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新
隨著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的縱深推進與2018年《監察法》的出臺實施,我國建立起以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與監察委員會合署辦公為組織基礎的反腐敗治理體系。作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舉措,監察體制改革整合了過去黨內紀律檢查、行政監察與職務犯罪偵查領域各自分散的反腐敗資源,實行執紀審查與執法調查雙軌并行的集中統一、權威高效的反腐敗體制機制?!?〕參見馬懷德:《構建集中統一權威高效的反腐敗體制》,載《光明日報》2018年3月17日,第8版。根據《憲法》與《監察法》的規定,檢察機關除保留部分自行偵查權外,其職務犯罪偵查職能整體轉隸至監察委員會,從而形成與檢察機關刑事審查起訴的程序遞進關系。這意味著,傳統意義上的職務犯罪偵訴關系結構被“調查—公訴”模式所替代,〔2〕參見李奮飛:《“調查——公訴”模式研究》,載《法學雜志》2018年第6期,第18-31頁。由此,職務犯罪辦理的權力配置面臨著深刻的歷史變革與實踐轉型。實務中,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的關系銜接方面仍存在著一系列的問題。尤其是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制度,已經成為制約監檢順暢銜接的關鍵環節之一。
關于職務犯罪調查中檢察機關是否有權提前介入的問題,《刑事訴訟法》與《監察法》都未對此進行明確的規定。2018年國家監察委員會與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印發的《辦理職務犯罪案件工作銜接辦法》(以下簡稱《銜接辦法》),以專章的形式對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前介入監委辦理的職務犯罪案件作出了規定,其內容主要涉及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工作流程與工作要求。2019年新修訂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最高檢刑訴規則》)明確了檢察機關可以提前介入監察委辦理的職務犯罪案件。其中,《最高檢刑訴規則》第256條第2款規定:“經監察機關商請,人民檢察院可以派員介入監察機關辦理的職務犯罪案件?!笨梢姡⒎ㄒ呀浽诤暧^層面確立了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的權力。實踐中,檢察機關對職務犯罪調查的提前介入,主要限于重大疑難案件。自監察體制改革以來,檢察機關在事實調查環節的提前介入,對于提高調查工作規范性和審查起訴有效性方面的積極價值業已在普通刑事案件司法實踐中得到廣泛認可。〔3〕參見本書編寫組編:《監察與司法有效銜接工作指引》,中國方正出版社2019年版,第31頁。盡管如此,在理論研究方面,關于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一系列問題仍然存在較大的爭議。例如,在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角色定位方面,有觀點認為,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履行的是對偵查活動的監督職能,對監察委員會辦理的案件,監督者的角色不僅不符合法理,也被實務部門否定。〔4〕參見封利強:《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監察調查之檢討——兼論完善監檢銜接機制的另一種思路》,載《浙江社會科學》2020年第9期,第38-48頁。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法律依據是互相配合的原則,絕非監督原則,因此檢察機關僅是提供意見和建議,以確保監察機關的獨立性?!?〕同前注〔3〕,本書編寫組書,第39頁。此外,對“提前介入”的概念、介入的時間、范圍和程度等內容,目前理論界與實務部門仍未形成定論,也缺乏進一步的規范指引,致使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調查成為實踐中的重點和難點。
更深層的問題在于,在“調查—公訴”的新型職權結構中,職務犯罪調查權被認為是監察機關獨立權力,檢察權在職務犯罪案件調查中的角色定位與職責邊界則一直處于相對模糊地帶。事實上,在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諸多困境背后,也反映出監檢部門對權力屬性、職能定位和程序體系等方面的認識分歧。因此,有必要通過實踐觀察與理論分析解決職務犯罪調查中提前介入方面的困惑,并進一步理順監察權與檢察權之間的法律關系。筆者擬通過以部分地區進行調研所得的材料為分析基礎,圍繞檢察機關提前介入這一主題展開,期待以此作為剖析當前監檢關系銜接障礙深層致因的切入點,進一步探索職務犯罪調查中監檢權能配置關系及未來發展路徑。
自監察體制改革試點以來,各地已經對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監察調查工作展開了一些有益探索,有的地區針對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出臺了相應的規范性文件,并形成長效的協作配合機制?!?〕自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機制建立以來,全國部分地區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合作,聯合制定出臺了關于提前介入的規范性文件。例如,浙江省蒼南縣監委和縣檢察院出臺《蒼南縣監察委員會、蒼南縣人民檢察院關于提前介入職務犯罪案件調查活動的工作規定(試行)》,參見潘博:《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調查 蒼南探索監察體制改革新模式》,載《浙江日報》2018年4月3日,第03版。但相對提前介入偵查機制而言,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仍處于起步階段,各地根據實際需要,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經驗做法。對此,筆者選取甲省A市、B市兩地檢察機關在職務犯罪案件中提前介入調查的實踐作為研究樣本,以此管窺職務犯罪調查環節監察與檢察銜接機制運行現狀與問題?!?〕甲省A市、B市均為東南沿海經濟發達城市。筆者之所以選擇將兩市作為調研地區,一是A、B市屬于全國范圍內較早開展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工作的地區,已有一定的實務經驗和數據樣本可供參考;二是根據甲省出臺的提前介入工作規范,兩市在實踐樣態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差異,方便展開對比研究。當然,受各方面因素的影響,本研究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
1.提前介入的概況〔8〕必須說明的是,文中的調研概況主要包括2020年度A市部分基層檢察院提供的數據,以及筆者與A市、B市部分檢察人員座談、個人訪談的相關內容。但需要說明的是,由于部分數據涉及工作秘密暫不宜公開,筆者僅就調研情況進行適當闡述。
從調研情況看,在幾個調研地方,2020年檢察機關辦理的提前介入案件的最低數量也達到了所有審查起訴職務犯罪案件數量的80%以上,職務犯罪調查階段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情況比較常見。整體上,甲省各地區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案件占比呈現出差距。之所以產生參差不齊的數據,主要原因在于,根據《最高檢刑訴規則》與《銜接辦法》的規定,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監察委辦理的職務犯罪案件,只能依監察委的商請,而不能主動提前介入。這意味著在實踐中,監察委對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啟動具有絕對的主動權。囿于不同地區的監檢銜接配合的溝通機制程度有所差異,當地監察委主動提出商請介入的案件量,直接決定著當地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比例。例如,在有的地區,監察委無論案件重大與否,都提出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商請;而有的地區監察委則以案件涉及保密為由拒絕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這就直接導致各地的提前介入比例不均衡。此外,提前介入比例與案件辦理質量具有一定正相關性,即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能夠從事實認定與證據收集等方面提出意見,盡量避免后續在審查起訴階段退回補充調查的情況,從而提升案件辦理質效。
2.提前介入的工作方式
在提前介入的工作方式方面,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主要任務是對證據收集、事實認定、案件定性、法律適用、案件管轄等提出意見和建議。根據調研情況,兩地檢察機關主要以下列三種形式開展提前介入工作。(1)以案件協調會的形式集中探討案情。例如,A市A1區監察委在移送審查起訴15日前,向A1區檢察院發出書面商請,接到提前介入的通知后,承辦檢察官與監察委的調查小組集中時間舉行案件協調會,由監察委說明案件事實和證據情況,雙方就證據標準、事實認定等問題進行溝通討論。(2)以電話溝通的方式靈活交換意見。針對案件辦理過程中出現的較為零散、迫切的爭議問題,檢察機關與監察委采用更為省時、方便的電話溝通方式,實現檢察機關對職務犯罪案件的提前介入。(3)以書面閱卷的方式對案件進行審查。對于一些言辭證據,由于檢察官在提前介入階段無法直接接觸被調查人,難以進行當面核實。提前介入工作完成后,檢察機關應當就案件辦理情況給出意見和建議。根據《銜接辦法》第14條第2款的規定,檢察機關通過提前介入提出的書面意見應當包括提前介入工作的基本情況、審查認定的事實、定性意見、補證意見及需要研究和說明的問題等內容。
在對既有案件進行梳理的基礎上,不難發現,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案件存在的問題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1.提前介入的條件不明
根據《銜接辦法》第12條的規定,國家監察委員會辦理的重大、疑難、復雜案件在進入案件審理階段后,可以書面商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派員介入。但是,何為“重大、疑難、復雜”,《銜接辦法》并未進一步明確,此標準主要由各地的監察機關具體把握。事實上,部分監察委在商請檢察院提前介入時并不核實是否符合“重大、疑難、復雜”的條件。根據調研的情況反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情形主要包括兩類:第一,需要快速辦理的案件。監察委為了盡快推進案件的辦理進程,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在調查階段扎實推進證據收集、法律適用、案件定性等工作,以便案件在審查起訴階段、審判階段得到快速辦理。第二,定罪存在疑問的案件。監察委商請檢察院提前介入,對證據收集、事實認定、案件定性、法律適用等問題進行商討,以實現準確定罪。〔9〕參見《甲省檢察院調研筆記》,甲省人民檢察院2020年7月30日。
可見,實務部門對“重大、疑難、復雜”的理解主要依據監察機關案件辦理的實際需求。在提前介入的職務犯罪案件類型中,絕大多數涉及公職人員的貪污、受賄犯罪,這類案件涉罪證據的調查往往是“由供到證”的形式,被調查人口供是案件的突破口。但現實情況是,即使已經獲得被調查人的認罪供述,囿于貪污、賄賂犯罪的隱蔽性,交易過程、受賄數額及受賄款項去向的調查等實質性證據線索仍然存在取證困難的問題。為確保案件能夠成功起訴并最終獲得法院支持,監察機關就需要檢察機關協助,借助檢察官經驗判斷現有證據材料是否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是否達到構罪的標準。此外,就案件數量而言,筆者所調研的區級檢察機關每年辦理的涉嫌職務犯罪的案件量多則二十余件,少則幾件,這就意味著監委商請介入的案件總量相對較少。因此,出于慎重考慮,監察機關商請檢察機關“逢案必介入”現實基礎因應出現。過于泛化的解釋在解決監察機關辦案需求的同時,也造成介入機制運行過程的不確定性。最為明顯的是,各地職務犯罪案件的提前介入比例存在明顯差異,給檢察機關辦案帶來了一定的消極影響。第一,檢察機關人員配置有限,在案多人少的壓力下,過多的提前介入會增加檢察院的辦案負擔,影響案件辦理的質效。第二,提前介入比例過低,尤其是涉及一些“重大、疑難、復雜”應當商請提前介入而未商請介入的案件時,案件進入審查起訴階段后,檢察機關面臨極大的壓力。一方面,一些疑難案件不僅需要解決法律適用問題,還要解決事實認定問題,而這些問題的解決可能涉及專業技術知識。另一方面,未經提前介入的“重大、疑難、復雜”案件,在案件證據收集、事實認定、法律適用、案件定性等方面存在問題的可能性更高,一旦經檢察機關審查不符合起訴標準,案件需要及時退回補充調查或自行補充偵查,訴訟效率必然受到拖延,從而影響檢察機關“提升訴訟效率、降低案件比”的內部考核?!?0〕參見《B市檢察院調研筆記》,B市人民檢察院2020年8月7日。
2.提前介入的時間尚未統一
根據《銜接辦法》第13條、第14條的規定,最高人民檢察院在收到提前介入書面通知后,應當及時指派檢察官帶隊介入并成立工作小組。工作小組應當在15日內審核案件材料,對證據標準、事實認定、案件定性及法律適用提出書面意見,對是否需要采取強制措施進行審查。但是在實踐層面,這一時間規定在實踐中并未得到充分落實。主要存在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提前介入的時間不固定。提前介入過早或過晚都會為檢察機關的規范履職帶來消極影響?!?1〕參見陳國慶:《刑事訴訟法修改與刑事檢察工作的新發展》,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第16-39頁。據調研了解,目前提前介入的時間缺乏法律指引,雖然《銜接辦法》作出了15日的規定,但在實踐中,15日的時間規定并不必然適用,通常監察委給出的時間難以滿足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工作的需要。根據《銜接辦法》的規定,在進入案件審理階段后,監察委才能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但實踐中,個別地區也有在監察立案階段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情況。此時商請提前介入,既突破現行法律規定,又可能使得提前介入工作在一定程度上轉化為協助監察委調查辦案,由此,檢察機關對監察委的調查活動產生了實質影響,這突破了檢察機關“只提出意見、不發表結論性判斷”的權力邊界。另外,介入過晚為檢察機關帶來的消極影響更為明顯,主要表現為檢察機關缺乏有效工作時間對案件進行審查。承辦檢察官的閱卷時間得不到充分保障,導致其不能準確把握現階段案件的辦理情況與潛在問題,更無法就證據標準、事實認定、案件定性及法律適用等方面提出準確意見,規范監察委調查取證的作用難以充分體現。
第二,在監察委將案件移交審查起訴15日前主動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前提下,檢察機關開展提前介入工作的時間實際上也不足15日。檢察機關開展提前介入工作面臨辦案負擔與時間的雙重壓力。尤其是針對一些新類型的職務犯罪案件,檢察官不僅需要從法律層面進行分析,還需要利用技術手段對被調查人的行為進行鑒定與認定,這對檢察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此外,雖然監察委在移送審查起訴15日前主動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但由于監察委案卷的整理、流轉工作存在瑕疵,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時間被監察委內部的案卷整理、移送時間所擠壓,出現了“表面充足、實際不足”的現象。在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后,案卷仍未送至案件審理部門,而閱卷又是檢察機關開展提前介入的主要工作形式之一,離開閱卷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工作難以開展,這也在較大程度上影響了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工作的效果。〔12〕參見《A市檢察院調研筆記》,A市人民檢察院2020年8月3日。
整體上,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的實踐仍面臨著適用范圍、介入時間及介入程度等方面的問題?,F階段,關于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監察調查公開的立法規范僅有《最高檢刑事訴訟規則》與《銜接辦法》,在具體運行層面缺乏更為具體的操作規程,導致司法實踐呈現多樣化、無序化的樣態。盡管各地方也制定了相應的規范性文件或實施細則,但止步于地方的經驗探索,且各地的制度方案往往受地方的監檢關系融洽程度制約,缺乏精細化的理論支撐,恐難以成為推而廣之的全國經驗。另外,在提前介入領域,檢察機關是被動的信息接收者與執行者。因此,無論是在提前介入的深度還是廣度上,普遍受到監察機關具體辦理案件需求的影響。有的地區為確保案件順利進入審判程序,要求檢察機關能夠事事介入、及早介入,對證據收集、強制措施適用、法律適用等問題進行全方位的分析、研判;而在部分地區,則以案件尚未移送等理由拒絕提出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商請。從表面看,提前介入的種種問題似乎通過立法的精細化可以解決;實則,是監察程序性質及檢察機關與監察機關銜接關系等方面出現的認識分歧甚至對立,阻礙了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機制的方案設計。因而,筆者認為,從理論層面對監察與檢察程序的銜接有更為清晰的認識,是應對當前實踐難題的首要途徑。
相較于其他刑事犯罪,職務犯罪的調查與追訴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從世界范圍來看,將職務犯罪交由獨立的反腐敗機構調查這一做法得到了較為廣泛的適用。〔13〕例如新加坡的貪污調查局(CPIB),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廉政公署,澳門特別行政區的廉政公署,澳大利亞的新南威爾士州的反貪污腐敗獨立委員會等。參見熊秋紅:《監察體制改革中職務犯罪偵查權比較研究》,載《環球法律評論》2017年第2期,第40-60頁。監察體制改革后,我國職務犯罪調查權由監察委員會統一行使,順應了世界反腐敗調查的發展趨勢。同時,監察委員會無論在權力運行還是本質屬性方面都與檢察機關存在著較大差異。監檢部門在提前介入方面的銜接不暢,實質上是由監察程序與刑事訴訟程序的異質性,整體運行的綜合性和閉合性,以及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功能冗合等深層次原因所致。對此,有必要作進一步分析。
依據《憲法》規定,監察委員會是與政府、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并列的國家機關,由此形成“一府一委兩院”的新的國家權力組織架構?!?4〕參見《憲法》第2條第3款和第127條第2款的規定。作為反腐敗的專責機關,監察機關對職務違法與職務犯罪享有獨立的監察權,設置了相對獨立的監察程序。從監察的職能定位到程序運行,已然形成了相對完備與邏輯自洽的框架體系,對于職務犯罪追訴的職權配置也應轉變。權威觀點認為,監察機關對涉嫌職務犯罪案件的辦理程序不適用《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主要在于國家監察機關既不是行政機關也不是司法機關,而是代表黨和國家行使監察權的專責機關?!?5〕參見《使黨的主張成為國家意志》,載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http://www.ccdi.gov.cn/xsjw/series27/201707/t20170716_102950.html,2021年5月20日訪問。進一步而言,監察機關的調查活動不是偵查活動,調查權也并非偵查權。〔16〕參見褚福民:《以審判為中心與國家監察體制改革》,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1期,第41-54頁。因此,如涉嫌職務犯罪的案件,需經由監察機關審查調查,確認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后,再移送至檢察機關進入刑事訴訟程序。不同以往的是,監察體制改革后,職務犯罪由過去檢察機關一體偵訴轉為監察機關行使調查權,形成了監察程序與刑事司法程序的拆分。最直接的后果是,職務犯罪調查程序與審查起訴、審判程序分別適用不同的法律規范。在職務犯罪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前介入機制出現各異甚至相互沖突的實踐樣態,重要原因在于對職務犯罪調查程序與刑事訴訟程序的關系存在認識上的分歧。正如有學者提出,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偵查活動,本質屬于刑事訴訟程序內部訴訟主體間的互動,從偵查到起訴,刑事案件的性質不變,其過渡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7〕同前注〔4〕,封利強文,第38-48頁。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偵查與起訴環節具有內在一致性,共同服務于指控犯罪、規范公權力運行的目標。在權力屬性方面,檢察機關享有的自行偵查權與公安機關的偵查權具有同質性,因此,從偵查到起訴犯罪指控均內含于刑事訴訟中的權力結構,是統一體系下的權力秩序。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偵查環節,不僅有明確的立法支撐,同時具備法理上的共識基礎。因此,關于提前介入偵查,學界更多的是基于介入的模式與程序規范性討論,而無須過度關注提前介入的正當性問題。〔18〕參見周新:《檢察引導偵查的雙重檢視與改革進路》,載《法律科學》2020年第2期,第121-132頁。
相比較而言,職務犯罪調查與其他犯罪偵查區分開來,形成有學者提出的“四元立體制約”的刑事司法格局?!?9〕參見江國華:《中國監察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2頁。在現有的法律框架下,監察權及監察程序創設了一套新的制度體系與程序安排,糅合了黨紀、政務處分與職務犯罪調查的多元化內容,兼具監督、調查、處置等多項職責與權能,實質已經形成與刑事司法體系中的犯罪追訴有所差異的邏輯話語。從目標設置上看,“黨管干部”原則貫徹監察工作的方方面面。即監察機關的主責主業不僅包括查處違法違紀行為,還包括對干部的日常教育、管理、監督,多元化的目標任務決定了職務犯罪調查的性質定位不同。從權力運行上看,政法合一的權力組織框架決定著監察機關鮮明的行政主導色彩,審批與集體決策成為監察機關內部權力運行的基本方式。以職務犯罪的立案調查為例,在初步確定問題線索與決定是否立案方面,監察機關主要通過上報審批與召開會議方式進行決策,通過層層審批,最終形成集體決策結果。在這樣的權力結構模式下,上級得以在進行決策的同時,實現對下級權力運行的實時監督,從而形成監察決策與監察層級監督相融合的格局。正因如此,有學者論斷,監察程序已經呈現為一種完全獨立于司法體系的政治運轉邏輯?!?0〕參見陳衛東:《司法機關依法獨立行使職權研究》,載《中國法學》2014年第2期,第20-49頁。監察與刑事訴訟兩個不同場域間的對話不僅涉及制定出臺新的法律規范,而且在深層次地影響著權力間的互動與工作順利開展。異質化帶來的不同認知與實際運行中明顯的場域界分,在事實上已經構成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運行的障礙。有觀點認為,檢察機關對職務犯罪調查的監督應當是事后監督,而非事前、事中的監督,因此,不得以聯合辦案、事前介入等方式提前對職務犯罪調查進行監督。〔21〕參見朱?;荩骸墩摍z察機關對監察機關職務犯罪調查的制約》,載《法學評論》2018年第3期,第13-21頁。主要原因是為確保監察權的獨立運行,也有助于形成監察權與檢察權的雙向制約,避免檢察權被監察調查權吸收?!?2〕參見程龍:《監督抑或共責:監察調查與刑事訴訟銜接中的補充偵查》,載《河北法學》2020年第2期,第85-98頁。受制于科層制運行與來自監察體系的非認同感,提前介入往往根據監察機關的實際需求主導,檢察機關則處于相對弱勢地位。受限于程序性質與銜接不明,監察程序的特殊性與獨立性形成一道有效屏障,并引導著調查過程與調查結果的形成。進而,圍繞調查中心形成的提前介入機制,在失衡的主體結構下可能無法達到其實質的功效。因此,當脫離訴訟程序話語體系后,職務犯罪調查不僅面臨重塑正當性的問題,還涉及監檢程序銜接的一系列問題。〔23〕參見龍宗智:《監察與司法協調銜接的法規范分析》,載《政治與法律》2018年第1期,第2-18頁。對于這一點,我們應當予以充分關注與理性對待。
如前所述,在職務犯罪調查方面,國家整合了過去紀委查辦職務違法及職務犯罪案件與《刑事訴訟法》等規定,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過去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權運行過程中某些與偵查程序法治結構不平衡的問題,使得監察機關刑事調查的權力結構、調查措施、調查程序的法治化水平大幅度提升。〔24〕參見倪鐵:《監察刑事調查權的程序重塑》,載《法學》2019年第8期,第183-192頁。由此,職務犯罪調查方面都與過去呈現出較大的差異,單一行政調查或刑事偵查無法完全涵蓋監察委員會調查活動的具體職能,〔25〕參見秦前紅:《目的、原則與規則——監察委員會調查活動法律規制體系初構》,載《求是學刊》2017年第5期,第93-103頁。從權力的具體運行來看,監察調查全流程都顯現出綜合性的特征。然而,綜合性反腐手段在增強威懾效應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職務犯罪調查銜接的障礙。在監察調查環節,紀委監委的審查調查部門統攬涉嫌違法犯罪的處理。政務處分、職務違法與職務犯罪相互牽連,這就使得檢察機關何時介入,以及介入的程度都成為難題。監察機關處理的大多數案件無須經由刑事司法程序解決,而依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違紀、違法案件不屬于檢察機關的案件管轄范圍,如需要參與到調查環節,由于缺少相對獨立的職務犯罪立案調查程序與部門,實踐中很難將三者調查內容作嚴格的區分。尤其是在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后,調查取證可能同時涉及違反黨紀、政紀和法律的事實,而檢察機關提出的關于規范取證等方面的法律意見,實際上并非僅僅涉及職務犯罪調查活動,針對的是統合性的監察調查行為。
因此,實踐中更為穩妥的做法是,前期先由監察機關自行調查犯罪事實并收集、固定證據,待案件調查程序終結后,再由檢察機關介入,針對職務犯罪案卷材料提出相應意見。然而,這也引發了相應的問題,即對已經調查結束后的“成案”,如何達到提前介入的實效?而且,檢察機關僅局限于查閱案卷,以及與辦案人員溝通了解案情,但不接觸被調查對象??紤]到職務犯罪屬于特殊的犯罪類型,尤其是行受賄類型的犯罪大多為對合犯,對涉案人查處的突破口與司法認定的渠道主要來源于主觀性證據。被調查對象有罪供述的取得往往需要經過調查人員多次、反復的訊問,關于訊問的方向、技巧及規范性等方面也由監察機關自行把握。主觀性證據都具有一定的時效性,一旦訊問結束,檢察機關通過查閱訊問筆錄發現證據存在瑕疵,需要重新訊問或者補充訊問時,被調查人的翻供或反悔都直接影響著指控效果。同時,部分關鍵證據收集存在著“不可彌補性”的特點,需要在檢察人員的指導下及時固定?!?6〕參見謝小劍:《賄賂犯罪案件的查辦需求與程序供給——兼論監察調查程序的改革思路》,載《政法論壇》2019年第5期,第127-135頁。例如微信聊天記錄的提取,涉案財物的保管等,都有賴于檢察人員的經驗與配合。這就意味著,要發揮提前介入的實質作用,在某種程度上還需要適當保持調查信息的同步性。但縱觀現階段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實際上正面臨著兩難的境地,調查過程中的介入更契合辦案規律,但難以劃定介入界限與程度;而調查終結后的介入可以規避由監察調查綜合性帶來的職權不清問題,但難免存在滯后性。一方面可能導致某些關鍵證據在調查階段滅失影響定案,另一方面檢察人員對職務犯罪調查行為的規范性審查也處于信息不對稱狀態,僅通過事后書面閱卷,對不符合辦案要求、非法取證的行為難以及時糾偏。因此,在尚未明確界分監察程序內部各項權能運行的前提下,檢察機關如何“恰如其分”地提前介入就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
盡管立法已經明確了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的調查權限,但關于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功能在理論層面仍備受爭議。有的學者將其歸納為了解案件信息,查閱證據材料,參與案件討論,對證據、法律適用提出意見和建議等?!?7〕參見米卿、李興:《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監察機關調查案件存在的問題及對策》,載《中國刑事訴訟法治與司法改革高端論壇(2019)——職務犯罪案件司法審查機制研究論文集》,第276頁。也有學者認為,檢察機關根據監察機關需要提前參與案件調查與討論,是通過介入的方式予以配合而非監督制約。〔28〕參見程相鵬:《監察調查與審查起訴程序之銜接》,載《中國檢察官》2019年第12期,第31-33頁。檢察機關也應避免“挑刺”,而是根據事實與證據的判斷經驗形成正向引導。在職務犯罪案件中,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產生于實踐經驗與現實需求,但關于提前介入的概念界定僅限于客觀行為的表述,未明確監察與檢察機關在提前介入中的功能定位?;趯δ芏ㄎ坏牟町惢庾x,在客觀上也導致了各地的實踐樣態不一。因此,與抗拒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完全對立的一種場景是,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包攬多項功能。首先,檢察機關的參與主要是為監察機關已經辦結的案件提供決策咨詢意見。決策咨詢包括了事實認定、證據標準、法律適用等具體內容。其次,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起到審查和把關的作用。但審查把關的尺度把握不準,可能直接演化為聯合調查。有的監察機關對檢察機關過度依賴,在案件尚未審查調查結束,案情也尚未查清時即商請檢察機關介入,對案件定性走向提意見,從而模糊了查審的界限。此外,提前介入機制的一項潛在功能,是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能在調查階段完成對事實與證據的審查,避免案件流轉到審查起訴階段再次被退回補充調查或由檢察機關自行補充偵查。因此,借助提前介入機制,檢察機關得以盡早參與調查,及時發現待查或需補充的材料,從而減少后續案件回流的可能。
不可否認的是,檢察機關應當充分發揮引導作用?!?9〕參見李奮飛:《職務犯罪調查中的檢察引導問題研究》,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1期,第28-40頁。但現階段,理論界對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監察機關調查的功能與性質尚未形成共識。在缺乏進一步明確立法闡釋的情況下,檢察機關介入職務犯罪調查實質融合了程序與實體、辦案與監督等功能的“多面手”角色。當這項機制集合權力制約功能、參與辦案功能、程序彌補功能等多項功能后,極有可能面臨權能模糊與權能失衡的風險。要知道,作為一種法律監督形式,提前介入應僅限于程序性控制,一般不對實體問題、實體權力作出最終處分。在提前介入中,檢察機關實質兼具協同與監督的雙重身份,并且,“互相配合”在模糊不清的功能定位下越發彰顯,而“互相制約”功能則被吸收,致使介入功能偏差,最后可能演變為聯合辦案,出現配合多于制約的現象。
制度的運行應當以成熟理論為依托與指引?!?0〕參見趙中源:《推進制度建設的科學指引》,載《光明日報》2019年11月20日,第6版。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機制發端于監察體制改革試點階段,并已然形成了相當規模的實踐樣本。但時至今日,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性質的認識分歧猶在,而在規范和理論層面對此作模糊化闡釋居多,這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職務犯罪案件調查中提前介入實踐的深入發展。筆者認為,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活動,應當是檢察機關法律監督權的應有之義。
《監察法》及《中國共產黨紀律檢查機關監督執紀工作規則》(以下簡稱《監督執紀規則》)在制度設計層面明確了權力監督的價值取向,規定了對監察權的監督機制。從實踐運行來看,監察機關已經設置相對獨立的內部監督部門,同時在辦案的各環節中,監察機關內部也已形成對職務犯罪的線索處理、移送、調查措施審批、承辦等辦案與監督一體化的“內循環”模式,即通過監察機關的內部監督體系完善進而實現在權力運行上的自我約束效能。此外,在加強監察權內部監督的同時,立法明確監察權必須接受人大監督、民主監督、社會監督、輿論監督,較為系統化的監督體系為監察權運行提供了基礎保障。然而,監察權外部的監督方式看似體系繁多,但都無法對個案調查程序做到細化審查和監督?!?1〕參見劉計劃:《監察委員會職務犯罪調查的性質及其法治化》,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3期,第160-174頁。從微觀運行層面觀察,職務犯罪的調查權監督方式仍主要依靠內部的自我控權,即通過上級對下級的審批與各階段的內部審查完成。職務犯罪的調查環節已經建立相對完善的權力內控與監督制約機制,但如果缺少更為具象的外部監督,難免誘發外界對權力濫用的隱憂。畢竟,就現階段調查權力內外監督的配置情況而言,可能很大程度上無法解決同體監督的內在矛盾。綜合平衡內外部的監督力量,實質上是完善整體型權力結構形態,規范職務犯罪調查程序的必然選擇。
作為獨立的犯罪調查部門,基于自我糾錯與自我完善的監督路徑,國家監察機關在發現、查辦職務犯罪過程中擁有較大的自主權,并且行使關涉公民基本權利的調查權力??v觀監察調查的整體運行,幾近所有的強制性調查措施,如留置、留置變更、解除,以及對人身自由采取的限制措施,對財產權的強制調查行為,對隱私及住宅權的干涉,以及技術調查措施等一系列的調查行為與手段,都延續了行政決策的機制。雖然這對提高行動組織能力,高效處理犯罪線索有重要意義,但是,應當慎重對待監察調查措施涉及實體權力的限制措施的合理性與規范性。因此,建立在合乎規范與理論基礎上的專業監督機制,是有效規避監督失衡與侵權風險的必然選擇。不過現階段,職務犯罪調查的法律監督仍處于有待明確的狀態。
在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之間的關系論證方面,法學界通常以比較邏輯作為基礎,以偵訴關系為理論支撐與參照,檢視監檢程序銜接的規范化問題。根據權威方面對《監察法》的釋義,認為“調查”與“偵查”之間存在本質區別?!?2〕參見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法規室、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監察委員會法規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釋義》,中國方正出版社2018年版,第63頁。據此,有觀點認為,《監察法》中關于職務犯罪監察程序的規定,與《刑事訴訟法》形成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3〕參見任開志、楊繼文:《罪訴關系論:審查起訴中的監察案件》,載《學習論壇》2019年第9期,第85-91頁。既然監察與司法分屬于不同領域,受不同的部門法調整,“調查”和“偵查”就應當區別對待,不能混為一談?!?4〕參見陳小煒、吳高飛:《監察體制改革背景下自行補充偵查和退回補充調查關系論綱》,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3期,第56-64頁。然而,細察“調查”與“偵查”的詞義,均有“進行了解、考查”之意,具體到監察程序與刑事訴訟程序中,都是針對違法犯罪行為而采取的國家公權力行動,因此二者實則在多個方面都有相同之處。
首先,從行為構成與主要內容上看,二者應當具有同質性,均是由國家專門機關對刑事犯罪展開的調查工作。尤其是其中關于監察權限、監察程序的規定,與刑事訴訟中的偵查權限與偵查程序有諸多相似之處。職務犯罪調查終結后需移送檢察機關進行后續的審查起訴工作,并最終經由司法程序予以終局裁斷。〔35〕參見張建偉:《法律正當程序視野下的新監察制度》,載《環球法律評論》2017年第2期,第61-82頁。因此,盡管職務犯罪調查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實質上仍然遵循刑事犯罪追訴的程序要求及階段式、遞進化的訴訟模式。調查與偵查的任務目標有所不同,但符合刑事司法的結構與邏輯,是對刑事偵查的同質化表達。正如有學者提出,職務犯罪調查權,實質系直接源于人民檢察院職務偵查權的轉隸,雖然名稱改偵查為調查,但其性質并未發生改變,兩者在預設功能上具有一致性。〔36〕參見卞建林:《監察機關辦案程序初探》,載《法律科學》2017年第6期,第50-59頁。因此,職務犯罪案件中,檢察審查起訴以監察調查為基礎,監察調查以公訴為中心,調查與公訴共同服務于控訴職能。
其次,從本質上看,職務犯罪調查仍然是對刑事犯罪行為的追訴,涉及刑事司法權力的運用,在調查方式與措施強度方面,其與刑事偵查沒有根本區別。職務犯罪調查程序與刑事訴訟程序的分離,固然有利于保持調查過程的獨立性,但在兩項程序具體運行過程中,調查措施類型的設置、具體施行的方式,基本遵循了普通刑事犯罪偵查措施的框架結構。尤其是《監察法》中涉及對被調查對象的人身、財產權利限制的措施規定,吸收、轉化了《刑事訴訟法》中的強制措施規定,并且在限制程度上與偵查措施基本相當?!?7〕參見魏曉娜:《職務犯罪調查與刑事訴訟法的適用》,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第21-31頁。因此,監察委員會將要行使的職權已經溢出了對“調查權”內涵的通常理解,而實質性地成為一種“偵查權”。〔38〕參見熊秋紅:《監察體制改革中職務犯罪偵查權比較研究》,載《環球法律評論》2017年第2期,第40-60頁。調查權身兼多重反腐敗任務,本就表明職務犯罪調查應當屬于刑事司法體系運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作為憲法明文規定的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機關通過行使各項職權,在國家權力結構中發揮監督制約的功能,保證法律能夠得到統一規范的適用,維護法律尊嚴和統一?!?9〕參見周新:《論我國檢察權的新發展》,載《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8期,第64-86頁。在過去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國的司法理論與實踐傾向圍繞“訴訟監督”建立檢察機關法律監督體系。關于監察機關職務犯罪調查不屬于法律監督范圍的觀點,正是基于對法律監督狹義上的理解,即將法律監督等同為訴訟監督,將其圈定為刑事司法領域內的監督制約關系。監察機關在權力架構中與司法權并行,自然不受法律監督約束。事實上,從憲法規范層面來看,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所遵循的是“控權”邏輯。〔40〕參見魏曉娜:《依法治國語境下檢察機關的性質與職權》,載《中國法學》2018年第1期,第284-302頁。根據《憲法》的規定,監察機關、檢察機關與審判機關具有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關系?!?1〕《憲法》第127條規定:“監察機關辦理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應當與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執法部門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弊鳛槿嗣翊泶髸贫认碌亩墮嗔Γ瑱z察機關通過行使法律監督職能,對處于平行結構中的行政權、審判權和檢察權形成制衡。究其本意,法律監督實則為法律實施的監督,其最終目的在于通過控制權力并防止其異化而實現國家的意志?!?2〕參見王守安、田凱:《論我國檢察權的屬性》,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6年第5期,第79-89頁。檢察機關法律監督的基礎應當是超越刑事司法領域對偵查權、審判權的監督制約,在更廣范圍內對權力運行的法律監督。對此,可以通過檢察業務的拓展得到有力佐證。近年來,檢察系統的“四大檢察”布局逐漸形成并深化實踐,在諸多公權力領域,檢察機關可以檢察建議甚至提起公益訴訟的方式予以監督。在履行訴訟職權的同時,檢察機關對行政機關規范用權的監督形式是通過司法手段監督行政權合理、合法運行。可以說,檢察機關的公益訴訟領域拓展,以及行政檢察業務推進,都是基于對公權力監督的內在要求。
監察體制改革以來,職務犯罪偵查權的整體轉隸與監察機構的產生,使得國家組織體系有了新的發展,檢察機關無論是在檢察權定位抑或職能配置方面都面臨著如何進行適應性調整的問題?!?3〕同前注〔39〕,周新文,第64-86頁。隨著司法改革的深化,對檢察機關法律監督權的認識應當不僅局限于組織法上的“法律監督機關”條款,而是著眼于公權力監督的總體制度結構,觀察檢察機關的角色及與其他監督者的關聯或異同,以適應時代變化的需求?!?4〕參見黃明濤:《法律監督機關——憲法上人民檢察院性質條款的規范意義》,載《清華法學》2020年第4期,第18-33頁。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從最高層面確立了國家監察制度對公職人員的全面監督,在完善制度建設與精細程序設計外,為解決監察權運行的合法性、規范性問題,逐步形成了紀檢監察內部的自我監督與外部的監督體系。也正是源于監察權及其程序運行的相對獨立性,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職能是否及于職務犯罪調查才成為一個似是而非的話題。但僅依據法律規范及權力性質的不同,就簡單斷定監察權非法律監督范圍的觀點有失偏頗。事實上,我們看到世界范圍內絕大多數的權力制約體系并不因法律適用的差異而影響權力制約體系建立。將刑事犯罪偵查活動納入檢察機關法律監督的范圍,已經固化為我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重要特色。職務犯罪調查與刑事偵查是監察機關對職務犯罪的調查活動,從本質上與偵查機關對其他犯罪類型的偵查相同,屬于追訴犯罪的起始階段,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理應具有對犯罪調查機關權力運行合法性、規范性的法律監督權。
綜上所述,法律監督的范圍涵蓋了包括職務犯罪調查權運行在內的全方位法律適用過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本身是檢察機關履行法律監督職能的重要體現。因此,對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內涵的再闡釋,也可以撥開由權力性質、程序體系表面差異所帶來的迷霧,為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奠定理論基礎。
作為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職務犯罪的調查牽涉到監察權與檢察權的優化配置。僅就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這一機制,目前仍然有待進一步完善。如前所述,可以修繕監檢銜接層面的制度缺漏,但從長遠的角度考慮,遵循從理念到制度建構、從宏觀到微觀的系統化路徑,才能夠從根本上破除職務犯罪調查中監檢關系壁壘,實現兩種職能的有效銜接與良好配合。
“國家監察委員會是一個新的國家機關,其行使的監察權必須接受監督和制約?!薄?5〕馬懷德:《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的重要意義和主要任務》,載《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第6期,第15-21頁。在賦予監察委員會廣泛調查權的同時,也應當保證權力的規范化運行,防止過于偏重其懲治腐敗的功能定位而忽視權利保障的重要性。在職務犯罪案件中,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為實現權力的制約與平衡提供了空間。檢察機關對職務犯罪調查的法律監督者身份,遵循法理與訴訟基本規律,在建立黨集中統一領導的反腐敗體制機制下,對提高職務犯罪案件辦理質量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同時,也契合辦案實際,以提前介入為重要體現,與監察機關形成密切的協作配合,是最具有操作性和可行性的方案。因此,只有從規范和理論層面明確檢察機關對職務犯罪調查的法律監督地位,才能為相關的制度設計與程序運行指引方向。
其中,應當明確的是,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是檢察機關履行法律監督職能的重要體現。進一步而言,如果不能明確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的法律定位,將難以避免以提前介入代替后續退回補充調查的變通做法。審查起訴階段,如發現符合法定條件,需要退回監察機關補充調查的情況,監察機關應當及時進行補充調查并反饋調查結果。但實踐中,曾出現退回補充調查后,監察機關發現原定事實有重大變化,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便直接利用自身權限做出政紀處理或監察撤案決定,未再移送回檢察機關,導致刑事訴訟中的案件有始無終、始終處于未定狀態,被擱置下來。〔46〕參見董坤:《法規范視野下監察與司法程序銜接機制——以〈刑事訴訟法〉第170條切入》,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6期,第128-141頁。因此,這不得不倒逼檢察機關提前介入把關,及時掌握案件信息,防止出現退補的被動局面。類似情況發生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對職務犯罪調查法律監督的缺位。因此,在職務犯罪調查過程中,權力運行的合法性、規范性等構成程序正當基礎,有賴于外部監督體系的構建。
當然,職務犯罪調查納入法律監督的范圍,并不意味著又要回到過去由檢察機關行使“一般監督權”的時期,對所有問題“大包大攬”,盲目擴大法律監督的概念外延。相反,應當結合訴訟構造與刑事司法的基本規律,從完善社會和國家治理層面對法律監督的內涵進行新的詮釋。法律監督是對公權力法律實施的監督,具體到監察調查層面,通過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退回補充調查等機制,形成檢察機關法律監督權與監察機關犯罪案件調查權的銜接、協調。
相較于普通刑事犯罪在司法體系下程序與制度的一體化適用,職務犯罪的調查則牽涉監察程序與司法程序的銜接,同時,由于多項權能與功能定位的耦合,很難用較為合適的權力類型對其作清晰的界定。從程序設置的角度,監察機關位于調查程序的前端,因而在實踐中也擁有更大的主動權與支配地位。監察機關的立案開啟的是監察程序,既可能指向“違法”,也可能指向“犯罪”?!?7〕參見陳衛東:《職務犯罪監察調查程序若干問題研究》,載《政治與法律》2018年第1期,第19-27頁。整個監察調查階段至調查終結,職務犯罪調查融于其中。因此,有必要明確監察程序中各項權能運行的界限。有觀點認為,可以在監察程序與司法程序之間設置“特別立案程序”,以使審查起訴的啟動更加規范,使刑事訴訟程序更加完整?!?8〕同前注〔4〕,封利強文,第38-48頁。筆者認為,單獨設置刑事犯罪的立案程序,是處理檢察機關提前介入正當性問題方面相對合理的方案。盡管監察程序一體化運行特征顯著,但在監察機關內設機構中,對于嚴重職務違法與職務犯罪,從線索管理、分配到案件調查分別由案件監督管理部門與審查調查部門負責,這就為程序的劃定奠定了組織基礎。通過建立職務犯罪調查的立案程序,確立刑事訴訟起點,可以消弭監察程序與刑事訴訟程序異質化所帶來的認識分歧,搭建起程序間的連接點,從而解決監察程序的綜合運行,以及對職務犯罪調查融合所帶來的程序銜接障礙。結合現有部分政策引導,不難發現,職務犯罪調查立案程序的設置已經具備一定現實可行性。
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實質上是對職務犯罪調查進行法律監督的體現,同時也是有效監督權力運行的前置措施。因此,需要進一步細化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的機制建設。首先,要明確提前介入的案件范圍。目前立法將介入范圍限定在“重大、疑難、復雜”案件,但尚未明確具體的案件類型與程度。根據最高法司法解釋,普通的刑事案件一般以影響范圍、案件類型、案情等因素作為判斷依據。參照普通刑事案件的認定標準,結合職務犯罪案件的特殊性,實務部門也應制定相對詳細的“重大、疑難、復雜”認定標準。例如,以貪污受賄數額、罪數、調查難度等因素為基本考量,監檢機關應統一把握提前介入的案件范圍,避免事事提前介入的現象,同時也防止應介入但未介入的情況。其次,要明確提前介入的時機。檢察機關適時、合理地介入,可以加強對職務犯罪調查權的監督制約。一般而言,在案件進入審理階段、調查終結移送審查起訴15日以前,由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較為適宜。此時案件的事實證據已經基本調查結束,如符合法定條件,監察機關應及時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以為其發揮實質的引導功能預留足夠的時間。再次,要明確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任務,是對案件管轄、證據收集、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等方面提出意見和建議,同時規范監察機關調查取證的工作,審查監察調查措施使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確保法律得到正確適用。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一方面可以對職務犯罪的證據收集、固定提供意見,另一方面可以實現對職務犯罪調查活動的監督制約。不能因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代替審查調查,或是形成聯合辦案,更不能形成監委和司法機關個案的溝通、協商制度。最后,檢察機關應當依法嚴格審查監察機關移送的案卷材料,不得以提前介入意見代替審查起訴意見。此外,可以通過典型個案的提前介入,提煉總結相應的介入標準、模式等,以規范辦案流程,增強監督質效。
在現有的紀檢監察合署的背景下,監察機關的設立整合了各類監督資源與辦案措施,但是,監察調查程序的相對獨立性與閉合運行,也產生了與刑事訴訟程序制度如何協調銜接的問題。其中,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機制面臨重重困境,其根本原因是尚未厘清監察與刑事司法之間的協調銜接關系。需要強調的是,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調查的實踐是當前監檢關系中的一個縮影,實質體現出目前監察機關的職務犯罪調查權與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權之間的關系協調,仍存在理論與實踐的分歧。未來仍有待從深層次探究、辨析監檢的辯證關系,確定權力配置與運行的基礎邏輯,由此提高職務犯罪案件調查、審查起訴和審判活動的國家治理現代化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