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體見習記者 李浩瑄 實習生 李歡
從客廳走回臥室,不到5米的距離,文玉祥拄著拐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5分鐘。1950年,文玉祥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第9兵團20軍60師180團團部秘書奔赴朝鮮戰場,完整參加了抗美援朝五次戰役,兩次負傷。直到現在,一到下雨天,文玉祥受過傷的右腿還會酸痛。在與記者交談的過程中,他時不時就得晃動一下自己的右腿。
“家里面從來沒有這么熱鬧。”今年已96歲的文玉祥在四川眉山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家中四世同堂。因為電影《長津湖》的熱映,像他一樣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老軍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半個月來,眉山市的領導干部、社區志愿者、學生、記者們紛紛前來看望他。家人問文玉祥累不累,他會笑著答:“累,但我愿意聊過去的事。”
記者登門采訪的當天,文玉祥胸前佩戴著4枚紀念章。據眉山市東坡區退役軍人事務局相關負責人介紹,文玉祥是全區唯一獲得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抗美援朝志愿軍出國作戰七十周年、光榮在黨五十周年這四枚紀念章,且還健在的老兵。
“那時候我們什么都不清楚,穿著單衣,戴著布的大蓋帽就出發了。”一開始,文玉祥和戰友們都以為是到山東曲阜打蔣介石,結果到了曲阜,大家才得知,原來是要去朝鮮打美國人。
文玉祥本是浙江紹興人,即使大半輩子都在四川度過,他仍說著一口紹興話。年少時他念過5年私塾,之后在余姚最大的一家副食店做學徒。
“我家跟魯迅先生的家只有兩公里,但家里條件不好,靠父親拉黃包車為生。”文玉祥說,正是如此,見店里的兩位師兄都參加游擊隊去了,才十幾歲的他也待不住了,想著反正在家留著也沒有好日子過,還不如跟著師兄們打“鬼子”去。
紹興流行越劇,文玉祥過去很喜歡看,當時的老百姓把《碧玉簪》的唱詞改成了“四明山上冷清清,上山參加新四軍”,到現在文玉祥還能唱出這句來。
1945年6月,在當了一段時間的游擊隊員后,文玉祥正式加入由陳毅元帥領導的新四軍,他在一縱隊3旅9團參謀處擔任文書。抗日戰爭勝利后,文玉祥所在的一縱隊開赴山東,“我印象很深刻,在打解放泰安戰役時,我們指導員沖上城墻胸部中槍犧牲在我眼前。”
一縱隊作為解放戰爭時的頭號主力團,驍勇善戰,渡江戰役前,全軍統一番號時部隊被編為第20軍。1950年10月底,正警備上海的第20軍改稱中國人民志愿軍第20軍,奔赴朝鮮。
“那時候我們什么都不清楚,穿著單衣,戴著布的大蓋帽就出發了。”一開始,文玉祥和戰友們都以為是到山東曲阜打蔣介石,結果到了曲阜,大家才得知,原來是要去朝鮮打美國人。
在曲阜秘密登上火車,25 歲的文玉祥以中國人民志愿軍第9兵團20軍60師180團團部秘書的身份奔赴朝鮮戰場。作為第一批入朝作戰部隊,文玉祥完整經歷了抗美援朝戰場上的五次戰役,長津湖戰役是其中的第二次。
“到朝鮮時,雪已經沒過膝蓋,沒有厚衣服穿,也沒有什么東西吃,很多人耳朵都凍掉了。”50 年一遇的寒流,即使是當地人也難以承受,文玉祥回憶道,他們一路上除了戰士們相繼被凍傷,還隨處可見被凍死在路邊的朝鮮婦孺。
為了躲避敵機轟炸,戰士們白天只能待在金礦里,然而沒吃沒喝,餓得不行,有戰士爬出去找吃的,結果有的被凍死,有的被炸死。“那時候看著戰友的慘狀,只想著一定要報仇。”文玉祥說。
剛到朝鮮時,后勤保障還跟不上,文玉祥和戰友們只能靠土豆充饑。“每人每天兩三個土豆,把它們捂在懷里,餓了就拿出來啃兩口,硬得像石頭一樣。”
11月27日,長津湖戰役打響,志愿軍參加這場戰役的部隊是第9 兵團,由20 軍、26 軍和27 軍組成,近15萬人。長津湖處處白雪皚皚,氣溫更是低至零下40度。由于未能配備御寒冬裝,志愿軍第9兵團凍傷28954 人,凍死4000 余人。美軍陸戰一師也凍傷7000余人,凍死數百人。
在被大面積凍傷,非戰斗減員極為嚴重的情況下,志愿軍以強大攻勢迅速將敵人分割包圍,給予建軍有百余年歷史、自詡“重裝備典型”的美“王牌軍”陸戰第一師以殲滅性打擊,有力地配合了中朝軍隊西線戰場的作戰,取得了出國第一仗的輝煌勝利。
在戰場上,文玉祥作為團部秘書,除了要看檔案、查文件,還有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夜間和炊事員一起給戰士們送飯,文玉祥兩次負傷都是在送飯途中。
“美國人的飛機從早到晚在上空盤旋轟炸,到了晚上我們要用餐時,他們轟炸最為密集。”文玉祥第一次傷在右腿根部,受傷后他被送回中國治療,傷還沒好,文玉祥就提出想回朝鮮戰場繼續作戰。
這次返回朝鮮,文玉祥帶了一車的兵,成了排長。“沒想過還能不能再活著回到中國,死了光榮吧,我們20軍的楊根思連長就和敵人同歸于盡了,得讓美國人知道我們中國人不好惹。”
文玉祥說,自己在戰場從沒怕過,還記得第一次上戰場打日本人,“我挺平靜的,反正沒成家也沒有孩子,無牽無掛,就一個想法,‘敵人死我才死,敵人不死我不死’,腦子里壓根就沒有‘生命寶貴’這個概念。”上了朝鮮戰場,文玉祥同樣下定了跟美軍殊死戰斗的決心,“美軍將領麥克阿瑟說要打過鴨綠江,我們志愿軍就做銅墻鐵壁,死也不能讓他跨過江。”
在美軍的狂轟亂炸下,文玉祥第二次受傷,這次傷在腳后跟,彈片至今仍殘留在他的身體里。
1951年4月22日至5月21日,第20軍參加朝鮮戰場第五次戰役,斃傷俘敵5000余人,繳獲、擊毀敵汽車、坦克490余輛及大批物資。5月23日至7月14日,原本奉命北移休整的第20軍又在華川、金城地區頑強阻擊“聯合國軍”的瘋狂反擊,在華川以北地區30公里的防御正面上,頑強奮戰50余天,抗擊并遏制了敵人地面和空中的猖狂進攻,有力地掩護了兄弟部隊的后撤,取得了打死打傷俘虜敵軍2.1 萬人的重大勝利,圓滿完成了防御作戰任務。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曾這樣稱贊第20軍:這個部隊能打硬仗、惡仗,能突擊又能顧全大局,是一支作風很硬的好部隊。
戰爭勝利了,文玉祥隨部隊回國駐防浙江湖州,1955 年1 月,他又參加了解放一江山島之戰。兩年后,文玉祥退役,原本被分配到上海江南造船廠,但他主動提出要到艱苦的地方工作,于是再次去到了冰天雪地的東北,在長春客車廠武裝部工作。
1966年,響應祖國“三線建設”的號召,文玉祥帶上妻子搬遷至四川眉山,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眉山車輛廠。
在眉山車輛廠武裝部干了一段時間,文玉祥調到了廠里的組織部,專門處理轉業軍人相關事宜。“婆婆在世時曾抱怨過,她幾次生孩子時,公公都沒有陪在床邊,而是在外地出差。”文玉祥的小兒媳婦戢紅告訴記者,文玉祥在眉山車輛廠工作的20 年間,曾多次被評為“勞動模范”、優秀共產黨員。
1986年,文玉祥離休,大兒子將他接回長春生活了幾年,老伴去世后,由于想念孫兒,1997年,文玉祥還是選擇回到眉山。這次回來,文玉祥在眉山的兩個孩子都已離世,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的20多年間,都是戢紅在悉心照料他。
“我爺爺這個人挺好照顧的,他從來不發脾氣,平時也很安靜,就自己在家寫寫畫畫。”文玉祥的孫子文嘉龍記得,過去爺爺還能自行外出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到廠子里的文化活動中心找人下象棋,漸漸地,文玉祥連象棋也不下了,“他說跟那群小屁孩玩不到一塊,其實他口中的小屁孩也都是60多歲的退休老頭了。”
文嘉龍知道,爺爺越來越“宅”,身體行動不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的同齡人都已相繼離世,“現在要找個他當初的同事都難。”
為了讓文玉祥打發時間,戢紅教會了他使用平板電腦,教他看短視頻。“這段時間,他只要一刷到《長津湖》相關的視頻都會看上好幾遍。”戢紅說。
電影剛上映的時候,文嘉龍第一時間帶著8歲的兒子文金旭到影院觀看。文金旭告訴記者,印象最深的是戰士們趴在巖石上被敵人的飛機掃射時的畫面,在他看來,“太爺爺就是那樣受傷的。”
前段時間,戢紅接到文玉祥當時所在部隊一名指導員的兒子打來的電話,那名指導員在臨終前說起了文玉祥,對方找到戢紅想找時間來看望。兩天前,還有名在南京的戰友后代也打來電話慰問。
“我想他們啊,要是有生之年能再和老戰友們見上一面就好了。”文玉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