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散存散見及新獲漢唐碑志整理研究》文字商榷

楊繼光，邸召鑫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河南省歷史悠久，人文薈萃，向來是我國的文獻之邦。歷代以來，許多名門望族或普通百姓埋葬在河南這塊熱土上，由此產生了大量的墓志碑刻文獻。陳朝云先生在長期走訪、廣泛搜集的基礎上，著成《河南散存散見及新獲漢唐碑志整理研究》[1]一書，共收錄了河南省境內目前散存野外或各地文物管理單位或私人收藏家的漢唐時期18通碑碣及157方墓志。書中有較多屬首次刊布的錄文及拓本資料，圖片像素較高，文字清晰，作者對碑志銘文的移錄與考釋基本精準，大大便利了學界對這些文獻資料的使用和研究。但智者千慮，難免有失，該書尚有多處錄文可商，筆者不揣谫陋，選取幾方在文字隸定方面存在較多問題的墓志，敷衍成文，以就教于該書作者及學界方家。

一、《魏故持節后將軍幽州刺史貞簡辛侯（穆）墓志銘》

【1】“蕭條樂古，恬淡寡欲，案積圖篇，莚無綺玩。”[1]169

按：“莚”字于義無取，編者誤認文字。錄文所謂“莚”字，原圖版實作“”，當隸定作“筵”，指坐席。俗寫“艸”“”二旁往往相混。此字《北魏辛穆墓志銘考釋》一文亦錯誤隸定為“莚”[2]。

【2】“春秋七十有七，以孝昌三年五月五日薨于位。痛迎市廛，悲深黃屋。”[1]169

按：“痛迎市廛”捍格難通，當有誤字。錄文所謂“迎”字，原圖版實作“”，當隸定作“迊”，為“匝”的碑別字。此字《北魏辛穆墓志銘考釋》一文亦錯誤隸定為“迎”[2]。此處“匝”義為“滿；遍”，如南朝梁沈約《三月三日率爾成篇》詩：“花開已匝樹，流嚶復滿枝。”唐來鵠《賣花謠》：“紫艷紅苞價不同，匝街羅列起香風。”“匸”旁俗寫作“辷”，古籍中經見，如《藝文類聚》卷三十《人部》十四“別”下引梁江淹《去故鄉賦》：“窮陰迊海，平蕪帶天。”[3]110

雖以上二字或因俗寫字形致使編者錯誤隸定，然楊寧《近五年（2008—2012）新見漢魏六朝石刻搜集與整理》[4]以及徐梅《〈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續編〉（漢魏六朝部分）字詞專題研究》[5]皆正確隸定“”作“筵”、“”作“匝”。

二、《大周故銀青光祿大夫行籠州刺史上柱國燕郡開國公屈突府君（詮）墓志銘》

【3】“魔幢所蒞，士女奔走而相歡；節傳或移，故老攀援而灑泣。”[1]233

按：“魔幢”于義難通，當有誤字。錄文所謂“魔”字，原圖版為正楷書寫，分明作“麾”。此字《武周屈突詮墓志考釋》一文亦錯誤隸定為“魔”[6]。麾幢，指官員出行時儀仗中的旗幟。《三國志·吳志·全琮傳》：“權召琮還牛渚，罷東安郡。”裴松之注引晉虞溥《江表傳》：“琮還，經過錢唐，修祭墳墓，麾幢節蓋，曜于舊里。”唐白居易《敘德書情四十韻上歙宣崔中丞》：“出入麾幢引，登臨劍戟隨。”[7]

【4】“致果為毅，輸忠郊節。”[1]233

按：“郊節”不辭，當有誤字。錄文所謂“郊”字，原圖版為正楷書寫，分明作“挍”。此字《武周屈突詮墓志考釋》一文亦錯誤隸定為“郊”[6]。不過，此處“挍”字不可以本字視之，而是“效”“効”的碑別字。“效節”“効節”即效忠，三國魏吳質《答魏太子箋》：“自謂可終始相保，并騁材力，効節明主。”唐權德輿《建除詩》：“執心思報國，效節在忘軀。”明高啟《卞將軍墓》詩：“誰知効節者，不在清談人。”[8]

【5】“嘗時鐘磬，此日旌軒。”[1]234

按：“嘗時”不辭，當有誤字。錄文所謂“嘗”字，原圖版實作“”，當隸定作“當（當）”。“當時鐘磬”與“此日旌軒”相對為文，怡然理順。此處《武周屈突詮墓志考釋》一文亦錯誤隸定為“嘗”[6]。唐代碑刻中，“田”旁往往寫作“日”旁。本書《齊哀世子（元德）之墓志》釋文有“方嘗簡在帝心，式縻好爵，豈謂福善無驗，禍仁忽微”[1]198，其中“嘗”字原圖版作“”，其右下從日，亦當隸定為“當”字；其中“福”字原圖版作“”，其右下亦從日，可資參證。

三、《大周洛陽縣尉爾朱公（杲）夫人韋氏墓志銘》

【6】“豈家人不見其慍喜，且君子有棄于輔佐。”[1]242

按：“君子有棄于輔佐”捍格難通，當有誤字。錄文所謂“棄”字，原圖版實作“”，當隸定作“憑”，碑別字。此字《武周爾朱杲及夫人韋氏墓志考釋》一文亦錯誤隸定為“棄”[9]。

【7】“爾朱公悲深異室，思緒同衾。”[1]242

四、《有唐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常山縣開國子贈太傅博陵崔公（祐甫）墓志銘》

【8】“自秋沮冬，手足半廢。”[1]361

【9】“自頃執政者一日不覿龍顏，人情則有墨論。”[1]361

五、《唐蘇州海鹽縣令盧君（繪）亡夫人隴西李氏（胡）墓表》

【10】“由是貞白貽為家范，端殻傳為壸則。”[1]430

按：“端殻”不辭，當有誤字或通假字。復審原拓，“殻”確作“”，但此處當讀為“慤”。據現有字典辭書，“殻”并不與“慤”通。“從共時層面考察，從文字表面就事論事，這種現象確實似文字假借；而從歷時的角度考察，從六朝碑刻文字系統的內部特征及其規律的角度考察，實質上應該是文字訛誤造成的異體字”[15]。“端慤”義為“正直誠實；正直誠謹”，例如《國語·齊語》：“惟慎端慤以待時，使民以勸。”《荀子·修身》：“愚款端慤，則合之以禮樂，通之以思索。”[16]又作“端愨”“端愨”，例如《商君書·慎法》：“初假吏民奸詐之本，而求端愨之末，禹不能以使十人之眾，庸主安能以御一國之民？”《淮南子·主術訓》：“其民仆重端愨。”東漢高誘注：“端，直也；愨，誠也。”《荀子·修身》：“端愨誠信，拘守而詳；橫行天下，雖困四夷，人莫不任。”《新唐書·畢誠傳》：“性端愨，不妄與人交。”[17]401

【11】“而他門鼎族慕其姻媾，若錦罽之襲于茝蘭，瓊環增美于雕琢。”[1]430

按：“瓊環”不辭，復審原拓，“環”實作“瓌”，二字形極近，因而誤識。“瓌”為“瑰”的異體字，瓊瓌（瑰）為次于玉的美石。《詩經·秦風·渭陽》：“何以贈之？瓊瑰玉佩。”毛傳：“瓊瑰，石而次玉。”又用以泛指珠玉。《左傳·成公十七年》：“初，聲伯夢涉洹，或與己瓊瑰食之。”杜預注：“瓊，玉；瑰，珠也。”唐李商隱《贈庾十二朱版》詩：“固漆投膠不可開，贈君珍重抵瓊瑰。”[18]出土歷代墓志中“瓌”誤識作“環”（環）經見。《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壹］下冊一四七《王嵩墓志》：“并杞梓環材，純鈞利器。”“環材”不辭，復審原拓，實作“瓌材”，若合符節。《遼代石刻文續編·蕭闡墓志》：“昆弟與妹四人：……三曰訚，風神秀異，體貌環奇。”“環奇”不辭，復審原拓，實作“瓌奇”，于義正合[19]。

六、《唐故清河張府君（懷讓）楊氏夫人墓志銘》

【12】“夫人弘農楊氏，端和迥秀，淑德有聞，言由禮經，動合箴試。颙颙婦道，商商母儀，貞志可佳，冰霜在質。”[1]441

按：以上錄文有兩處訛誤。其一，“箴試”不辭，復審原拓，“試”實作“”，乃“誡”之俗寫“”的殘泐。“箴誡”指規戒的言詞，亦謂規戒。《隋書·后妃傳·煬帝蕭皇后》：“綜箴誡以訓心，觀女圖而作軌。”唐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用柔明勤儉以行其志，用圖史箴誡以施其教。”明張居正《書胡氏先訓卷》：“稱慕古昔，率中規矩，以守道居約箴誡子姓。”[17]1211本書《唐故金紫光祿大夫守司空致仕贈司徒相國趙公（宗儒）墓志銘》：“德宗文皇帝察納素尚雅，多其誡慎隱約，擢吏部侍郎。”[1]406原圖版“誡”字亦形似“”。另有：“屬詞大柢根六經，姑以正褒貶、垂勸誡。”[1]406原圖版“誡”字作“”。

七、《崔氏范陽盧夫人墓志之銘》

【13】“夫人承嫡出，適我家為豖婦，淑雅和明。”[1]474

案：“豖婦”不辭，復審原拓，為正楷字體，“豖”實作“冢”，甚是。古代以“冢子”指長子尤其是嫡長子，《禮記·內則》：“父沒母存，冢子御食。”鄭玄注：“御，侍也，謂長子侍母食也。”《左傳·閔公二年》：“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故“冢婦”指嫡長子之妻，傳世文獻中用例經見，《禮記·內則》：“冢婦所祭祀賓客，每事必請于姑。”唐韓愈《扶風郡夫人墓志銘》：“（夫人）為司徒侍中莊武之冢婦。”《紅樓夢》第一一〇回：“邢夫人雖說是冢婦，仗著悲戚為孝四個字，倒也都不理會。”[23]本書《唐盧氏（繪）故夫人隴西李氏（胡）墓志銘》：“常恨身為冢婦，無嗣子以繼世。”[1]428

【14】“先原如書，吉歲良辰。福利之域，周為四鄰。”[1]474

綜上所述，為了提高歷代碑刻、墓志的整理研究質量，研究者要過語言文字關，也就是要能識別包括篆書、隸書、草書、行書、楷書等各種書體的文字，諳熟俗字、異體字和碑別字，并了解字義詞義，懂得異文、連文、駢偶、對文、互文等各種文例，還要盡量多掌握一些典故和典章制度方面的知識，而且能正確運用對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等校勘四法[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