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朝 慧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2249)
關于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繼承關系,學界常見的說法如“神秘外殼”“合理內核”以及“顛倒”和“剝離”這四個基本用語或隱喻。長期以來的傳統觀點認為:“神秘外殼”就是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哲學體系,“合理內核”就是黑格爾的辯證法,所謂“顛倒”就是唯物主義對唯心主義的顛倒,或形式和內容的顛倒,所謂“剝離”就是剝去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哲學外殼,保留其辯證方法內核。近年來部分學者提出對“顛倒”的“重思”[1-3]、“再釋”[4]或“再論”[5],認為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不是簡單的唯物與唯心的“頭足倒置”或“翻轉”,而是一種旨在改變世界的實踐視域和社會現實轉向。然而,問題是:馬克思顛倒了什么意義的黑格爾辯證法,或者說黑格爾辯證法在什么意義上存在馬克思所說的“神秘化”和“倒立的”問題?馬克思所說的“神秘外殼”是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唯心主義哲學形式還是人類自由實現的歷史和現實社會而言的?馬克思所發現的“合理內核”是否就是黑格爾那個普遍適用而有效的邏輯學或純粹的辯證方法呢?
國內部分學者對“合理內核”提出了新的探討和解釋[6-10],當然主要是在黑格爾的哲學地基上對“神秘外殼”與“合理內核”做了更豐富翔實的區分和解釋,總體上還是肯定“合理內核”就是黑格爾的辯證法或辯證方法,“神秘外殼”就是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哲學形式。也有學者提出馬克思所發現的“合理內核”并不必然就是黑格爾的辯證方法,馬克思與黑格爾的根本聯結點和分野點并不在純粹方法論意義的辯證法本身,更確切地說是在于社會現實意義的辯證法。西方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盧卡奇認為“黑格爾和馬克思是在現實本身上分道揚鑣的”[11]68,國內學者吳曉明認為馬克思和黑格爾本質的和內在的聯結點,在于社會現實的發現[12],韓立新認為馬克思從費爾巴哈轉向黑格爾的真正原因,在于客觀性、經濟學和辯證法這三個在當時最杰出的社會認識[13]。法國馬克思主義者阿爾都塞反對將馬克思的辯證法看作是“神秘外殼”與“合理內核”的“剝離”,認為二者本身是不可分離地屬于黑格爾辯證法的,“不能想象黑格爾的意識形態在黑格爾自己身上竟沒有傳染給辯證法的本質,同樣也不可能想象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旦被剝去了外殼就可以奇跡般地不再是黑格爾的辯證法而變成馬克思的辯證法……神秘外殼根本不是思辨哲學、‘世界觀’或‘體系’,不是一種可被認為同方法相脫離的成分,而是本身就屬于辯證法”[14]。那么,黑格爾的辯證法自身內是否存在“神秘外殼”與“合理內核”的區分乃至可以“剝離”開來呢?
馬克思至少在四個地方明確表述過他與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一是他1858年致恩格斯的信:“如果以后再有工夫做這類工作的話,我很愿意用兩三個印張把黑格爾所發現、但同時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東西闡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夠理解?!盵15]143二是他1858年致路德維?!旄衤男牛骸拔业年U述方法不是黑格爾的闡述方法,因為我是唯物主義者,而黑格爾是唯心主義者。黑格爾的辯證法是一切辯證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剝去它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這樣,而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點。”[15]280三是1868年致約瑟夫·狄茲根的信:“一旦我卸下經濟負擔,我就要寫《辯證法》。辯證法的真正規律在黑格爾那里已經有了,當然具有神秘的形式。必須去除這種形式……”[15]288四是馬克思在1873年《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所說:“我的辯證方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的辯證方法不同,而且和他截然相反……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但這絕沒有妨礙他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在他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盵16]22
馬克思到底在什么意義上說他的方法是與黑格爾截然相反或根本不同呢?馬克思所謂“神秘外殼”“合理內核”以及“倒立的”“剝去”和“倒過來”等,是針對什么意義的黑格爾辯證法來說的?馬克思與黑格爾辯證法的根本聯結點和分離點何在?
黑格爾的邏輯學在1840年代的德國意識形態領域內眾所周知。馬克思在1873年《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說道:“將近30年前,當黑格爾辯證法還很流行的時候,我就批判過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方面,”“辯證法,在其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國的時髦東西。”[16]22馬克思所說的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性,與德國神學批判家們所理解的神秘性不是一回事。馬克思在1844年《對黑格爾辯證法及其整個哲學的批判》和1845年《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批評鮑威爾、施特勞斯、施蒂納等知名的當代德國哲學家,把黑格爾的辯證法主要當作肯定宗教的神學邏輯來批判:“神學的批判——盡管在運動之初曾是一個真正的進步因素——歸根結底不外是舊哲學的、特別是黑格爾的超驗性被歪曲為神學漫畫的頂點和結果?!盵17]113德國的批判家們停留于黑格爾辯證法表面的神學形式上,對辯證法或邏輯學的本質完全缺乏認識,“他們完全拘泥于所批判的材料,以致對批判的方法采取完全非批判的態度,同時,對于我們如何對待黑格爾的辯證法這一表面上看來是形式的問題,而實際上是本質的問題,則完全缺乏認識”[17]197,就連對黑格爾辯證法批判卓有貢獻的費爾巴哈,這個“唯一對黑格爾的辯證法采取嚴肅的、批判的態度的人”[17]199,最終仍然將黑格爾辯證法只是看作神學范圍內的否定之否定即肯定神學的邏輯,令馬克思頗感失望:“費爾巴哈把否定的否定僅僅看作哲學同自身的矛盾,看作在否定神學之后又肯定神學的哲學,即同自身相對立而肯定神學的哲學?!盵17]200
馬克思因此首先要將黑格爾辯證法從當代德國哲學家們的神學批判中拯救出來,澄清黑格爾辯證法否定之否定的邏輯運動,或者黑格爾辯證邏輯運動中的“神”本質上是關于人和自然界中一切事物或存在的思想本質或哲學真理的抽象思維。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辯證法從其客觀存在的本質來說,它就是哲學精神、世界本質或宇宙真理,從認識論或方法論來說,它就是對整個宇宙世界萬事萬物的理性真理或思想本質的抽象思維。黑格爾的邏輯學就是關于世界萬物本質真理認識的方法和思維規律的辯證法,如馬克思所說:“邏輯學是精神的貨幣,是人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價值——人和自然界的同一切現實的規定性毫不相干地生成的因而是非現實的本質,是外化的因而是從自然界和現實的人抽象出來的思維,即抽象思維?!盵17]202黑格爾辯證法所描述的“神”或上帝的自我運動,是潛藏滲透于宇宙世界,包括人、自然界和社會一切存在中的理性精神或哲學真理。如黑格爾自己所說,“‘理性’是萬物的無限的內容,是萬物的精華和真相”[18]8,“真理就是邏輯學的對象”[19]64,辯證法或邏輯學是“關于真理的科學知識”[19]5,“整個說來,辯證法是現實世界中一切運動、一切生命和一切活動的原則。同樣,辯證法也是一切真正科學認識的靈魂”[20]。辯證法的“神圣性”不是那種“僅僅叫人信仰一個鑒臨的‘奴斯’,或者‘神意’”[18]14,相反,它本身即是宇宙萬物自身的本質真相或潛藏著的理性精神。
馬克思剝去了德國神學批判家罩在黑格爾邏輯學上的神秘形式,肯定黑格爾“否定之否定”的邏輯學,對于認識人類社會和自然界中一切事物、存在、關系和活動的本質真理,認它為普遍適用而有效的科學的思維方法:黑格爾的辯證法作為“對人的自我產生的行動或自我對象化的行動的形式的和抽象的理解”,是“脫離現實精神和現實自然界的抽象形式、思維形式、邏輯范疇”,因而“適合于任何內容”,“對任何內容都有效”[17]218。這是從辯證法作為純粹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意義上來說的。作為純粹認識方法或思維規律的邏輯學,的確是黑格爾辯證法中包含的“合理東西”,是世界萬物的“一般運動形式”“真正規律”,如黑格爾所說:“自然界和精神世界的一切特殊領域和特殊形態,也莫不受辯證法的支配。”[19]179但是黑格爾辯證法的這個合理東西或合理內核,并不是馬克思通過剝去黑格爾辯證法的唯心主義神秘形式所發現的那個“合理內核”。因為黑格爾的邏輯學作為認識一切事物或事情真理的普遍適用的科學方法,其形式與內容是同一的,都是神秘的抽象思維或哲學概念,如黑格爾所言:邏輯學是“唯一的真正與內容相一致的方法”[19]1。黑格爾邏輯學意義的辯證法自身內不存在“頭足倒置”的“顛倒”問題,也不可能“剝離”或“去除”辯證法的神秘形式,把其辯證方法單獨地“剝離”出來。因為無論對黑格爾的邏輯學怎樣顛倒和剝離,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屬于思想本質的神秘東西或抽象概念,都是抽象思維的產物,抽象思維與其思想產物是不可分離的。恩格斯認為“黑格爾的體系只是一種就方法和內容來說唯心主義地倒置過來的唯物主義”[21],這并不完全適應黑格爾的邏輯學本質,而且馬克思也并非像恩格斯所說的那樣是“從黑格爾邏輯學中把包含著黑格爾在這方面的真正發現的內核剝出來,使辯證方法擺脫它的唯心主義的外殼并把辯證方法在使它成為唯一正確的思想發展形式的簡單形態上建立起來”[22]43。恩格斯這里所提到的“外殼”與“內核”,與馬克思1873年《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所說的“神秘外殼”與“合理內核”應該不是一回事。馬克思對黑格爾邏輯學所做的主要努力,就是將其從神學的宗教批判中解救出來,澄清了辯證法關于宇宙真理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本質,這并非從黑格爾邏輯學中“剝離”出辯證法,邏輯學本身作為認識真理的思維規律或抽象思維過程就是辯證法。馬克思并沒有提出黑格爾邏輯學本身存在“神秘化”和“倒立的”問題,以及對它的“顛倒”和“剝離”問題。
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哲學的“秘密”或“神秘化”問題,并不在其邏輯學意義的辯證法,而是在其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精神現象學》[17]201中的辯證法偉大成果。黑格爾正是在《精神現象學》中詳細描述了辯證法的具體內容和現實活動,即人的自由和理性精神的自我意識歷史,及其實際生活和行動的若干世俗內容與關系,如個人權利、財富、法、道德、倫理以及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等的概念本質。黑格爾的辯證法并非止于純粹形而上哲學的方法論和認識論目的,它有著強烈的人類自由關切和社會現實關懷:“哲學的出現屬于自由的意識,則在哲學業已起始的民族里必以這自由原則作為它的根據。從實踐方面看來,則現實的自由和政治的自由之發苞開花,必與自由的意識相聯系著……”[23]。馬克思洞悉到了黑格爾辯證法深刻而偉大的歷史和現實本質:“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后成果——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于,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的結果。同作為類存在物的自身發生現實的、能動的關系,或者說,人作為現實的類存在物即作為人的存在物的實現,只有通過下述途徑才有可能:人確實顯示出自己的全部類力量——這又只有通過人的全部活動,只有作為歷史的結果才有可能——并且把這些力量當作對象來對待,而這首先又只有通過異化的形式才有可能?!盵17]205馬克思高度贊賞黑格爾第一個真正揭示了辯證法本質上是人類自由實現的歷史實踐和創造活動,即人通過自己的勞動自我認識、自我實現并創造與自身自由本質相一致的政治經濟條件及其合理性存在環境,獲得自身全部自由本質的實現和解放的歷史過程。辯證法本質上就是人類追求自身自由本質獲得全面實現和解放,從而自我創造、自我生成自身歷史的永恒運動。
人類自由歷史和社會現實意義的辯證法,才是馬克思與黑格爾二人辯證法的根本聯結點,他們都深切關懷人類自由本質的全面實現和解放。但是黑格爾的歷史辯證法提供給人們的是關于人類歷史和社會現實的本質知識,而馬克思的辯證法則是要使這些本質知識成為感性的、物質的和實踐的。盧卡奇明確指出,“對(馬克思的)辯證方法來說,中心問題乃是改變現實”[11]50,“馬克思的理論工作直接銜接著黑格爾遺留下來的理論線索”[11]33。國內學者吳曉明認為“正是黑格爾第一次在現代形而上學的范圍內,把理解社會現實作為一項真正的哲學課題標舉出來”,“社會現實的發現,是黑格爾與馬克思在哲學思想上最為本質也最為切近的聯系線索”[12]。馬克思的辯證法正是從開啟并吸取黑格爾辯證法對人類自由歷史和社會現實的本質認識開始的,主要包含兩方面:一是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中包含了最偉大成果——辯證法,它第一次天才地發現辯證法實際上正是人類通過自己的勞動實現和解放自身自由本質的歷史;二是它隱蔽地包含著對現實生活中諸多實在內容和活動的批判,黑格爾關于人類歷史的辯證法包含著一個重要的批判性和否定性概念——異化?!耙驗椤冬F象學》緊緊抓住人的異化不放——盡管只是以精神的形式出現——所以它潛在地包含著批判的一切要素……包含著對宗教、國家、市民生活等整個領域的批判的要素,不過也還是通過異化的形式。”[17]204馬克思從黑格爾辯證法那里汲取了“異化”和“勞動”概念積極的社會現實意義,人自身自由本質正是通過“勞動”才達到“異化”,即外在地和具體地實現與獲得(不過在黑格爾那里獲得的是諸多自由形態的具體概念或思想本質的知識),勞動在本質上必然是一種體現和確證個人自由意志的自主勞動。馬克思所批判的異化勞動,即不自由的奴役勞動和物質生活的貧困,正是基于黑格爾那里勞動的自由本質和主體尊嚴含義,人類歷史就是為著人的自由本質全面實現和解放的歷史,歷史發展過程中諸多與人的自由本質不相一致的異化的社會存在與政治經濟制度,必須加以批判、摒棄和消除。
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繼承和吸取了作為純粹認識論和方法論的邏輯學,以及作為人類自由實現事業的歷史辯證法。但是,馬克思關于“神秘外殼”“合理內核”以及“顛倒”和“剝離”的隱喻,主要是從黑格爾關于人類自由真理和現實社會本質問題的描述和解釋出發的,或者說是在關于人類自身自由全面實現的歷史和社會現實境域中來談的。正因為黑格爾關于人類自由實現歷史的辯證法,本質上是自我意識活動的歷史,它把現實的人的感性的自由及其物質的和世俗的內容、關系與實踐活動“神秘化”或“包裹”起來了,把人自由和理性精神的自我意識本質、法和道德及倫理的本質,以及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的概念本質當作主體或主詞,而把自然的和感性的人、現存國家的法和政治經濟制度,及諸多世俗苦難和沖突斗爭,當作謂語或賓詞,所以馬克思才要“剝去”黑格爾辯證法這個人類社會歷史的“神秘外殼”,把它“倒過來”,從自然的和肉體的人的物質生活和生產勞動出發,批判和改造現存社會不合理的政治、經濟和法律制度。
馬克思正是從黑格爾辯證法所開啟的人類自由實現的社會歷史解釋模式開始,在現實的人的世俗的和感性的社會生活與實踐行動地基上,深入剖析黑格爾辯證法所存在的“神秘化”和“倒立的”問題,以及如何“剝去神秘外殼”“發現合理內核”的問題。馬克思雖然高度贊賞黑格爾《精神現象學》誕生了辯證法的偉大成果,第一次闡明了辯證法本質上是人類通過自己的勞動自己創造和生成自身的歷史,但是黑格爾那里的歷史是 “真正的人”即自由和理性精神自我意識活動的歷史。黑格爾把辯證法看成“真正的人”的生命表現,即自由和理性本質的自我意識、自我實現活動。馬克思認為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精神的勞動”[17]205,而非自然的和感性的人的現實的物質生產勞動,它隱蔽了現實資本主義社會中那些摧殘工人肉體和精神生命的非人勞動,而真正的自由勞動,恰恰首先需要將人從現實社會的強制性勞動、奴役勞動及其肉體生存的貧困中解放出來。在馬克思看來,人的自由本質的真正實現,不應僅僅是在思想意識或思維活動中的獲得、占有與揚棄,而且必須同時是現實的、感性的和物質的占有與獲得,尤其首先是吃喝住穿等物質生活資料在質和量上的滿足與保障。
馬克思說辯證法在黑格爾那里是“神秘化”和“倒立的”,不是因為他的唯心主義哲學內容本身存在錯誤,也不是因為它方法和內容的“頭足倒置”,而是根本地在于他的辯證法的本質的問題,即它只是人類自由歷史和社會現實的抽象思維、“神秘形式”或概念知識體系。它只是“真正的人的生成過程和抽象生命的表現”,它的“異化”或“對立”只是“對現實異化和對立的本質的思想認識”,它的“克服”與“占有”不過是“在意識或純思維中實現的占有”,它的“揚棄”是“對現實事物、行動和關系的思想揚棄”,它的“勞動”本質上是“批判性和否定性的抽象思維活動”[24]。這是屬于黑格爾自己獨特的思辨辯證法,它在提供給人們關于人類歷史和現實世界合理性存在的本質知識、思想真理的同時,又將現實的、自然的和肉體的人本身,以及人的現實勞動所創造的現實的物質世界和現實的精神世界,如工業、農業、商業以及科技、文化、教育等本身物質的、感性的和實踐的內容與活動,包裹或隱藏了起來,遮蔽了人類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諸多世俗的、感性的苦難、關系、沖突和斗爭本身,猶如為人類歷史和現實社會披上了一件“精神”的神秘外衣。馬克思正是在此意義上稱黑格爾的整個辯證法哲學體系為人類社會歷史的“神秘外殼”,其主體和內容作為思想意識或自我意識活動,同時是思辨地和辯證地運動著的,而且其形式和內容、主體和客體、“外殼”與“內核”,都是不可分離、渾然一體的屬于抽象思維或思想意識范圍內的東西。
黑格爾的辯證法無論是作為邏輯學還是作為人類自由實現的歷史,都是里外皮肉一體的,都不可避免具有黑格爾的“精神”氣質,所以對黑格爾的辯證法本身再怎么顛倒和剝離,也不可能產生出與之“截然相反”或根本不同的另一種辯證法來。馬克思所說的“神秘外殼”和“合理內核”并不是在黑格爾辯證法自身內的區分,而是關于人類社會本質真理與其世俗內容及感性活動的區分。馬克思所謂“倒過來”“剝去神秘形式”,正是喻指他要努力將人類自由本質實現的社會歷史呈現或實現為經驗的、物質的和感性的世俗內容、關系與實踐,發現并創建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這個經驗的和世俗的“合理內核”。
如果說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剖析的黑格爾辯證法存在的本質問題,在于他為人類自由實現的歷史和現實社會蒙上了一層“神秘外殼”,那么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則真正開始邁出了把黑格爾辯證法“倒過來”以便發現“合理內核”的實踐步伐,同時也是清算和告別自己過去對現存法和國家制度的哲學批判,特別是批判和清算布·鮑威爾、施蒂納以及費爾巴哈等青年黑格爾派對黑格爾辯證法歷史真理的背叛與倒退,重新開啟感性的、物質的、實踐的或行動的社會批判和改造,沖破德國舊的觀念論傳統,真正達到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克服和超越。黑格爾以后的許多黑格爾主義者,甚至連相當革命和激進的青年黑格爾主義者們,不過是對黑格爾的神秘思想、觀念、概念開戰,他們不理解黑格爾辯證法作為人類社會歷史“神秘外殼”的深刻意義和真理價值。馬克思批判青年黑格爾派“只為反對詞句而斗爭”,“他們只是用詞句反對這些詞句……他們絕對不是反對現實的現存世界”[17]516,他們“沒有一個想到要提出關于德國哲學和德國現實之間的聯系問題,關于他們所做的批判和他們自身的物質環境之間的聯系問題”[17]516,相反,倒退回了主觀主義意識世界和形而上學的幻覺之中。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批判布魯諾·鮑威爾時明確指出:“他所反對的實體不是形而上學的幻覺,而是世俗的內核——自然,他既反對存在于人之外的自然,也反對人本身這個自然?!盵17]345馬克思1873年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所提到的“合理內核”,可以說正是布· 鮑威爾所反對的那個“世俗的內核”,也即被黑格爾關于人的自由本質實現的歷史辯證法這個“神秘外殼”所包裹著的“合理內核”——感性的和物質的世俗內容及其實踐活動。
馬克思指出人類一切歷史的首要前提是現實的個人,即首先要求保證自然的和肉體的人的生命存在:“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每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17]519因而,人類歷史的第一個感性活動必然是物質生活的生產活動,這是一切歷史的基本條件。“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黑格爾)。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是一切歷史的基本條件?!盵17]531人的自由本質的實現,必須首先保證人的肉體生命的存在及其自然需要的滿足,物質生活和生產勞動是自由實現的最初條件與世俗基礎?!爱斎藗冞€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質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證的時候,人們就根本不能獲得解放?!盵17]527物質生活資料的貧困與匱乏,人的肉體存在及其自然需要就和動物無異,人將像動物一樣只為著肉體生存,并倒退回爭奪必需品的生存斗爭和骯臟卑鄙中去。因此,“這些個人為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的第一個歷史行動不在于他們有思想,而在于他們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17]519。物質生產勞動就是人們現實的共同活動的生活方式,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生產勞動解放到何種程度,在根本上取決于現有的物質生產條件或生產力發展狀況:“一定的生產方式或一定的工業階段始終是與一定的共同活動方式或一定的社會階段聯系著的,而這種共同活動方式本身就是‘生產力’;由此可見,人們所達到的生產力的總和決定著社會狀況,因而,始終必須把‘人類的歷史’同工業和交換的歷史聯系起來研究和探討?!盵17]532-533生產力根本地和核心地體現為人們共同活動所發揮的體力和智力的總和,生產力發展的本質是人的自由本質的全面實現、發展和提高。
如果說肉體存在、物質生活的生產以及生產力的發展,是任何社會共同的、不變的和必不可少的物質基礎和世俗內容,那么已有社會歷史所表現出來的階級和階級斗爭,即“生產關系的全部歷史……是歷代政府的惡意篡改”[22]3。這就是說,已有社會歷史的生產力發展并不是必然表現為與所有人物質生活的保障及生產勞動的自由自主相一致,相反總是表現為少數人占有控制生產資料進而控制生活資料的社會權力,多數人則處于生存貧困及強制性、壓迫性的奴役勞動之中,造成貧困的、受奴役的多數人與少數有錢有教養階級的對立。實際上,人類自由實現的歷史,在經驗的和感性的事實上,不僅表現為生產力發展的歷史,同時也表現為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的歷史,亦即生產關系變遷的歷史。如馬克思所說:“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谶^去的各個歷史時代,我們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社會完全劃分為各個不同的等級,看到社會地位分成多種多樣的層次?!瓘姆饨ㄉ鐣臏缤鲋挟a生出來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并沒有消滅階級對立。它只是用新的階級、新的壓迫條件、新的斗爭形式代替了舊的?!盵25]階級和階級斗爭正是根源于少數人占有生產資料的生產關系,大多數人的肉體存在和物質生活沒有保障,被迫從事摧殘肉體和精神生命的非人勞動。
資本主義社會相較之前的任何社會歷史形態都是最為積極和進步的,不僅生產力極大增長和高度發展,而且現實的人第一次獲得了對自己生命、身體及其勞動力的完全、獨立的個人所有權。然而,為什么資本主義大工業生產越發達、物質越富裕,工人卻越貧困、無知和墮落,越來越多的勞動者陷入一無所有的貧困,越來越依賴于資本?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發展階段上所產生的生產力“只能造成災難,這種生產力已經不是生產的力量,而是破壞的力量(機器和貨幣)。與此同時還產生一個階級,它必須承擔社會的一切重負,而不能享受社會的福利,它被排斥于社會之外,因而不得不同其他一切階級發生最激烈的對立,這個階級構成了全體社會中的大多數,從這個階級中產生出必須實行徹底革命的意識,即共產主義意識”[17]542。資本主義發達的生產力并沒有給廣大勞動者帶來物質生活和勞動的解放,反而產生了阻礙自由、否定自由的階級對立,階級是與所有人自由本質普遍實現不相一致的否定性社會關系,這是異化的生產力發展的社會表現。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共同體不是作為個人志趣、愛好、才能等方面的自由交往和自愿聯合,而是作為抽象的個人在外在力量強制下的被迫聯合?!斑@些個人只是作為一般化的個人隸屬于這種共同體,只是由于他們還處在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下才隸屬于這種共同體。他們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階級的成員處于這種共同關系中的?!盵17]573階級的共同體對無產者來說,是外在的和抽象的,是必須予以消滅和廢除的。消滅私有制,消滅階級和階級統治,消滅異化勞動,成為共產主義事業的現實目標,就是要使生產力的發展與消滅階級、消滅貧困的目標相一致。世界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和世界無產階級的消亡,是全人類物質生活解放和自主勞動相統一,即每個個人自由本質全面實現和發展的總體性物質條件和社會基礎。
資本主義的生產力是異化的和否定的,不但沒有促進工人物質生活解放和自主勞動,相反使工人的物質生活與自主勞動越來越疏遠和分離,它只是表現為資本增殖的能力。因此,要消滅階級和階級統治,就必須首先改變生產力只為資本家私人占有的現有經濟結構狀況,使生產力回歸到它自身的普遍性和社會性本質,即表現為許多個人共同活動、自愿聯合所自主發揮的體力、智力的力量總和,生產資料不再為某些個人私人占有,也就是要使“各個人必須占有現有的生產力總和,這不僅是為了實現他們的自主活動,而且從根本上說也是為了保證自己的生存。這種占有……就必須帶有同生產力和交往相適應的普遍性質。對這些力量的占有本身不外是同物質生產工具相適應的個人才能的發揮。僅僅因為這個緣故,對生產工具一定總和的占有,也就是個人本身才能的一定總和的發揮”[17]580-581。在馬克思看來,人的自由本質的真正實現,首先是只有每個個人能夠共同占有、控制和支配現有的一切生產條件即生產力總和,才能實現物質生活與自主活動相同一,人與自然的統一,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統一。
馬克思所說的“神秘外殼”正是指作為人類自由歷史和現實社會“神秘形式”的黑格爾辯證法,而不是黑格爾辯證法本身的神秘唯心主義哲學外殼,馬克思“把它倒過來”“剝去神秘形式”后發現的“合理內核”,并非黑格爾的純粹辯證方法或邏輯學本身,而是現實的人的物質生產勞動和消滅階級、消除貧困的感性實踐與世俗內容??梢哉f,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神秘化”和“倒立的”批判,以及把它“倒過來”、剝去“神秘外殼”、發現“合理內核”等等,都不是在黑格爾的辯證法自身范圍內,即不是在黑格爾自身的哲學地基上實現和完成的,而是在現實的人的世俗生活領域內探討和實現的。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和超越,不是僅僅發生在純粹思想發展史或理論學術史中的轉變,馬克思志不在于創建一部像黑格爾邏輯學那樣的辯證法理論著作,相反他的辯證法是以世俗的和實踐的形態存在的。
馬克思從作為直接的自然存在物的人,即自然的和肉體的人的生命需要及其物質生活的生產勞動出發,將人類自由實現的社會歷史描述為物質生產力的發展與消滅階級、消滅貧困的感性實踐活動,揭開了黑格爾蒙在人類社會歷史上的“精神”的“神秘外殼”,關注和描述直接呈現在人們眼前的和地上的世俗利益、關系與實踐活動。這是馬克思與黑格爾辯證法的根本不同或“截然相反”所在,如他所說:“德國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17]525,即客觀地和現實地真正達到每個個人的物質生活解放和自主勞動,自由本質的全面實現和解放。馬克思對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的批判,并非否定或指責黑格爾關于人類社會發展歷史本質的闡釋存在錯誤,而是表明哲學精神或純粹的自我意識本身,對于扭曲的現實環境的糾正和消除無能為力,拯救現實、解放人類的辦法還必須對造成扭曲和不一致的社會環境開戰,而不是僅僅在思想中開戰,“要想站起來,僅僅在思想中站起來,而讓用思想所無法擺脫的那種現實的、感性的枷鎖依然套在現實的、感性的頭上,那是不夠的”[17]288。“為了現實的自由,除了要求有理想主義的‘意志’以外,還要求有很具體的、很物質的條件?!盵17]297
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并非強調物質利益或經濟生產對非經濟的精神或意識形態領域的優先性,而是認為社會歷史發展現實地來說是人們具體的、物質的和感性的經濟生產以及消滅階級、消滅貧困的實踐改造與創造,最終實現每個個人全部生命力量的具體實現與整體性獲得,包括肉體的和精神的、物質的和意識的個性,才能達到真正的全面實現發展、提高完善。當然,黑格爾也并非強調精神或意識對于物質生活或經濟生產的優先性,而是對人們一切活動,包括物質生產活動以及政治、法律、宗教、文化教育等非經濟現象與存在的合理性本質解釋。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和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分別作為人類自由實現歷史的“神秘外殼”與“合理內核”,猶如人類社會總體的“精神”與“肉體”生命力量,為人類社會永恒發展貢獻了偉大而深刻的思維真理和實踐真理,標舉著人類文明發展的航向、意義、價值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