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菲利普·K·迪克

東西基本都裝上船了。奧普特斯站在船外,雙臂交叉在胸前,臉色很陰沉。弗朗克船長悠閑地走下踏板,面帶微笑。
“什么事讓你這么不開心?”弗朗克船長問,“我們可是付錢給你的。”
奧普特斯憤怒地轉身,“我得回村里去。”他望著那些被運上踏板而后被裝載到航空飛船里的動物和鳥禽,說,“我得召集村里人重新打獵去。”
弗朗克看著他離開,隨后也踏上了連接碼頭的踏板,登上飛船。就是在這個時候,弗朗克看到了它。
“我的上帝!”弗朗克目瞪口呆,雙手扶住屁股。牽著它走的是彼得森,因為氣急,彼得森雙頰緋紅。
“抱歉,船長。”彼得森說著,抓緊牽繩。弗朗克走近他。
“這是什么東西?”
它一停下,一身的肥肉就垂下來。它慢慢坐下,瞇起了眼睛,甩了甩尾巴。
它徹底坐下了。飛船外一陣沉默。
“這是豚,”彼得森說,“我花了五十美分從一個當地人手里買的。他說它是非比尋常的動物,在當地很受尊敬。”
“就這家伙?”弗朗克說,“它是只豬!一只大肥豬!”
“是的,船長,但是當地人管它叫豚。”
“一只大肥豬,準有四百磅重。”弗朗克抓起豚身上的一簇毛。它大口喘氣,睜開了黏糊糊的小眼睛,接著它的大嘴抽搐了兩下。一滴淚從豚一側的面頰滾下來,濺落到地上。
“它可能很好吃。”彼得森情急之下說道。
“好不好吃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弗朗克說。
整個起飛的過程,豚都在船艙里熟睡。一等飛船進入太空,轉為自助飛行模式,弗朗克船長就讓手下把豚帶上樓,他要看看豚究竟是何方神圣。豚發著不滿的嘖嘖聲,一邊擠過走道一邊大口喘氣。
“動作快點。”瓊斯拽著牽繩。豚扭動著身子,皮毛蹭著光滑的鉻合金墻面。它好容易來到候客室,一進房間,渾身的贅肉就堆在地板上,把房里的人嚇了一跳。
“天啊,”弗蘭說,“這是什么東西?”
“彼得森說是豚,”瓊斯說,“是他弄來的。”瓊斯踢了豚一腳,豚站起來,腳步不太穩,又開始喘粗氣。
“這家伙怎么回事?”弗蘭走過來,“它是不是病了?”
大家都靜靜地看著。豚悲傷地轉動眼珠,打量著這些人。
“我覺得它是渴了。”彼得森說著,就去取水。彼得森帶著水回來了,豚感激地大口喝水,水花濺在周圍的人身上。
弗朗克船長來到了房門口。
“讓我們好生看看這家伙,”他走上前來,瞇縫著眼睛挑剔地看著,“現在關鍵的問題是它好不好吃。廚子在哪兒? 把他叫來。”
豚忽然不喝水了,它抬起頭看船長。“真的嗎,船長?”豚開口說,“我覺得我們應該換個話題。”
房里一片沉寂。
“誰發的聲音?”弗朗克說,“就在剛剛?”
“是這只豚,長官,”彼得森說,“它說話了。”
大家齊刷刷地看著豚。
弗朗克走近豚,繞著它轉了一圈,接著他走回來,和手下站在一起。
“我在想是不是有個人在它肚子里,”他認真地說,“或許我們應該剖開看看。”
“哦,我的天!”豚叫起來,“你們人類腦袋里就只裝了這些,成天都想著殺戮?”
弗朗克握緊拳頭。“給我滾出來!不管你是誰,出來!”
沒有東西出來。這些船員并肩站著,面無表情地看著豚。豚搖了搖尾巴,忽然打了一個飽嗝。
“抱歉,您剛才說了什么?”豚問道。
“我覺得里面沒人。”瓊斯低聲說。他們面面相覷。
廚子來了。“船長,您找我?”廚子說,“這是什么東西?”
“是一只豚,”弗朗克說,“要作伙食用。你能不能稱一稱,然后……”
“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聊一聊,”豚說,“我想跟您聊聊,船長。我看得出您跟我不能就最基本的議題達成一致。”
船長花了很長時間想如何回復。“來我辦公室。”船長最后甩下了這句話。他先轉身離去,豚起身,啪嗒啪嗒地跟著他。其他人看著它離開,聽見它爬樓梯。
“不知道會談出什么結果,”廚子說,“好吧,我在廚房。有了決定你們跟我說。”
“好的,”瓊斯說,“這個當然。”
豚在辦公室里找了個角落舒服地趴下來,長吁了一口氣。
船長不耐煩地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交叉著雙手。“你是豚,對吧?”
豚聳了聳肩。“ 我猜沒錯,當地人是這么叫我們的,但我們有自己的叫法。”
“ 你以前也跟地球人講過話?”
“沒講過。”
“那你怎么能說話?”
“我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任何語言。我讀你的腦袋……”
“我的腦袋?”
“我研究里面的想法,尤其是語法部分, 如果你硬要我解釋……”
“我明白了,”船長說,“心靈感應。”
“我們是很古老的族類,”豚說,“很老,塊頭很大。我們走動起來很吃力。你明白的,任何動作慢的生物都會受到更輕巧的生物的威脅。我們沒法用身體來自我保護:跑起來太笨重,打起來沒力氣,還因為脾氣好,不想去獵捕其他生物……”
“你們吃什么過活?”
“植物,蔬菜。我們什么都吃。我們海納百川:隱忍,不挑,寬宏大量。我們自己過活,也讓別人過活。我們就是這么生活下來的。”豚瞅了瞅船長,“這也是為什么我非常反對要把我煮了吃這個決定。”
“你看來真的會讀心。”船長說,“真有意思。你除了讀心還會點兒什么?”
“會做一些雜活兒,”豚心思渙散地說,張望起辦公室來,“船長,你的辦公室真不錯。你收拾得很整潔……”
“是,是,”船長點頭說,“但說回正題……”
“好,言歸正傳。你說到要吃我。我聽別人說,我的味道不錯,但是,如果你要這么野蠻地對待我,我又怎么能建立起我們族類和人類之間的長久情誼呢?比起吃我,你應該跟我討論問題,比如哲學、藝術……”
船長站了起來。“哲學?你得知道我們下個月就沒東西吃了。多浪費啊,要是不……”
“我知道,”豚點點頭,“但是倘若遵照你們的民主原則,我們不該都有決定權嗎?我們有著同樣的神話系統。你腦袋里裝著很多類似的神話符號:伊什塔爾,奧德修斯……”
“你腦子有病。”船長打斷它,向門外走去。
豚先是看著他,然后陷入沉思。房里很安靜。
艙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弗朗克船長,身后還跟著幾個手下,他們都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有意思,”豚說,“你們都非要吃我不可,我真想知道為什么。”
“站起來。”弗朗克說。
“看在上帝分上!”彼得森叫起來,瓊斯應聲轉向彼得森,眼里充滿恐懼。
“你剛才沒看見他——就像一尊雕塑似的,站著一動不動,嘴巴大張著。要是我們沒有趕到,他現在還在那兒站著呢。”
“你是說誰?船長?”彼得森扭頭張望著,“但是他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他們都站在房里,一齊望向豚,它碩大的胸脯隨呼吸而起伏。
“別擋路,”弗朗克說,“往旁邊挪一挪。”
這幾個人往門邊靠去。
“你很怕我,對吧?”豚說,“我對你做了什么?我一向反對傷人。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保護自己。我和你們一樣都是懂感情、講道理的生命體。我對你們的飛船很有興趣,很想近距離了解你們。我還跟當地人建議說……”
手槍的扳機扣動了。
“看到了?”弗朗克說,“我早知如此。”
豚倒下了,持重地喘氣。它伸出爪子,把尾巴繞到自己身旁。
“這樣暖和,”豚說,“我知道我們已經離噴射不遠了。核能。你們用核能做出這么多創舉——我是說技術上的創舉。很顯然,你們的科學等級觀念沒法解決道德倫理方面的……”
弗朗克轉向了擁在他身后的人們,他睜大眼睛,一言不發。
“我做得到的,你們看著就好。”
弗蘭點頭,說,“試著瞄準腦袋,反正腦袋不能吃。不要打胸口。要是打爛了肋骨,我們還得把骨頭挑出來。”
“聽著,”彼得森說著,舔了舔嘴唇,“它到底做了什么?它有沒有傷害你們?我在問你們呢。再說了,它是我買來的。你們沒有權利殺它。它不屬于你們。”
弗朗克再次舉起槍。
“我得出去,”瓊斯說,他已面如死灰,“我看不下去。”
“我也不想看。”弗蘭說道。幾個男人都嘟囔著走出去,彼得森在門口躑躅:“它不會傷害任何人的。”說完,他也出去了。
弗朗克走近豚。豚慢慢地抬起眼,咽了一口口水。
“蠢東西,”它說,“你想這么做,我感到很遺憾。”它沒再講下去,瞪著槍口。“你可以看著我的眼睛開槍嗎?”豚問道,“你能這么做嗎?”
船長低頭看它。“以前在農場上我們有的是獵物,我一點問題也沒有。”
船長望向豚閃著淚花的眼睛,扣下了扳機。
豚的味道好極了。
船員陰沉地圍坐在餐桌旁,有幾個人幾乎什么都沒吃。弗朗克船長似乎是唯一一個享受美食的人。
“再來一點兒?”他問同桌的人。
“我不用了,”弗蘭說,“我覺得我該回海圖室了。”
“我也是。”瓊斯起身。
船長看著他倆離開。更多的人告辭離開。
“你覺得問題究竟出在哪里?”船長問彼得森。彼得森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餐盤:土豆,豌豆,還有一大塊熱氣騰騰、燉得軟爛的豚肉。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最終什么也沒說。
船長拍了拍彼得森的肩。
“它現在只是一堆肉了,”船長說,“生命本質已經不存在了。”他繼續吃,“我本人很喜歡吃東西。這是任何活著的生命體可以享受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吃,睡覺,思考,討論問題。”
彼得森連連點頭。又有兩個人起身離去。船長喝了一口水,嘆了口氣。
他用餐巾紙擦了擦嘴,靠向椅背。彼得森看著餐桌,郁郁寡歡。
船長一直都在留心看他,現在他側身靠近他。
“來來來,”船長說道,“別不開心!讓我們來討論一些問題。”說著,他笑了。
“我被打斷之前,正說到奧德修斯在神話里的意義……”
彼得森大驚失色,目瞪口呆。
“讓我接著說下去,”船長說,“就我的理解,奧德修斯……”
(曉曉竹摘自《湖南文學》2021 年第9 期,本刊有刪節,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