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嵐熙

無證搜查“污染”了證據
一天晚上,警方接到線報,一起爆炸案的嫌疑人正藏身在一名女士家中。他們在無搜查令的情況下進入她的家中,果然發現了嫌疑人——然而,這名嫌疑人后來卻被證明無罪。與此同時,警察在屋里找到了一箱淫穢色情物品。那么,這些“意外收獲”的證據能作為呈堂證供,定這名女士的罪嗎?這就是1961年馬普訴俄亥俄州一案給美國最高法院出的一道難題。
原告杜爾麗·馬普女士于1923年10月30日出生在密西西比州,父親是一個牧民,母親是黑人,家里兄弟姐妹有七人。她10歲時離開了家,來到克利夫蘭和姨媽一同居住。15歲時,她就懷孕并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為芭芭拉。2006年傳記作家卡洛琳·N . 朗出版的《馬普訴俄亥俄州:防范不合理搜查和扣押》一書中,馬普自己也承認:“我讓我媽媽很惱火。”
在克利夫蘭,馬普嫁給了職業拳擊手吉米·比文斯,但這段婚姻并沒有維持多久。比文斯常常對人施暴。“我必須離開他或者殺了他。”馬普告訴朗。與丈夫離婚后,馬普又與另一位拳擊手阿爾奇·摩爾短暫訂婚。然而,摩爾卻取消了婚約。于是馬普向法院起訴他,但并沒有勝訴。盡管兩段感情都以失敗告終,但馬普仍繼續與拳擊界的人交往。其中包括知名經紀人唐·金。金麾下的拳手有拳王穆罕默德·阿里、拉里·霍姆斯、喬治·福爾曼和邁克·泰森等等。眼下,金被卷入一起爆炸案,他年輕時也與一些敲詐勒索案件有關。警方不但將金列為關注目標,還將目光投向杜爾麗·馬普女士。
這是1957年5月23日,克利夫蘭警方接到線報,稱馬普家可能藏匿了一名爆炸案的嫌疑人,同時可能還有一些非法的賭博設備。當他們第一次來到她的家門口時,馬普不允許警察進入,聲稱他們沒有搜查令。幾個小時后,警察返回,并強行進入房子。當她要求出示搜查令時,其中一名警官向她揮動了一張紙。她迅速抓住這張紙并塞進懷里。這激怒了警官,他搶回了“搜查令”。馬普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那份文件。但如果她看過的話,她會發現那不是一份搜查令,而是一份申請搜查令的宣誓書。幾年后,警官向法院出示了這份文件,并成為該案的關鍵證據。
在馬普戴著手銬的情況下,搜查繼續進行。果然,他們在她家中找到了所謂的爆炸案嫌疑人——然而這名男子后來被證明與爆炸案無關,被排除了嫌疑。緊接著,警察進入地下室。“三個小時后,我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馬普在多年后對《邁阿密先驅報》回憶警察闖入她家的情景。他們沒有找到賭博設備,但發現了一個裝有淫穢色情讀物的箱子,這違反了俄亥俄州的法律。盡管馬普聲稱這些讀物屬于前租客,盡管警察沒有向法院出示合法搜查令的證據,初審法院還是判定馬普有罪并判處她入獄七年。
緊接著,馬普上訴,卻沒能成功。她的律師將案件提交給聯邦最高法院,要求撤銷對她的定罪,理由是俄亥俄州的法律違反了憲法第一修正案。然而,聯邦最高法院很快意識到,如果根據第一修正案,他們將陷入淫穢讀物是否屬于言論自由保護對象的難題。首席大法官厄爾·沃倫決定,不去討論俄亥俄州有關持有色情制品構成犯罪的法律是否違憲,而是將目光投向刑事偵查的過程——此時,警察已經承認當時并無搜查令,但堅稱發現并打擊犯罪更符合“正義”。于是,沃倫大法官引導法院將案件的焦點轉向了第四修正案。
在審判中,聯邦最高法院重現了案件的經過,并聚焦于其中的幾個細節。首先,警官們第一次到達馬普女士的家后,曾經敲門要求進入。但馬普在給她的律師打了電話后,拒絕在沒有搜查令的情況下讓他們進入。幾個小時后,當另外四名或更多警察到達現場時,這些警察再次試圖進入房屋。這所房子的幾扇門中,至少有一扇被強行打開了。這個時候,馬普女士的律師也來到了現場。但是警察們攔住律師,不讓他見馬普女士,也不讓他進屋。
但是即使最終在法庭上,警察也沒能給出搜查令,也沒有對無法出具搜查令提供解釋或說明。警方勉強給出的兩個說法,一是在出警記錄中,對申請搜查令有所記錄。且明確記錄了對這棟房子的搜查,標明了其地址“俄亥俄街170號東166號389室”;二是,之前警方與初審及各級法院均認為,定罪的證據并非采取強制、暴力或非法的方式獲得,那份假“搜查令”已讓馬普女士安靜了下來。
然而,對于前述說法,馬普小姐一方并不認同。警官們在收回“搜查令”后,給馬普小姐戴上了手銬,因為她一直在“挑釁”。一名警察對其大發雷霆,扭著她的手,她曾“大聲喊叫,懇求他松手”,因為“這很疼”。但警察仍強行押著她,進入她的臥室。在那里,警察搜查了梳妝臺、抽屜、衣櫥和手提箱。搜索范圍擴展到其他地方,包括孩子的臥室、客廳、廚房和一間小餐館。不過,作為定罪證據的淫穢物品他們是在地下室發現的。
本案發生的20世紀60年代,盡管美國憲法和俄亥俄州法律均要求警方出具搜查令后再進屋搜查,但當時的實踐情況是,警察通常在沒有搜查令的情況下進行搜查,事后再補個流程。而且,州法院也傾向于認為,憲法第四修正案關于“不得采取非法手段獲取證據,否則即使獲得證據也不得使用”的規定——被稱為排除規則——只適用于聯邦檢控,而不適用于州層面的檢控。
在馬普訴俄亥俄州案中,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對此進行了激烈討論。但是他們的意見很不一致。于是,他們決定邀請“法庭之友”提供專家意見。受邀出庭的是俄亥俄州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該組織派出的是貝爾納·伯克曼律師。伯克曼律師在法庭上做了專題簡報,他說:“憲法的制定者試圖保護人們的信仰、思想、情感和信任。而這些立法目標,在本案中最直接的表現是對國家警察權力的適當限制。”
最后,伯克曼律師援引了布倫南法官的名句:“在禁止聯邦和州侵入‘隱私這一領域時,這扇門不能是虛掩的。它必須被緊緊關閉,只在必要時打開最細小的縫隙,以防止對更重要利益的侵犯。再細小的縫隙也將帶來傷害。聯邦的權力和州權均須牢記此點。在這種情況下,法官們,這扇門不能虛掩著。它必須被緊緊關閉。”
一番討論后,1961年6月,聯邦最高法院以6票對3票作出決定,認為證據排除規則適用于各州的檢控。克利夫蘭警方在非法搜查中獲得的證據,不得作為定罪證供。這是20世紀60年代一系列歷史性判決中的第一個,這些判決重新定義了被告的權利。
做出判決的法官們并非不知道,“無搜查令則查得證據無效”的規則會給打擊犯罪帶來不小的難度。但是法官們同樣認識到,如果不這樣做,不受侵犯的隱私權將成為空談。人們將在公權力的強制取證面前“一絲不掛”。湯姆·克拉克法官代表六位法官撰寫了多數派意見:“本法院毫不猶豫地認為,各州應當嚴格保障言論自由和新聞自由的權利,保障知情權和公平、公開受審的權利,保障不因使用脅迫性供詞而被定罪的權利。同樣的規則應當適用于聯邦和各州,違反程序所獲得的貨物、文件、財物,都相當于脅迫的證詞,而不應當作為證據來對當事人定罪處罰。”這一判決最終導致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被適用于美國所有的州和地區,對各州的警察執法一視同仁地加以嚴格的限制。
不過,勝訴的馬普女士還是坐了牢。結案幾年后,她搬到了紐約,在那里她再次與警察發生了沖突。警方于1970年搜查了她在皇后區的一處住宅——這次是持有效搜查令——并繳獲了價值25萬美元的海洛因和被盜財產。她被控藏有毒品,并于1971年被定罪。上訴敗訴后,她在紐約州的一所監獄里服刑約八年,直到1980年12月,她獲得了州長休·凱里給予的減刑。出獄后,她做過各種工作,包括經營一家服裝店和一家保險公司。她的女兒芭芭拉于2002年去世,走在了她的前面。大約在同一時間,馬普開始出現癡呆癥狀。2014年10月31日,她在佐治亞州去世,只發了小小的一則訃告。然而人們仍然廣為關注,說“那個第四修正案的羅莎·帕克斯走了”——這位帕克斯小姐在“白人車廂”拒絕向白人讓座,并最終推動了平權運動。用這個名字稱呼馬普女士,也許不啻最高的褒獎與紀念。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