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丹
(河北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 河北 保定 071100)
步入21 世紀以后,中國人口老齡化水平持續提升,老年人群體規模急速擴張,人口整體年齡結構愈加老齡化。全國65 歲及以上老年群體規模已由2000 年的8 821 萬人擴大到2019 年的17 603 萬人,占全國總人口的比重由7%增長至12.6%[1]。根據調查數據預測,在20 年后,中國將步入老齡化社會后期階段,屆時65 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全國總人口比例將超過20%[2],社會養老壓力和責任愈發沉重,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將面對更加復雜的考驗。
在此背景下,對中國主要養老模式進行比較分析,深入探討中國家庭養老模式,厘清中國家庭養老功能弱化的理論邏輯,有助于積極應對老齡化浪潮帶來的種種挑戰,可以為養老服務體系發展提供一定的思考和借鑒。
當前學術界對養老模式的研究較多,通常根據經濟支持、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等不同標準,對養老模式進行劃分。童星(2015)[3]強調構建以養老保險和養老服務為主的老年保障體系,根據居住方式將養老模式分為居家養老和機構照料,將社區作為各類養老模式的紐帶,強調社區居家養老模式的重要作用。丁建定(2013)[4]認為,居家養老服務更為完備,其基本支持體系是社會關系、老年人自主選擇,以家庭為主、其他責任主體為輔。
養老模式在社會發展過程中正經歷著變遷。朱海龍(2020)[5]認為中國養老模式正在經歷智慧化重構過程,這種養老模式更強調養老服務業的專業化和職能化發展。王維與劉燕麗(2020)[6]通過實地調查,對農村不同養老模式進行分析,發現各養老模式彼此獨立甚至互斥,農村養老服務體系“斷裂”特征明顯。向運華和李雯錚(2020)[7]認為,農村養老模式從家庭養老向集體互助養老轉變是社會發展的必然選擇,集體互助養老更強調老年人的主體地位。趙勝龍(2019)[8]認為,家庭養老模式在現階段雖然遇到了一些困境,但是仍然有其積極的一面。
現階段有關養老方面的研究較為豐富,但主要側重于對新興養老模式的研究,忽略了家庭養老的重要性。因此,在梳理中國主要養老模式的基礎上探討家庭養老,有助于完善養老服務體系。
家庭養老模式是家庭成員贍養老人的一種方式,包括經濟支持、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9]。這種養老模式離不開中國傳統生產方式,并形成了獨特的傳統養老文化。養老文化是指家庭或社會為老年人提供物質支持、生活照料、精神慰藉等養老資源的思想觀念、社會倫理、價值取向和制度規范[10]。
楊善華與賀常梅(2004)[11]認為,家庭養老的可行性建立在老年人對下一代“責任倫理”基礎上,家庭養老并不意味著子女給予老年人對等的“反哺”。這種責任倫理強調父母對子女付出不計回報、體諒子女生活不易以免給子女帶來麻煩,在這種責任倫理之下,父母對子女的貢獻往往更多。家庭養老中,雖然父母對子女表現出來的責任倫理是一種體諒行為,但是這種體諒行為有時也會引發家庭沖突。父母體諒行為表現出的節儉、關懷和操勞等,會在一定程度上引發子女與孫輩的反感,從而產生矛盾,使其對家庭養老的情感支持產生阻礙。
許多學者認為社會養老與社會化養老有很大區別,他們趨向于把社會養老與機構養老結合起來統稱為社會化養老。秦軻(2017)[12]認為,社會化養老主要包括社會養老保障體系和社會化養老機構的建立與完善。這里的社會養老,指的是老年人主要依靠養老保險和退休金而生活的一種養老模式。
社會生產力水平提高、生活方式變化、獨生子女政策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們的養老方式。養老保險和退休金制度實行,使人們在達到一定年齡時可以獲得穩定的資金來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子女對父母提供資金支持的壓力。張川川與陳斌開(2014)[13]對領取新農保養老金的農村老年人進行調查,發現社會養老對傳統家庭養老存在一定程度的替代。但是新農保覆蓋面較低,農民接受程度不高,并且新農保實際補貼水平較低,農民完全依靠新農保養老并不現實,導致這種替代功能有限。擁有退休金的老年人可以滿足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甚至可以給子女提供一定的經濟支持。在這種情況下,子女最主要的養老功能是給老年人提供情感慰藉,老年人更容易獲得高質量的老年生活。
機構養老就是老年人在各類養老機構中度過晚年,這給沒辦法支撐家庭養老的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養老方式,緩解了子女日常照料的壓力,但是現有條件不足導致機構養老引發了許多問題。
首先,客觀問題。養老機構存在一床難求、收費偏高、護工專業素質參差不齊等問題,這些客觀問題短期內無法快速解決,并且會加深人們對養老機構的不良印象。
其次,社會對養老機構的思維定勢。子女健在的情況下把老人送進養老機構,不符合中國傳統“孝”文化的要求,子女可能會被印上不孝的烙印,老人也可能會被他人嘲笑子女不孝。這些都會阻礙子女與老年人接受機構養老這種方式。
再次,居住在養老機構可以在客觀上滿足老年人的基本物質需求,但是老年人對家庭的情感需要卻得不到滿足。老人在養老機構活動范圍有限,并不能像在家生活時那么自由,會影響老年人晚年生活質量。
自我養老模式是老年人在沒有養老保險和退休金的情況下依靠自我勞動力掙取錢財或者老年人和配偶之間相互支持的一種養老模式。在這種模式中,農村老年人通過外出打工、種地、收取租金等方式獲得經濟來源,依靠配偶獲得情感慰藉,大大減輕了子女養老壓力。陳彩霞(2000)[14]運用霍曼斯交換理論分析農村老人贍養方式后指出,經濟獨立可以防止老年人處于被動地位,擁有一定的經濟地位才能擁有家庭中的交換地位。低齡老年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進行自我養老,但是高齡老年人外出打工和種地不現實,這時就需要轉變為其他養老模式。
傳統農業社會下,家庭養老是人們的必然選擇。首先,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收入較低且不穩定,只夠維持基本生活保障,這就使得家庭內部的代際支持有限。家庭養老可以最大程度減少養老支出,維持父代與子代的生存條件。其次,小農經濟耕作方式是一個長期經驗積累的過程,子代需要從父代的耕作經驗中總結生產經驗,而家庭代際交往是一種子輩贍養老人從而得到生產技能的方式。在這種情況下,老年人家庭地位較高,受到子輩的尊敬與贍養。再次,在小農經濟背景下,人口流動緩慢、范圍有限。歷史上一些大范圍人口流動也是以舉家搬遷方式進行,人口流動后也會有濃厚的思鄉之情,落葉歸根、榮歸故里等都是對故鄉、對家庭的思念。因此,小農經濟條件下人們更傾向于家庭養老模式。
血緣關系是確認家庭成員身份的關鍵,中國血緣宗法社會是孝觀念產生的社會基礎。血緣傳承決定了古代家庭繼承方式是由男性繼承父母財產,這也就意味著宗族延續是依靠父系血緣進行傳承。男性承擔傳宗接代和延續家族的責任和義務,“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體現了血緣宗族傳承的重要性。古代女性承擔孝順公婆、為夫家生子和照顧家庭的責任和義務,否則就會受到夫家譴責甚至被休妻,因此女性為男性傳宗接代生育兒子也是對自己老年生活的一種保障。男性繼承父母財產進行血緣傳承,也就意味著男性及其妻子需要承擔起贍養父母的責任。
尊老愛幼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孝”文化根深蒂固地扎根于人們的思想理念中。《孝經》中有“夫孝,始于事親”[15]。言孝的古詩有很多,例如《增廣賢文》“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勸孝歌》“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
除詩文外,中國古代律法對“孝”也有明文規定,“不孝”作為一個固定罪名被各個朝代傳承下來。
家庭養老功能在這樣的倫理文化中不斷延續下來,老年人依靠子女的供養與照料度過晚年生活。黃健元與賈林霞(2019)[16]從家庭養老功能出發,探討了家庭養老對社會養老不足的支持以及家庭養老在國外家庭的重新回歸,顯示出家庭養老扎實的社會根基與親情底蘊。父母對子女的撫育代表了一種恩情,子女對父母的贍養是對這種恩情的回報,這種相互交往行為是“孝”文化的內在邏輯,也是家庭養老功能的文化根基。
自中國開始實行計劃生育以來,原有的家庭結構發生了重要變化,獨生子女家庭養老問題開始凸顯。風笑天(2006)[17]從獨生子女家庭出發,強調老年人從“依賴養老”到“獨立養老”觀念的轉變,這種轉變對城市獨生子女家庭的養老問題具有重要作用,意味著從家庭養老模式向其他養老模式的轉變。
代際關系也會影響家庭養老功能。從中國老年人家庭代際經濟支持來看,在家庭養老中,子女承擔的養老壓力較大,父母的經濟支持會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子女養老壓力。
在計劃生育政策下,子女數量減少,使得子女對父母養老支持的壓力變大。原來多個子女可以輪流提供養老支持,從而給老人提供較為完善的養老環境,現在子女數量減少,使得子女不得不長時間對老人提供經濟和精神支持,這不利于代際之間交往,容易產生代際矛盾。孫薇薇與聶瑞(2020)[18]通過對北京農村老年人“訴苦”的研究,分析了家庭養老弱化與代際關系脆弱的問題。
凌文豪(2011)[19]認為,小農從個體生產向社會化生產轉變,帶來了以家庭為基礎的一元養老與集體養老和家庭養老相結合的二元養老向多元社會化養老模式的轉變。
社會生產方式的變化從根本上改變了原有的子代需要從父代學習生產技能的方式。子代現在主要依靠上學來學習各種知識,經歷小學和中學后大多會離開原居住地到外地求學。在學習過程中,父代主要起經濟支持的作用。子代求職后可能會與父代分開居住,甚至出現跨省流動并遠距離定居異地。這樣會減少子代與父代之間的交往,導致子代與父代之間情感支持減少。
此外,人口流動可能導致家庭照料資源減少[20]。李波鋒(2019)[21]認為,家庭養老功能從經濟支配、生活交往和代際責任3 個維度逐漸被社會養老和自我養老所替代。子代與父代之間分開居住,可以保留各自的生活方式,減少矛盾。子代在父代有條件選擇社會養老、機構養老和自我養老的情況下,可以提供一定的情感支持,履行自己的養老責任。
隨著社會發展,各種養老模式越來越多。雖然老年人需要子女的親情慰藉,但是老年人選擇機構養老、社會養老和自我養老等養老模式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享受到子女的情感慰藉并減少子代的養老壓力。子女成家后有了自己的生活,和父母住在一起可能會引發矛盾,這時其他養老方式更為適合老年人。子女不與老年人居住在一起時,可以在節假日或者周末去看望父母,為父母提供一定的情感慰藉。
近年來關于居家養老模式的討論有很多。居家養老指的是在家居住并接受養老服務的一種模式。這種模式可以讓老年人居住在他們熟悉的環境中并接受專業的養老服務,在解決基本生活問題的基礎上,享受更便捷的醫療服務,并得到更多服務。各種養老模式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對家庭養老模式起到了替代作用。相關研究表明,子代和父代對這些新型養老模式的接受程度越來越高。
養老模式變遷是社會發展的結果。養老模式與老年人晚年生活質量息息相關,不同的養老責任主體對老年人養老支持側重不同,但是提高老年人晚年生活質量是社會的共同目標。近年來,中國社會涌現出多種養老模式。集體互助養老、智慧養老等養老模式在小范圍內展開試驗,取得了不錯的效果,但這些養老模式都不能完全脫離家庭養老模式而存在。
受“小農經濟”、血緣傳承和“孝”文化的影響,家庭養老模式將在中國長期存在。盡管由于子女數量減少、社會生產方式改變和養老方式發展,家庭養老作用減弱,但是家庭養老仍然是中國主要的養老方式。為了應對人口老齡化和減輕社會養老負擔,需要在家庭養老的基礎上,完善現有養老服務體系,分別針對低齡、中齡及高齡老年人作出不同的養老安排。低齡和中齡老年人可以在隔代撫育孫輩的同時,享受來自子輩與孫輩的情感支持,或者在身體方便的情況下積極參加各類社會活動減輕子輩的養老壓力。應以家庭養老為主、其他養老模式為輔,實現各養老模式之間的合理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