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辰梅
師德原本是一種個人穩定的道德品質和素養,然而在師德研究訪談中,經常聽教師們談到一句話,“只要不出事,師德就沒問題”。例如,教師認為只要學生和家長不舉報,體罰就不構成師德問題,除非倒霉碰到“護犢子的家長”而被“告了”,師德就出問題了。基于這樣的邏輯,教師失去了穩定的道德原則和道德修養目標,或者滿懷道德焦慮地“管教”,或者“出于自保”而敷衍。總之,在教師看來,師德成為一件不由教師自己掌控的“運氣問題”或者“概率事件”。此時的道德評價已經出離了教師日常道德這一基礎,而演變為由其他因素影響的外在于教師道德的過程。深入探究這一現象的演變環境與邏輯根源,并尋求有效的實踐矯正路徑,具有重要的現實價值。
師德評價最終演化為受概率事件影響并被決定的現實,突出體現在以下三類典型教育情境中。
教師負有保護學生生命安全的責任和義務,應當盡心盡力確保學生在校園生活中的安全。然而,由于學校生活的復雜性以及學生從事的體育、游戲等活動本身存在的無法完全避免的風險性,這就使得學生的“磕磕碰碰”或者一定程度的身體受傷很難絕對消除。然而,在家長過分呵護和輿論過度關注,甚至炒作的情況下,學校管理中的安全問題就成為頭等大事,甚至在教師頭腦中形成了“教學好壞關系不大,只要別出安全問題就行”的認識,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學校實施的“安全一票否決”問責制所引發的。“一票否決的安全問責”導致這樣的教育現象:一些教師在教學和專業上勤勉上進、業績突出,卻僅僅因為班里學生打鬧時不慎發生意外傷害而使其年終師德評價受到影響。這種“防不勝防”的安全問題與教師的師德掛鉤,導致教師的師德評價被系于不可控的風險因素上,而成為一種概率事件,而并非是對教師德行本身的評價。
“現在當老師真難,動不動就被告了”,這是教師談及職業生活時的一種惆悵表達。這里的“被告”是指被家長和學生向學校或者教育局等教育行政管理機構投訴。當教師在這樣訴說時,往往有一種莫名的委屈、寒心及無奈、無助。家校關系原本應該是和諧共生的,然而在信任危機和利益沖突之下,家校之間的沖突開始成為教師職業生活中常見的現象和狀態。家長和學生的“維權意識”,可能是正當維權也可能是濫用權力,導致教師常常被“投訴”。而學校在家長投訴教師的事件中,往往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哄勸家長而壓服教師”,讓很多教師感覺到“學校不給自己做主”,有意無意縱容家長和學生。在這種情況下,家長和學生會認為“投訴教師是一種很有效的手段”。對于教師而言,學校一般認為“只要有學生和家長投訴你,就說明你工作有問題”,從而對教師的師德形成消極評價。而事實上,教師認為會有很多“奇葩家長”或者“難纏的不講理的家長”,他們往往基于自我中心的判斷和非理性的情緒而對教師“投訴”,“一心撲在孩子們身上的教師,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家長而遭遇了投訴。”在這個意義上,教師的師德“會不會出事”取決于他們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什么樣的家長和學生,“遇人不淑”就會“倒霉”地“攤上麻煩事”。至此,一個教師的師德好不好不取決于教師實際做得怎么樣,而是取決于有沒有家長或者學生“告狀”,如果“被畫上這么一道”,平時做得再好也可能被“一筆勾銷”。家校關系中的不確定性因素成為師德演變成概率事件的另一種類型。
伴隨教育成為整個社會關注的焦點,媒體也會借題發揮,抓人眼球,教師也就極易陷入媒體的輿論旋渦中。這其中有媒體主持正義,報道師德失范,以推動社會監督和教育發展的積極方面,也有媒體出于利益考量而不顧事實的片面性報道或有意夸張,導致一些教師成為受害者,也損害了教師群體的整體形象。尤其在網絡信息社會的背景下,輿論傳播和發酵的力量超出想象。在這種情況下,為維護自身聲譽、擔心被問責,一些教育部門和被報道教師所在學校出于“控制輿情”的考慮,往往不進行必要的調查和事實澄清就認定教師師德有問題,而馬上采取“將該教師停職反省”的處罰,這樣的處罰對于當事教師的影響非常嚴重。在訪談中,一位教師激動地談及自己的經歷:“我想象著領導會為自己據理力爭,會向外界解釋清楚我不是大眾口中的 ‘道德敗壞的教師’。但事實上,學校領導為了防止事態擴大,家長再到學校鬧事給學校施壓,立即將我停職。我都不知道那幾天是咋過的,特別傷心,可以說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以后還怎么上班啊?我這一生都要背負著這樣一個罵名,我對學校特別寒心,我的領導都不替我做主。”當輿論排山倒海般涌向教師個體時,一些學校管理者首先考慮的是撇清責任,讓教師獨自承擔媒體炒作的嚴重后果,給教師造成的心靈創傷是不可估量的。教師的師德不再是原本的樣子,而是媒體炒作、學校免責和家長訴求等各種因素糾纏在一起所制造的結果。只要有媒體曝光,原本“不是事”的問題就成為“師德事件”,教師會因此“背負失德的罵名”,甚至喪失整個職業生涯。媒體尤其是不顧事實、不負責任的媒介力量對教師道德生活的介入,對教師職業生活的影響更加嚴重,并且其范圍和結果都是普通教師個體無法控制和難以承受的。
當師德評價依賴于概率性事件時,教師會感覺“一不小心就踩雷了”,或者感覺“頭頂懸著一把劍”,原本依賴于內心良知判斷和自我道德原則的教師道德生活變得充滿不確定性。這一問題的本質和根源究竟是什么?只有澄清問題本質才能找到解決和突破的路徑,使教師的道德生活能夠回歸正常,使師德評價發揮應有的積極價值。
教師的道德存在底線道德、高尚道德和常態道德等不同樣態,師德評價的本質區分性應該使不同樣態的師德得到客觀呈現和認定。然而,目前的師德評價更多關注的是底線道德,對于常態道德和高尚道德缺乏具有區分度的評價。這就造成了教師所說的“只要不出事,師德就沒問題”這一現實性的師德評價現象。如果教師的職業生活中沒有出現“安全意外”“家長投訴”或者“媒體曝光”等“硬傷”性“失德”事件,在師德評價中就沒有“把柄”,這樣“大家的師德都一樣”。如此,教師在日常職業生活中“積極負責”和“敷衍塞責”的區別,“墨守成規”和“改革創新”的差異都很難客觀反映在師德評價中。“底線性關注極端事件”的師德評價失去了對教師日常差異性師德表現的應有關注,缺乏對高尚師德的應有認可,從而失去了師德評價應有的積極的激勵價值,而成為一種依賴于概率性事件進行師德質性研究的非常態師德評價。
教師的道德品質是一種穩定的人格特質,教師內心形成的穩定的職業認同、理想追求和教學品質都是其在長期職業生活中凝結和沉淀而成的,因而會持續性地體現在其日常教育教學生活中。然而,當實際的師德評價依賴于偶然性、突發性事件時,教師日常穩定的師德品質在這樣的師德評價中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種抽離了穩定道德品質的師德評價制造了一種不確定性,教師不再確信自己的道德品質,而是戰戰兢兢地致力于消除職業生活中的“風險性因素”,千方百計避免“出事”。有的教師甚至為避免班里的小學生出現磕碰等容易引起家長投訴的安全事件,禁止小學生課間出教室,除了上廁所,孩子們一天的時間幾乎全部在教室“穩坐”。按照教育的規律,應該在容納必要的風險性的前提下,給小學生創造必要的戶外活動時間,沐浴陽光、強健身體。教師此種為了避免“師德事件”而采取的“保護措施”,本質上恰恰是違背了教育規律的“失德”。師德評價依賴于概率性事件而形成的這種不確定性,造成一種錯誤的導向,引導教師千方百計去“免責”,而不是帶著教育勇氣去“擔責”,評價的錯誤導向傷害了教師和教育自身應有的德行。
當師德評價依賴于概率性事件時,這樣的師德評價成為一種被教師主體之外的因素所影響和主導的評價過程。在此現實下,教師的關注點也會發生“由內而外”的轉向。此時,被家長、學校以及媒體等外部性因素“牽著鼻子走”的教師道德,也就成為一種為了外在性因素并依賴于外在因素的教師道德,而不是基于自我的內在良知和為了成就自我職業理想的道德。這種迫于現實條件而不得不“迎合”和“滿足”外部性要求的工具性道德,失去了其應有的價值內核,不再具有激發教師教育激情,點燃教師理想追求的超越性和高尚性。原本教師將自己的職業視為“良心活”,高度依賴于內在良知的聲音而進行自我道德評價,他們注重具有中國道德文化傳統的“向內用力”的道德取向,而形成超越于外部評價的自我道德評價的內在框架。如唐君毅先生所談到的,“自覺地自己支配自己,是為道德生活。我們若不求自覺的道德生活則已;如欲求自覺的道德生活,我們首先要把我們全部的生活習慣,翻轉過來,把力量往內用。”[1]然而,現實師德評價的外在性取向不斷消解著內在道德評價的定力,導致教師自我道德評價的削弱,內在框架的模糊造成了現實性的“道德迷失”。
矯正師德評價依賴于概率事件的問題,首先需要厘清概率性事件與教師道德之間的本質關系。在牽涉復雜外部關系的關涉教師道德的概率性事件的處理中,學校和相關教育行政管理部門需要切實承擔應有責任,關懷教師,尊重事實,進行理性調查和澄清,合理判斷事件性質,尤其是教師在事件中的道德表現,從而給予教師公正的對待。切忌僅僅出于行政思維,僅僅因被外部關系和因素牽制而“委屈教師”或者“不公正地處理教師”,使教師因此“寒心”,從而影響他們的職業生涯和職業認同。尤其是這種影響不僅會影響涉事教師,還會以替代性強化的方式影響整個教師群體的職業認同和體驗,因此需要特別鄭重對待。
師德評價的對象是教師的道德,教師道德是教師在長期職業生活中形成的職業品格,這種品格具有內在穩定性和持久性。然而,當師德評價依賴于概率性事件,其穩定的道德基礎就被動搖了。教師日常職業生活中的敬業奉獻,盡職盡責是其道德品質的底色,然而一旦出現概率性師德事件,例如,因嚴格管教學生,學生離家出走而被家長投訴,則其日常美德就被棄置一邊,失去了參考價值。師德評價被這樣“攤上事”的情形所主導,一個原本出于“負責任”的道德動機對學生嚴格管教的教師,最終卻以“失德”的結局收場。這樣的師德評價偏離了應有的日常美德這一基礎,太過看重由不確定因素所引發的偶發性、突發性事件,從而導致一種所謂“去道德”的師德評價。因此,只有基于教師的日常美德對每個教師的道德進行評價,關注教師在平凡職業生活中所秉持的道德原則和所體現的穩定道德品質,才是師德評價應有的正常形態。這樣的師德評價才能使教師產生對自我道德的確定性追求,才能更加專注地投入到基于良心而形成的內在的道德自我塑造過程中,才能使師德評價形成穩定而持久的激勵價值。
伴隨教師道德從職業道德向專業道德的發展,師德評價也應形成其應有的對專業道德進行評價的專業屬性和專業水準。然而,現實中的師德評價過多體現行政管理功能而欠缺了專業性區分功能,因此才出現了“只要不出事,大家的師德都一樣”的師德評價現狀。換言之,對教師的師德評價只有兩種結果——因“出事”而“失德”的教師和“沒有出事”的“師德沒問題”的教師。師德評價簡化為依賴于“有沒有出事”——這條“紅線”。這樣的師德評價是基于行政問責的邏輯而實施的,很難對絕大多數教師的師德水平形成客觀公正的具有區分度的評價,也就很難發揮師德評價應有的提升教師群體師德水平的積極功能。因此,需要增強師德評價的專業性,對教師道德的專業屬性進行深入研究,對教師道德水平的區分性特征進行歸納和提煉,形成科學有效的師德評價標準和符合實際的操作程序,建立為了發展教師道德的師德評價機制而不是為了追究責任的師德評價機制。美國學者麗莎·約翰遜等研制了包含公平、正直、溝通和承擔義務等要素的師德評價標準,對每一個美德要素依據教師的實踐進行線索描述,使抽象的道德評價范疇轉換為具體的評估指標。例如,將“承擔義務”這一指標要素,評判的標準描述為:努力開發教學內容和教學法知識;給教學行為和個人專業發展設定高標準。評判的行為線索具體描述為:表現出堅持;思考教學經驗和效能以提供學生的成績;利用課外的職業發展機會;參加專業組織的教研互動;精準、及時并高效地完成要求和任務。[2]這樣落實在教師專業生活中具有專業性的師德評價才能給予教師專業道德發展方向,為教師的專業道德發展提供有效指導。
教師是以德立身的職業,師德是教師如生命般守護的。因此,師德評價唯有回歸道德本身,回到教師專業生活之中,才能引領教師守望職業的高尚之境,恢復職業生活應有的幸福和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