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想:我的前世在天庭說不定也是有來頭下凡的,孫悟空那時在天庭當了個弼馬溫,我肯定在天庭干過“弼狗溫”,我實在從小對狗就特有辦法。而且就像某些人(譬如曹雪芹)天生具有品鑒女子如鉆石切面之美的能力,我也有好像可以讓一只小狗對我綻放最珍貴特質的天賦。
我在陽明山住的最后兩年,收養了一只叫小花的流浪狗。原本是在我們住處再往上一點,一幫大學生在喂它, 但因小花太愛把那些男孩女孩的鞋叼走找不見,他們就驅逐它,這狗不知怎么嗅出我的狗靈魂,跑來賴上我。小花雖是吃我的,天冷時也進我屋里睡,但終究是流浪魂;它常一出門就是一兩個禮拜才回來,到后來甚至一個月都不見蹤影。我那時二十多歲,第一次體會這種愛的懸念和不確定性。我常想,若是在它頭上裝一臺小型攝影機,跟隨它的冒險和流浪,一路會看到什么樣的景觀呢?有一次我帶它和另一只小狗在公路散步,它突然如箭一般射出去,鉆進窄小公路旁的樹叢,和什么東西發生著激烈的搏斗。過了一會兒,它叼著一只體積跟它差不多大,羽翼斑斕,垂著長尾翼的美麗雉鳥鉆出來。我快昏倒了,“小花!你殺了一只鳳凰?”
有一天夜里,我和當時的女友開車去超市買消夜,經過附近的大彎道時,發現路邊街燈暗影下,有一列大狗排隊走著:拉布拉多,德國牧羊犬,羅威納,大麥町——陽明山有許多血統非常好的棄犬——也就是說,我們撞見了深夜山里的某個狗幫派的隊伍。但看到隊伍最后一只,我們倆不禁驚呼:“那不是我們家小花嗎?!”沒想到它參加了犬類的“黑幫”,而且整列中只有它腿短且身形粗胖,很明顯是這狗幫派里的最小咖。
還有一次,我朋友上山,我開車載他們到惇敘高中附近吃鳳梨苦瓜雞,那里距我的住處開車都要十來分鐘,算是頗有段距離。那里是隨意搭的棚子下放了十幾張圓桌,上鋪薄塑料紙,用粉紅塑料免洗碗,除了一鍋小罐瓦斯燒的雞湯,主要還有水蓮、山茼蒿這些炒野菜。地上跑著一些野狗,向不同桌乞食,我也就順手將一些雞肉丟給它們。突然我發現腳邊的一只野狗,“你不是小花嗎?竟然給我跑來當丐幫?!”這混蛋也是直到我吼出聲,才認出正丟雞肉給它吃的,是它的主人。
有一次我聽見附近前山公園那兒,狗叫聲凄厲交錯,想是捕狗隊來抓狗了,心里很替小花擔心。等了兩天,它還沒回來,我已做好準備去常興街關押流浪犬的地方找我的狗了。突然,“撲啦”一聲,小花回來了,兩眼發亮,脖子上有一條長長的豁口,想是被捕狗隊用那種鐵絲圈套箍住了脖子,這個自由魂,竟還是掙脫了。啊!我實在是太愛這只狗了,它如果是人,或我如果是狗,我倆一定結拜啊,氣味實在太相投了。對了,有一次我去紗帽山后面一片種滿茶花的無人山坡找小花,發現一個大坑,里頭堆著上百只五顏六色的球鞋,還有女生的鞋子,想象當時它叼了各處的鞋,就來此埋在“千鞋冢”嗎?
當然自由的代價,就是我心目中這只“為犬當如是”的流浪之王,看遍公路電影的家伙,只活了五歲多,主要還是中間一次心絲蟲病,幾乎要了它的命,那之后就元氣大傷了。
(摘自《純真的擔憂》,河南文藝出版社,劉玉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