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歌

請想象這樣一幅畫面:早讀鈴聲打響之前,廁所隔間里,一位女生急匆匆地脫下自己的校服,換上另一件。對服裝不敏感的人需要反復比對,才會發現它比上一件短了幾厘米。
這幾厘米對于一個深圳中學生意味著什么?美。
這樣的事情,在周卉讀初中時的每一個早晨發生。初一時,周卉發現有學長學姐會穿短一截的校服,不久后,身邊的同學也穿上了。她覺得好看,“短了緊了,就會顯得腰細,腿又長”。
周卉把校服買小了一兩碼,這比找裁縫改短更劃算。班里有一半的學生會刻意買短校服,“那已經是一種常態,”周卉說,“穿長校服的時候還會怕身邊的人說丑,說你乖乖女。”學校附近有兩家校服店,商家很懂學生們的需求,在她們光顧時說:“這一批校服是收了腰,緊身了的。”
張琪有著另一種煩惱。她發現自己買到的“正常”校服被悄悄動過手腳,有點緊身,她并不苗條,穿上覺得很尷尬。
在她就讀的初中,穿短校服不是稀罕事。張琪羨慕那些身材好的同學,也羨慕即便身材不好,也敢穿短校服的同學的自信。那種自信是她不具備的——小學三年級在舞蹈隊里,她被老師當著同學的面公開評價:胖。QQ 班群里,她被備注為“豬”,現實中,同學用椅子角碾過她的腳。
學校里被欺負的事情,她從沒跟父母說過。父母都屬于身材偏胖的類型,張琪埋怨過他們,為什么這么胖?生出我這么胖?
與青春期的許多女生一樣,她們都在意別人的目光,區別在于是想隱匿自己,還是關注能否穿得更好看。
周卉的爺爺奶奶誤會她沒錢,才穿已經小了的校服。父母懂青少年這種愛美的心理,但在他們眼里小混混才這樣穿。學生間也有類似的看法,在有些同學的印象中,穿短校服的成績都不好。
在青春期性別意識、自我意識萌芽之后,寬大的運動校服很難滿足學生們彰顯個性的需求。短校服相對能把自己區別于人群,但校服本身又是將人們模糊成一個集體的規范。老師規定,校服的長度要超過褲子口袋縫的一半才算合格。學校為了督查,使出渾身解數:早操的時候有人巡邏,上課時學生會突擊檢查,來不及換則會被記名警告。為了逃過記名、扣分,許多同學會在書包里藏一件短校服,應付過督查后,在廁所里換掉。也有人直接穿上外套遮住短校服。
“穿短校服只是想讓我顯得好看一點,和大家合得來一點。”周卉說。不怎么打扮的女生為了交朋友,就會跟著大家穿衣打扮。有些同學家附近恰好有校服店,可以幫大家買短校服,這樣的人一般很受歡迎。
穿很短的校服時,周卉心里也會很難受,怕袖口露出內衣,穿上外套才能讓她有安全感。緊身的短校服雖然凸顯身材,但它又帶來另一層被凝視的焦慮。有一米六的女生穿上一米四的短校服后,感覺不自在,“擔心別人看自己,擔心別人覺得自己胖,穿的衣服很緊,顯得身材更不好了。”在督查以外的時間,她也需要時不時拉一下校服下擺,在彎腰、蹲下時分外注意,擔心腰部后面露出來一截。
另一些女生更情愿遮住自己的身體。周卉想起一個朋友,初中三年,夏天穿短袖的次數不超過五次,上體育課都穿著外套。后來周卉才知道,朋友覺得自己胖,不想把手臂露出來。
徐蕾也觀察到過類似的現象,一些女生穿著外套上體育課。直到做短跑訓練時,她發現沿路往回走的男生,用一種揶揄、不懷好意的目光,窺伺著準備起跑的身材偏胖的女生。為了避開這些目光,女生不得不含胸夾背。
男生和女生對身材的態度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女生們說自己哪里胖,男生們嘲笑誰誰誰是肥仔;夏天上課,隔著一層衣服,有男生會去彈身材不好的女生的內衣帶……
徐蕾會提醒母親,內衣只能買白色的。因為白色校服一旦汗濕一點,就能清晰地看到內衣的顏色和痕跡。曾經一位女同學穿了粉色的內衣,體育課后,汗濕的衣服讓她萬分尷尬。
小學畢業后,為了不再因為體態被嘲笑,張琪下決心減肥。她繞著小區花園跑步,戒掉自己喜歡吃的冰激凌。初中的新班級里,同學都不認為她胖。但她卻覺得“別人都在騙我”,在她心里,她還是最胖的那一個。
高二時,張琪確診了抑郁癥。對自己的不滿意壓在心里,她發泄負面情緒的方式就是哭叫,抑郁障礙科的醫生把這叫作“怪異行為”。在家里,她會趁父母不在,躲進臥室的衣柜,用力嘶吼。
網上將深圳校服稱為“全國最美校服”。在一些穿搭類app搜索深圳校服,會跳出許多青春靚麗的女生的照片。她們不一定是學生,也不一定來自深圳,但相同的是,她們絕大多數都穿著短校服。有人發布自己穿著深圳校服的照片,有女生提醒她,“你這一看就是假學生,哪個女生穿這種校服啊,我們都買xxxs 的,這樣才好看。”
無論是短上衣還是短裙,它們都在暗示著:腿長、纖瘦的身體才是好看的。但是這樣的“好看”,代價是被凝視的焦慮和不舒適的著裝。無論能否穿上那一件小碼的上衣,女生們都會因為顯露身體,或者無法顯露身體而感到困窘。她們難以接受自己真實但不完美的身體。
與自己的身體和諧自處,應該是社會給予青少年必要的關懷。能否提供這樣的環境,則與成人世界的審美觀念有關。近來,周卉發現穿短校服的學生越來越少了,她現在覺得短校服“很畸形,很做作”。
如今,深圳校服的潮流是超大碼。在讀的學生中,短校服成了一種聽說過卻很少被親眼看見的存在。一位初中生會買大一碼的外套,她覺得寬松衣服把身材隱藏起來更顯瘦。
一位在深圳長大的身材偏胖的女生,不記得有男生會去嘲笑女生的身體發育,也極少遭受到異樣的眼光。小學四年級科學課,老師會男女分班講性教育,也不斷在課堂上講嘲笑別人的身體是不對的。她坦言,聽到其他女生因為胖被霸凌的經歷,她有些難以共鳴,偶爾有同學嘲笑她的體貌,她一定會反擊。但即便如此,社會上對女性身材的期待,還是會讓她內心有些焦慮和自卑。
治抑郁的藥物使張琪重新發胖。停藥之后,她不想再減肥了。省下來的這些精力,她覺得可以用來讓自己開心。上大學后,張琪的學業壓力沒那么重了,她在漸漸康復。因為學校資質,她沒有去想讀的心理專業。
她想讀心理專業的理由很簡單,“能幫助過去的自己”。就像每次哭叫的時候,她需要努力一遍遍對自己說:“沒關系,這不是我的錯,我不需要有這么強烈的負罪感。”
(受訪者皆為化名)
(摘自“眾生BEINGS”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