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立,費梅蘋
(華東理工大學 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上海 200237)
面對“市場化改革的意外社會后果”,社會工作被賦予了專業化解決社會問題的特殊使命而走上歷史舞臺[1](p128-140)。從社會工作的理念、方法和目標來看,社會工作與當前的社會治理和民生改善具有高度契合性,期冀通過社會工作關注社會弱勢群體,平衡個體與環境之間的關系,進而促進社會結構的完整與統一[2](p86-91)。發展專業化的社會工作被視為承擔這一歷史責任的重要保障,因此,政府、學界和實務界在各種制度不健全、社會文化觀念脫域等情況下,積極行動為發展社會工作專業化而努力探索。經過三十年的發展①從1988年北京大學首先在內地開設社會工作與管理專業算起,此后社會工作教育、實踐和制度建設都得到了較快的發展。,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建設不再停留于被動吸收西方社會工作專業知識的簡單層面,而是越來越關注本土社會工作知識的建構,力圖通過在批判繼承中國傳統福利思想并結合社會轉型及中國特定社會制度的基礎上對西方社會工作理論進行本土化改造,從而形成本土特色的社會工作知識體系。目前學界關于社會工作專業化的研究中,較多關注專業化的結構性因素[3](p144-152)[4](p103-107)[5](p156-163),很少有從社會工作者主體的角度研究專業化,事實上,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必然要在社會工作者身上體現。制度環境因素固然與社會工作專業化有關,但也僅僅是社會工作者專業化的外部因素。實踐中的社會工作者并不是專業化進程中的被動者,而是在對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的結構內化和實踐基礎上的反思建構中提升其專業性。故而,筆者認為,為了更好地了解社會工作的專業化,有必要真實呈現在實踐中的社會工作者專業化的微觀過程,通過對社會工作者專業化歷程的解讀,發現專業化的特征。本文以此為旨趣,關注資深社會工作者專業化的歷程,以及背后隱藏的專業化的本土邏輯。
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為了專業地應對各種社會問題,西方的社會工作得以嵌入中國社會福利體系。伴隨著社會工作實踐領域的拓展,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問題愈發引起人們的重視,政府工作報告曾連續四年提到促進和發展“專業社會工作”。雖然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已經取得了一定的發展,但仍處于“半專業”或“準專業化”的起步階段[6](p48-51),學界針對社會工作專業化的議題也進行了深入探究和思考。
既有的研究大多認為專業化是包含多要素的相互作用過程,但強調的要素特征各不相同,尚未達成共識。最早對專業進行研究的學者可以追溯到Flexner,他提出了衡量是否為專業的六個標準:(1)專業本質上是涉及較大個人責任的智力活動;(2)來源于科學和學習之中;(3)利用知識達到具體和實際的目的;(4)擁有教育傳播的技能;(5)傾向于自我組織;(6)在動機上是無私的、利他的。用此標準來看待社會工作,他認為社會工作并不能滿足一個專業的所有特征,特別是其涉及的問題過于寬泛,只是具有中介功能的智力活動[7](p152-165)。之后Greenwood(1957)提出了專業構成的五個要素:(a)一個系統的理論體系,(b)專業權威感,(c)社會的認可,(d)道德規范,(e)專業文化[8](p45-55)。專業化就是沿著這些特征處在一種動態發展之中,與Flexner不同,Greenwood認為社會工作的確是一個專業。國內最早對專業化深入研究的學者是趙康,通過系統梳理眾多學者對專業屬性的討論,總結了判斷專業成熟的標準:一個正式的全日制職業、專業組織和倫理法規、知識和教育、服務和社會利益定向、社區的支持和認可、自治[9](p32-41),并試圖建立一套多維度、多層級、動態的專業化發展測量體系[10](p87-94)。在此基礎上,郭偉和進一步提煉出專業服務領域、專業知識和技術、專業權威和專業地位四個核心專業特征[11](p217-240)。趙芳認為社會工作的專業化發展是一個系統過程,以專業價值和倫理為先導,伴隨服務技術規范化,但反對過度專業化,包含本土化并強調理論體系構建,在獨立專業社團推動下擁有有效自由裁量的專業化[12](p73-80)。文軍進一步概括出社會工作的專業化主要涉及知識和自主權兩個因素的動態發展過程[5](p156-163)。換言之,社會工作的專業化一方面涉及自身的知識體系建設,另一方面指專業本身與外界的關系。而社會工作獨特的知識體系是獲得外界的認可和自主權的基礎,因此,社會工作知識體系的建設和傳遞成為社會工作專業化的重中之重。
目前國內學者對社會工作專業化的研究除了偏向于應然性的思辨研究之外,更多的是偏向于涉及社會工作專業自主權的結構性研究。如,何雪松等以上海醫務社會工作為例探討社會工作專業在醫院生態系統中專業化的進程,一方面既要與其他專業體現出“分”,厘清邊界;另一方面也需要社會工作專業與其他專業融合共生,獲取認同,體現出“合”[13](p163-168)。童敏等學者在總結計生特殊家庭幫扶的成功服務經驗時指出,社會工作要避免專業化的“陷阱”,面對體制,既需要避免同化,保持專業警覺,同時需要和體制對話,開展合作[14](p132-137)。由于專業社會工作是作為“外來物”嵌入到現有體制中[15](p206-222),對專業化中結構性因素的探討有利于社會工作獲得外界的認可和促進社會工作結構層面的發展,但社會工作的專業化不僅僅體現在其與外界互動中獲得自主權,更重要的是專業化過程中能夠形成自身的知識體系。雖然一些學者已經明確指出要積極構建本土特色的社會工作知識體系[16](p77-80),但因視角和方法的局限,現有的研究還不足以解釋社會工作專業化中知識體系的形成過程。社會工作專業化知識必然要體現在實踐中的社會工作者身上,在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進程中,社會工作者可以直接感受到本土情境下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的閥限,在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與實踐的碰撞中不斷建構出體現專業化的社會工作本土知識體系。因此,中國社會工作發展過程中的資深社會工作者的專業化歷程一定意義上就代表了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的歷程,考察資深社會工作者是經過何種方式和歷程成為專業人員的,即微觀層面的專業知識和技術的生成,背后可以折射出中國社會工作在知識層面的專業化邏輯。本文認為可以從社會工作者主體性的角度探討社會工作的專業化,這需要研究者深入到社會工作實踐中,運用恰當的研究方法描述社會工作者的專業化過程,考察專業化形成的邏輯,挖掘其背后的行動機制,建構出具有本土解釋力的社會工作專業化提升理論。
對社會工作專業化邏輯的研究需要在具體實踐場景下,對社會工作者專業化過程進行細致探究。通過回到經驗事實本身,沿著專業化的具體事件和過程,發現對社會工作者專業化起作用的機制,進而揭示社會工作專業化的本土邏輯。筆者通過訪談資深社會工作者,整理集合性的個案,關注不同個體專業化的歷程,挖掘出共有的專業化邏輯,探尋不斷專業化的動力源泉。
本文的主要資料來源于2019年5月至9月期間筆者在S市ZQ機構和YG機構開展的田野調查。S市是全國較早開啟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地區之一,早在2003年S市為了預防和減少犯罪,按照“政府主導,社團自主運作,社會多方參與”的思路,開啟了社會工作的實踐,迄今已經17年,專業化程度進步明顯,得到了政府和社會的廣泛認可。筆者訪談了12位資深社會工作者,從事社會工作時間最短的為9年,最長的已經15年,其工作經歷幾乎伴隨著本土社會工作專業化的實踐發展,在機構中擔任督導或者站長等角色。值得一提的是,筆者發現訪談的這些資深社會工作者大多是非社會工作專業出身,且之前已經從事過其他非社工工作。雖然也有一些社會工作者畢業之后一直從事社會工作,但所占比例不高,這和社會工作者需要通過“專業轉化”形成的特殊環境有關。
專業化體現在社會工作者的日常實踐中,所以對它的研究不應僅從專業的外部結構來理解,還應從社會工作者的工作經歷和服務實踐等個體微觀層面著手,理解其在專業化過程中體現出來的行動。筆者在調研中發現,對于社會工作者而言,專業化的核心問題是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社會工作專業化發展過程中理論與實踐呈現出了復雜關系。當然,專業化絕非一蹴而就的行為,而是呈現出一種動態性,大致經歷了“知行分離”“知行磨合”和“知行合一”三個階段,這里的“知”主要指社會工作的理論知識,“行”主要指社會工作實踐或實踐經驗,“知”是對“行”的理性分析與再提升。
訪談的這些資深社會工作者在從事社會工作之前,大多已經有過其他的工作經歷。雖然當時招聘社會工作者時,薪酬并不具有吸引力,對社會工作的認知度也比較低,但負責社會工作招聘的ZQ和YG機構都具有官方背景,在應聘者看來這是一份“穩定”的工作,仍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之后,S市社會工作薪酬開始調整,也吸引了一批從業者。最初的社會工作者往往對社會工作專業知識和技巧不太了解,雖然機構對新入職的社會工作者進行了專業培訓,由于培訓時間比較短且內容較多,社會工作者往往很難吸收,在實踐過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問題。“你懂的時候,你會知道我要用什么知識,像我剛開始不懂的時候,會經常把自己的那些價值觀和想法強加給服務對象。”(20190526ZQ01)一些社會工作者甚至產生了情緒壓力,“開始的時候我遇到問題,也會積極思考,但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解決,特別是有些很棘手的問題,經常出現心慌那種感覺,甚至晚上睡不著”(20190526ZQ03)。
知識遷移的能力可以使人將過去習得的知識原理遷移至新的情境,解決當前遇到的問題。那些有豐富工作生活經歷的社會工作者慢慢發現,自己之前的工作生活經驗和社會工作實踐有相通之處,可以將過去習得的經驗遷移至實踐中,解決當前遇到的問題。一旦找到了過去經驗的相通之處,社會工作者往往能夠很快適應工作崗位。“之前做過銷售,和陌生人能夠自來熟,很容易找到談話切入點,讓別人能夠接納我,他接納我,才能夠信任我,所以我一個月就適應了社會工作的崗位。”(20190712YG01)過去工作生活經驗促成了社會工作實踐經驗的形成,具體來說,過去工作生活經驗在與社會工作的互構中形成工作的專業性,并借助過去工作生活經驗增強專業自信心。社會工作者使用的實踐經驗除了來自過去本人工作生活的經驗之外,還有以下三個方面的來源:第一,社會工作者入職的時候往往會分配一位資深的社工(現在建立了督導制度)帶領其從事服務,雖然老社工也不一定具有多少社會工作專業理論知識,但具有豐富的實踐經驗,會傳授一些非常實用的經驗給新社工;第二,社會工作者在解決服務對象問題的實踐過程中,自身也在不斷地積累一些實務經驗;第三,服務對象在長期面對問題的過程中也形成了一些經驗,在與社工互動的過程中,社工可以從服務對象身上學習一些有利的經驗幫助其他服務對象。“有關毒品方面的知識,我們從書本上和宣傳單上學到的知識肯定是不夠的,我從服務對象身上學來的有效知識再分享給其他服務對象。”(20190615ZQ05)
雖缺少社會工作專業理論知識,但憑借豐富的相關經驗,非社會工作專業出身的從業者的實踐甚至比社會工作專業出身的從業者更為有效。社會工作專業出身的從業者大多剛從高校畢業,雖具有一定的理論知識,但卻無法與實踐融合,理論知識無法在短時間內轉化為實際操作,這時相關經驗就顯得非常實用,比如和服務對象建立關系、協調資源等經驗。有工作生活經驗的社會工作者往往更能適應崗位,實踐經驗比專業理論知識能夠帶來更直接的服務效果,正如一位接受訪談的資深社會工作者所言:“剛開始的時候,經驗是大于專業的,我們發現很多非社工專業出身的人,她們有一定的工作生活閱歷,經過一些課程培訓后,做出來的個案要比一些專業的院校畢業的學生做出來的更有效果。”(20190615ZQ07)社會工作是實踐性很強的專業,實踐能力的高低將直接影響服務效果,如果理論知識無法轉化為實踐,將會顯得蒼白無力;如果實踐經驗不能和理論進行融合,也將會限制實踐能力的提高及服務的改善。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剛畢業的社會工作專業學生所開展的服務很難收到效果,而缺乏社會工作專業知識但具有豐富實踐經驗的社區工作者往往較容易開展服務,但如若一直停留在實踐經驗層面,實踐能力和實踐效果也很難得到進一步提高。正因如此,需要謹防社會工作者的“反理論”傾向[17](p65-78),避免其對實踐操作的重視而忽視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的學習和認同。
在專業化實踐初級,雖然社會工作者在短時間內接受了一系列的培訓,學習了理論知識,但在實踐中是沒有使用理論知識的意識的,總體上是“理論歸理論,實踐歸實踐”,理論與實踐經驗處于斷裂的狀態。“在之前的個案中,我唯一做的就是不停地向服務對象提及他的女兒,因為我在整個過程中發現他除了在乎女兒,其他都不在乎,我就反復強調如果他繼續吸毒對他女兒的影響。其實我自己當時也不知道我用的是動機晤談,后來學習了才知道我當時用的介入方法就是這個理論,那個時候,社會工作的具體理論知識自己是不知道的,但卻在用。”(20190615ZQ05)一方面,社會工作的實踐經驗沒有上升到理論概念的層次;另一方面,對理論知識的學習仍然停留在表面,沒有內化理解,與自身的實踐經驗融會貫通。在該階段,社會工作者處在一種“知行分離”的實踐狀態,雖然積累了一些實踐經驗知道如何開展服務,但對經驗背后的理論知識缺乏意識,無法上升到概念層次,不能有意識地將理論知識和具體實踐經驗進行融合。社會工作的理論知識對他們而言更像是實踐經驗的“裝飾”,在文書工作中,常有的現象是“服務做完之后,再去套理論”。
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最初階段具有明顯的“經驗至上”特點,但當社會工作者依靠經驗或自己的探索取得一定的服務成效時,他們便開始反思自己的經驗,嘗試找到專業性的解答。“實際上我真正的自信是來自第一個被公安機關認定戒斷三年的服務對象,他給了我一些服務的反饋。記得之前幫助過一個服務對象,只是做了很小的事,他給我送了一個錦旗,這些都開始讓我反思。”(20190615ZQ06)反思可以促進已經學習的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和自己的實踐經驗相結合,進而不斷提高社會工作者的專業化水平。反思促使社會工作者開始有意識地用社會工作理論知識指導社會工作實踐,將理論與實踐進行融合。不僅有助于社會工作者看到行動背后的理論脈絡,而且有助于提高社會工作者的實踐自信。“現在做服務心里就有底氣了,這個底氣就是來自經驗和理論的融合,實踐總結出經驗,同時經驗能夠上升到理論。我現在就可以把它們融在一起,就是說我既有經驗了,同時也知它理論層面上是什么樣子的,融會貫通了,知道行動背后有什么樣的支撐。”(20190712YG02)不可否認,理論與實踐經驗的融合對于非社會工作專業出身的從業者而言具有一定的挑戰。由于沒有經歷過系統的專業教育,對社會工作專業理論知識往往很難理解并內化,雖然機構也會不定期地組織一些專業培訓,但對專業認同產生的個人的努力卻是理論與實踐融合的關鍵,除此之外,社會工作者身邊的支持體系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使用理論過程中經常會遇到困惑,有時候用不下去了,或者說理解不透,這時候我就請教我們機構的曹老師,她人很好,會發給我一些材料讓我看或者給我講解。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可以和同事討論,討論過程中可以幫我打開思路。”(20190526ZQ03)
在該階段,社會工作者能夠很好地將專業理論知識與實踐經驗進行融合,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不再割裂,社會工作者由最初提供服務時的“恐懼”“不知所措”轉變到“自信”“有底”,知道行動背后的理論依據,也知道理論如何指導行動。此時,社會工作者能夠”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透過實踐經驗看到背后的知識脈絡,從現象中看到本質,實現了從存在到思維的轉化。“經過幾年的工作歷練,最明顯的一點是我看到這些棘手的事和人,我不慌了。在對服務對象情況進行綜合評估時,我知道問題出在哪了,并且我知道針對他的問題,需要用到什么知識,怎么去引導他去解決這個問題,他應該能達到什么程度,我心里都有數了。”(20190526ZQ01)實踐正是借由理論知識的解釋取得合法性,進而增強社會工作者的專業自信。但需要說明的是,在“知行磨合”中,理論與實踐的融合具有單向性,很大程度上融合只是站在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的基礎上對實踐的一種居高臨下的解讀,將社會工作實踐視為對既有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的驗證,實踐中不符合西方理論知識的“細枝末節”容易被忽視,可以說這樣的融合是一種有限的融合。
結合學習到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社會工作者能夠不斷反思自身的實踐經驗,使理論知識與實踐經驗走向融合。但即使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對接得再好,內化的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也未必是完全契合本土情境的。“西方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是他們百年積累的,有它的科學道理,我們在實踐的過程中需要借鑒這樣的理論知識,但在實踐中還必須和中國的實際情況結合,并不能生搬硬套,如果真的完全生搬硬套的話,我覺得會流于教條化了,也未必效果很好。”(20190526ZQ02)隨著實踐的深入,社會工作者逐漸看到已經內化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并不能完全切合服務對象的生活世界,并意識到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張力,這就要求社會工作者重新面對實踐,去反思和現實不符的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以達到理論與實踐的“知行合一”。在該專業化實踐階段,社會工作者不僅獲取和使用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在本土實踐中也生產新的知識,理論與實踐相互建構,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解釋著實踐,同時實踐也形塑著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社會工作者已不僅僅停留在社會工作專業理論知識與實踐經驗的單向互動上,而是能夠不斷反思已經內化的社會工作專業理論知識,并結合自身實踐經驗,以本土化的方式對社會工作理論知識重新審視并修正。
中國社會工作的實踐不能脫離本土的制度文化環境,中國人特有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模式挑戰著引進的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18](p76-78)。在社會工作實踐過程中,很多社會工作者發現中國人對家庭尤為重視,家庭既可以成為服務對象改變的重要動力,也可以成為服務對象問題的來源。在具體服務開展過程中,社會工作者往往把家庭作為服務對象發生改變的突破口,改善家庭關系,使其承擔起自己作為父母或者子女的家庭責任。“中國人是很注重家庭的,我自己做的個案中就比較重視家庭,我發現一旦家庭的支持系統比較差,吸毒人員回歸社會都是很難的。”(20190615ZQ05)中國本土文化格外重視家庭,家庭是中國人的精神紐帶,家風是一個家庭的精神積淀,體現為道德行為規范以約束和調整家庭成員。筆者在調研過程中發現,有社會工作者通過開展小組活動促進服務對象對家風的認識或對其家風進行修復和建構來重塑服務對象的認知和行為。中國的人際互動蘊含一定的人情因素[19](p147-148),按照西方的說法,社會工作者和服務對象之間應該是一種專業的關系,不能帶有私人感情,但社會工作者在實踐過程中發現西方的專業關系容易產生疏離,帶有一定感情的專業關系卻有利于拉近社會工作者和服務對象之間的關系,產生信任,從而有助于其行為的改變。“社工和服務對象的關系和書本上講的還有些不一樣,中國人比較注重情感,服務對象是希望把社工當成親人的,成為一個依靠,可能有心理方面的、情感方面或者精神方面的,是一種亦師亦友的關系,帶點親人的感覺,朋友和親人可以讓其有個放松的狀態。”(20190712YG03)反思建構本土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社會工作者自身的力量往往不夠,社會工作機構通過聯合高校采取協同實踐的方式共同構建。如,S市禁毒社會工作實踐提煉的同伴教育服務模式,則是由高校教師和實務工作者一同扎根一線服務,通過借鑒西方同伴教育的理念,在總結反思的基礎上,結合地方特色和“面子文化”后[20](p73-80),提出的具有“自助、互助、助社會”特征的同伴教育實踐模式。總之,在該階段,社會工作者在對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吸收理解的基礎上,結合本土文化和自身實踐經驗自覺地反思已經內化的理論知識,進而建構出符合本土情境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解決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與實踐經驗之間的張力,亦是社會工作者自身知識體系本土化的過程。
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與實踐之間的動態關系為社會工作專業化的發展產生牽引力,影響和指引著社會工作專業化的發展方向,也因此,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呈現出一種動態、多階段性。本文依據社會工作者在專業化實踐過程中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關系將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分為三個階段,“知行分離”的專業化實踐階段社會工作者比較注重“實用”的實踐經驗,但對實踐背后的理論脈絡缺乏認識。隨著對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的內化學習以及對實踐效果的反思,社會工作者開始有意識地將理論與實踐進行融合,從而進入“知行磨合”的專業化實踐階段。但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與實踐之間的張力也隨著實踐的深入逐漸凸顯出來,社會工作者開始思考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與本文情境的契合性問題,從而進入“知行合一”的專業化實踐階段,在對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內化的基礎上反思并建構本土社會工作理論知識。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對社會工作專業化劃分的三個階段屬于一種理想類型,重在揭示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的動態發展,并探討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關系,在實際的專業化實踐中,這三種專業化實踐往往是重疊而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的,每一個階段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關系往往是多種的,并不存在完全的區隔或融合。
從上文對資深社會工作者專業化的生成過程來看,社會工作者的專業化過程伴隨著對既有專業知識的內化習得和基于實踐的知識建構,兼具結構主義和建構主義特征。這些資深社會工作者的專業化過程是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發展的微觀體現,其專業化軌跡內嵌于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的進程中。其實在西方,很早就有學者探討了專業化的問題,對專業化的探究源于1950年對醫學的研究。Merton及其同事提出了以結構功能主義為基礎的專業化觀點,Becker等人認為Merton提出的結構功能取向研究專業化過程忽視了其中的互動性和人的能動性,僅僅表現為一種單向性。基于此,Becker等人試圖通過提出不同于Merton結構功能取向的符號互動取向來解釋專業化的過程[21](p17-35)。至此,形成了專業化生成的結構功能和符號互動兩種重要路徑。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邏輯既不同于Merton所說的結構功能取向,也不同于Becker等人提出的符號互動取向,而是兩者的結合。此部分將結合前人對專業化的理論研究,試圖揭示社會工作引入中國本土后專業化的邏輯。
結構功能取向的專業化理論建立在一系列的假設之上,認為專業是社會內部的制度化結構,關注已經形成的價值觀、知識和技能,專業被理解為一個出于共同利益和共同觀點的社會控制和秩序的系統。專業化被視為把非專業人員納入“相對同質的專業價值觀、規范和角色定義中”,因此,也被稱為規范法或者同化法[22](p255-283)。這種取向強調專業教育本身,過程是單向的,希冀通過與資深專業人員的互動來實現專業化,讓非專業人員學習既定的知識和標準,確保其能夠在職業生涯中遵守專業規范。雖然中國也存在行政性的非專業社會工作[23](p97-106),但專業社會工作的知識誕生并發展于西方社會,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的發展需要借鑒學習西方社會工作業已形成的知識結構,對社會工作的理論、價值和技巧進行內化吸收。S市通過社團運作的方式進行社會工作實踐,為了提高專業化服務水平,在本土專業社會工作知識匱乏的情況下,社會工作者在最初的專業化實踐中,需要依靠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對本土實踐中的問題進行解釋進而指導實踐。社會工作者被動吸收既定的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結構,并視之為專業化的規范,專業性的判斷標準也變為實踐是否契合既定的理論知識,缺乏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指引的本土服務實踐往往被視為“落后”“不專業”的服務。也因此,實踐中的社會工作者為了提高其實踐的專業化水平,不斷反思實踐經驗背后的西方社會工作的知識脈絡,從“知行分離”走向“知行磨合”。
現代社會工作是具有制度化利他主義的社會行動[24](p114-119),旨在維護人權,推動社會發展與公平正義,增進人類福祉,是現代社會重要的制度安排,其核心準則被國際社會普遍接受。我國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特別是改革開放后,各種問題層出,社會對專業社會工作有著結構性的需求,迫切需要“建設一支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以滿足人民對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的需要。憑借此“時勢權力”[25](p3-6),社會工作逐漸獲得國家的承認,得以在中國嵌入性發展[15](p206-222)。西方社會工作在應對現代性挑戰中發揮了積極作用,形成了豐富的實踐經驗和理論知識,人類社會問題的共同性使其可以被引進、借鑒發展我國的專業社會工作,成為社會建設和社會治理的重要戰略力量。中國社會工作具有明顯的“教育先行”特點,其背后原因是本土專業社會工作知識匱乏下對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的結構內化成為專業化發展的理性選擇,高校教師率先了解并接受了西方社會工作的理論、方法和價值觀,奉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為圭臬,并培養了一批掌握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結構的學生,后來成為中國社會工作專業發展的重要力量。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發展的初級就是以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結構為中心理解和指導實踐,不斷使內化的西方理論知識和本土實踐融合,在對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的結構內化中建立專業自信。正因如此,最初的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發展具有“強學理,弱實踐”的特點[26](p18-25),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關系呈現單向性,實務工作者只是被動地接受西方社會工作知識。
Becker等人以符號互動視角重新探討了專業化的問題,符號互動取向的專業化認為專業教育的知識未必與專業實踐相符合,需要進行不斷的調整,在此過程中,個體可以通過有意識的塑造,控制自己的專業化行為。在實踐中,個體是具有能動意識的主體,能夠根據自己對情境的理解來修正或改變他們在行動和互動中使用的意義和符號,把專業化看作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具有情境適應性,工作情境的不斷變化需要不同的規范,質疑知識的標準性和不變性。符號互動取向并未將專業角色視為社會結構的制度化元素,而是具有流動和多樣性,隨著時間、空間的推移而發生改變,因此,專業化的過程是一種非線性和具有闡釋性的[22](p255-283)。由于實踐的場域不同,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并不同于西方,隨著專業化實踐的深入,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并不能完全滿足本土專業實踐的需要,社會工作者越來越能夠感受到內化的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和本土情境之間存在的張力,并開始質疑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的標準性。為了更有效地實踐,社會工作者開始反思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的適應性,并把社會工作的專業化理解成需結合本土情境的建構過程。社會工作者根據本土情境有意識修正內化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不斷調整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差距,進而達到理論與實踐的“知行合一”。
受中國傳統文化“上儒下道”的影響,中國的求助關系明顯區別于西方[27](p1-10),此外,不同于西方的“個人—社會”結構形態,中國社會的結構形態是“個人—家庭—社會”三級模式,家是社會的核心,社會支持具有差序格局和熟人的特點[28](p73-77)。因此,作為舶來品的社會工作專業引入中國這一獨特環境場域具有明顯的嵌入性特征。雖然蘊含普適性規律的西方社會工作可以被借鑒學習,但有著特定文化脈絡的西方社會工作理論往往難以完全適應中國社會的文化和制度環境[16](p77-80)。隨著社會工作實踐的深入,內化的西方社會工作的理論知識體系逐漸與本土實踐之間出現了張力,因此,不少學者倡議社會工作需“文化自覺”[29](p36-41),引進的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還需結合中國的文化、制度環境并在實踐的基礎上反思提煉,進而形成符合本土情境的中國社會工作知識體系。西方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張力,恰恰為中國社會工作的本土化發展提供了空間,社會工作只有結合中國的制度文化情境,實現本土化,才能更好地促進社會工作專業化的發展。社會工作本土知識的建構不僅可以對實踐經驗進行提煉,更好地指導進一步的實踐,而且可以促進社會工作從實踐自覺走向理論自覺,進而在國際上爭取中國社會工作的學術話語權。中國社會工作本土知識的建構,一方面需要批判繼承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注重借鑒、吸收其知識精髓,另一方面需要重新審視本土制度文化,為建構社會工作本土知識提供思想資源,同時需要始終立足于社會工作實踐,從中層理論的構建出發逐漸形成體系化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30](p14-15)。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社會工作者在服務中具有一定的實踐自覺,但往往缺乏反思建構本土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的能力,無法從實踐自覺轉向理論自覺,需要有學術界的參與和支持方可把實踐問題轉化成理論問題,因此,本土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的建構需要融合實務界和學術界的共同力量。
結構功能取向和符號互動取向體現了專業化生成過程中的不同面向。雖然西方社會工作的專業化過程總是伴隨著結構和建構特性,但總的來說,西方社會工作的專業化是在其制度文化情境中不斷建構進而形成結構性社會工作專業化知識的過程,即專業化的生成先是反思建構而后是結構內化。不同于西方社會工作的專業化過程,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在其發展之初,一方面需要面對西方社會工作在長期的歷史中形成的結構性社會工作知識,另一方面需要在中國特殊的文化制度場域中開展服務。雖知道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未必完全契合本土情境,但內化既有西方社會工作專業化的結構性知識卻是快速提升專業化的理性選擇。也因此,文化脫域下的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使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實踐充滿了張力,這樣的張力成為社會工作者反思建構契合本土情境的專業化理論的動力。故而,筆者認為中國社會工作是在結構和建構中走向專業化,其邏輯是先對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的結構內化,進而反思建構契合本土情境的理論知識。認識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及其發展邏輯,不能拋棄或者完全套用西方社會工作的理論知識,需在中國本土的歷史文化條件中建構出社會工作專業化的內涵、邏輯和理論體系,既要重視西方社會工作結構性知識對專業化的深刻影響,也要結合社會工作者在本土實踐中的個體能動性,即在對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結構內化和本土情境的反思建構相結合的統一框架中,構建中國場域中的社會工作專業化理論,以使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具有本土契合性。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發現,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化的提升并非僅僅是西方社會工作專業化的復制,而是在對結構化的西方社會工作知識吸收內化的基礎上結合中國制度文化情境進行本土化實踐,在此過程中,反思建構出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化的內涵,并不斷以實踐為中心提升社會工作專業化的水平,其專業化提升的機制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本文分析了社會工作者在實踐中呈現的不同專業化水平和不斷提高專業化的過程,明確了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的結構內化和本土情境下的反思建構在專業化提升中的關鍵作用。研究發現,在社會工作專業化實踐中,以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為指導的實踐并不能滿足現實的要求,在本土情境下西方理論知識和實踐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尚需立足于本土實踐進行反思建構,以完善西方社會工作知識在本土情境下的不足。專業化和本土化循環互構,一方面在社會工作實踐中,為了提高專業化水平需對服務對象和助人關系重新認識,而這必然涉及背后的本土文化脈絡,即專業化中的本土化;另一方面隨著社會工作者對本土情境的認知,在專業化中會加入本土資源提高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效能,將中國傳統文化作為重要的資源庫加以提煉,即本土化中的專業化。顯然,本土化是社會工作專業化實踐中必然面臨的問題,專業化必然包含著本土化,也因此,社會工作專業化過程被視為本土社會工作知識的生產過程。
反思有利于增強社會工作實踐的自主性和自覺性,在社會工作理論和實踐中起到中介的作用,對于構建社會工作理論、提高實踐質量、促進職業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31](p23-34),也因此成為社會工作者的一項重要能力。在專業化實踐中,社會工作者通過反思實現了實踐的主客觀的統一性,不斷提高專業化水平,主要體現為:一是通過和服務對象的不斷接觸和服務策略的探索,在反思中積累了實踐經驗;二是隨著實務經驗的積累,在反思中將學習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融合起來;三是覺察出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與實踐之間的張力,反思建構出本土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社會工作者在這三種反思的作用下,完成了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的結構內化和本土情境下的反思建構,從而不斷提高社會工作專業化實踐的水平,即反思成為社會工作專業化提升的重要動力。政府對社會工作的重視和認可、薪酬待遇的提高、榜樣的力量等都有助于提高社會工作者的專業認同。在調研中筆者發現,對社會工作專業認同感不強的從業者往往不愿花時間在專業知識的學習和反思上,甚至會離開社會工作行業。此外,社會工作者反思的實現還有賴于外界的支持。一方面ZQ和YG社會工作機構建立了比較完善的分層培訓體系,培訓者中既有高校教師,也有資深的督導,還有同工之間的培訓,培訓伴隨著社會工作者整個職業生涯,培訓機制的建立有助于社會工作者內化已經結構化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從而反思自身的實踐經驗;另一方面督導的支持和個案比賽等活動將反思融入社會工作者的日常工作中,使其制度化,成為不斷提高社會工作專業化水平的力量之源。
黃宗智指出,中國的社會科學要從對實踐的認識出發,在實踐中形成理論概念,之后再回到實踐中檢驗[32](p83-93)。社會工作的專業化致力于更好地實踐,提高社會工作服務的水平,進而使服務對象面對的問題得到改善。社會工作專業化的邏輯說明,專業化的提升是為了回應實踐中的挑戰并最后回到實踐,只有以實踐為歸宿的專業化實踐,才能持續提升社會工作專業化的水平。社會工作的專業化若不能與實踐結合,其專業化的理論和技巧將是華而不實的。專業化在不同的實踐階段面臨不同的挑戰。在“知行分離”專業化實踐階段,實踐中的主要問題是如何對零散的服務進行經驗總結,在實踐中形成經驗并驗證經驗;在“知行磨合”專業化實踐階段,實踐中的主要挑戰是如何對實踐經驗進行科學的解釋并持續指導實踐,最終促使理論與實踐的融合;在“知行合一”專業化實踐階段,實踐中的主要困惑是既有的內化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與不斷深入的實踐之間存在一定的張力,需結合本土情境重新建構出契合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因此,在提升社會工作專業化過程中應以實踐為著力點,通過應對實踐中的挑戰進而促進專業化水平的提升。
專業化對于提高社會工作的服務效能有著重要的影響,也因此,社會工作的專業化一直備受政府、學術界和實務工作者的關注。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內涵包括自身知識體系以及社會工作與外界的關系,不同于以往研究者較多關注社會工作與外界關系的結構層面研究,本文聚焦于社會工作在理論知識層面的專業化。通過質性研究的方式回顧了資深社會工作者(很多已經是督導)專業化的歷程,研究發現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呈現動態性,從“知行分離”的專業實踐階段到“知行磨合”的專業實踐階段,再到“知行合一”的專業實踐階段。其背后的專業化邏輯是社會工作者不斷內化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并結合實踐反思建構本土社會工作理論知識。中國社會工作學術界在討論社會工作專業化的過程中積極主張進行本土知識建構,但是如何處理西方化社會工作知識體系和本土建構之間的關系并沒有深入的探討,本文嘗試對兩者之間的關系作出進一步的回答,即本土專業化的生成先是結構內化而后反思建構。由于話語權的缺失和反思能力的不足,社會工作者可能很難將本土文化情境下的實踐經驗上升為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因此,還需學界和實務界聯合起來開展干預研究或實踐研究,助力社會工作者反思建構本土社會工作知識,以不斷提高專業化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