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WTO，馳騁WTO

錦天城（北京）律師事務所主任、商務部備案律師 傅東輝

>>2016年1月20日，央視“朝聞天下”節目中，傅東輝律師接受采訪，向全國人民報告中國在WTO爭端機制贏得了一個顛覆性的判決。作者供圖

日內瓦時間2016年1月18日下午（北京時間晚上八點），從世界貿易組織傳來了中國訴歐盟緊固件反傾銷措施案（DS397）執行之訴上訴全勝的喜訊，振奮人心，一掃長期籠罩的WTO爭端無緣取勝的頹喪氣氛。2016年1月20日“朝聞天下”節目中，筆者作為該案的律師之一有幸向全國人民報告中國在WTO爭端機制贏得了一個“6項訴由全勝的上訴裁決”，“一個顛覆性的裁決”。

一個遲到的勝訴，標志著中國在世界貿易組織法上從自在走向自為

在中國訴歐盟緊固件反傾銷措施案（DS397）執行之訴上訴案中，WTO爭端執行上訴機構最終全面支持了中方的立場和主張，裁定歐盟緊固件反傾銷措施全盤違規，尤其是濫用替代價和違反價格公平比較，違反當事方的起碼程序權利，包括知情權和抗辯權，裁定歐盟須徹底糾錯，取消反傾銷稅。

僅僅一個半月之后，歐盟便徹底取消了對中國緊固件征收的平均77.5%反傾銷稅。半年后，歐洲法院追隨WTO上訴裁決，以上訴判決判定歐委會對中國緊固件征稅違法敗訴。一年多后，歐盟從立法上廢除了老替代價條款。

據此，中國訴歐盟緊固件案對歐盟立法、司法和行政產生了重大的積極影響，在中歐關系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

這是一個里程碑的案件，在商務部領導下，中國緊固件協會、中國機電商會和中歐律師歷經十年努力，終獲WTO上訴機構的全面支持，裁定歐盟因濫用替代價和違反價格公平比較規則而全盤敗訴，表明中國在運用WTO規則維護自身合法權益上正在走向成熟，是中國應對國際反傾銷長期忍辱負重、屢敗屢戰的成功轉折，是中國首次戰勝濫用替代價，體現中國在《世界貿易組織法》上正從自在走向自為。

中國“入世”后，在參與WTO爭端解決方面，自己給自己設定了一條強行規定：中外律師合作代理案件時，須由外國律師主導，中國律師只能起配合和輔助作用！這條規定一直到中國訴歐盟緊固件案全勝后才部分失效，因為緊固件案爭端中中國律師首次成為主導，把WTO爭端原審程序中贏得的一個程序性小勝（當事方的知情權和抗辯權），在WTO爭端執行之訴中提升為裁定歐盟濫用替代價導致撤銷征稅的實體性大勝，是中國律師沖破了須服從外國律師的桎梏，在與合作的外國律師博弈中爭得了主動權，才最終獲得實質性勝訴（反傾銷稅的撤銷）。實際上，中國與西方國家在WTO的爭端是一種不流血的國際戰爭，聘請外國律師與中國律師合作是十分必要的，中國訴歐盟緊固件案的意義在于破了此戒，提增了中國律師的自信心！

十年磨一劍，走進WTO，馳聘WTO

從2007年11月歐盟對中國碳鋼緊固件發起反傾銷調查并終裁征收平均高達77.5%的高額反傾銷稅（即根據低價規則，按該案損害幅度），至2016年1月中國贏得WTO爭端全勝，反傾銷稅被撤銷，前后長達近十年之久，比八年抗戰還長，終于使中國10億美元的歐盟緊固件市場失而復得。

中國雖屢遭國際反傾銷，卻因此百煉成鋼。中國緊固件產業幾乎歷經了WTO反傾銷協議所規定的所有程序，包括歐盟新案調查、終裁征稅、反規避、新出口商復審、日落復審、WTO爭端原審程序、歐盟執行WTO裁決再調查、WTO爭端執行程序、WTO報復措施準備等。這是我們在時間長度和規則廣度上走近WTO的親身實踐，使得原本在中國面前陌生和模糊的WTO逐漸變得具體和清晰，正可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p>

緊固件案耗時十年，終于通過WTO上訴機構的裁定，證實了一個長久的“洋秘密”，即幾十年來洋人究竟是如何用反傾銷“替代價”欺負打擊中國企業、圍剿中國產品出口的內幕，揭示了歐盟正是利用“替代國”，選擇價格昂貴的產品規格與中國普通規格相比，虛增中國產品的傾銷幅度，以此征收重稅。用一個易懂的舉例，就是用替代國的“金表”暗中與中國“鋼表”對比，荒謬認定替代國“手表”正常價值高于中國“手表”出口價格，以此認定中國“手表”“傾銷”。

在本案調查中，歐委會采用印度汽車緊固件企業（Pooja Forge Ltd.）的高端汽車緊固件價格作為替代價與中國普通緊固件作價格對比，雖然汽車緊固件在外觀形狀上可能與普通緊固件相似，但質量要求零缺陷，須文件追溯管理（在發生交通事故時，能追溯到每個汽車緊固件的原材料和產成品制造），以及客戶定制和許可，例如與家具緊固件相比，則有天壤之別。因此，汽車緊固件價格遠高于普通緊固件，甚至高出好幾倍。但歐委會卻以中國非市場價格為由，堂而皇之選擇一個市場經濟替代國的“正常價值”，與中國出口價格“公平”比較，實際卻偷換成印度高端汽車緊固件規格與中國出口的普通規格對比，結果，明明中國緊固件出口價格遠高于印度內銷價格，卻被荒謬地認定中國價格比印度價格平均低了78.1%（平均傾銷幅度），并按平均77.5%的損害幅度征稅（與歐盟汽車緊固件差價）。中國一直以小學生的謙卑虛心向西方學習WTO的真經，而洋大人則是以法律的名義行貍貓換太子之實，直到2016年1月在緊固件案爭端中被WTO上訴機構的裁決揭穿。針對歐委會濫用替代價規則對不同規格產品進行不公正的價格對比，WTO上訴機構首次對此裁定違反A.D.A第2.4條價格公平比較規則，并永久記入了WTO史冊，這為有可能全面制止濫用替代價創設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經典案例。正因如此，我們歡迎這個遲到的WTO上訴裁決，因為它撥云見日、撥亂反正，使我們真正走進WTO，并馳騁WTO。

七年挑戰，“替代價”堅冰終于打破

中國訴歐盟緊固件案WTO爭端（DS397）前后長達七年，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WTO爭端原審程序（專家組和上訴機構）。上訴機構于2011年7月裁定中方部分勝訴，但是，能否迫使歐盟撤銷高額反傾銷稅，則很不令人樂觀。根據上訴裁定，歐盟在以下6個方面違反了反傾銷多邊規則：（1）歐盟違反ADA第6.10條和第9.2條的分別稅率條款；（2）歐盟違反ADA第6.4條案件知情權、第6.2條充分辯護權和第2.4條價格公平比較條款；（3）歐盟違反ADA第4.1條歐盟產業定義；（4）歐盟違反ADA第6.5條保密條款和第6.5.1條非保密概要的規定；（5）歐盟違反ADA第3.1條損害調查基本原則和第3.2條傾銷進口的規定；（6）歐盟違反ADA第3.1條損害調查基本原則和第3.5條因果關系條款。

作為中國緊固件行業的代理律師，我們背負著整個行業的重托。我們經仔細分析，雖然中方贏得一大把勝訴點，但真正能夠迫使歐盟最終撤銷反傾銷稅的只有一小訴點勝訴，即原審上訴機構報告關于A D A第2.4條最后一句話的裁定：“由于歐盟沒有及時披露產品規格信息，違反了《反傾銷協定》第2.4條，即沒有向當事方指明為確保公平比較哪些信息是必需的?！边@是在非市場經濟規則上對濫用替代價格的一次程序性否定，至少在WTO 規則上首次表明對非市場經濟國家反傾銷適用替代價也不能違反WTO反傾銷一般規則。這有效糾正了多少年來國內的傳統錯誤觀念，即濫用替代價是不可挑戰的。雖然歐盟在濫用替代價上的暗箱操作，使得上訴機構難以在實體上獲得歐盟濫用替代價的充分證據，但是，上訴機構為替代價適用確立的程序公正性規則，為徹底否定對替代價的濫用提供了法律依據，我們主張憑借緊固件案原審上訴裁定的程序小勝，在后續WTO執行之訴中提供更充分的替代價證據，擴大原審上訴突破口，抓住第二階段重新披露和抗辯的契機，爭取在第三階段執行之訴扭轉乾坤。

第二階段，歐盟對WTO原審上訴裁決的執行程序（歐盟再調查）。原本歐委會只打算走過場，按原審調查時一模一樣的披露再披露一次，讓中方再抗辯一次，以此敷衍過關。中國律師根據經驗判定歐委會必將以“走過場”應付執行，便迅速制訂應對方案，自掏腰包，先行派出律師主動赴替代國印度調查。此次調查大有所獲，滿載而歸，掌握了印度汽車緊固件企業產品與中國普通緊固件各種成本差異對價格可比性的影響。例如，印度Pooja Forge公司的盤條耗用比中國企業寧波金鼎緊固件有限公司和常熟標準件廠高出一倍；印度公司的用電量比中國企業高出一倍；印度自發電比網電貴出很多；印度公司的勞動生產率不到中國企業的五分之一；印度企業擁有先進的涂層設備；印度企業所有盤條全部來自進口并繳納高額進口稅；印度企業與中國企業模具成本差異以及合理利潤差異等。沒有絲毫可能印度普通緊固件成本會比中國低。當歐委會向中國企業發出再調查通知并重新按原披露敷衍披露時，萬萬沒有料到我方借重新抗辯的機會，提交了印度企業成本差異影響價格可比性的大量證據材料，致使歐委會不知所措，無法應答。導致不得不在1個半月的抗辯時限內連續召開了4次聽證會，做了5次披露修改，接連兩次下調稅率，第一次下調，把原平均反傾銷稅率從77.5%下降至70.4%；第二次下調，把平均稅率再降至54.1%。中國《國際商報》2012年7月17日頭版頭條發表了《歐盟緊固件執行案漏洞越“鑿”越大》一文，反映了全國和國際對此案的高度關注，也成了此案最終獲勝的鐵證：兩次稅率大幅下調，證明歐委會原案措施錯了。

但歐委會并未徹底糾錯，54.1%的不公正反傾銷稅仍然阻止中國緊固件恢復對歐盟出口，中國緊固件協會和中國機電產品進出口商會在中國律師幫助下，再次請求中國商務部向WTO爭端機制對歐盟提出執行之訴。

第三階段，WTO爭端執行程序（執行專家組和上訴機構）。中國商務部于2013年10月提起執行之訴，執行專家組僅裁定歐盟部分違規。經2015年9月中歐交叉上訴，通過131天審理，2016年1月18日上訴機構作出裁定，對中歐雙方交叉上訴的6大爭議點，25項小訴點，中國獲得全勝，徹底推翻了專家組在替代價適用實體規則上的錯誤裁定。這是中國對濫用替代價實體規則的首次勝訴，是中國企業和行業第一次堂堂正正獲得替代價適用的公正待遇。執行之訴上訴的核心，是集中挑戰歐盟對替代價的濫用，西方國際法大師們曾一直勸誡中國不能挑戰替代價的適用，但堅冰終于被打破！在歐盟全敗的6大爭議點中，3項是歐盟濫用替代價的程序規則，2項是歐盟濫用替代價的實體規則，1項是濫用產業損害規則。具體為：（1）歐盟對替代國企業產品特征信息作了違規保密處理，違反了第6.5條保密信息規則和第6.5.1條非保密信息處理規則；（2）歐盟未及時披露替代國企業產品特征信息，剝奪了中國企業應享有的第6.4條知情權和第6.2條抗辯權；（3）歐盟以替代國企業屬非利害關系方為由不提供非保密信息，違反第 6.1.2條利害關系方應提供非保密信息的義務；（4）歐盟對影響價格可比性的各種差異因素，包括成本差異拒絕給予適當調整，違反第2.4條價格公平比較的實體規則；（5）歐盟未把不同于替代國產品型號的中國產品出口價納入傾銷計算，違反了第2.4.2條傾銷幅度計算規則；（6）歐盟在國內產業定義上違反了第4.1條，并因此違反了第3.1條損害認定規則。根據以上裁定，上訴機構支持了中方執行之訴核心訴求，即歐盟在適用替代價時既違反了反傾銷程序規則，又違反了實體規則，判定歐盟徹底糾正違規的反傾銷措施。

面對WTO改革，緊固件案勝訴的啟迪

毛澤東同志曾犀利地指出，有些人嘴里天天說“喚起民眾”，其實與葉公好龍沒有兩樣。在WTO領域，也存在葉公好龍者，一邊唱著WTO的高調，卻拒WTO爭端機制于千里，當WTO上訴機構遭到特朗普破壞而停擺后，葉公好龍者卻又不切實際地夢想回到原有WTO貿易秩序，卻對新的形勢熟視無睹。緊固件案勝訴的啟迪可以讓WTO葉公好龍者深省，我們應該利用現階段可用的手段，幫助我們去解決WTO貿易秩序中的新問題，而不是把WTO當作一種漂亮的口號或光環。

緊固件案的勝訴似留下了兩大遺憾：其一，當上訴機構在緊固件案中把歐盟濫用反傾銷替代價駁得體無完膚時，我方本可以乘勝追擊擴大戰果，把歐盟現有50多案反傾銷違規措施一舉推翻或大部推翻，讓替代價濫用者成為喪家之犬。其二，當中國訴歐盟老替代價過期立法違規失利而退出WTO爭端時（DS516），本可以再訴歐盟新替代價立法違規和適用違規。事實上，歐盟新的市場扭曲規則早在阿根廷訴歐盟生物柴油案（DS473）中已被否定。

誠然，WTO上訴機構已經停擺了，我們沒必要沉湎于過去的WTO，而應該通過加強雙邊實力較量和發展諸邊關系來促進和推動多邊主義。緊固件案勝訴的最大亮點在其史無前例，而我們今天面對每一個案件每一個新問題，都應有勇氣和智慧去創造新的史無前例,我們不應等待哪個WTO大師來指點迷津，其實，中國和中國企業從未在WTO貿易秩序中享受過真正的平等和自由，中國訴歐盟緊固件案的意義不是等待哪個救世主，不是等待15年替代價到期，而是抓住眼前，從現時的不平等中求得平等，在現時的逆境中創造條件致勝。今天我們就是要創造條件抓住WTO，學會運用WTO規則，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新時代創造WTO新秩序。

2020年12月歐盟對中國緊固件發起新調查，再度違法適用新替代價規則，中國面臨新的挑戰與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