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峰
失獨夫妻委托他人代孕生子。孩子未出生時,兩人因感情不和離婚。孩子出生后,男方提出我國法律遵循“分娩者為母”原則,否認前妻的母親身份。女方則堅持其系供卵者,等同于生母。兩人為此鬧上法庭——
中年夫妻失獨后,決定做試管嬰兒手術,并找人代孕
1989年7月,萬紅與在陜西省白河縣外貿公司工作的沙建秋喜結連理。次年10月,萬紅生下兒子沙平。沙建秋在公司是業務骨干,年收入在當地處于中上水平。萬紅是事業單位在編人員,工作穩定。夫妻恩愛,兒子聰明可愛,學習成績也非常優秀,三口之家如同生活在蜜罐里。
沙平中考那年,成績在全縣名列前茅。想著兒子即將邁入緊張的高中階段,沙建秋和萬紅便利用暑假帶兒子到海南旅游。不承想,沙平在海里沖浪時不幸溺水身亡。
失去獨生兒子,萬紅痛不欲生。沙建秋百般勸慰妻子,提出再生一個孩子。萬紅漸漸平復情緒,期待孕育新的生命。可無論夫妻倆怎么努力,萬紅就是懷不了孕。
2016年8月,44歲的萬紅被確診患了宮頸癌,不得已做了子宮切除手術。出院后,萬紅主動向沙建秋提出離婚:“我不能再生孩兒了,不想連累你。”她希望沙建秋通過重組家庭,再生一個孩子。
沙建秋覺得基因對生兒育女非常重要,妻子漂亮聰慧,自己高大帥氣,他們已經離世的兒子沙平之所以優秀,就是遺傳了他們的這些優良基因。因此,他希望再要一個兩人共同的孩子,心里也早就有了主意。
聽萬紅提出離婚,沙建秋趁機說:“我已經打聽過了,你仍然可以生孩子。”萬紅很困惑:“我已經沒了子宮,怎么再生孩子?”沙建秋說,他們可以做試管嬰兒手術,借助現代生殖醫療技術,取出萬紅的卵子,然后與沙建秋的精子結合,培育成胚胎,再找個年輕女子代孕。“說白了,就是利用別人的子宮,生養我們共同的孩子。”
聽丈夫一解釋,萬紅內心又滋生出希望,打消了離婚的念頭。
萬紅精心調養好身體后,夫妻倆一起去了外地的不孕不育專科醫院。萬紅接受促排卵治療,排出卵子,與沙建秋的精子結合,形成了胚胎。由于當時沒有找到合適的代孕者,胚胎由醫院存放在液氮罐里。
之后,沙建秋找中間人李婧,四處物色愿意代孕的女子。2018年3月下旬,沙建秋喜滋滋地告訴萬紅,代孕女子有了著落,但對方要價25萬元,中間人也要介紹費5萬元。萬紅表示愿意付出高昂的代價,提出想與代孕女子見一面。沙建秋說:“代孕行業的規矩是‘雙盲,代孕方和委托方都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萬紅只好作罷。
2018年4月5日,萬紅與沙建秋協商達成一致意見,以沙建秋的名義與中間人李婧簽訂《試管嬰兒代孕委托協議》。協議載明:沙建秋提供代孕的精子和卵子,李婧安排他人代孕,并注明懷孕方式為供卵試管嬰兒,意思就是借助試管嬰兒技術形成受精卵胚胎,再將胚胎移植到代孕女子的子宮中。
兩人離婚,男方:“兒子是我的,跟你沒關系!”女方:“卵子是我的,我就是生母。”
簽妥協議后,萬紅望眼欲穿等待著孩子早日出生。在此期間,她親手裁剪、制作了多套嬰兒衣服和鞋子,并在上面縫了漂亮的卡通圖案。
然而,萬紅漸漸發現,丈夫沙建秋不怎么愿意向她說代孕的進展情況了。她幾次追問,沙建秋都以聯系不上李婧為由搪塞。一次,沙建秋被問急了,脫口而出:“生不生得出來還不知道呢,你不停地問,煩不煩?”
之后,沙建秋對萬紅的態度越來越差,還經常夜不歸宿。萬紅多次想與他溝通,但他總是很不耐煩。
2019年3月22日,沙建秋年滿53歲,萬紅備了酒菜為他慶生,可他又徹夜未歸。直到第二天晚上,萬紅才見到沙建秋,質問他為什么不回家,沙建秋卻說“沒什么好解釋的”。萬紅覺得自尊心受到傷害,氣憤地說:“你嫌棄我就明說,我們可以離婚,你用不著對我冷暴力。”沙建秋秒回:“這可是你主動提離婚的,以后不要怪我!”
第二天,兩人去辦離婚手續,在簽訂離婚協議時,沙建秋附加了一條:女方不得干涉男方通過人工技術生兒育女。萬紅正在氣頭上,沒有多想就簽了字。
2019年5月中旬,萬紅從沙建秋的同事那里打聽到,沙建秋不久前有了兒子。于是,萬紅帶著早已準備好的衣服和鞋子前去探視。沙建秋告訴她,孩子叫沙洋,由保姆照顧著。萬紅看孩子神似已故的兒子沙平,眼淚奪眶而出,提出她可以辦病退來照顧孩子。沙建秋當即變臉:“兒子是我的,跟你沒關系!”萬紅爭辯:“卵子是我的,我就是生母。”隨后,她又央求沙建秋,說兒子要健康成長,不能缺失母愛。沙建秋卻說他正在給孩子物色母親,讓萬紅不要再上門了。
此后,萬紅多次到沙建秋的住處,都被保姆擋在門外。
2020年8月,萬紅向法院提起訴訟,以母親的身份主張變更孩子的撫養關系。庭審期間,沙建秋承認,孩子通過代孕而生,精子由他提供,卵子由萬紅提供,代孕女子由中間人李婧尋找。至于代孕女子是誰,沙建秋和萬紅均不知曉。
最終,鑒于沙洋自出生起都由沙建秋撫養,孩子尚且年幼,輕易改變生活環境不利于其健康成長;同時,萬紅的生母身份還需要進行確認,法院駁回了萬紅的訴訟請求。
法院:“分娩者為母”雖符合我國傳統習俗及倫理觀念,也與目前國家對代孕的禁止立場相吻合,但在既定事實下,根據雙方陳述的情況,確定女方與孩子的親子關系不會引起倫理、道德方面的沖突
2021年5月26日,萬紅再次起訴,并變更了訴訟主張,要求通過鑒定方式確認她與沙洋的親子關系。
在親子確認案件中,申請鑒定的往往都是男方。在并非抱錯孩子的情形下,女方要求親子鑒定的并無先例。然而,根據“有訴必理”的原則,法院還是受理了案件,并判決由專門機構對萬紅與沙洋進行親子鑒定。受法院委托,安康市親子鑒定機構經過鑒定,于6月25日出具鑒定報告,確認萬紅系沙洋的生物學母親。
依據鑒定結論,萬紅主張她是沙洋的生物學母親,應享有相關權利。
沙建秋不同意萬紅的主張。他在法庭上辯稱,萬紅雖然是試管嬰兒的供卵者,但在親子關系中,我國法律以“分娩者為母”為原則,沙洋并非萬紅經過十月懷胎生產,因此,萬紅不是沙洋法律意義上的生母。同時,雙方在協商離婚的過程中已明確約定:女方不得干涉男方通過人工技術生兒育女。這就意味著,被告可以利用他與原告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形成的胚胎生兒育女,萬紅實際上已經放棄了做母親的權利,因此法院應駁回她的訴訟請求。
庭審期間,沙建秋對萬紅是試管嬰兒的供卵者沒有異議,卻主張雙方的離婚協議已明確約定,女方不得干涉男方通過人工技術生兒育女。法院審理認為,由于此項約定涉及身份關系,應受到嚴格限制。即便在代孕合法化的國家,亦有專門立法對此進行規制。因此,雙方的這個約定不發生法律效力。
法院指出,“分娩者為母”雖符合我國傳統習俗及倫理觀念,也與目前國家對代孕的禁止立場相吻合,但具體到萬紅與沙建秋的行為,雙方通過代孕生育子女的行為雖然與我國禁止代孕的立場相違背,但根據“人民法院不得拒絕裁判”的原則,代孕生子已成既定事實,人民法院應當尊重該事實,并在法律框架內合理解決由此引發的法律糾紛。根據在案證據和雙方的一致陳述,可以證實原、被告在兒子去世的情況下,共同商議以代孕方式生育子女,雙方具有以代孕方式擁有自己子女的共同意愿。同時,代孕女子僅僅是按照協議完成了“代孕”行為,其沒有撫養所生育孩子的意愿和要求,再加上其身份不明,因此,認定原告萬紅系沙洋的生物學母親,確認雙方存在親子關系不會引起倫理、道德方面的沖突。
2021年8月21日,陜西省白河縣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萬紅系沙洋的生物學母親,雙方存在親子關系。宣判后,沙建秋沒有上訴。萬紅依據生效判決再次主張變更撫養關系,法院通過調解促成雙方達成一致意見:沙洋仍由沙建秋撫養,萬紅可在每周末前往沙建秋的住處探視兒子。
(文中當事人為化名)
點評:
兒童利益最大化
才是真正“為了孩子好”
江蘇省鎮江市潤州區人民法院法官?錢宏祥
1989年11月20日,聯合國大會通過的《兒童權利公約》第3條第1款對兒童利益最大化做了明確規定:“關于兒童的一切行為,不論是由公私社會福利機構、法院、行政當局或立法機構執行,均應以兒童的最大利益為一種首要考慮。”目前,我國法律對于親子關系的認定規則尚未做出具體規定。傳統意義上,確認親子關系存在兩種方式:一是通過分娩事實建立,即遵循“分娩者為母”的原則。二是通過同意建立,即在法律明確規定下,根據雙方的意愿確定,如養父母與養子女的關系等。但是隨著人工生殖技術的發展,人類得以利用人工方法進行生育,這包括三種方式:人工體內受精、胚胎移植(俗稱試管嬰兒)、代孕,其中人工體內受精和胚胎移植在我國已得到認可。但代孕將懷孕分娩環節從不孕夫妻中的女方轉移到其他女性身上,背離了“分娩者為母”的原則以及由此建立的法律制度,因而不為我國法律所認可。但是,在處理婚姻家庭關系中,兒童利益最大化是根本原則,本案的判決經過情與法的考量,最終以此為認定標準,彰顯了司法的溫度,合情合理合法。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