究文獻進行整理與挖掘,探究中醫證素的常見組合規律,可為臨床診療及證型標準的制定提供參考[27]。李燦東在此基礎上,采用要素辨識、證素積分的方法,區分未病、欲病、已病和病后狀態,并界定基本無病理變化、輕度病理變化、中度病理變化、嚴重病理變化等程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狀態好壞程度、預后及轉歸[28]。基于大數據分析研究中醫辨證論治與臨床結局之間因果關系,不但有利于臨床療效評價,并且可為病勢可為與不可為的界定提供參考。
現代醫學重視微觀評價、病理學評價。解放思想,在中醫學的理論框架引進西醫學對疾病的微觀認識成果,并運用現代科技手段診斷疾病,可彌補中醫理論微觀認識不足,推動中醫理論的現代發展[29]。例如,現代醫學基礎研究及臨床觀察已證實老年性聾的聽力是不可逆的[25],這提示中醫藥治療老年性聾時,也須考慮到衰老相關耳聾的不可為性,進而推動老年性聾的治療由逆轉聽力向保護殘余聽力、佩戴助聽器補償外周聽力轉變。
黑龍江中醫藥大學Wu等[30]通過臨床觀察發現,對于患有多囊卵巢綜合征的女性,運用針灸治療相比安慰劑并沒有增加出生率,不支持針灸作為患有多囊卵巢綜合征女性的不孕癥治療。臨床觀察對于分析特定中醫藥技術治療特定疾病的可為與不可為具有借鑒意義。
中醫理論要實現現代化, 方法學的突破和思路的創新是關鍵[31]。在時間之矢視角下,不但要客觀評價可逆性概念在病勢研究中的積極作用,也必須正視當前病勢研究對于不可逆性探索的不足,進而指導醫者進一步綜合審視所面臨疾病的本質,所用治療技術的優劣,辨病勢的可為與不可為,這對于豐富中醫理論,深化疾病認識,優化診療方案及臨床倫理決策有重大意義,而對于病勢可為與不可為的界定還需要綜合中醫四診信息、微觀的現代醫學生物學指標以及臨床觀察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