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莉
“‘立教研科研規范之德、樹專業學業發展之人’的基本策略研究”是蘇州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指向立德樹人的區域教科研整體改革實踐研究”的一項子課題,旨在落實“造就黨和人民滿意的高素質專業化創新型教師隊伍”的目標任務。對于區域教科研管理部門,在“立德樹人”背景下,教科研改革如何把握正確方向?如何創新教研與科研的融合方式?這都是擺在我們面前亟待解決的難題。
“立德樹人”從內涵上理解,所謂“立德”,就是堅持德育為先,通過正面教育來引導人、感化人、激勵人;所謂“樹人”,就是堅持以人為本,通過合適的教育來塑造人、改變人、發展人。由此可見,教師作為知識的傳承者,肩負著使學生“成人”的歷史使命。教育的這種使命,召喚著教師適應新的時代需求,重建自己的心靈世界;也時刻提醒教師,作為改變“他人現實”的人,首先需要改變“自我的現實”。重建教師的心靈世界,需要我們回歸教師成長的常識性、本源性問題,去看待今天的教師發展。
談及教師專業發展,我們往往更多地從“形而下”的角度加以重視,而忽略從“形而上”的角度加以引領;我們似乎更關注“術”之器,而忽略“道”之本。教育的本質是培養人,培養完整意義上的人。而一個知識能力完備,卻信仰缺失、心靈枯竭的人,是不能稱為完整的人的。如果我們能從“形而上”的角度再加審視,就可以將教師發展放到更大格局上加以觀照;將“形而上”和“形而下”結合起來,教師發展將會進入一個更高境界。正如著名教育學者成尚榮所說的:好教師必定是“大教師”。
“認識自我”是教師職業生涯的核心問題,是教師發展的本源性問題,也是“立德樹人”的先決條件。換句話說,作為改變學生心靈世界的人,教師如何為人,學生就如何成人。因為,教師所獲得的任何自我認識,都有助于教好學生。教師若認不清自己,過著缺少自省的生活,那么其眼中的學生也無異于“霧中花”。教師若不能心明眼亮地教書育人,學生如何心明眼亮地為人做事?正如帕克·帕爾默在《教學勇氣:漫步教師心靈》中所強調的:就優秀教學來說,認識自我與認識學生、認識學科同等重要。那么,教師如何認識自我?
一個人內心之所以強大,在于他時刻“猶在鏡中”,過著自我省察的生活。他構筑內心的方式,不是單線推進,而是復式架構,通過理智的、情感的、精神的三重路徑,清晰地架構出自我的內心景觀。三者缺一,都不足以構成那個“豐富的自我”,因為單純的理智會讓教育變成冷冰冰的說教,單純的情感會讓教育滑向黏滯的煽情與無原則的包容,單純的精神會讓教育成為無法抵達現實的不系之舟。那么,“我”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是一個富有理智的人。理智基于對規律和原理的認知,體現教師對教與學有條不紊的思考。“我”能夠從概念上把握學生求知和學習的機制,探究學生與學科的本質特征。
“我”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情感是流動在課堂里的喜怒哀樂,是教學時教師和學生之間產生的“電荷”,碰撞后火花四射;即使沉默,師生也會感到思維涌動下的“暗物質”在隱隱放射。這種或強或弱的情感場,無疑是課堂里流淌的“奶和蜜”。
“我”是一個精神明亮的人。精神明亮是教師發自內心的渴求,是對理想信仰的渴望,是對與他人、與外部世界溝通的渴望,是對進入不同領域自由馳騁的渴望。人一旦有了這些渴望,就會產生熱愛工作、熱愛生活的動能,讓“思想的輪子”轉動起來。
就像帕克·帕爾默所描述的,認識自我后,人的內心才可以與他人、與外部世界天衣無縫地交匯融通,像麥比烏斯圈的環面那樣不留痕跡地表里合一,從而永無止境地共同塑造我們本身和我們安身立命的世界。
什么樣的生活是不分離的生活?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玻爾說:“與一個真命題相反的是一個假命題,而與一個深刻的真理相反的是另一個深刻的真理。在一定情況下,發現真理不是靠非此即彼地隔離世界,而是靠擁抱世界。”優秀教師會這樣對待生活:他們不是分離地看世界,不是遙遠地看世界,不是非此即彼,不是非黑即白;他們最大限度地張開雙臂擁抱世界,將身邊的人、事、物有機地統一在自己的周圍,營造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并樂而不倦地沉浸其中。
過不分離的教育生活,方法路徑很多,對于專門從事教育科研的人來說,需要從“立德樹人”的角度,打通教研與科研之間的路徑,引領教師過一種教研與科研不分離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是山澗的淙淙溪水,也流向“我們的學科”,也取徑種種“教學方法和技巧”,也耙梳某些“教育規律與法則”,但更關注人的心靈,關注對自我的認同與完善——我是誰?誰是那個教學中的自我?我如何與學生、學科、同事乃至世界建立相互聯系?這樣的生活,是把教學與研究合而為一,在教學中研究,在研究中教學,教與研雙向滋養,共同指向優質教學和人的培養。如李政濤在《教育與永恒》中說的:這樣的生活,是在成師的過程中成生,在成事的過程中成人,最終走向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過一種不分離的教育生活,首先要教師自己過。只有教師過上了不分離的生活,他的學生才能過上不分離的生活。正如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是,你想給他們什么樣的人生,就會給他們什么樣的教育;另一面是,你給了他們什么樣的教育,就會讓他們度過什么樣的人生。李政濤在《重建教師的精神宇宙》一書中說道:“所謂教師的‘教學勇氣’,首先是反思和重建自我宇宙的勇氣,是在不斷拓展自身宇宙的邊界中存在的勇氣和自信。”重建教師的精神生活,其基本方式仍然要回歸精神本身,用精神的方式滋養精神。
我們不能想象,以教書育人為使命的教師,離開閱讀,他的精神還能自由。我們同樣無法想象,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中,沒有其他人的精神吸引。如果一個人從未經歷被另一個靈魂所激勵、所喚醒、所重塑的時刻,那么他的靈魂很可能是孤苦無助的,他也不可能有豐盈而強大的精神世界。讀一本好書,就是與高尚的靈魂相伴,就是實現精神能量的自我轉化,把他人的光明變成自我的光明,把他人的俊偉變成自我的俊偉。等我們再去審視世界、觀照自我,所獲得的世界觀、人生觀就會完全不同。
領悟了閱讀的重要意義,接下來是讀什么書的問題。當我們內心安寧,一卷在手,除了需要讀學科專業方面的書籍,還需要讀人文方面的經典名著。如果說學科專業是吃飯看家的本領,人文素養則使我們的精神得以安頓。作為二戰和納粹大屠殺的經歷者,德國語言學家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中說:人文素養是挽救一切的關鍵。就像二戰中倫敦被德軍轟炸時英國人在防空洞里讀書,閱讀人文經典會使教師“狹窄的胸腔”變成一個強大的“精神宇宙”,一個可以抵御一切困境的“防空洞”。
寫作,原本就是一場修行。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在《惶然錄》中說:“寫下就是永恒。”教育是一種永恒,從這個意義上說,教師的寫作也是一種永恒。
寫作的過程,可以幫助教師探索自己和學生生活的內心景觀。對自己的內心世界越熟悉,教師的教學乃至生活就會越踏實;內心越踏實,教師對事對人的認識就會越發深刻;認識越是深刻,教師的“雷達”就越能探測到學生內心的“回波”。
寫作是個慢活,需要耐心。寫作的秘密不在于靈感,而在于固執和耐心。海明威說:“只有離開巴黎,我才能寫巴黎。”能夠被記住的,總是記憶中最別致的片斷,而這一切都有待于一個寫作者在時間的長河中慢慢打撈。帕克·帕爾默用整整十年來寫《教學勇氣:漫步教師心靈》,部分原因是他寫得非常慢。當人們問他靠什么謀生時,他告訴人們:“我是一個重寫者。”他寫的每一頁都是反復修改之后才發表的。同許多作者一樣,他的寫作并非始于一個清晰的觀點,是寫作幫助他發現對某事的所感和所知,而后續的每次修改都能推動他進入更深層的發現。
寫作是孤獨人的事業,需要靜下心來。學會獨處,學會與自己對話,才能學會與學生對話。好教師,既能自言自語,也能與學生千言萬語。在他的內心深處,用言語建造了一個新的世界。對于教師的寫作來說,書寫自己的故事,是讓教師最有話可說、想說、能說的“貼近心室”的寫作方式。無論是教育敘事,還是教育反思、教育案例、教育隨筆,只要你在書桌旁坐下,敲下第一個字,寫作就開始了。有時候,行動會讓一切變得簡單。
我們對事物的認識是循序漸進的,寫作就是在訓練我們的思維,讓思維變得清晰通透,變得富有邏輯,變得敏銳迅速;寫作是人的認識從此岸到彼岸的過程,是打通理論與實踐的過程,是透過表象看本質的過程。任何未經寫作訓練的閱讀,都只是見人不見己,動眼不動心;而任何沒有豐厚閱讀積累作基礎的寫作,都如同盲人摸象、坐井觀天。只有經過讀與寫的雙向驅動、雙向轉化,教師的觀念才能真正轉變,認識才能獲得升華。
帕克·帕爾默在《教學勇氣:漫步教師心靈》中說:“很多時候,我們自以為早已輕車熟路地掌握了教學這門玄妙的技藝,哪知教學比‘茶渣占卜’還要神秘莫測。”教師傳授的學科像生命現象一樣廣泛而復雜,而其教導的學生或許比生命現象更廣泛更復雜,教師對日復一日的教學生活極易產生疲倦……擺脫教學困境的唯一途徑,就是研究。研究可以使教師突破用經驗的方式表達經驗的局限,學會用理性的方式表達經驗。希臘詩人卡瓦菲斯在《伊薩卡島》中寫道:“當你啟程前往伊薩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長,充滿奇跡,充滿發現。”當教師踏上研究之旅,無疑是找到了一條充滿奇跡和發現的通往“伊薩卡”的路。
過一種研究者的生活,教師需要“研究勇氣”。要直面問題而不是回避問題,要解決問題而不是敷衍問題。面對研究,我們之所以會心生恐懼,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的自我認同和自我完善還不夠,另一方面是因為“舒適圈”對我們的吸引大于即將到來的挑戰。心生恐懼使很多教師遠離學生、遠離學科、遠離同事,過著一種與周圍世界分離的生活。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致一位年輕詩人的信》里寫道:“要容忍心中一切尚未解開疑團的問題,還要設法去喜愛問題本身。現在不要急于謀求你不可能得到的現成答案,因為你涉世未深還沒有相關的親身體驗。——關鍵是要體驗生活中的一切,現在就去體驗你提出的問題。此后,假以時日,你漸漸地若有所悟,說不定有朝一日,不知不覺地找到了答案。”這段話告訴我們,重要的不是追問結果,而是體驗過程,很多時候答案就在去的路上。
過一種研究者的生活,教師需要“研究測量”。日本教育學者佐藤學認為教育研究如同用眼睛觀察世界,不同的眼睛代表了不同的研究視角,最基本的三種視角是“飛鳥之眼”“蜻蜓之眼”“螞蟻之眼”:“飛鳥之眼”高瞻遠矚,向下俯瞰;“蜻蜓之眼”視角下移,環顧四周;“螞蟻之眼”精確細致,貼近地面。研究視角的選擇就需要“研究測量”,教師要測量真實教育情境中值得測量的東西,體現問題的價值性;要懂得怎樣測量我們準備測量的東西,體現研究的方法性;要重視那些可測量的東西,更要重視那些量化工具測量不到但同樣重要或者更重要的東西,體現研究的人本性。當我們學會切換視角、瞄準對象,研究就不會偏離目標,而是一直對準靶心。
過一種研究者的生活,教師需要“研究現場”。研究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它是“卷入”教學現場的,而現場是動態性的,研究的意義恰恰在于捕捉現場中稍縱即逝的亮點與問題、偶然與意外,加以編織、重組和改造。這是一個“收上來”再“回過去”的過程,從教學到研究,從具體實踐到抽象理論,從特殊現象到一般規律。從教學現場出發的研究,訓練了教師的學習力和轉化力,促進了教師的真實成長。
過一種研究者的生活,教師需要“研究路徑”。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曾經把自己的研究路徑概括為“在這里—到那里—回到這里”:“在這里”主要是指在大學里系統地學習基本理論并進行專業訓練;“到那里”主要是指到研究現象呈現的場域中去,運用掌握的理論和方法做研究;“回到這里”是指回到自己的研究機構里來,提出新的原理、新的觀點。馬林諾夫斯基的這一研究路徑,同樣可以作為教師的基本研究路徑。“從這里”“到那里”最后再“回到這里”的時候,“這里”已然不是“同一條河流”,從新的河岸再啟航,不斷地劃向更遠的彼岸,教師的成長也就悄然發生了。
當教師歷經了閱讀積累、寫作積累、研究積累這“三重生活”,精神宇宙得到了重建,就再也不會非此即彼、二元對立地割裂教研與科研,而是不自覺地將它們既彼又此地相互交融,從而真正實現我們的教育理想:用“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歌德曾言:“只要人在追求,迷茫便是免不了的。”走出迷茫的動力,不僅來自個人,也可以來自一個同舟共濟的共同體。同樣,認同感也只有在與他人產生聯系時才能體現出來。建立在內在心靈共鳴之上的教育共同體,可以將教師引向更為融合更為廣闊的世界,使教師從單打獨斗轉向群體合作。過教研與科研不分離的生活,從現在就開始。
教育共同體之所以能夠凝聚人心,就在于處在共同體中的每一個人,時刻有種“一粒沙呻吟,十萬粒圍著誦經”(《敦煌幻境》)的“精神顫抖”。這是共同信仰的力量,是“教育仁心”的力量,將所有人引向共同的價值追求。這種價值追求,既是一種共同愿景,又是一種現實目標。
教育共同體之所以魅力無窮,在于教師是因“偉大事物的魅力”而凝聚,而不只是憑借個人魅力而聚合。這里的“偉大事物”不是學科,不是教材,也不是教育主體,而是師生共同渴望了解的現實以及渴望探求的真理。一切因了“偉大事物”的存在,共同體的成員“端坐圓心洞若觀火”(帕克·帕爾默),發表多樣性的觀點,認可對事物認識的模糊性,展開有創見的爭論,懷有內心的謙卑。
(1)求真共同體。求真是哲學的本質,同樣可以作為共同體追求教育本質的一種方式——建立求真共同體,以教學與研究為主題展開探索。以求真共同體為依托構建的課堂,是教師和學生共同關注某個“偉大事物”的課堂,是以“偉大事物”為中心的課堂。在這樣的課堂上,主體不是教師,也不是學生,而是師生共同關注的焦點,即對現實的了解以及對真理的渴求;在這樣的課堂上,沒有僵硬停滯的知識,“偉大事物”流動不息,教師可以當學生,學生可以當教師,師生身份的轉換全看對“偉大事物”的認識水平;在這樣的課堂上,教師和學生獲得了一種克服自身局限的力量——“偉大事物”給予的力量,使師生超越自我專注的狀態,對事物的認識既不隨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敞開心扉,積極表達自我。
(2)學習共同體。如果說變革是教育的常態,那么學習則是適應變革的不二法門。教師需要建立學習共同體,以同事間的切磋與琢磨為主要形式展開學習。加拿大學者馬克斯·范梅南說:“教育就是影響,教育學就是對影響施加影響。”無疑,學習共同體就是建立在同事間的一種“對影響施加的影響”。學習共同體的形式可以是打破教學的私密化、實行開門教學,成員實地考察彼此的教學,交流彼此的思想,分享彼此的經驗;可以是成員一起尋找共同研究的問題,科學而嚴謹地對待問題,相互信任地解決難題;可以是將“讀、教、研、寫”結合起來,創建不同的“學習場域”,教師們坐在一起,相互激蕩,相互砥礪。當教師真正把學習作為一種生活習慣、精神追求了,就不會再有“本領恐慌”,成長就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當然,教育共同體還可以從教師主體、學科領域、學習方式等不同維度來建立,如名師共同體、學科共同體、研究共同體、讀書共同體、寫作共同體、美學共同體,等等。形式為內容服務,共同體的初心始終指向人的成長。
(1)“教師工作坊”。可以實施“教師工作坊”制度,定期開展“讀—教—研—寫”循環式主題對話。明確對話的領導者,召喚對話主體“端坐圓心”;設立對話主題,引導對話主體聚焦問題;設定對話原則,傾聽對話主體心靈訴求。
(2)“大魚帶小魚”。不論是哪一種類型的教育共同體,其中的每一個成員都積蓄了可以向外輻射的能量。可以以“大魚帶小魚”的方式,將成員的成熟經驗輻射開,拓展出新的共同體,從而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卷入”更多的教師,締造更多的成長團隊。
(3)“打破圈子”。教師要打破“認知圈”,不僅要精通教育的知識,還要逐一推開通向哲學、美學、文學、歷史學等知識殿堂的大門。教師要打破“學科圈”,與不同類型教育的教師、不同學科的教師合作,在教育之內尋找“異質感”。教師還要打破“社交圈”,與不同職業領域的人、事、物接觸,在教育之外尋找“新鮮感”。
如果說“教師工作坊”是教育共同體的一種“對話方式”,那么“大魚帶小魚”就是一種“繁殖方式”,“打破圈子”則是一種“擴張方式”。不同的方式讓教師的共同行走變得更快,卻不覺疲倦,樂在其中。
現在再回到“立教研科研規范之德、樹專業學業發展之人”這個主題時,或許我們就可以看清,從“認識你自己”到“重建教師的精神生活”,再到“走向同舟共濟的教育共同體”,是一個人從心靈世界走向外部世界的過程,也是“一個人”走向“一群人”的過程。一切行動的背后,看不見的推手是思維方式。當思維方式發生改變,教師的心靈世界得到重建,就擁有了重新看世界的眼光,就會更深刻地感受到作為教師的榮耀與使命。當我們的內心走過千山萬水,我們的學生也正在經歷千山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