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導讀]
中美關系日趨緊張,全球輿論場上充斥著“大國競爭”(great power competition)的話語。應當警惕的是,這類話語隱含著強權政治、霸權爭奪的意味。這并不符合中國處理中美關系的宗旨,正如我國外交部一直強調的:中國的目標從來不是取代美國,而是超越自我。
但面對美國咄咄逼人的打壓之勢,國內也有部分人陷入了爭霸和對立的冷戰思維陷阱。通過回顧在冷戰鐵幕下誕生的不結盟運動,本文恰恰為我們呈現了一種不同于大國爭霸和冷戰式體制對立的世界觀。在孫歌看來,不結盟運動雖然沒有嚴密的組織結構和清晰全面的思想綱領,但參與這一運動的新興國家始終避免成為任何一個大國的附庸,拒絕做大國霸權爭奪的馬前卒,批判對抗性陣營和軍事同盟的觀念與實踐,追求建立平等、包容、多元的新國際秩序。中國雖然并非不結盟運動的成員國,但從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到人類命運共同體,我們的外交政策和理念同樣體現了上述理念。面對空前困難的外部形勢和劇烈變化的國際格局,堅持走合作共贏的道路,仍應是中國的選擇。
[關鍵詞]不結盟運動 冷戰 第三世界
不結盟運動是一個很少受到關注的對象。在國際關系領域,它基本上是一個就事論事的話題。在今天這個充斥著各種結盟的世界,不結盟運動成為話題的可能性也在日益減少。理由是顯而易見的:不結盟運動的理念不是當今世界的主導意識形態,甚至連這個運動的主要成員國,也未必能夠真正做到“不結盟”。
即使如此,在歷史不斷加速的當下,“二戰”之后形成并被固化的國際秩序,正在產生各種裂隙;以冷戰為標志的大國支配世界的格局雖未崩潰,卻隨著冷戰結構的轉型受到了世界性的挑戰。歷史并未終結,人類將何去何從?在這個嚴峻的拷問面前,主導世界思潮的西方思想界并不能給出有效的回答。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時刻,我們需要回顧“二戰”之后的歷史,開掘被漠視、被遮蔽的那些側面,創造另一種認識世界的思維方式。
我并沒有正面研究過不結盟運動。對它的了解其實僅僅是我研究日本歷史學家上原專祿的副產品。上原是一位特立獨行的歷史學家,在日本亦步亦趨地加入美國陣營的20世紀50~60年代,他卻把視線投向西方陣營以外的廣大區域,試圖擺脫日本社會事大主義的集體無意識,創造新的世界史敘述。在上原大幅援引的不結盟運動的資料里,我對這個運動的理念有了初步的了解;對于上原為對抗西方霸權和日本戰后主流政治而有意忽略的另一些方面,我在能夠找到的文獻基礎上進行了自行補充,于是,我獲得了一個關于這個運動的結構性想象。當然,這個想象是粗糙的、不準確的,然而它卻讓我難以釋懷。借助這些二手資料,本文雖然無法對不結盟運動本身進行正面研究,但有可能提出一個初步的課題意識:在20世紀后半葉,隨著廣大殖民地國家的獨立,世界史已經涌現出一些新的歷史動能,盡管冷戰格局和大國政治使得這些歷史能量難以成為主流,也難以得到準確評估,然而它們卻一直存在,曲折地堅持著,斷續地發展著,在不協和音中扭結成一股股力量,為將來的世界史積累著結構性的要素。不結盟運動,就是這些歷史動能中的一個持續低音,它并不顯眼,卻為人類世界勾勒出了不可或缺的基調。
姑且不論不結盟運動具體討論了什么問題、解決了什么問題,僅僅從它依靠松散的非制度化組織形態維持了半個多世紀而未解體的經歷看,就足以顛覆我們關于國際關系的常識性想象。

不結盟運動依靠松散的非制度化組織形態維持了半個多世紀而未解體
不結盟運動是一個“違反常識”的運動。它起始于1961年,由南斯拉夫、埃及(當時是阿拉伯聯合共和國)、印度尼西亞、印度等國發起。發起時只有25個成員國,沒有章程,沒有常設組織機構,也沒有確定的主導國家,甚至沒有定期開會的制度。但是持續到21世紀之后,雖然松散依舊,不結盟運動卻發展成為擁有120個成員國、17個觀察員國和10個觀察員組織的國際網絡。從我有限的調查結果看,截至2016年,它召開了17次大會。姑且不論不結盟運動具體討論了什么問題、解決了什么問題,僅僅從它依靠松散的非制度化組織形態維持了半個多世紀而未解體的經歷看,就足以顛覆我們關于國際關系的常識性想象。我們太習慣于勝者王侯敗者寇的思維,太習慣于追隨強者制定游戲規則的慣例,以至于對不結盟運動創造的這個奇跡視而不見。追問這個奇跡對今天的意義,難道不是一個有價值的思想課題嗎?
簡單地說,至少有三個事件構成不結盟運動的前史和思想起源:一是1954年中印正式簽署發表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二是1955年的萬隆會議,三是1956年在南斯拉夫的布里俄尼島,由南斯拉夫、埃及和印度三國領導人共同發表的反對“一邊倒”的聲明。
1954年中印正式簽署《關于中國西藏地方和印度之間的通商和交通協定》,確定了前一年由中國提出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其后,周恩來總理先后訪問印度和緬甸,與兩國分別簽署了同樣主旨的協定。同年,尼赫魯總理回訪中國,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演,闡明中印兩國可以超越不同體制的差異,為謀求兩國人民的幸福而維護友好往來關系。中國提出并得到印度認可的這五項原則,意義并不僅僅在于解決當時已經開始出現的邊界問題,更提示了作為兩個剛剛擺脫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狀態的大國,以和平方式解決邊境爭端的可能性。在冷戰升級、美蘇爭奪世界霸權的情勢下,由兩個人口眾多的后發國家聯合提出的這個新的國際關系設想,把避免戰爭、維護世界和平放在了第一位,與冷戰思維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是劃時代的大事件。
1955年萬隆會議召開,宣布了亞非國家維護國家獨立和主權完整的意志。萬隆會議提出了“十項原則”,是在五項原則基礎上的擴展。周恩來總理在萬隆會議期間以真正的外交智慧化解了沖突,克服了國家體制差異帶來的對立。中國還提出,希望亞非會議今后也能繼續召開。
1955年是不平凡的一年。“二戰”后獲得獨立的各國并沒有在鐵幕兩側對立,而是紛紛跨越超級大國強調的政治體制對立,締結了不同體制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

對冷戰格局的警惕和抵抗,是亞非國家盡量創造直接對話條件的真正動力
1955年是不平凡的一年。這一年里,“二戰”后獲得獨立的各國并沒有在鐵幕兩側對立,而是紛紛跨越超級大國強調的政治體制對立,締結了不同體制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當然,1953年斯大林逝世,對這個局勢的形成或許有某種推動關系,中國在其中發揮的積極作用也是不可否認的。不過從根本上來說,冷戰不僅以社會制度的差別為由,人為地制造出絕對化的意識形態對立,而且大力推動兩大陣營各自的軍事結盟。對這一戰后格局的警惕和抵抗,是亞非國家避開兩大陣營的對立,盡量創造直接對話條件的真正動力。
1956年,南斯拉夫總統鐵托、埃及總統納賽爾、印度總理尼赫魯,在南斯拉夫布里俄尼島進行了政治會談。這個會談強調了繼承萬隆會議精神的宗旨,特別提出了“反對一邊倒”的聲明。當時的南斯拉夫正在謀求從蘇聯的支配下獨立出來,而埃及與印度正面臨英法和美國的強勢威脅。三國首腦在為維護主權而不得不準備武裝對抗的同時,表現出爭取世界和平與獨立自主的意志,這是一個極具分寸感的政治姿態。布里俄尼聲明發表后沒過幾個月,埃及爆發了由蘇伊士運河國有化引發的中東戰爭。以色列和英、法軍隊對埃及的入侵,引發了亞非國家的協調行動,11月,聯合國二十一個亞非國家代表聯合致信秘書長,要求敦促以色列撤出加沙。[1]
不結盟運動在1961年興起,正是以50年代亞非國家獨立運動和亞非及東歐國家逐漸形成的連帶為基礎的。關注不結盟運動,也正是關注冷戰對峙中后發國家群逐漸形成自我意識、登上歷史舞臺的過程。
不結盟運動并非一般性地反對結盟。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面對老牌帝國主義國家和戰后試圖獨攬世界霸權的美國的威脅與干涉,剛剛獲得獨立的弱小國家很難依靠一己之力克服內外危機。事實上,即使是政治強人納賽爾和尼赫魯,也在危機來臨之際不能不求助于蘇聯或美國;但作為不結盟運動的發起人,他們仍然貫徹了“反對一邊倒”的立場,拒不加入冷戰任何一方。
納賽爾在布里俄尼會談時曾說:“帝國主義采用同盟和協定的形式。它們想要我們做它們的附庸,希望只要它們發出命令,我們就做出呼應。這樣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2]這段話集中道出了不結盟運動的核心理念:不做美、蘇任何一方的附庸,不做帝國主義的馬前卒,制止新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對世界的宰制。因此,“不結盟運動”拒絕的“結盟”,其實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聯合,而是“從屬”。不結盟運動對成員國的基本要求是:1.奉行以和平共處和不結盟為基礎的獨立的外交政策;2.支持民族獨立運動;尊重各國領土主權,不干涉、不介入別國的內部事務;3.不參加大國軍事同盟;不與大國締結雙邊軍事協定;4.反對種族歧視與種族隔離;5.不向外國提供軍事基地。
“不結盟運動”拒絕的“結盟”,其實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聯合,而是“從屬”。
在1961年不結盟國家和政府首腦會議第一次會議上,與其他幾位發起國首腦一道,印尼總統蘇加諾做了一個長篇講演,提出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問題:“我們并不是作為某個陣營的成員集合在這里的。因為實行不結盟政策的各國,不是形成陣營的力量。我們厭惡陣營這個觀念本身。我們聚集在這里,是因為我們保持這樣的見解:特別是在以強權政治和軍備競爭為基礎的情況下,在當今的核武器時代里,那些制造陣營的勢力,只能導致毀滅人類的戰爭。不結盟并不是反對某個國家、反對某個陣營、反對社會體制的某個類型。所謂不結盟政策,對我們任何人而言,都是積極貢獻于維護和平、緩和國際緊張局勢的最佳選擇。我們共同確信這一點。”[3]
有個實例很好地詮釋了蘇加諾的說法。在1960年召開的第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上,由南斯拉夫、埃及(阿拉伯聯合共和國)、印度尼西亞、加納、印度五國元首共同提交了一個提案,建議美、蘇首腦重新開始相互接觸,以緩和國際緊張局勢;但該提案在投票表決階段因遭到阻撓被迫撤回。不結盟運動的不站邊立場,從他們努力促成美蘇對話的姿態中可見一斑。蘇加諾強調說,不結盟運動不是兩極化世界的“緩沖地帶”,也不是冷戰對峙格局中的“中立主義”。所謂不結盟主義,是對于獨立、永久和平、社會正義以及真正的自由這些遠大目標的能動性追求,它體現的是人類社會的良心。
不結盟運動的理念并不僅僅是一個倫理目標。它首先是現實性的政治方案。蘇加諾在講演中特別指出:人們認為兩種體制的對立是這個世界的基本矛盾,但這種判斷并不符合事實;真正的矛盾是謀求自由和正義的新興勢力與占據統治地位的舊勢力之間的抗爭。蘇加諾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就已經戳穿了冷戰意識形態道貌岸然的假象,揭示了鐵幕的核心不在于體制之爭,而在于世界統治權之爭。在這個過程中,以大國為中心的結盟,特別是軍事結盟,是維護已經形成的世界支配格局的重要手段。
蘇加諾在講演中特別指出:人們認為兩種體制的對立是這個世界的基本矛盾,但這種判斷并不符合事實;真正的矛盾是謀求自由和正義的新興勢力與占據統治地位的舊勢力之間的抗爭。
蘇加諾認為,一個國家采用什么樣的體制,應該由該國人民自己決定。當然,在一國決定建立何種體制的時候,往往會引發內部沖突。即使這種沖突激化,只要沒有外部勢力介入,最終一定能夠達到某種綜合性的共識狀態。他結合印度尼西亞在獨立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尖銳地指出:在我們就體制問題產生內部抗爭時,假如外部勢力施加壓力,內部的動亂、騷動就很容易轉化為敵對、暴動乃至戰爭。因此他直接對霸權國家發出呼吁:請不要干涉我們的事情!
蘇加諾對國際關系的基本判斷是:包括社會主義諸國在內的各種新興勢力日益頑強地登上世界舞臺;與此相對,霸權勢力仍然極力維護舊有的力學平衡關系,希望繼續進行民族對民族、人對人的剝削。不結盟運動以新興勢力為友,絕不是偶然的。新興國家正在創造新的國際秩序,以期所有民族都能獨立自主地營造國民生活。蘇加諾說,在這種新的平衡關系中,對抗性的陣營沒有存在余地;軍事同盟這一觀念將會變得不合時宜,那時,我們將可以討論永久和平。
無論是在1961年還是在現在,蘇加諾的這個論斷都不能抽象地視為烏托邦式的預言。假如我們不把冷戰宣揚的體制對立視為理所當然的國際秩序基礎,那么,不結盟運動的現實功能就會呈現。當蘇加諾戳破西方世界“體制優越性”的意識形態謊言,指出冷戰的真面目不是以西方式民主戰勝獨裁專制的時候,他指出了一個其后花費大半個世紀才呈現出來的歷史事實:冷戰西方一側的主導國家,是通過兩次世界大戰坐穩了統治世界、剝削世界交椅的新老帝國主義勢力;它們認為世界已經瓜分完畢,不可以有任何改變;包括社會主義國家在內的廣大新興國家,假如不在它們的指揮棒下行事,就將受到它們的殘酷打擊。所謂“地區沖突”的背后,何以一定有這些帝國主義國家的操控,在今天雖已不言自明。但不結盟運動在大半個世紀前就明確地超越體制差異,把瓦解“舊的平衡關系”作為自己的斗爭目標,仍可以說具有超前的眼光,它體現出第三世界政治家的真知灼見。不結盟運動的理念包含了一些迄今為止我們在理解國際關系(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其他外交關系)時不常見的陌生思維方式,它不僅直搗國際關系中的帝國主義霸權問題,而且在初始階段就提出了明確的奮斗目標——建立一種讓對抗性陣營沒有存在余地、讓軍事結盟變得不合時宜的新的國際秩序,并且在新的動態平衡關系中實現人類的永久和平。
以新的平衡取代舊有的力學關系,不可能不發生激烈的對抗。為了反對新的殖民與新的帝國主義,不結盟運動參與國必然要準備隨時以武裝手段進行抗爭。
但不結盟運動的領導人同樣深知,現實絕對不是玫瑰色的。不結盟運動的理念,其核心是關于斗爭的概念。蘇加諾明確地說明,以新的平衡取代舊有的力學關系,不可能不發生激烈的對抗。為了反對新的殖民與新的帝國主義,不結盟運動參與國必然要準備隨時以武裝手段進行抗爭。在這個階段,不是所有國家都有條件和能力實行不結盟政策;但不結盟政策的上述基本理念,卻是支持抗爭的基礎。蘇加諾強調說,不結盟運動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它象征新興力量對抗新老帝國主義的歷史趨勢。客觀把握現實趨勢,需要理念上的轉換。不結盟運動盡管不可能立刻改變世界格局,卻為歷史提供了新的認識標準,為理念的轉換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條件。
借用上原專祿的說法,不結盟運動呈現出一種“馬賽克”性質,這是一個充滿內在張力的運動。印度總理尼赫魯后來回憶說:參加這次會議的有一個皇帝、兩個國王、一個大主教、眾多總統,還有幾位首相。為了產生最終得到全體成員同意的宣言,不能不就分歧進行細致的討論。在第一屆大會上,與會的二十五國首腦經歷了激烈的辯論,會議結束時發表的兩個宣言中,比較單純的《關于戰爭危機的聲明與和平的呼吁》簡短而明確,而《不結盟諸國國家及政府首腦的宣言》在論述中保留了明顯的內在差異甚至矛盾。但是,會議表決時,這兩個決議都獲得了全體一致通過。

不結盟運動呈現出一種“馬賽克”性質,是一個充滿內在張力的運動
盡管蘇加諾在理念上為這個運動提出了明確的目標,但現實中各國的實踐與它未必一致。作為不結盟運動的重要發起人,納賽爾總統雖然在抗擊美國對阿拉伯地區的壓力方面表現杰出,但在處理阿拉伯國家內部事務時卻表現出他自己所指責的“大國中心主義”。這導致埃及和敘利亞為了共同抵制來自美國的壓力而結成的阿拉伯聯合共和國,由于無法處理內部的宗教事務以及權力紛爭,僅僅存在了三年就在事實上解體。[4]從50年代開始,印度為了解決邊境沖突和經濟建設問題,采取了與蘇聯和美國同時往來的策略。從20年代到60年代,尼赫魯一直謀求在與美國建立合作關系的同時,也與蘇聯簽訂經濟協定。這種在必要時“兩邊倒”的策略,固然幫助尼赫魯避免了“一邊倒”的困境,保留了自主性空間,但無法達成類似納賽爾的強硬姿態,印度知識分子把這種姿態解釋成和平外交。[5]耐人尋味的是,尼赫魯的外交方式似乎遺傳給了當今印度領導人。印度雖然參與了美國印太戰略中的“四國機制”,但與甘當馬前卒的日本不同,莫迪總理強調“印太”是地理概念而不是戰略概念,強調印度不把印太地區視為排他性的俱樂部,不針對任何國家。印度政府在美國固化印太四國機制的形勢下,并沒有按照美國旨意行動,而是達成了中印邊境沖突的和平解決,還在參加印太行動的同時公開從俄羅斯購買戰機,以此向美國傳遞了不當馬前卒的信息。
印度雖然參與了美國印太戰略中的“ 四國機制”,但與甘當馬前卒的日本不同,莫迪總理強調“印太”是地理概念而不是戰略概念,強調印度不把印太地區視為排他性的俱樂部,不針對任何國家。
或許今天仍然沒有條件完全實現不結盟運動的初衷,甚至這一初衷從一開始就不像蘇加諾表達的那樣清晰;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冷戰解體、美國一家獨大的時代,不結盟運動擁有的混沌卻充滿生命力的歷史潛能,仍然具有瓦解舊的世界秩序、建立新的平衡關系的動能。
中國并不是不結盟運動的成員國,只是1992年以觀察員國的身份參與了這個運動。萬隆會議時期中國采取“一邊倒”的外交策略,不過中蘇關系很快就發生破裂,中國由此走向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不結盟運動興起時,中國是社會主義陣營中的發展中國家,與不結盟運動共享同樣的奮斗目標——建立一種讓對抗性陣營沒有存在余地、讓軍事結盟變得不合時宜的新的國際秩序,在新的動態平衡關系中實現人類的永久和平。

印度雖然參與了“四國機制”(QUAD),但強調不把印太地區視為排他性的俱樂部
隨著冷戰結構的解體,資本的全球化迅速向全球擴張,表面上看,這個世界似乎在向美國“一邊倒”了。但是,隨著各種新興國家參與的國際機制的建立,美國的國際霸權雖然仍在,卻開始“縮水”了。
2001年,博鰲亞洲論壇正式起步。縱覽二十年來的二十次年會主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從第二次年會開始,其后的五次年會均以“亞洲尋求共贏”為主旨,具體討論不同的側重點;晚近的年會則以“命運共同體”為主題,討論亞洲如何共創未來。反復呈現的關鍵詞是“共同”“合作”“共贏”。今年的年會主題是“世界大變局:共襄全球治理盛舉 合奏一帶一路強音”。二十年里,中國一貫堅持的多邊、多元外交政策,在今年的年會主題設計里表現得淋漓盡致。
世界正處在大變局之中。博鰲論壇是一個經濟論壇,它避開了文化與意識形態。然而這個只討論經濟問題的國際合作組織,卻仍然傳遞出鮮明的意識形態信息。正如《區域全面經濟合作伙伴關系協定》(RCEP)所提示的那樣,區域性的合作必須以伙伴關系為前提,一家獨大的時代終將結束。合作共贏,才是今天的歷史邏輯。
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發展,亞投行、新開發銀行的出現和運作,特別是博鰲論壇象征的開放性亞洲這一歷史能量的釋放,“二戰”后形成的國際秩序持續受到挑戰。少數不希望改變世界格局并從舊國際秩序中獲益的發達國家,并不肯正視這個大變局,它們仍然沿用20世紀后半葉的老一套冷戰意識形態說辭,強化所謂的體制對立,把人權、民主、言論自由等日益空洞化的概念當作打人的大棒。與此同時,在軍火商的推動下,各種名目的軍事結盟和地區沖突仍然層出不窮;以美國為首的霸權國家,仍然不肯放棄對別國內政的干涉,動輒對他國指手畫腳。不結盟運動起步時蘇加諾斥責的帝國主義基本邏輯,在今天仍然在重復上演。
新興國家的國際平臺日益增多,各種伙伴關系在不斷締結。即使伴隨著不和諧乃至沖突,即使在新興國家之間存在著政治體制的差異,我們仍然可以觀察到,新興國家并未動輒使用冷戰意識形態相互攻擊和指責。
然而,歷史的舞臺卻在悄然換場。新興國家的國際平臺日益增多,各種伙伴關系在不斷締結。即使伴隨著不和諧乃至沖突,即使在新興國家之間存在著政治體制的差異,我們仍然可以觀察到,新興國家并未動輒使用冷戰意識形態相互攻擊和指責。迄今為止,以體制對立為由攻擊后發國家的,仍然是少數西方霸權國家。而其中成為攻擊焦點的,是在國際舞臺上日益顯示出重要性的中國。
和印度一樣,中國的歷史邏輯很難被西方社會所理解。最難以被西方理解的,恐怕是中國式多元主義。中國歷史并不是玫瑰色的,但在它的動蕩與血火之中,卻歷練出“不齊之齊”的精神遺產。當新冠肺炎疫情讓世界不再對美國亦步亦趨之后,中國并沒有表現出“取代美國”的意愿。中國反復對美國和世界宣布,中國希望合作共贏。這并非由于當下中國并不具備稱霸的實力,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國思想傳統里一直潛在的多元化與多極化傾向,仍在今天中國的世界感覺里發揮著作用。
世界上通行的“多極化”概念,其實是一極之下的多極。這個“一極”,在“二戰”后基本上由美國獨占,無論在現實政治、經濟、外交等領域,還是在思想和精神生活中,美國都處于中心位置,至今仍然擁有超出正常國家的國際霸權。有些人認為,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增強,取代美國的時代就要來臨了,這種看法是有害的。假如中國成為第二個美國,那就意味著對廣大第三世界的背叛,意味著對人類公理的褻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結合不結盟運動的理念來思考中國提出的合作共贏和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議,確立了非常重要的方向感。中國作為一個大國,能不能真正承擔起世界多極化的責任,能不能和弱小國家形成平等的、結伴但不結盟的關系,從而創造一種新的國際格局,并不取決于我們是否強大,而是取決于我們是否能夠擁有和堅持平等的信念,是否對世界和平有現實的理解。盲目的對抗是愚蠢的,當我們擁有清醒的目標時,對抗才能獲得意義。
不結盟的理念卻宛如一條潛流,依然活在歷史的水脈當中。換一種眼光看世界,才會理解,何以“合作共贏”并非國際關系中的策略,而是重要的第三世界原理。
在20世紀50年代,上原專祿構想多元性世界史圖景時,他給出了一個重要啟示:在既有的以歐美為中心的世界史結構中,后發地區僅僅構成歐美的“周邊地帶”,并不具有自己的獨立發展邏輯。在那個時代,上原把目光投向不結盟運動,并非因為這個尚未成形的運動提供了現成的模式,而是因為即使在它內部充滿不和諧音,在它并不能有效踐行自己理念的時候,它也已然顯示了新的世界史眼光。不結盟運動并非意在對抗歐美,它嘗試著走出一條多元化的人類發展道路。時隔大半個世紀,今天的世界看上去仍然霸權當道,當年的弱小國家各自經歷了內外變化,執政者也不再是當年那一代倡導不結盟的政治家;然而不結盟的理念卻宛如一條潛流,依然活在歷史的水脈當中。在所謂的新冷戰時期,如果我們轉換強國操控世界的思路,那么,新的世界史圖譜將呈現在眼前。換一種眼光看世界,就會注意到那些被我們忽略的盲點,也才會理解,何以“合作共贏”并非國際關系中的策略,而是重要的第三世界原理。
作者單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鄭濤)
注釋:
[1] 以上關于不結盟運動前史的三個重要歷史事件,主要參考了衛林等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關系大事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
[2] 轉引自上原專祿:《亞洲的民族主義與日本》,載《上原專祿著作集》第13卷,評論社1991年版,第144頁。
[3] 轉引自上原專祿:《不結盟主義的倫理與邏輯》,載《上原專祿著作集》第25卷,評論社1987年版,第117~118頁。
[4] 關于納賽爾執政期間的復雜國際局勢以及阿聯的分裂,參見楊灝城、江淳:《納賽爾和薩達特時代的埃及》上編,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三章、第七章。
[5] 參見P. N. 喬布拉:《印度史》日譯本,法藏館1994年版,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