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韻
(浙江萬里學院 文化與傳播學院,浙江 寧波 315100)
“現(xiàn)實生活的豐富性和詩人思想性格的復雜性,帶來了其藝術風格的多樣性。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所使用的往往不是一顆印章,而是幾顆印章;不是一副筆墨,而是幾副筆墨。”[1]236臺灣文學始祖沈光文的詩歌亡佚嚴重,存世之作僅有百余首,卻開拓了后世臺灣詩歌創(chuàng)作的多個題材面向呈現(xiàn)出藝術風格多樣化的審美特征。
在《臺灣通史》中,連橫曾以“激楚”二字概括明鄭遺民詩人的總體風格:“鄭氏之時,太仆寺卿沈光文始以詩鳴,一時避亂之士,眷懷故國,憑吊河山,抒寫唱酬,語多激楚。君子傷焉。”[2]469激楚者,聲調之高亢凄清也。沈光文所參與的抗清復明斗爭,漫長而又充滿險阻,政局波譎云詭、變幻莫測,復明勢力雖曾取得局部勝利但始終處于弱勢,內部矛盾復雜,依附于明鄭的遺民士大夫既充滿豪壯的愛國激情,又不免為戰(zhàn)爭的失利而陷入悲憤,這就使他們的詩作時而激楚豪壯,時而沉郁悲慨。徐孚遠、張蒼水等人的詩作,都有這種特點。沈光文來臺之前作于浙閩粵沿海的詩作,集激楚豪壯與沉郁悲慨于一體。
在抗清局勢蒸蒸日上的時候,沈光文詩歌更多呈現(xiàn)的是激楚豪壯,充滿了豪邁、昂揚、高亢、激越的抒情格調,如《秋吟》:
爽氣橫飛野況佳,溯回對水漫興懷。
芙蓉露濕紅妝冷,江海風生白浪排。
敵愾深同袍澤誼,招舟廣訂弟兄儕。
即今天缺尤須補,孰上秋旻繼女媧。[3]156
“自古逢秋皆寂寥”,騷人墨客的悲秋之作多充滿衰颯之氣與落寞之情,這首吟秋之作寫于寓居金廈島上的艱難歲月,卻不見一絲衰頹之氣。首聯(lián)以秋高氣爽的秋景起興,頷聯(lián)以露濕芙蓉的明艷色彩與白浪滔天的壯麗景色烘托詩人高亢的詩情,頸聯(lián)由秋景轉而寫人事,筆端激蕩著抗清義士同仇敵愾的英風豪氣。尾聯(lián)的比喻尤見力度——在這天崩地解、大廈將傾的亂世,誰能像女媧一樣力挽乾坤?末句以一個“孰”字領起,使讀者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舍我其誰的使命感,一種豪氣干云的號召力。如反映鄭成功驅荷復臺的《題赤嵌城匾額圖》:
鄭王忠勇義旗興,水路雄師震海瀛。
炮壘巍峨橫夕照,東溟夷丑寂無聲。[3]179
1661 年,鄭成功經過周密的部署,憑借軍事上的優(yōu)勢,驅逐了荷蘭殖民者,淪陷38年的臺灣重新回到祖國懷抱,充分彰顯了中國人民反抗殖民侵略、捍衛(wèi)祖國神圣領土的斗爭精神,為中國歷史寫下光輝璀璨、揚眉吐氣的一頁。第一個以詩歌形式反映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正是當時身居臺灣的沈光文。對于漂泊來臺后飽受荷蘭殖民者奴役的沈光文來說,其喜悅與振奮之情是難以言喻的。他清醒地認識到:“金門寸土,不足養(yǎng)兵;廈門丸城,奚堪生聚?”(《臺灣賦》)驅荷復臺的勝利意味著為抗清斗爭開辟了穩(wěn)固的后方基地,使曾在大陸沿海堅持抗清十余載的沈光文重新看到了復明的希望,以如椽巨筆書寫下這首絕句。全詩表達了對鄭成功雄才大略和忠義精神的贊嘆。歌頌復臺義師威震海瀛的氣魄。夕陽西照下那巍峨壯觀的炮壘,更是威武雄壯、所向披靡的鄭軍義師的象征,在強烈的對比之下,襯托出曾經盛氣凌人的殖民者落荒而逃的丑態(tài)。詩篇雖充溢著昂揚高亢的熱情和豪邁雄壯的氣勢。
沈光文詩歌中并不總是回蕩著這樣的豪壯之音,故國故園的淪喪、抗清斗爭的曲折、復明義士的犧牲、個人經歷的坎廩,沈光文內心充滿著深憂巨痛,發(fā)為歌吟,必然是沉郁凄楚的悲慨之聲。如哀悼抗清名將張名振的《挽定西侯》:
方喜廉頗老未曾,駭聞騎箕竟歸升。
只因心血回天竭,會看精英作厲能。
滃水潮頭憑怒立,秣陵城外識云凝。
留將背字同埋土,黯黯重泉恨較增。[3]178
詩作充滿了對赤心報國的英雄早逝的痛惜,憾恨抗清事業(yè)中途受挫,凄愴與悲憤相交織,在哀挽英雄中,蘊含著對侵略者的無窮憤恨和不屈不撓的斗爭意志。如來臺之后所作的《癸卯端午》其一:
年年此日有新詩,總屬傷心羈旅時。
卻恨餓來還不死,欲添長命縷何為?[3]174
漢代以來,端午節(jié)有系長命縷的習俗。人們以彩色絲線系于臂腕,據說可以免除病瘟,避刀兵之災,保佑健康平安,然而,這些都是承平年代的習俗了。對于易代之際那些以饑餒之苦捍衛(wèi)著首陽之節(jié)的遺民來說,死亡并不值得畏懼,甚或可以說死亡恰是對苦難的解脫,是自我品節(jié)的完成,在饑餓和凍餒中的自我持守才是對人性最嚴峻的考驗。沈光文詩中就常有此類表達,譬如“苦節(jié)尤難在后頭,一日不死中心憂”(《柬曾則通借米》)、“買藥則無錢,受饑偏不死”(《曾則通久病,以詩問之》)、“所恨餓而不死,人情無怪其然”(《有感》)等。因此,在癸卯之年的這個端午佳節(jié),想到關于長命縷的習俗,沈光文不勝凄然,吟出了“卻恨餓來還不死”這樣沉痛的詩句。沈光文之所以有此沉痛之語,不只是因為個人生活的困窘,更與當時明鄭政治上的困局有關。癸卯之年即1663 年,就在剛剛過去的1662 年,南明抗清的重要人物一一亡故:1662年4月,桂王朱由榔在云南昆明被吳三桂縊殺;5 月,鄭成功突然病逝于臺灣安平城;11 月,年僅45歲的魯王朱以海薨逝于金門。魯王的猝然離世對沈光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李瑤《南疆逸史·摭遺》所附之《沈光文傳》載:“成功卒,諸臣欲再奉魯王監(jiān)國,光文從之。壬寅,王遽薨,議遂寢。”鄭成功病逝后,張煌言、沈光文等魯王麾下的官紳志士都希望由魯王繼統(tǒng),繼續(xù)擔負起抗清大業(yè)的重任。魯王英年早逝,使得復明的前景更為暗淡,沈光文對承襲延平郡王王位的鄭經,極為失望,在《臺灣賦》中給予了毫不留情的批評:“壬寅年成功物故,鄭錦僭王。附會者言多諂媚,逢迎者事盡更張。般樂之事日萌,奢侈之情無饜。橫征浪費,割肉醫(yī)瘡;峻法嚴刑,壅川弭謗。”總之,對明鄭前途的悲觀,加上憂讒畏譏、饑寒交迫的個人處境,在這樣的背景下,可以想見,癸卯之年的這個端午節(jié),沈光文的心境是何等黯然凄楚,注入筆端的情感自然也分外沉郁悲慨。
沈光文書寫鄉(xiāng)愁、歌詠友情的詩歌,質樸率真、清新自然。這類詩歌所表達的思鄉(xiāng)懷親之情、與友人的患難之情,皆發(fā)自肺腑,情感真摯,不事雕琢,不計工拙。如作于臺灣的《懷鄉(xiāng)》:
萬里程何遠,縈回思不窮。
安平江上水,洶涌海潮通。[3]154
自古以來表達相思懷遠的詩作使用最多的是“月”的意象,蓋因月華普照大地,不受時間和距離的阻隔,而人卻受阻于山川江海,“此時相望不相聞”,共望一輪明月而不得團圓。這首小詩則以“水”作為核心意象,寄托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情。這里的水——安平江上水,雖是流淌于臺灣的土地,但詩人聊以慰藉的是:它是與海潮相聯(lián)通的,而臺灣島的海潮又是與故鄉(xiāng)的錢塘潮相通的,江水、海潮都成了作者鄉(xiāng)情鄉(xiāng)思的載體。詩歌清淺自然而又內蘊深沉,深得李白《靜夜思》神髓,堪稱臺灣鄉(xiāng)愁詩的經典之作。
《感憶》也是沈光文鄉(xiāng)愁詩的典范作品,詩云:
暫將一葦向東溟,來往隨波總未寧。
忽見游云歸別塢,又看飛雁落前汀。
夢中尚有嬌兒女,燈下惟余瘦影形。
苦趣不堪重記憶,臨晨獨眺遠山青。[3]152
沈光文因一場颶風漂泊來臺,就像一片小小的葦葉被命運的洪流卷到了與大陸隔海相望的臺灣島。總以為故鄉(xiāng)才是人生最終的歸宿,總以為臺灣只是暫時停泊的港灣,于是心境永遠像這澎湃的波濤一般起伏不定。仰頭所見,天上游蕩的白云已經找到了可以棲身的山坳;低頭俯視,那倦飛的大雁也找到了可以落腳的汀洲。自己這片飄蕩的葦葉又將何時回到遠方的故土?好在夢中還能回到故鄉(xiāng),夢境里兒女促膝撒嬌的情境是那樣溫馨,最怕的是忽然從夢中醒來,讓這一切轉瞬之間杳無蹤影。清冷的燭光下,只有自己煢煢獨立的身影,瘦骨嶙峋而又孤苦無依。關于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是甜美的,如今回憶起來卻又是苦澀的。被鄉(xiāng)愁折磨得夜不成眠的詩人,終于熬到了天明。臨窗遠眺,觸目所及,是遠方青色如黛的山峰。詩人似乎只是順著情感流動的脈絡隨意寫來,從云、雁寫到自身,從夜晚寫到天明,從夢中寫到夢醒,最后以景物作結,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全詩既沒有詞句上的刻意雕琢,也沒有章法上的苦心經營,甚至也沒有使用一個典故,在清新淺近的意境中滲透著濃濃的化不開的鄉(xiāng)情。
沈光文存世的詩作多為融情于景的抒情詩,少有單純的山水詩,但這些抒情詩作中的景物描寫往往清新自然,語言樸素,富有生機與意趣,頗有韋應物、陶淵明山水田園詩沖淡閑適的韻致。誠如季麒光在《〈沈斯庵詩〉敘》中所云:“斯庵之詩以致運實,以辭寫志,抒發(fā)至理,不怒不流。蓋其托體在樂天、放翁之間,而其寄意則又如彭澤老人,悠然而自遠,淡然而自適也。”[4]312以沈光文隱居山間時所作的《山居》其八為例:
長松不可俯,遠視立亭亭。
月色來窗曙,山光到海青。
荒村余古意,老鶴愛修翎。
正發(fā)臨池興,憂來筆又停。[3]168
該詩前三聯(lián)描寫了一幅清幽靜謐的山間圖景:長松亭亭,海潮青青,月光如水,老鶴修翎。白云、月光象征著詩人心靈的皎潔,青松、仙鶴喻示著詩人人格的傲岸,詩人自我的品格蘊含其中。詩人幽棲于山間,徜徉于山光水色之中,不禁詩興大發(fā),然而,剛提起筆來,卻又憂從中來,猝然罷筆。詩歌以清幽脫俗的景物描寫,烘托了詩人高潔的情懷和不能忘懷世事的憂慮。
沈光文詩歌中,類似的寫景佳句很多,譬如《山間》其六中的“云間長抱石,鷗夢淺依沙。山靜能容客,潮流直到家”,詩人運用擬人化的手法,將白云、海鷗、青山、海潮都賦予了人的情感:白云久久地擁抱著山石,海鷗依傍著沙灘正做著好夢。青山以它博大的胸懷容納著山外的來客,海潮承載著詩人的鄉(xiāng)思一直流到海峽彼岸的家鄉(xiāng)。其他如“環(huán)島風光凈,隨潮水氣通”(《中秋夜坐》)、“芙蓉露濕紅妝冷,江海風生白浪排”(《秋吟》)、“草色遙聯(lián)春樹綠,湖光倒映遠峰青”(《郊游分得青字》)、“濤聲細細松間落,雪影搖搖荻上飛”(《思歸》其三)等,皆為音調流美、清麗淡雅的寫景佳句。
沈光文《題梁溪季蓉洲先生海外詩文序》云:“憶余漂泊臺灣三十余載,苦趣交集,則托之于詩。及寄居山中,每聞樵歌牧唱,間亦附和成歌,然亦凄涼寥落矣。”[4]175其實,苦趣交集,不僅是沈光文在臺期間詩歌的特點,他創(chuàng)作于大陸的很多詩作,也都具有這樣的特點。“苦趣作為情趣的一種,乃是‘苦’的人生境況與‘趣’的美學意味的有機結合。”[5]時代的苦難,國家的苦難、個人的苦難,使得沈光文詩歌不能不浸染上或濃或淡的“苦”的況味;另一方面,沈光文的個性底色是樂觀曠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道文化的濡染,使他善于以理性、曠達的精神戰(zhàn)勝苦難,苦中作樂,努力在艱苦的生活中擷取樂趣,從而使詩作帶有“趣”的特點。
《感憶》使用了“苦趣”一詞:“苦趣不堪重記憶,臨晨獨眺遠山青。”其更多的詩作,雖然不曾出現(xiàn)“苦趣”這一詞匯,卻蘊含著“苦趣交集”的美學意蘊。《夕餐不給戲成》就是這樣一首典型的“苦趣交集”的詩作:
難道夷齊餓一家,蕭然群坐看晴霞。
煉成五色奚堪煮,醉羨中山不易賒。
秋到加餐憑素字,更深吸露飽空華。
明朝待汲溪頭水,掃葉烹來且吃茶。[3]166
詩人欲守夷齊之節(jié),自己忍饑挨餓倒不算什么,最難以忍受的是眼睜睜看著家人尤其是孩子跟著自己挨餓。這樣難捱的日子不可謂不苦,但就在這種夕餐無著、朝不保夕的凄涼境況中,沈光文竟然苦中作樂,吟出了這樣一首“苦趣交集”的佳作。饑腸轆轆的詩人面對山中滿眼絢麗的煙霞,禁不住浮想聯(lián)翩:這山中的石頭如果真的能像神話中說的那樣可以煮為糧食該有多好!最妙的是自己能夠像劉玄石那樣暢飲中山美酒,一醉千日,忘卻世間煩憂。然而,這一切終究都是空想,能夠兌現(xiàn)的只能是溪頭汲水、掃葉烹茶而已。此詩可以說是風趣中見酸楚,風雅中藏悲苦,而又不見絲毫頹喪之氣。
《貸米于人無應者》與此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云:“同是窮途同作客,飽得煙霞煮得石。但使清虛腹里存,詩瘦偏多新意格。也知詩瘦恰隨秋,高飛秋色入浯州。”明明是忍饑挨餓且遭遇“貸米于人無應者”的窘境,詩人沒有消沉,反而自我安慰說:腹內清虛,恰能使詩作更加奇崛新警,創(chuàng)造出新奇的意境。全詩雖寫困窘饑餓的體驗,格調卻不見沉郁頹喪反而爽朗高亢,在困境中凸顯了作者的錚錚傲骨。
“苦”,是無力改變的艱難困窘的生活現(xiàn)狀;“趣”,則源自沈光文樂觀開朗的個性,既得之于自然山水的慰藉,又受益于傳統(tǒng)文化的沾溉。
第一,“苦趣交集”的美學風格源于沈光文樂觀開朗的氣質與性格。沈光文天性樂觀,這從他對夢境的描寫中可以看出。生性樂觀的人總是常做好夢,沈光文即是如此。《貸米于人無應者》中,詩人白天借貸無門、受人冷眼,晚上竟做了一個“贈云”的好夢,夢見上蒼垂憐,以紛紛白云相贈,令他感動不已:“昨夜夢中誰贈云,醒時拾得似紛紛。人間世事尚難料,如何天上獲相分。感此高誼思所報,木瓜何以投永好。”他如“客窗詩苦囊兼澀,旅夢春濃老不知”(《偶成》)、“拈詩且脫寒酸氣,作夢偏多欣喜時”(《自疑》)等詩句,都顯露出其生性樂觀的個性本色。《己亥除夕》詩云:“年年送窮窮愈留,今年不送窮且羞。窮亦知羞窮自去,明朝恰與新年遇。”——除夕之夜,家家戶戶都在“送窮”,以寄托對來年美好生活的祝福。窮困潦倒的沈光文明知“送窮”無濟于事,索性跟“窮鬼”開了個玩笑,詩人骨子里的幽默是不會為貧窮所摧折的。
第二,“苦趣交集”的審美心態(tài)來自于大自然對心靈的撫慰。“塵囂渾欲脫,山水試相尋”(《發(fā)新港途中即事》),沈光文善于在自然山水中忘懷世事,排解憂愁,以山水作為愉悅性情、安頓心靈的方式。他在《寄跡效人吟》小序中稱:“憶自丙戌乘桴,南來閩海,或經年泛宅,或偶寄枝棲,憂從中來,興亦時有,每假題詠,聊混居諸。戊子入粵,所吟亦多。辛卯以來,借居海島,登山問水,靡不有詩……”可見,即使是在寓居金廈的艱苦歲月里,他也總是能在自然山水中找到詩情詩興。來臺之后,身處草萊未辟的蠻荒之島,雖也有去國懷鄉(xiāng)之愁、凄涼孤寂之感,但他并不像其他漂泊來臺的文人那樣郁悶消沉、“佳興不生”,而是“娓娓好吟不倦”,并以極大的熱情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以及《臺灣輿圖考》《臺灣賦》等作品,誠如他在《題梁溪季蓉洲先生海外詩文序》中所云:“向余初至之日,每見盲風癡雨,山瘴溪煙,人則去國懷鄉(xiāng),地則遷陵變谷。即有一二高人,佳興不生,獨余娓娓好吟不倦……”[4]175
第三,“苦趣交集”的美學風格更是傳統(tǒng)文化的沾溉與人生智慧的結晶。沈光文善于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智慧,從而戰(zhàn)勝困境,超脫自我。如作于金廈海島的《慨賦》:
憶自南來征邁移,催人頭白強支持。
樂同泌水風何冷,飲學秋蟬露不時。
最幸家貧眠亦穩(wěn),堪憐歲熟我仍饑。
仰天自笑渾無策,欲向西山問伯夷。[3]176
首聯(lián)寫光陰流逝,歲月蹉跎,不知不覺中已經白了頭發(fā),但自己仍在苦苦支撐。頷聯(lián)引用《詩經·衡門》之典:“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衡門》一詩,現(xiàn)代學者多認為是一首情詩,但傳統(tǒng)詩論則向來認為它是一首體現(xiàn)安貧樂道思想的詩。如朱熹《詩集傳》云:“此隱居自樂而無求者之詞。言衡門雖淺陋,然亦可以游息;泌水雖不可飽,然亦可以玩樂而忘饑也。”[6]82姚際恒《詩經通論》云:“此賢者隱居甘貧而無求于外之詩。一章甘貧也,二三章無求也。唯能甘貧,故無求。唯能無求,故甘貧。”[7]82沈光文引用此典,取其安貧樂道之意。即使在這樣的極端貧困中,詩人竟然也能苦中作樂,看出了貧困的“好處”:“最幸家貧眠亦穩(wěn),堪憐歲熟我仍饑。”詩歌結尾,詩人找到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仰天自笑渾無策,欲向西山問伯夷”。言外之意,首陽之節(jié)與物質需求本就是一對無法解決的矛盾,對于欲效仿伯夷叔齊堅守首陽之節(jié)的遺民來說,饑餓、貧困就是無法擺脫的宿命。本詩反映了沈光文以樂觀曠達的襟懷戰(zhàn)勝貧困、堅守氣節(jié)的精神,而幫助他戰(zhàn)勝貧困的思想武器,既有儒家安貧樂道的思想,也有道家樸素的辯證思想。
又如《思歸》其三:
我貴何妨知我希,秋山閑看倚荊扉。
濤聲細細松間落,雪影搖搖荻上飛。
詩瘦自憐同骨瘦,身微卻喜共名微。
家鄉(xiāng)昔日太平事,晚稻告我紫蟹肥。[3]150
這首懷鄉(xiāng)之作將無奈與欣喜、自嘲與豁達融為一體,頗能體現(xiàn)沈光文詩歌苦趣交集的審美風格。思鄉(xiāng)之情本是苦澀的,但對家鄉(xiāng)的回憶中又充滿了溫馨,家鄉(xiāng)承平年月里那晚稻飄香、紫蟹肥美的美好場景,使“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詩人在對往日的回憶中忘卻了現(xiàn)實的孤獨寂寥,獲得了暫時的慰藉。無論是思歸不得的無奈,還是物質生活的困窘,都沒有使詩人喪失對生活的熱情。這份超曠源自大自然的濤聲雪影給予的心靈撫慰,更來自詩人從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獲得的思辨智慧。“我貴何妨知我希”,典出老子《道德經》:“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被褐而懷玉。”人們常常為得不到別人的理解和知賞而郁悶,沈光文卻說:“我貴何妨知我希?”不正因為我有著高潔的情操,才會曲高和寡,不易得到人們的理解嗎?可見,懷才抱德而又孤高傲世的詩人,并不為無人理解而自怨自艾,反而能以道家辯證的觀點來觀照,從而獲得了心靈的恬淡和寧靜。“詩瘦自憐同骨瘦,身微卻喜共名微”,這又是一句充滿思辨智慧的佳句。清癯的生活,恰恰成就了“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詩境;位卑人微,正契合“惟寂惟寞,守德之宅”的生存哲學,正所謂“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8]191。沈光文正是從這種道家哲學中獲得了超脫現(xiàn)實的智慧,使得詩作呈現(xiàn)出苦趣交集的獨特的審美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