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進 趙秋倩
由家庭、族親、社會構成的傳統的、穩定的差序信任格局是具有穩定結構的,在解決差序格局視域下鄉村糾紛問題具有穩定性結果。我們通過深入研究當下農村社會信任分化原因,希望能夠構建對農村發展具有合理影響的差序信任結構,在脫貧攻堅、鄉村振興過程中,使得農民具有穩定預期,實現鄉村產業持續發展、社會治理和諧。
全面脫貧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件,是中國共產黨為中國老百姓、為全人類做的一件大好事,脫貧攻堅是為實現全面脫貧所做的一切工作,由早期以重點縣域為對象到當前以村戶為對象,促成了扶貧資源亦從注重規模開發式效益到當下的精準治理,更凸顯出針對性、人性化特點,表現出系統性、靈活性、可實現性。全面脫貧的過程中,國家付出很大努力,特別是中央和地方財政支出較大,農村產業發展、生態改善以及社會治理取得了較大成績,但社會信任分化明顯且呈現出新差序格局色彩。理論界關于差序格局對經濟社會的影響主要從組織角度和社會發展角度進行了研究,即微觀和宏觀視角進行了研究。學者們對企業組織內部領導風格中差序式領導風格對領導效能和組織持續發展進行了深入研究,認為組織發展的條件和環境不同,領導的差序信任格局差異較大,從而影響著追隨者與領導者之間的信任結構,對領導效能有著重要影響,而信任結構重建是解決問題的關鍵(1)劉揚、李強:《差序式領導風格對團隊創新能力的影響模型構建——基于地位沖突的中介作用》,《現代管理科學》2021年第4期。。還有學者從國家和關系兩個維度構建了國家權威和關系權威的分析框架,研究結果認為市場化是解決國家權威和關系權威所造成的效率損失的關鍵(2)詹宇波:《差序社會結構下的“國家權威—關系權威”模式與經濟績效》,《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理論界對農村社會信任的差序格局的研究成果較少,主要集中在農村土地確權、產業發展、社會治理等方面。學者認為,親緣關系的差序格局在農村土地確權與土地流轉中表現得非常顯著,影響著農村人口城鎮化,對農業現代化有著重要的貢獻,并最終能促進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3)許恒周、劉源:《農地確權、差序格局與新型城鎮化》,《農業技術經濟》2021年第1期。。有學者在家庭、村莊、族群之間關系遠近對鄉村產業發展、社會治理中決策及其執行、生產效率以及組織績效的影響方面進行了重要研究(4)賀雪峰:《差序格局與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江海學刊》2007年第4期。。
不管從精準識別環節,還是貧困治理結果來看,普通村民、村干部、政府官員,甚而是脫貧戶,均對貧困治理頗有意見。結果一出,不少村干部難以應對行政部門、村民的責問,一些村莊因矛盾激化而導致肢體沖突、頭破血流(5)陳義媛:《精準扶貧的實踐偏離與基層治理困局》,《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在資源配給不足、分配機制不合理的放大作用下,群體之間社會不信任程度日益加深和固化,差序格局的鄉土邏輯正在不斷解構(6)史宇鵬、李新榮:《公共資源與社會信任:以義務教育為例》,《經濟研究》2016年第5期。。當前,面對巨大福利性資源的沖擊,未被納入幫扶范圍的邊緣戶對脫貧戶態度變化明顯,甚至在脫貧政策效應影響下,對貧困群體表現出排斥、厭惡情緒,認為其爭奪了屬于自己的資源,影響自身發展。這種心理認知中,原本以親緣、地緣關系為紐帶的互惠互助型社會信任,在不均等的資源分配下不斷演化,夾雜更多經濟利益因素,呈現出極大的不穩定性、功利化趨勢,引發人們對脫貧攻堅政策正當性的質疑。脫貧攻堅戰的穩步推進,無疑表明資源再分配、貧困群體脫貧取得了重要突破。但是自2014年這一差異性福利政策實施至今,它究竟產生了什么樣的社會效應?對脫貧戶、非脫貧戶、村干部的原有社會聯系基礎有無影響?作為社會資本的有機組成部分,信任不僅影響著未來發展中社會關系網絡的走向,更是鄉村振興目標的實現基礎。其理所當然地充斥于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或正因這種不言自明狀態的普遍性,在貧困治理中,學界對此方面問題研究稍顯不足,主要集中于資源配置的精準性,而忽視了其精細化所引致的群體差異效應,缺乏對資源配置中新信任格局、扶貧資源介入中社會結構變化的深入考察。因此,在肯定精準識別技術優勢、扶貧政策經濟績效的同時,我們不得不考慮緣何脫貧戶與非脫貧戶間信任不斷演化,呈現顯著分化態勢。基于深度訪談調查樣本數據分析基礎上,我們嘗試將脫貧攻堅政策作為一個典型的社會資源再配置政策樣本,從其對基層信任關系的影響入手,進而反思,在現有的社會結構下,致力于改善弱勢群體處境和提升貧困農戶福利的政策努力,會對基層社會發展帶來怎樣沖擊,以及為何進行沖擊。
作為社會學研究的經典概念,信任、差序格局一直是學界討論焦點,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后,其對于中國社會現象解析已經成為重要的思維范式(7)翟學偉:《再論差序格局的貢獻、局限于理論遺產》,《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近年來,其二者在社會學、人類學研究中不斷被重復表述,并引申出差序格局與文化等級觀、差序人格、自我主義結構格局、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文化性信任與制度性信任等一系列學術話語體系。究其根本,一是出于對理論解釋力的持續探索性討論,二是對社會現實的不斷反思(8)閻云翔:《差序格局與中國文化的等級觀》,《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4期。(9)李偉民、梁玉成:《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中國人信任的結構與特征》,《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3期。(10)王斯福:《社會自我主義與個體主義》,《放時代》2009年第3期。(11)翟學偉:《信任的本質及其文化》,《社會》2014年第1期。。結合西方的團體格局、布爾迪厄場域理論,差序格局更強調“差序”特性在中國社會的主導地位,其公共領域規則受制于私人領域中個體的道德性,是行動者在諸場域資本爭奪中所形成的一種不平等格局(12)張江華、卡里斯瑪:《公共性與中國社會有關“差序格局”的再思考》,《社會》2010年第5期。。對于中國人而言,差序格局的社會屬性可謂處處存在。其中,信任強度也呈現出差序特征,因時因地因人而異(13)梁克:《社會關系多樣化實現的創造性空間—對信任問題的社會學思考》 ,《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3期。。作為社會控制的重要因素,信任可使人的行為更具確定性,幫助建立社會秩序(14)王世靚、伍嘉冀:《信任視角下民族互嵌型社區的實證研究——基于青海藏區的調查分析》,《西安財經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一般來說,在政社互動中信任往往表現為兩種類型:社會治理中農戶間的社會信任與民眾對政府、公共政策的政治信任。其中,社會信任作為鄉土場域互惠互利的重要媒介,是人們維系彼此交往關系的紐帶;政治信任作為人們對行政力量的情感反饋形式,影響后續政策的走向與社會穩定。雙軌制影響下,外部政策作用于農村社會,影響人們心理,調節其行為,易于形成以信任為連接點的閉合回路,由政治→社會→政治,從而將政策效果由社會領域傳導至政治領域,由此導致信任格局不斷再生產。
目前,脫貧攻堅作為國家資源下放的特殊形式,其政策效果如何既會帶來利益相關者之間信任分化,也會導致目標群體對福利資源配置系統信任度的變化。不過,根植于鄉土空間,不管社會信任、政治信任如何演繹,差序格局的本質特征依然未變。也即是,社會信任與政治信任均發生于基層社會場域內,具體再生產過程表現為扶貧資源介入背景下人們私下的社會信任關系的變動,以及農戶對村干部、政府組織政治信任的改變,不同于精準扶貧這一外部性政策實施前的情況(15)孫景宇:《勞動力再生產視角下的中國二元經濟發展問題研究》,《西安財經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因此,我們在具體闡述信任再生產時,結合“要我信”與“我要信”的信任基礎、“不患寡而患不均”和“統一差異兼顧”的公平理念,以差序格局中的自我主義、具有伸縮性的道德標準、人倫化的社會行動體系為核心理論框架,從鄉土社會情景空間出發,進而分析鄉村振興過程中資源配置引發的信任關系再生產問題。同時,結合當下的相對貧困治理難題,構建一個匯集脫貧戶、非脫貧戶、社會信任、政治信任等內容的新信任關系結構圖,以揭示不同類型農戶之間信任級差的變化,進一步說明鄉土場域內社會信任的不斷分化,并進而反饋至公共政策系統,上升為一種政治信任危機的具體過程。如圖1所示,揭示了貧困指標分配給脫貧戶過程中,脫貧戶認定偏差、扶貧資源分配不當,導致農戶眼中對真假脫貧戶的信任變化,形成不信任與同情心兼備的復雜心理狀態,進一步由社會生活中不信任升至為對村干部等資源配置主導者的政治性不信任,最終演化為對整個公共政策議程的不信任。換言之,外部資源介入下,社會信任由分配不公而差序分化,上升為政治信任差序再生產的邏輯理路。

圖1 信任關系的差序再生產
S村位于陜西關中平原地帶,緊靠渭河北岸,由附近多個村合并而成,是當地鄉鎮管轄范圍內規模較大的行政村。全村共970戶,分上下兩組,約3700人,土地總面積3780畝,人均耕地面積僅1.02畝。雖種植條件相對優越,但在耕地資源有限性約束下,大部分勞動力選擇在外務工,屬典型的以務工為主要收入來源的半封閉式耕作型村莊,鄉土氣息濃厚。由于地處寶雞市與咸陽市交界,是縣市級行政中心的邊緣地帶,難以劃歸到經濟輻射區,發展一直較為緩慢,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近年來,在脫貧攻堅政策全面實施中,S村也開始享受到更多項目投資建設的福利。其中,2013年底建檔立卡貧困戶52戶,除穩定脫貧戶數,截至2018年底村內貧困戶為9戶(現將S村2018年貧困戶具體情況整理如表1所示)。在精準脫貧政策引導下,S村整村推進項目投資資金約50萬元,新增路燈18盞,燈具37副,新修建文化廣場3處,村內街道硬化4400多平方米,水電路基礎設施得到很大改善,脫貧戶整體生活水平也逐步提高。然而,村民對脫貧效應的評價卻褒貶不一,甚至在上級政府的進村入戶調查中,村支書S、駐村第一書記C也各執一詞,呈現出貧困治理中社會信任、政治信任分化趨勢。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表1 石村2018年貧困戶具體情況
作為對社會活動結果差異的適當調適,精準脫貧以消除絕對貧困、實現全面脫貧為戰略目的,是縮小脫貧戶與非脫貧戶收入、生活和發展差距的重要方式。雖其一定程度上給予脫貧戶經濟幫扶、就業激勵等特別惠顧,卻在無形中導致“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會心理愈演愈烈。有人表示,“自己辛苦奮斗幾十年蓋了房子,不如脫貧戶危房改造,一夜之間高樓拔地而起”。面對扶貧資源不斷惠及弱勢群體,普通農戶積極進取的態度很容易被消極不為所替代。農戶L透露,“能夠當選為脫貧戶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建檔立卡就成了國家級的脫貧戶,選上脫貧戶的人不僅有政府幫助繳納養老保險、醫療保險、房屋改造費,還能免水費、電費,每年獲得上萬元的補助;而且在村里他們的地位明顯提高了很多,甚至有些脫貧戶變得洋洋得意,打心里看不上我們這些從沒得到過國家幫扶的人。其實我家條件也不好,我覺得我們也應該享受扶貧政策”。脫貧戶Y說道,“我家其實就沒有達到脫貧標準,村里只是幫扶兩年,本來評脫貧戶是因為當家的身體不好,孩子讀書,給我們家建檔立卡。現在孩子大學畢業了,村干部覺得我家再不需要幫扶,可是孩子剛畢業,工作不穩定,助學貸款也沒還清啊。”有關同一性正義與差異性正義的爭議,由來已久,然而究竟是為了平等去過度消弭個體差異,還是任由個人能力自由發揮,不只在于社會歷史階段性,更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否則難以找到二者兼顧的平衡點,導致人們盲目追求某一正義的優先性,進而引發社會結構失衡(16)易小明:《分配正義的兩個原則》,《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3期。。顯然,在國家集中力量進行脫貧行動過程中,“患不均”思維,往往誘致人人競相爭奪資源、社會信任不斷消解的亂象,催生出“真貧困的脫不了貧,正處貧困的不愿脫貧,不貧困的努力當脫貧戶”的社會治理難題。
扶貧資源不斷下放過程中,村內相關利益群體不再是富含傳統文化共同體概念的,儼然分化為兩類,一是直接享受幫扶的脫貧戶,二是得不到幫扶的普通農戶。事實表明,在普通農戶眼中,脫貧戶并非只是一份建檔立卡名單,而是有著真假之分。在懶漢脫貧戶愈發縱生的貧困治理中,農戶對于貧困資源配置不公的情緒不斷演化,從對虛假脫貧戶的排斥與厭惡,甚至對真實脫貧戶也比較厭惡,將對貧困治理的不滿上升為對村級治理主體、公共政策的不信任,也即是從貧困治理資源的下放(政治期待)→資源配置的不滿(社會信任分化)→資源配置體系的不信任(政治信任危機)惡性循環,違背了脫貧攻堅政策的初衷,影響后續跟進政策的實施。非脫貧戶A暗示,“說白了,脫貧戶就是養懶漢,越扶越貧。本來村里真貧困的也就那幾家年齡大的、生大病的。現在倒好,是貧困標準以下的納入脫貧戶后就啥也不干了,不是脫貧戶的也非要搞個貧困,故意不蓋房,不打水井,就等著下輪認定時候進入名單。懶惰的人都等著政府來扶持,勤奮的人就靠自己奮斗,真不知道勤奮還能干什么。”貧困資源配置的負效應除了扭曲人們心理認知,還會形塑社會分層,致使資源獲取者與資源未得到者產生一定的隔閡,破壞原有的社會網絡結構。脫貧戶T談到,“雖然當選為脫貧戶,村干部、駐村書記經常來看望,但很多人還是看我家不順眼,總認為我家不該獲得幫扶。平時拉家常,大家討論村里貧困指標分配事宜時,總是避開我,好像我得罪大家似的。”毫無疑問,作為資源獲取者,脫貧戶很容易因為身份特殊性,會從先前的社會結構分離出去,被劃歸到新社會共同體之中,缺失原來的方位感,難以獲得原有的認同感(17)白蘇婷、秦龍、楊蘭:《認同概念的多學科釋義與科際整合》,《學術界》2014年第11期。。
伴隨鄉村社會家庭異質化,不同家庭的謀生手段、消費支出、脆弱性程度均有很大差異,難以根據幾畝田、外出打工幾天進行簡單的計算。抑或在鄉土社會情境下,人們本就習慣了如此生活邏輯,無法將各類事情都具體量化。根據訪談結果可知,縱然有駐村第一書記、社會幫扶組織等多元主體的介入,貧困戶的認定依然在鄉土邏輯中困難重重。扶貧資源的分配本應是按照農戶申請、村級民主評議、區鎮審批、縣扶貧辦復審公告等流程進行,然而在收入、土地、房屋、人口健康質量等估算認定中,一般是由村兩委組織憑多年的社會治理經驗,事先選定范圍目標,再要求目標農戶填寫申請,最后提交名單,進行全村范圍內公示。此舉雖違背了嚴格的脫貧戶認定程序,但卻將精準扶貧政策真正得以落地實施。S村村支書S反映,“據我所知,周邊沒有一個村完全按照民主評議方式來做的,要是由農戶自己申請,最后再評定,貧困名額就定不下來了。大家都申請,都說自己貧困,不管誰評上貧困戶,大家都不滿意。其實符不符合貧困標準,我們村干部內心都很清楚”。所以,在村民自治情景中,“兩公示一公告”的行政流程并未被遵照執行,S村借鑒各地“五優先”“四看”“六進七不進”的認定經驗,形成較為符合本村實際的“不精準”邏輯。與此同時,經驗性邏輯必然會衍生出諸多的社會矛盾。特別是邊緣脫貧戶,如不被納入貧困戶名單,村級治理主體面臨著上級政府的行政性權威壓力,極有可能因識別不精準而受到處罰,甚至丟掉飯碗;若是將其納入貧困戶范圍,又會招致其他農戶的不滿,造成精準脫貧政策陷入形式主義的尷尬境地,最終引發暈輪效應,導致人們對于公共政策的信任度不斷削減。
揆諸實踐,在惠農力度不斷加大、資源下放愈加追求精準的社會背景下,農村社會治理效能并未由于資源總量增加而得到很大提升。相反,當前資源配置中群體信任分化的現實表明,如何真正給廣大農民群眾帶來幸福感、獲得感、信任感,而非只是顧及弱勢的貧困群體一方,是一項棘手問題。公共政策具體落地中,基層治理的倫理性與鄉土性很容易形成貧困戶認定誤差、扶貧方式不宜、扶貧力度不適等難題,引發不公平、不安全等潛在風險。深思之,當前貧困群體與非貧困群體的關系變化,不僅是信任關系差序再生產的體現,更揭露出社會治理中信任觀、分配觀、正義觀隱藏的深層問題。在舊有信任觀念未破、基層人倫施政、以自我為中心、不患寡而患不均等多維文化慣習疊加下,本就缺乏規則意識的農村社會更難達成普遍認識,形成一致的信任基礎。加之,外部政策資源的不斷作用,本就薄弱的信任基礎,在資源配置中更易以分配不公、資源流向不當等為導火索,引發人們內心的不公平感、不信任感,導致基層信任關系不斷地差序再生產。
1.基點薄弱:舊有思維觀念與現代信任認知的雙重作用
解碼當前農村社會信任關系的發展條件,我們會發現樣本村地處西部落后地區,相比于發達地區,其社會轉型還未完全實現。1949年新中國成立至今,農村社會從資源汲取型轉向資源輸入型,由治理管控型轉為社會服務型,然而一系列變革并未改變廣大農民群眾對于村級治理主體的舊有認知。當地村民對于村干部認知多停留在計劃經濟時代下的大隊干部,村民之間的熟悉程度也被本土力量日漸外流化而沖淡。相關研究表明,農民的政治信任具有一定的層次性,對于不同層級組織的認知、支持程度各有不同(18)肖唐鏢、王欣:《中國農民政治信任的變遷》,《管理世界》2010年第9期。。雖然農業稅費取消引起廣大反響,可農民對中央政府的高信任度與對基層政府的低信任度,只是促進政府信任的再提高,卻無益于基層治理效能的提升(19)劉偉:《政策變革與差序政府信任再生產》,《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村級治理主體作為行政部門與社會力量的對接中介,其早期的管控、權威治理方式已經在群眾心中形成一定的首因效應,難以完全轉換。加之,現代化進程快速推進,原有鄉村社會結構不斷解體,以血緣關系、互信互惠為主要支撐力量的鄉土空間逐漸被催化為陌生人社會,表現為村域內社會關系日益稀疏松散,共同體組織聯結力越來越弱。如此背景,傳統的信任維系機制作用日漸式微,社會信任的波紋圈圈向外推出,也越推越薄。一般來說,人際信任具有一定“溢出效應”。一個人對他人比較信任,這種社會信任可能會擴展至其他村民,外溢到所在村社組織,上溢至政治性信任。最終,加深人們對整個社會制度的依賴(20)祁玲玲、賴靜萍:《信任的差序格局與民主價值》,《江蘇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反之,社會間不信任加劇,也會影響著現代農村社會信任基層的建立。不信任的群體心理是一種彌漫性的自我疏離機制,極易影響其他群體對社會的認同感,引發失范行為(21)符平:《中國農民工的信任結構:基本現狀與影響因素》,《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故而,在舊有社會觀念未曾轉變與現代信任觀念尚未形成的雙重影響下,相應的文化背景與制度環境仍未實現完美對接,“我要信”的歷史根基還不穩固,農村社會信任基礎仍處于一種亟待重建的危機局面,信任差異化也在此間不斷上演。
2.后勁不足:基層自治倫理與治理現代化的邏輯轉換
信任作為一種社會關系存在,與政治制度、社會變遷緊密相關。自20世紀村民自治制度實行以來,鄉政村治、政社二元互動的格局便一直存在。進言之,鄉土社會治理邏輯是現實生活的客觀反映,而公共政策的目標設計則表現為政治意識形態建構,二者在具體匯合時,必然會遭遇耦合困難的風險,影響信任基礎的構建。中國社會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其經濟生活、政治構造均被納于其中。人們慣于不把重點固定于一方,而從其關系,彼此相交換,重點在關系上,且沒有一個相對的標準,標準隨人而異(22)梁漱溟:《中國文化的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91頁。。國家頂層設計目標致力于“幫窮”,而在基層社會場域內,幫窮的話語附加了更多的社群倫理價值,表現為“幫窮”,又要“幫弱”“幫能”“幫親”“幫需”(23)王雨磊:《技術何以失準?——國家精準扶貧與基層施政倫理》,《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5期。。面對社會倫理與國家要求之間的沖突,村干部權力也面臨著社會再生產與國家權力再生產的雙重作用。2013年被評為貧困戶的N,他家有一兒一女,女兒小時候遭遇大病,神志不清;兒子雖在上學,但成績不佳,面臨著輟學危險。N怕兒子日后娶妻難,遵循傳統慣習,早早便用盡外出務工錢財為兒子蓋起兩層樓,其實家中已危機四伏、債臺高筑,但囿于硬性標準,N只能被劃出貧困戶的名單,經過多次軟磨硬泡,N被納入到返貧名單。但村民紛紛反對,隨后一年N又成為村內光榮脫貧戶。如此的反反復復,其間既有倫理與國家標準的因素,又有“鬧事”“釘子戶”邏輯。基于合理性與合法性安排的綜合考量,貧困治理實踐易于陷入兩難困境,無法兼顧基層施政倫理與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雙重要求。就目前來看,信息化透明度較強、監督機制相對完善,縣鄉兩級政府作為扶貧資源的派發者,僅負責政策資源的整合與分配,而脫貧攻堅的實質性工作是在村莊內部完成的,更多依賴于鄉土社會土壤。當前鄉村情景化色彩濃厚、資源配置的模糊化依舊不容忽視,治理體系中行事標準不一而論,現有信任規則很難達成一致共識,甚至大相徑庭。因此,在基層治理倫理與現代化治理標準的博弈過程中,“要我信”的保障基礎也會在多重力量的反復互動下面臨不斷瓦解的困難。
1.公正理性:同一性與差異性
公正作為人類的價值選擇與理想追求,并不是自然而然存在的,其依賴于原有的社會土壤與現有的制度環境,以及利益相關者的價值理性。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集全面發展、人道主義精神于一身的脫貧攻堅戰略,一直以來便以公共性、福利性的社會政策形式,惠及困難群眾。然而,作為一種再次分配的手段,貧困治理資源的指向限于農村社會貧困群體,并非普惠性公正,而是差異性公正的體現形式。那么,國家政策目標下的差異性公正究竟會帶來什么呢?有鑒于能力、資源稟賦的先天性差異,人與人之間的起點并非完全一致,在具體的發展過程中,很容易分化為貧富、強弱群體。因此,在社會全面進步的實踐中不能不考慮差異巨大的客觀現實,進而產生一種不可一視同仁的特殊性資源配給方式。根據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要求,陜西省確定了2019年實現全面脫貧的目標,而S村制定了2018年要全面消除貧困戶的計劃。誠然,如此的倒逼機制易于激發人們的積極性,但也增加了基層干部的心理壓力,引發大量的短期行為,對社會差異性公正的實現帶來一定負面效應。村干部L表示,“現在扶貧的壓力都很大,貧困資源給誰不給誰,既要考慮到能不能完成上級任務,又要選擇符合基準的貧困戶,如果貧困戶最終不能如期脫貧,就意味著任務沒有做好。公平不公平也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更不是說完全依照一個標準而來”。事實上,現實生活中人們往往說不出什么是公正,僅是根據對不公正的理解,通過否定不公正來理解體現公正的內涵。然而,這一歷程的公正又會演化出新的不公正,掉入新的差異性公正陷阱(24)吳忠民:《普惠性公正與差異性公正的平衡發展邏輯》,《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9期。。因此,基于如此反復的變化,國家政策目標下的差異性公正附加地演化出一系列不公正事件,使得更容易激起人們的不公平感。特別是,在不滿當前公正標準的情況下,普通農戶愈發表現出對于思想懶惰、套取社會資源的農戶的反感,進而將這一情緒的溢出效應,表現為對基層社會治理體系、社會制度的不信任。
2.傳統意識:不患寡而患不均
當下,大量惠農資源要素正集聚流向農村。然而,興農蛋糕越做越大,并不代表農民的心理感知度就越來越滿意。不論是處于弱勢地位的貧困戶還是稍有資本的非貧困戶均表示,相關各項政策本身是好,但是不按照規定辦事,對規則的破壞意味著對自身應得權益的損害,是難以令人忍受的。自古以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傳統文化習慣,便一直主導著人們對于整個社會治理體系的信任評價,經過長期沉淀其已經形成一種集體性思維共識,內化為人們的常規心理,廣泛影響著人們的社會行為,使人不假思索地按此行事。隨著貧困資源的指向從縣域范圍縮小至村戶,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聯系更為緊密,置身于同村范圍的人們無法有距離地看待它,讓自己抽身事外以認清脫貧攻堅戰的本質目的。在資源不斷注入過程中,村民之間的信任危機隨之不斷循環擴大,潛在的風險也隨之而出。訪談中發現,問及普通農戶對于脫貧戶所得優惠的相關信息,普通農戶要么說不知道,要么也是模糊其詞,并非完全清楚,而且他們也不會刻意和貧困戶討論這些,甚至是貧困戶之間也并不熟知其他人的相關信息。農戶Z表示,“有誰會給你說,他們家一年收入多少,具體得到什么補貼呢?萬一他說出來的和其他人的標準不一樣,這不是引火上身嗎?所以,一般沒人會說這些事情,平時聊天我們也不談這些內容”。可見,本應是完全公開透明的扶貧信息,并不會成為公共場域內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脫貧戶與非脫貧戶之間社會活動的信息成本也有所加大,在關涉自身利益的資源可獲性方面,表現出不對稱性與相互猜疑。究其緣由,資源配置的得當與否問題,始終充斥著人們頭腦,無形中拉大了脫貧戶與村內其他農戶的心理距離,使得普通農戶與脫貧戶群體不斷疏離,產生隔膜。也即是,農戶間的信任關系格局也跟隨資源配置格局進行相應的再生產。
1.以己為中心的自我主義
自我主義的現實由來已久,“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俗語早已成了多少中國人的信條。費孝通先生在其《鄉土中國》一書中反復強調,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的差異,在于以己為中心作為一切價值的判斷標準,迥異于西方社會中的個人主義,這也是中國文化中“私的毛病”的重要來源(25)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第26頁。。在自我主義影響下,個人以自身為利益出發點,置身于“外推”與“收縮”兩個維度中,按照“能伸能縮”的差序標準行事,致使公私定律變得模糊不清,社會結構常常出現私德猖獗、公德缺位現象。同時,在自我主義與差序格局相互塑造過程中,“中心”與“邊緣”循環往復,不斷成為集體理性地思考問題的方式,演化為一種思維習慣,或曰心靈的習性(habits of the heart),使得公共性建構步履維艱(26)王建民:《自我主義與社會秩序》,《社會學評論》2016年第6期。。與費老所處的時代相比,今天的農村社會似乎更現代化了。然而,自我主義依然如影隨形般影響著人們的信任觀念,成為中國社會“民情”的一個重要特征。歷經市場經濟沖刷,鄉土社會關系變得更加復雜,社會信任不再單純依賴于血緣親緣等,而是夾雜著更多的逐利性,表現出更強的資本至上、自我主義特點。S村脫貧戶S9與S7的情況備受質疑,普通民眾認為此二者具備一定的勞動能力卻被納入貧困幫扶之列,有失公允。然而,眾口難調,人們紛紛以己的思維做出判斷,抑或根據自己的價值觀念來擴展公共性原則,卻沒有從整個村莊社會團體的統一標準來看待資源配置事件。面對惠顧性資源,人們將自身對社會福利的渴望、不滿足心理表露無疑,“私的毛病”并未跟隨新時代發展有所消退。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范圍的村域治理中,以己為中心的自我主義,易于持續發酵進而蔓延至整個村集體組織內部。加之村干部長期與村民面對面溝通交流,難免深受刺猬定律的影響,因“一戶認定有偏差”,掩蓋其原有的努力,導致農戶對其印象以偏概全,使得鄉村社會信任關系再演化。
2.趨利避害的原子化特征
在國人異口同聲地討伐“道德滑坡”之亂象時,最具社會學意義上有機共同體概念的村社組織也在市場經濟條件作用下不斷分解,有能力外出務工者獲得較高的非農報酬,無能力者留守田間,以農業種植維持簡單生計,貧富分化格局不斷衍生。同質化社會開始喪失巨大的社會動能,日益呈現人才外流化、社會空心化態勢。在個體原子化趨勢作用下,鄉村社會內部秩序本身已經發生顯著的結構性分離,即村民之間交流溝通、利益互動銳減,共同體凝聚力不再如前。傳統熟人社會中,相互之間的信任可謂是最重要的互惠聯結紐帶,特別是擬親化的同村村民,相互交往程度甚至超過了自家親戚。近年來,市場的利益交換原則、資本關系逐漸滲入到鄉土場域中的日常交往與社會生活中,作用于傳統文化中所蘊含的道德標準化,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農村固有的倫理道德體系,致使建立在互惠、信任基礎上的自我連接機制逐步消失,代之以趨利避害的原子化標準,破壞了鄉土內部固有的優秀傳統基因和文明臍帶,削減了鄉村社會治理體系內在的柔性作用(27)徐勇:《兩種依賴關系視角下中國的“以文治理”》,《學習與探索》2017年第11期。。調查中,問及您(如果)獲得貧困資源,您愿意將資源拿出來用于村集體組織共同發展,或者分給其他農戶的問題,農戶的回答幾乎是一致的“給了我們就是我們的,為什么還要拿出來給村集體,村集體發展經濟應該有自己的資源,憑什么給了我們還要再要回去”。村干部S也表示“早期生產大隊有義工、志愿者,村里有事情大家會一起出力,現在村里打井、修路或者刷漆寫標語,不給錢是沒人愿意去干的,現在人們的素質早就不比從前了”。可見,人們的價值判斷與早期相比,已經喪失一定的公共獻身與互助精神。事實上,學界早已對農民行為特質做出判斷,作為一個精致的利己者和理性人,小農是理性小農,絕非愚昧無知的(28)[美]舒爾茨:《改造傳統農業》,梁小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33頁。,其理性并不輸于資本家。其會按照利益最大化原則進行資源配置,追求家庭福利,規避社會風險,也是一個利潤追逐者(29)Popkin, S.L. The Rational Peasant: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Rural Society, California : Vietnam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9,p.48.。資源不斷下放過程中,一旦出現為村里人不認同的社會事件,信任、互惠格局也開始變得脆弱不堪。再輔以原子化個體意識、功利意識的發育與擴散,村民社會信任困局直接擴大為政治信任危機,無疑給后續的公共福利性政策設計帶來前所未有的難題。
作為一種專門針對貧困群體的公共性資源,扶貧資源在下放至村級社會中時,其所帶來的福利旨在開發社會整體化的潛能,促進基本公平的形成,即使基于差異性公共原則,也難免會加劇農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思想認識。然而,在普惠性價值的不當實現中,憑借自身努力實現人生價值的普通農戶群體的心理感受,也跟隨資源配置的結果發生明顯變化,由同情弱者→嫉妒與排斥→不信任村級資源分配者→不信任國家公共政策。實際上,先期的諸多福利政策,農村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社會救助等等,它們的社會效應、政治效應都有著與當前脫貧政策高度相似的邏輯。也即是,頂層設計目標具體到戶,細化社會治理的過程中往往會加劇社會分化,使得同質性的群體在資源的爭奪中喪失原有的互惠、同情心理,變得相互嫉妒、孤立無援。S村案例說明,精準脫貧政策亦是如此,在極力縮小貧困群體與非貧困群體差距的過程中,不僅一定程度上提升脫貧戶的社會地位,又會因貧困認定偏差、扶貧方式有誤、扶貧力度不當,導致農戶之間的矛盾激化,最終從戶間不信任到對干部的不信任,再到對整個公共政策議程不信任,表現為信任關系的差序再生產趨勢。
按照規則演進規律看,一種秩序安排要想成為約束目標主體的具體安排,必須強大到足以超越其目標群體的原有生活規則,進而內化于心,代之以新。囿于鄉土中國社會中差序格局性質與傳統文化慣習的影響,目前資源配置中雖不斷加強精準技術、認定考核等,精準到村到戶仍未獲致普遍滿意的結果,尚未形成超越農民群體原有價值認知的非制度安排。甚至,不經意間的偏差便會使得普通農戶心生不公平感,造成信任分化的格局。在外部性政策資源介入過程中,怎樣使得資源可得性差異不會帶來社會內部關系異化,不至于原有的信任基礎被瓦解是值得關注和研究的問題。因此,面對當前國家加大力度扶持農村農業發展的決心,未來一段時期內資源下鄉過程中邊緣戶認定問題,以及加強農民對公正標準的認識,提升農民的現代倫理素質,防止農村社會在資源配置中發生信任分化、社會關系結構失衡,應是未來研究的重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