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莉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湖北 武漢 430070)
近些年,國內對文化與旅游融合發展的研究如火如荼,涉及諸如產業融合理論、產業集群理論、文化地理學、旅游人類學等眾多理論。然而,目前這些理論研究多集中于產業發展的視域,且多側重于旅游經濟研究,即使是打破了早期單一的旅游經濟研究的疆界,從社會文化的視角和高度提出了旅游業發展與社會和文化之間的關系這一研究議題的新興學科——旅游人類學,也很少超出旅游學的具體問題研究范圍,追問文化與旅游之間的本原性關系、兩者深度融合的途徑與其現實意義。這一哲學研究視域的缺失,使得目前的文旅融合研究既缺乏思辨性的原理追問,也缺乏深厚的人文價值關懷。對文旅融合進行哲學思考,就是超出旅游產業經濟和管理學的視域,從本原性層面對兩者之間的關系等基本問題深入探究,在此基礎上,對當下文化旅游和文旅融合的觀念和模式進行批判性反思,揭示在生命美學視域下文化與旅游融合的實踐意義。尤其是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文旅產業經受巨大沖擊的當下,以人為本、生命至上、與自然和諧共處等理念更深入人心,超出單一的產業發展視域,從現實個人的生命需求出發而非從經濟增長、資本增殖的需求出發來推進文旅深度融合,應成為后疫情時代文旅產業的發展方向。
旅游,從現實表象上來講,就是人們以增長見識閱歷、滿足好奇心、怡情養性、強身健體或消費享樂等為動機,從一個空間遷移到另一個空間去嘗試與體驗不一樣生活的一段過程。從生命美學意蘊來看,踏上“旅”途,意味著人從一個相對固定和熟悉的生活空間中脫身而出,帶著想象與期待,投入一個新鮮的經驗場域感受與思考。這是生命存在方式的轉變,也是個人生活世界的拓展;而“游”既是一種“在而不屬于”的審美態度,也是一種自由人生觀的當下綻現。
關于文化,通常的釋義是:1.人類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特指精神財富,如文學、藝術、教育、科學等;2.考古學用語,指同一個歷史時期的不依分布地點為轉移的遺跡、遺物的綜合體。同樣的工具、用具,同樣的制造技術等,是同一種文化的特征,如仰韶文化、龍山文化;3.指運用文字的能力及一般知識。但以上表述未免粗疏,且有將文化形而上學化與物化之嫌。實際上,中外學術界對“文化”概念的界定眾說紛紜,類別眾多[1](p137-141)。若從詞源學上來考察,則無論是西方的“culture”一詞中原本蘊含的培育、耕耘、訓練、教育修養之意,還是中國古代由“文”(曰“跡”,曰“表”,曰“敏”)、“化”(曰“創化”,曰“變化”,曰“進化”)[2](p8-10)而至“文化”(文治和教化)的涵義流變,均不僅彰顯出其含義中重智慧、心靈、價值、情趣、理想等精神性特質,也凸顯出其緊緊圍繞“人”的存在,人的生命展開與自我塑造的創生性特質。有學者指出,“中國‘文化’與西方的‘culture’之間所存在的一致性,即它們都突出了文化的‘人為的’性質,是人所確立的不同于自然次序和生存本能的社會行為規范”[1](p140)。
文化即人之“人化”。可以說,文化在生存本體論上與旅游具有廣泛的共生共在性。正如劉東梅在《文化和旅游融合的哲學闡釋》一文中所指出的:“文化與旅游是人類社會的兩種普遍現象,它們緊緊圍繞‘人’的存在,通過自身將人的‘社會關系總和’的本質性生存方式呈現出來。如果從生存的本體論上反思,它們必然是因‘人’而‘融合’在一起的。……文化之‘化’與旅游之‘游’十分典型地體現了‘運動、變化、生成和消逝’,它們都是人的存在的外顯,統一在人的主體性實踐中,它們在本然的意義上就相互聯系在一起,而這種相互聯系的內涵用‘融合’一詞也許更能突出二者本體上的統一性。”[3](p166-167)
既然文化與旅游具有本體上的統一性,旅游的核心就是自我與他者的相遇所帶來的生活世界的拓展與文化的融合,從而確證自我的存在感與價值感,文化的內涵傳輸、動態生成與旅游“彼此攝入”[3](p169),那么現今我們為何要特別提倡“文化旅游”?又是在何種視域與現實背景下探尋推進文旅深度融合的進路?
體驗鑒賞異地傳統文化,追尋文化名人遺蹤,或參加旅游地舉辦的各種文化活動,這些一直都是旅游的重要內容,但近些年的文化旅游熱則反映了旅游產業有意識地將文化旅游當成一個特定旅游類型來做產品規劃設計和營銷管理的現實。需要注意的是,在旅游產業主體所提倡的文化旅游中,實際上隱藏著一個觀念,即文化是作為一項展示的內容,作為一個旅游消費產品的類目或特色標簽而存在。這樣的觀念和實際做法,重視和彰顯的是物態化含義的文化(接近“文明”的含義,即包含習俗、工藝、技巧、宗教、科學、藝術等社會生活的主要方面),而文化的精神化含義(感性的、價值的、人格的、主觀的,作為“心靈的程序”[1](p140))則被弱化甚至忽視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現今提倡文化旅游,也正是出于感受到了這種主體性的文化體驗在旅游中的缺失。因而,從提升旅游者和消費者文化體驗的角度來看,提倡文化旅游,正是對這一訴求的表達與重視。但從旅游產品提供者和從業者的角度出發,在將文化作為產品或者消費品的思路中探尋文旅深度融合的途徑,依然是以預設文化和旅游之間的斷裂為前提,這種斷裂最終將導致文化旅游與人們進行旅游活動內蘊的生命訴求之間的背離,故而也使項目設計與主導者和產品消費者之間走不出供給—需求不匹配的困境。
結合我國旅游產業發展的現實狀況,我們也能清晰地看到這一內在邏輯導致的困境。
我國旅游業最初的業態是以景點、景區旅游為主,旅游市場的主體資源是名山大川、江河湖泊、海洋海島、森林草原、沙漠戈壁等自然資源,對文化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局限于歷史文化、文物古跡、民歌民舞民俗等的實景展示與演出。例如麗江、桂林等地的“印象”系列實景演出項目,就是早期文化與旅游融合的典型。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升與旅游經驗的日益豐富,舊有的團隊、觀光、包價旅游發展模式已不大適應人們對旅游體驗深入化、個性化、多樣化的需求,正是在這一趨向和訴求越來越成為引導旅游產業發展的顯性因素的現實背景下,文化旅游成為旅游業發展的一個熱門類別。尤其是近幾年來,隨著都市休閑和鄉村旅游的飛速發展,旅游活動日趨日常化、休閑化和品質化,旅游活動空間和消費場景也走出了狹義的景區范圍,走向全域旅游——旅游目的地的主客共享模式,對整個目的地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的關注與感受成為核心。
盡管當前旅游集團、產業投資機構和創業企業等旅游市場主體注重旅游與文化、創意、科技等的融合創新,主題公園、民宿、鄉村旅游田園綜合體等新型業態不斷深入發展,但是文化旅游熱背后的“隱疾”一直存在。除了旅游人類學家們早前關注的中心地區文化對少數民族文化的侵襲和操控,旅游的“舞臺真實性”,民族傳統文化符號的商品化和神圣文化符號的娛樂化,“活態文化”的保護與開發,旅游“人造景觀”等問題之外[4](p14-15),還有產品與服務的同質化、IP化以及對外來文化的生搬硬造等飽受詬病的問題。正是這些“隱疾”,推動我們進一步思考文旅深度融合的議題。
但是,在探求如何深度融合之前,或許我們應該先自問:這些問題的存在只是源于我們對文化的領悟不深不透,保護不夠或開發措施不恰當嗎?在現代旅游產業經濟與管理的視域中,誰將主導文化與旅游的深度融合,是資本及其代表還是現實的個人?若是以投資—生產—消費—營利的模式來推進兩者的深度融合,這樣的融合最終會促進誰的利益最大化,將會繁榮何種文化?在現有框架下推進的融合,是否最終會達至對這些“隱疾”的解決?
顯而易見,對這些問題做出解答,需要類似于旅游人類學家那樣的整體性眼光,回到生存本體論層面,從馬克思所說的作為歷史前提的“現實個人”的生存處境的考察出發,對文化旅游的困境進行批判性的反思,探尋當下文化旅游對“文化”的偏見以及對“旅游”的誤導之根源。
生命美學是以人類自身的生命作為現代視界的美學研究。生命美學“以生命為視界”,“‘基于生命’也‘回到生命’,即源于生命、因于生命、為了生命,是生命的自由表達”[5](p74)。換句話說,生命美學以生命為基點討論美和藝術創作,不認為存在一種實體化的、外在于人的美,美在于人的生命活動,審美對象不僅僅是藝術、自然或者其他,而成為全部的生命。在生命美學的視域中考察文旅融合,即是將文化旅游這項審美活動放在生命美學的視角下,不將其看作是對象化的實踐或者認識,而是作為生命自覺的表現,內在于生命活動之中,是生命的享受與提升。
從生存論層面上看,文化與旅游本來就是“集成在人的生命行為中的,它們本身就是構成‘此在’的要素”[3](p168)。就此而言,奠基于先行預設了文化與旅游之分裂的商品生產語境中的文旅融合,其實是一個偽命題。這一偽命題在當下人們的生活中卻處處顯現為一種悖謬的現實情境:我們一邊破壞著自己生存的整體性,一邊苦苦尋求復歸之途。要擺脫這種生存處境,人們不能不去追問造成此種悖謬的根源。
論及現代人種種生存困境的根源,馬克思及其后來者們的思想極具啟發意義,特別是屬于馬克思的存在論思想和歷史思想核心的感性意識概念和生產概念,為我們提供了批判的武器。接下來,我們不妨在此思想之光的燭照下,以現象描述的方式,對現代人的具體生存處境進行一番粗略的考察。
在當下的現實語境中,我們談及旅游,與其說它是被領會為一段生命的歷程,不如說是表述為一項專門的休閑活動。這一活動作為休閑的一種方式,在時間和空間上是與工作相分離的。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據主導地位的當下,高度組織化、專業化和細致化同時也意味著控制化和破碎化的勞動生產過程使得勞動者喪失勞動自主性的程度更深,不僅勞動者與自己生產的產品異化,勞動本身也進一步異化了——由“生產”變成了“工作”,由“人的感性存在之生成”[6](p21)異化為掙錢和積累財富的手段,主要受經濟理性的驅使而非源于個人自由自覺創造之需要。在工作狀態中,不僅時間安排不由自主,生活空間也大大受限。異化勞動給勞動者帶來壓抑與痛苦,人們為擺脫這種境況,轉向工作之外的閑暇時間來尋求身體放松與精神滿足。但人們面對的是什么呢?一方面,以資本增值為根本目的的資本主義生產體系
為維持自身的運轉,不僅在生產環節褫奪了現實的個人①馬克思所言“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對這里提及的人的生命活動及其外部物質環境這一規定,王德峰提出了一種新的存在論理解,認為馬克思的“感性活動”概念正是“現實的個人”的存在論根基。“從‘感性活動‘出發,現實個人的肉體存在就不是一個現成的自然物的存在,而勿寧應當被表達為在其活動的歷史性當中生成著的‘感性存在’。而這個感性存在,就其現實性的一面而言,恰就是現實個人之活動的‘物質生活條件’;就其可能性的一面而言,則是現實個人的‘感性意識’。”[7](p519)感性活動的豐富性[6](p18-19),使我們成為“單向度的人”②“單向度的人“這一提法來自赫伯特·馬爾庫塞的著作《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此處借用來指在發達工業社會(也是所謂的“消費社會”)中被壓抑了自由全面發展且喪失了合理的批判社會現實能力的人。資本主義社會使“占有”和“使用”的欲望成為人的最主要的欲望,而受占有和使用欲望支配的人是一個被扭曲的人,失去了生命的其他價值向度。[8](p3-12);另一方面,為了可持續再生產,作為抽象勞動之主體化的資本大力鼓吹消費主義價值觀,利用技術通過廣告傳媒誘導、影響人們的消費心理和消費行為,資本逐步控制人的內心向度,將我們塑造成“有缺陷的消費者”③“有缺陷的消費者”這一提法來自齊格蒙特·鮑曼的《工作、消費、新窮人》一書,鮑曼認為,當生產者的社會轉變為消費者居多的社會,窮人意味著完全不同的事:“成為窮人”曾經的意義來源于失業,今天,它的意義主要來自有缺陷的消費者的困境——為了尋求自我認同與獲得社會中的一席之地,人們只能不斷通過提前消費來進行自我確認,最終陷入物質與精神雙重“貧窮”的狀態。[9](p35)。異化勞動導致人的類本質的異化,是人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同自身,同別人的異化④馬克思的原話是:“這樣一來,異化勞動導致:(3)人的類的本質——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的精神的類能力——變成對人來說是異己的本質,變成維持他的個人生存的手段。異化勞動使人自己的身體,同樣使在他之外的自然界,使他的精神本質,他的人的本質同人相異化。(4)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當人同自身相對立的時候,他也同他人相對立。凡是適用于人對自己的勞動、對自己的勞動產品和對自身的關系的東西,也都適用于人對他人、對他人的勞動和勞動對象的關系。”[10](p58-59)。在不能滿足人實現自由自覺類本質的需要,人成了盲目的經濟力量的客體的情境下,勞動與閑暇蛻變成工作與休閑,成為分離的二元。主體性受損甚至缺失的現代人在自由時間里,大部分表現為懶散、無聊和空虛,而并非真正擁有主動、活躍而自由的閑暇。在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決定的生活方式中,休閑和旅游日益蛻變為娛樂消費行為,“網紅”景點營銷術與“打卡”式旅游體驗,正是人們處于“消費至上”陷阱的典型例證。
再來看現代社會中的文化。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主導地位的今天,商品經濟的運行邏輯對文化領域的侵襲有目共睹。古往今來的作為現實個人感性活動結晶的各類文化被萃取、提煉成各種元素、符號,進入文化生產與文化消費的產業語境中,成為被兜售的有待變現的商品,文化所蘊含的無法被衡量與測算的精神價值,在投入—產出、成本—收益的工具理性算計中或被固化,或被閹割。文化是人生命的外化或者對象化,人的存在方式是對象性與主體性的統一,是“感性存在”:“所謂‘感性存在’,一方面表明人是受動的,即在他自身的存在中本已包含在他之外的、為他所需要的、不依賴于他的對象;另一方面又表明人是能動的,即他對在他之外的對象有著既不可遏止、又充分自覺的追求。感性存在是受動和能動的統一。”[11](p7)在文化產業的運行邏輯中,這種統一性被割裂了,本來居于文化交流之中、作為生命空間開拓與延展的旅游者,由能動的生產者與審美者異化為被動的消費者和觀看者。
當下的文化旅游中,這種割裂的后果表現為文旅產品景觀化的規劃設計與對“眼球經濟”的追求,圍繞著引發和滿足人們的“觀看之欲”①“觀看之欲”借用了法國現代哲學家讓-盧克·馬里翁在其《視線的交錯》中所提出的概念,它指在世界影像化的現代,“觀看一切之樂,尤其是觀看我沒有權利或力量去觀看的東西,這也是一直絕沒有被觀看的觀看之樂——總之,就是這種享樂:在沒有把自己暴露給他人的凝視的情況下,通過注視來控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12](p98)大做文章,將占有和消費作為旅游者同外在世界發生關系的主要方式。處于這種情境下,旅游者很難沉浸于深度領會的審美體驗,很難與外在世界建立本真的交往,復歸于自己的感性意識,體會到自身內在而充實的生命。反過來,被觀看(被占有和消費)的文化也因缺乏真實的生命交往而漸漸變成僵死之物,其真實性與承繼都成為問題。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兩個基本結論:
其一,只要還停留在商品經濟與產業發展的語境中談論文旅融合,那么,融合越深,文化與旅游在生存論層面的分裂越甚,而卷入其中的現實個人也將深深嵌入現代社會的“消費陷阱”,異化程度更進一層,沉迷于虛假的意識和病態的欲望中不能自拔。資本逐利的需求將敗壞真摯的情懷,代之以虛假的情調,而商業文化將會把無論何種古老傳統和異質文化收編,成為對過于講究的、想入非非的欲望的精心安排和總是考慮周到的迎合,以達到自己的繁盛。在這樣的融合中,資本是最大的受益者,而現實個人則被褫奪了感性活動的豐富性,陷入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空虛和貧乏。
其二,只有超越經濟,回歸生命美學的視域來審視文旅融合,才能找到發展與實現現實個人感性存在的全部豐富性的正確路徑。生命美學從有生命的現實個人的自我發展的需求、創造的需求、真實交往的需求、休憩和審美的需求出發,審視進入審美關系的人類生命活動的意義與價值,尋求拓寬人的生活空間和加深人的生命體驗的實踐方式。在生命美學的視域中,旅游是一種審美性的生存方式,一個能動的、與外界發生關系的富有創造性的人行走于天地之間,自然化成人文。可以說,旅行實踐在其應然的意義上,蘊含著人的自由解放的力量。
具體說來,在生命美學的視域中,推進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將是一種批判性實踐,且對現實個人的生存發展具有指向作用。
首先,從生存論層面談及文旅融合,必然要深入分析與揭示現代社會旅游產業繁榮背后更為底層的社會與人性困境,這本身就是一種思想和文化批判,這種批判與馬克思、法蘭克福學派和當代西方的生態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和現代性的批判一脈相承。這樣的審視將揭示種種幻想和意識形態掩蓋下的現實,有助于塑造出積極反思消費主義的“有意識的消費者”,獲得改造自己和改造社會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反思當下誤入歧途的以消費和占有為旨歸的文化旅游,既是個人面臨的重要生活議題,也將是社會需要處理的結構性議題。
其次,在生命美學的話語中,推進文旅的深度融合意味著一種回歸的努力:回歸現實個人的感性實踐,回歸現實世界的真實交往。將旅游從沉溺于商品消費和表層感官欲望滿足的導向中解救出來,改變相關聯的文化價值觀和社會制度,將其置于新的人性和倫理基礎之上,回歸其作為感性活動的原本意涵——對象性的本質力量的外化,人們在這種外化中體會到自己“對象性本質力量的主體性”[10](p105),即對自身自由創造和與世界一體的深層體驗。這種深層體驗不僅是我們幸福感的來源,也是我們對自己“在”世界之中、“在外存在”的領會,一種在我們生活的切近處(不再是遙不可及的“遠方”)建立起信任與愛的真實交往。由此,旅游成為我們生命的敞開、自我的生成,也成為文化交流與繁盛的場域。我們不再僅僅說“我要”“我有”,而是說“我在”“我是”“我去—在”“我去—是”。
2020年初,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了國民經濟的各行各業,高度市場化的旅游業被按下了暫停鍵,營收驟減。特別是上半年,由于防疫的需要和人們對病毒的恐懼,旅行需求銳減,規模縮小。據中國旅游研究院預計,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全年國內旅游人次和旅游收入將分別負增長15.5%和20.6%。目前,雖然國內疫情得到了控制,各地政府出臺了不少優惠政策促進經濟復蘇,旅游行業和企業也積極展開自救,國內旅游市場漸漸回暖,但是在國外疫情正深度蔓延,世界貿易活動與人員往來仍處于重重阻隔的情形下,新冠肺炎疫情對旅游業的發展格局與方向、人們的旅游偏好和生活習慣等都正發生著持續而深刻的影響,我們的生活正在進入“預防疫情常態化”的后疫情時代,疫情將給人們的生活習慣帶來長期、根本性的改變。如何敏銳發現與捕捉人們的旅游偏好和生活習慣的變化,適應并將其轉變為文旅深度融合的契機,是當下擺在文旅行業的頂層設計者和從業者們面前的重大課題。
重大危機和災難性事件發生的影響之一,是往往促成人們心理的加速轉變。新冠肺炎疫情的傳播一度阻斷了人們正常的社會交往和生產活動,經歷過短則一個多月、長則三四個月的隔離生活后,人們的心理普遍在三個方面經歷了轉變:一是在與自我的關系方面,人們對健康至上、珍惜當下等觀念有了切身體會,外在觀念轉化為內在意識,并將之貫徹于日常行為中,關注自己的健康,關注生命的品質成為顯性意識。二是在與他人關系方面,生死災難下,雖然出于自我防備,對他人猜疑、防備、冷漠不可避免,但另一方面,守望相助、患難與共的共同經歷也凝聚了人心,推動了社會共同體的形成。特別是在隔離狀態下,親人、朋友們互相牽掛、共渡難關,志愿者們同理共情、挺身而出,都讓人們深切體會到他人的關愛不可或缺,出于大愛的自我犧牲也是自我成全。三是在與自然的關系方面,疫情再次喚醒了人們保護生態、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意識。生命至上,不僅意味著尊重人的生命,也意味著敬畏自然,以平等的態度尊重野生動植物的生命,愛護自然就是愛護我們自己。
在這樣的心理與意識背景下,人們的旅游偏好和消費觀念也發生著變革①目前,已有一些文化產業領域的研究者敏銳地覺察到這種變革正在進行。彭順生《中國旅游業:后疫情時代恢復與振興研究》一文詳細論及了新冠肺炎疫情對公眾旅游觀念和中國旅游業新變化的影響。于斌在《文旅產業發展趨勢研判》一文中總結了疫情對文旅產業的沖擊,并對后疫情時代文旅產業發展的趨勢進行了研判,認為疫情突破了傳統文旅業態的認知視域;后疫情時代,文旅消費呈現新特點、新內涵,文旅營銷出現新陣地,文旅產業需要數字技術賦能。因此,從中長期看,文旅業迎來轉型升級“蝶變期”。[13](p54-66)[14](p56-59)。從中期來看,經濟衰退導致旅游消費降級,國外疫情的久不消退也導致大量的海外游轉為國內游,且出于安全的考慮,人們普遍通過短途游、周邊游獲得心理安慰;從長期來看,新冠肺炎疫情對人們的消費觀念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盲目消費、攀比性消費會減少,人們會更加理性和務實,更傾向有利于身心健康發展的消費,更關注內心需求,對家庭、社會有益的消費將會成為主導。同時,由于疫情期間隔離經歷的刺激,人們的社會交往欲望、親近自然的欲望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有勃發之勢。種種因素綜合表明,“有意識的消費者”將漸成旅游消費主體,以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回歸生活世界的真實交往、與天地自然相往來為旨歸的文旅需求或將大量涌現,文旅融合將成為未來旅游業發展的新機遇和新趨勢,也將成為旅游業戰勝危機、加快發展的推手。
因此,文旅產業來到了一個新的起點。這里所言的新起點,不僅指順應人們的現實需求,開發新業態新產品,如生態康養度假游、室內云旅游等,更是指超出單一的產業發展視域,回歸文化旅游的本源——現實個人的感性生命實踐,從現實個人的需求出發,在新的指導思想下進行旅游規劃、組織旅游活動。換句話說,后疫情時代,以人為本,反思傳統業態存在的短板與弊病,從聚焦于資源轉換為聚焦人,是文旅深度融合的發展方向。
具體而言,文旅產業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發力,逐步推進深度融合:
一是順應人們對健康、安全的需求,不僅推進公共服務與基礎設施便利化、衛生化,構建旅游場所的公共安全與疾控防御體系,而且在疫情期間已有探索經驗的基礎上,積極開發新業態和新服務方式。如疫情期間,各地博物館、文化館、圖書館等通過在線展覽、藝術慕課、公益課堂等方式,以“文旅+數字技術”優化文旅產品供給和實現文旅產業的智慧化,未來將我們的歷史文化和自然資源轉化成科技產品;一些景區發展出網上預約、智慧化管理、云旅游措施等,利用現代化的科技手段和媒體平臺,讓科技為旅游場景助力。可以此為基礎,加強文旅領域數字基礎設施建設,推進文旅產品多元化與消費便利化,滿足疫情后人們新生活方式的需求。
二是順應人們自我發展、休憩與親近自然的需求,提供個性化、細分化的產品設計與體驗。如針對人們提升文化與審美素養的需求,開發與提供研學游、文博主題游等,寓教于游;針對人們休憩休閑、回歸自然的需求,設計生態康養度假游、登山游、田園鄉居度假游等產品,細細品味旅途風景,深度體會目的地風俗民情,由旅游向旅居轉變。
三是順應人們回歸真實交往的需求,針對人們旅游偏好的變化趨勢,旅游產品開發著力點從“遠程低頻”轉移到“近程高頻”①語出自錢建農《后疫情時代的文旅變局》一文。在文中作者對新冠肺炎疫情給旅游業帶來的變化進行了細部解析,認為疫情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生態,新的消費需求催生新的旅游產品,疫情加速了旅游業進行產品和產業升級的趨勢:一是從“無差別”到“細分市場”;二是從“遠程低頻”到“近程高頻”;三是從“旅游”到“旅游+”。[15](p3-5),注重城市當地與周邊生活圈文旅產品的開發,將“詩與遠方”納入人們當下的生活世界。如將文旅融合思路貫徹于城市街區升級改造,挖掘本地歷史文化積淀進行文創產品開發,在田園綜合體、特色小鎮等開展的文旅活動設計中注重人們的參與性、互動性與創造性等。另外,不斷細化旅游規劃,完善服務功能,對旅游基礎設施進行人性化升級改造,為逐漸興起的“微度假”和自助、周邊、家庭這一出行方式從食、住、行、游、購、娛等多方面給予具體支撐。
總之,文旅產業要謀求健康、長遠的發展,歸根結底,應該跳出產業營銷與商業利潤的狹小視域,克服文化產業傳統業態存在的短板與弊病,將企業社會責任意識與文化價值觀融合,尊重現實個人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尊重文化發展與價值傳承的規律,秉承分享經濟、綠色經濟的發展理念,將文旅融合發展放在保護與傳承傳統文化、培育新時代文明的高度來進行。以人為本,從人的需求出發,為人健全豐富的生命之旅創造氛圍、厚植土壤,提供實現載體和途徑,是文旅產業的出發點,也是其最高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