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堂

大約是在十一二歲的時候,老師布置了題為《我的爸爸》的作文。
我爸爸平時總是一副忙碌的樣子,我并不了解他多少。想了很久,腦海里突然閃過初到上海時和爸爸去動物園的情景。我決定寫這個。文章一開頭我先描寫了爸爸的外貌,接著我寫了動物園里有趣的猴子,總算湊足了六百字。作文批下來是不及格,老師的評語寫著:寫猴子比寫爸爸多。
大約在我三歲時,媽媽突發心臟病去世了,我只在唯一一張發黃的老照片里見過她。之后爸爸自己到上海開店,過了幾年發展穩定些了,把我接到了身邊。
為什么爸爸要把我帶到上海?剛到上海的頭一年里我成天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爸爸不像祖母,不會溫柔地給我剪指甲,也不會貼著我的臉講故事,我哭的時候,他也只在一邊冷冷看著。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時,我常常站在露臺眺望夜空,回想老家熟悉的街道。
上了大學后,我就很少回家了。每月爸爸把生活費打到我卡上,我收到后回復一條短信,我們的交流每月就這么一次。
在大學里我很活躍,因為從小就生活在田野里,熟悉各種植物,園藝社的前輩們對我十分倚重。當時大家想做一本《野生植物標本圖鑒》,用來參加一個展覽,我胸脯一拍包攬下其中十幾種城市里很難見到的植物,想利用暑假回老家的機會收集。
期末考試結束后不久,爸爸打電話說今年暑假他要和我一起回去。我在內心大叫著“不要”,想到自己即將背負著沉悶和陰郁在旅途中一路顛簸,那種沮喪的心情實在難以言表。
果然,雖然前一天晚上想了很多聊天的話題,但登上火車挨著爸爸坐下之后,我發現想到的話題都不太容易開頭。正當我苦惱的時候,爸爸掏出一張報紙看了起來,我總算松了口氣,戴上耳機聽歌。
聽到一半, 我掏出手機看短信,爸爸突然放下報紙,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看著我手里的手機。
“這是你的手機?”
“是啊。”這部手機是半年前降價促銷買的。
“可以拍照片嗎?”
“可以是可以,但像素只有八百萬,現在好的都是幾千萬了。這種鍵盤機已經快被淘汰了,現在都是觸摸屏的。”
“那種觸摸屏的手機,你想要嗎?”
“當然想要啦——”被爸爸這么一問,我突然害羞起來,心臟撲通撲通跳,心想,“爸爸不會是想幫我買新手機吧?”
“那就好好學習,等工作了買它十個八個玩。”爸爸呵呵一笑又低頭看起了報紙。我翻了個白眼,氣惱地扭過頭去看風景。
盛夏時節,老家正被綺麗的風景環繞,白樺樹、榆樹、木蘭樹枝繁葉茂。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在前后坡找到了大多數植物,但唯獨找不到延齡草。我決定午飯過后去黑蝦夷松那兒找找看。
“ 下午你準備干些什么?”午飯時爸爸問我。
“去山上看看。”
“我瞧你這幾天老往山上跑,干嗎呢?”
“找幾種植物做標本。”
“學校要用?”
“嗯。”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像逃似的離開了飯廳。
盛夏刺眼的陽光被層層樹葉所掩蓋,柔軟的地面濕潤而陰涼。走了沒多久,一片密實的杏林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停下來四處張望,想繞行卻沒有帶開路的工具。
“風堂。”
我聞聲轉過頭:“爸,你怎么來了?”
“反正下午我也沒事干,跟你過來看看。”
“ 我去干正事, 不是去玩。你在會影響我的。”
爸爸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小聲說:“你若不喜歡,我就回去好了。”
“等等。”我低著頭踢了踢腳下的石子,“我想去黑蝦夷松那兒,可到了這兒就沒路了,你帶我過去吧。”
爸爸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興致盎然地給我帶起了路。
“爸,你不熱嗎?干嗎把紐扣扣那么高?”
“習慣了,總覺得紐扣不扣上,會顯得一個人很輕浮。”
“別人都會把最上面的紐扣解開,把領子立起來,現在流行這樣。”
“我不搞那些花樣。”
到了黑蝦夷松下,我貓著腰用手撥弄著草,像貓頭鷹一樣轉動著脖子察看。
“找什么呢?”
“延齡草。”我回答。
“這草平常挺多的,真想要找它了,怎么都不見了?”爸爸四下張望起來,“有些東西就是這樣的,你不找它,它自個兒會跑出來的。好了,回去吧。”爸爸站了起來。
“這是什么話!”我心里這樣想著,卻也無可奈何。
“風堂,我們去那里看看。”遠處有條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還沒等我回答,爸爸已經邁開腿朝那條河走去。我沉默地跟在后面。爸爸用下巴往前一伸說:“沒看見嗎?櫻桃熟了。”
剛才還模模糊糊的點點紅色一下子清晰起來。爸爸從櫻桃樹的背面走出來,手里捧著十幾顆櫻桃給我吃。
“你手機帶著嗎?”
“帶著。”我以為爸爸想打電話,“這兒沒有信號。”
“我不是要打電話,你給我拍張照片吧。”爸爸低著頭,來回搓著手。
他站到櫻桃樹下,理了一下頭發,很一本正經的樣子。
我正準備按快門時,爸爸突然讓我等一下。他低頭把POLO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把領子立了起來。做完這些動作后,他沖我羞澀一笑,驚得我目瞪口呆。
我把拍好的照片給爸爸看,他又提議:“我們合照一張吧。”
“沒有人可以幫忙啊。”
“有沒有……那個……定時功能?”
一向老土的爸爸竟然也知道這個。但我這個手機沒有這項功能。我告訴爸爸,他嘆息一聲,沉默下來。
“爸,你給我拍一張吧。我回學校后用電腦軟件合成一張就行了。”
“可以嗎?”爸爸干癟的身體好像又被注入了新活力一樣。
“可以,我會弄。”
“ 現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啊。”爸爸感嘆一聲,弄得我在心里哧哧笑了起來。
下山時,我回過頭看了一眼那櫻桃樹,總覺得以前在哪里見過似的,真是奇怪!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發現床頭柜上放了一株延齡草,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照片印好給我一張。
祖母告訴我,爸爸廠子里有事先回去了。
三個多星期后,我回到學校,打開電腦合成照片。
打開,摳圖,調整大小……我直盯盯地凝視著做好的合成照片,忽然發現這棵櫻桃樹……準確地說,是這照片的背景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在哪里?我的心仿佛被震碎似的,我站起來,朝書架走去。厚重的《牛津英語詞典》里有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正沖著我微笑。一樣的葉子,一樣的果實……
答案原來在這里。
我決定在這張合成照片上多加一個人。
那天晚飯時間我打印了照片回家,從信封里拿出照片的爸爸臉上有一瞬的僵硬,他微微側了臉,半張著嘴,眼睛閃著淚望著天花板上的某一點。
“爸。”我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什么?”爸爸回過神。
“那個……那個延齡草你在哪里找到的?”我故意岔開話題。
“就在那棵櫻桃樹的背面嘛。”
“啊?我怎么沒發現呢?”
“有些細小的東西是很難發現的。”爸爸撫摸著照片里的媽媽,微笑著回答。
“嗯。”我應了一聲,狼吞虎咽地吃起爸爸剩下一半的炒面。
(清荷夕夢摘自《少年文藝》,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