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王建臣
從前有人說,喜歡旅游的人都有一顆流浪的心,我一直懷疑這句話。但是認識尹京哲以后,我說我信了。
認識尹京哲,得回到初夏去密云的一次活動。由于我不會開車,去密云要走山路,北京視覺文化遺產協會秘書長秦京濤就派一輛專車來接我,司機就是尹京哲。京哲家住順義,離我挺近,他順路到我家接我,在車上他講起了他二十多年的導游人生,可謂風風雨雨,患失亦患得。
2000年尹京哲在同學的慫恿下,報名參加了那一年的導游證考試并順利通過,2001 年初,京哲被中信集團與日本最大的旅行社—JTB日本交通公社合資建立的國際旅行社—北京新紀元國際旅行社錄用為日語導游。當時壓根沒有想到這個職業,尹京哲一干就是 20年。
尹京哲1967年出生于北京,高中就讀于北京鐵路二中,當時那是西城區的一所重點中學。20世紀80年代,正值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各地尤其是大都市的氛圍猶如剛剛步入青春期的少年一般,活力十足卻又躁動不安,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心,社會上掀起了一股“出國熱”。尹京哲選擇了文科班,夢想是考上外語外貿等涉外專業,將來能有經常出國的機會。
1986年參加高考,在抗日戰爭老軍人出身的父親的強烈要求下,尹京哲填報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外國語學院,當時京哲對那所軍校沒有太多了解,想當然地認為畢業后應該能進軍隊的外事部門工作,或許能當個駐外使館的武官呢!那些年報考志愿都是高考前先填報志愿表,京哲的高考成績不錯,超過重點線40分,被中國人民解放軍外國語學院提前單獨錄取,攻讀日語專業。
1986年8月底,尹京哲奔赴軍校所在河南洛陽報到,入學那天就穿上了軍裝,成為了一名帥氣的軍校大學生,興奮得當晚浮想聯翩,一夜未眠。這正是:
無題
軍綠紅章配狀元
風華正茂氣非凡
父母心愿皆兌現
洛陽軍校整四年
京哲在軍校四年中,仔細規劃了自己的人生,覺得最為可能實現的人生圖景與自己原有的人生構想差異很大。雖然父母沉甸甸的期望和從軍報國的理想是自己的前進方向,但是開闊眼界、到國外看看的夢想對自己同樣有重要的意義。
1990年畢業后,京哲本該按部就班地在部隊服役,但他深知,一旦在部隊從事保密工作,這輩子就很難自由地去看外面的世界了,京哲開始了他的人生重大轉折計劃。于是一年后的深秋,京哲沒在部隊按時轉正提干,按戰士復員待遇回到了地方。
京哲父母知道后,被氣得捶胸頓足,茶飯不思。那個年代,一人當兵全家光榮,何況京哲考入的是軍校,是光榮再加光榮。京哲的父母,在鄉鄰中很受尊重,有這么一個爭氣的好兒子。聽說兒子不在部隊準備提干,提前復原,父母氣不打一處來,在鄰居面前,都覺沒臉面了。
那年正剛剛改革開放,京哲正是被改革新氣象吸引才離開部隊的,社會上外語人才奇缺,京哲復員回京就很順利地考進了北京外企服務總公司,有了穩定工作后,京哲父母的氣才消停了。畢竟按當時的政策,他屬于FESCO的外派員工,除非有重大差錯,將來日方雇主很難將他解聘,京哲的工作會是很穩定的。但京哲野性十足的本性,決定了他的人生軌跡是曲折的。
1992年,京哲是利用了工作之便,在日本聯系到經濟擔保人,辭職遠赴日本自費留學。
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總體上仍是經濟相對貧困的發展中國家,雖然京哲在國內屬于中高收入的白領,但當時中國比起日本在綜合國力上存在差距很多,尤其是國民經濟收入方面差別較大。京哲剛到日本時,發現當地即便是餐館里的洗碗工,按當年的匯率,月收入也能達到相當于人民幣萬元之多!而像京哲這樣從國內剛來的自費留學生,絕大多數都必須靠在日本打工才能生存下去,如果想上學,則必須用更多的時間去勤工儉學,以支付高昂的學費。好在京哲日語流利,找工作相對容易,日本的工作強度遠高于國內,對于在國內養尊處優慣了的京哲來說,用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過來。在日本留學的四年多,京哲分別在餐廳、咖啡店、物流中心、肉聯廠、居酒屋等很多場所打過工,回國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學校的傳達室工作,值夜班,接電話,算是相對來說比較輕松的了。京哲如今回想起來,雖然在日本勤工儉學吃了很多苦,但卻使自己能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日本現實的社會和普通的日本國民,讓他對日本這個國家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這些都是在學校的課本里難以學到的彌足珍貴的收獲,這段經歷也為京哲日后從事日語導游工作奠定了基礎。
1994年,京哲考入日本老牌國立大學—神戶大學的法學部,當年該校只招收了中國這唯一的自費留學生,其他的都是來自歐美和東南亞、韓國的公費留學生。日本的國立大學學費比私立大學低很多,但對學業水平和考勤的要求也很嚴格,不能再長時間地打工,京哲的日常生活頓時變得窘迫起來。其他國家的公費留學生衣食無憂,可以專心學習,而京哲則每天都要為下一學期的學費甚至是當月的房租發愁。1995年1月15日,京哲遭遇了阪神大地震,租住的公寓損毀嚴重,只得到大阪去投奔一位朋友,之后每天從大阪坐電車到神戶上學,每天天不亮還有星星就出發,晚上星星都出來了,京哲才拖著疲憊不堪身子回來,望著天上的星星,京哲想家了。這正是:
無題
背井離鄉赴東洋
日夜思念爹和娘
朝暮都有星星伴
佳節望鄉兒斷腸
但是堅強的性格,讓京哲又堅持了一年,京哲花光了所有打工攢下來的積蓄,無力再支付學費生活費,身心俱疲,只得向學校申請休學,中途回國了。
京哲母親在京哲出國的當年就因病去世,回國后京哲發現獨自生活的父親蒼老了許多,便萌生了留在國內發展的想法。
1996年正是國內經濟高速發展時期,機會很多。京哲參加了在國展舉行的一個大型招聘會,向很多日資企業遞出求職簡歷,出乎意料,盡管京哲在日本沒有拿到學位,仍然在就業市場頗受歡迎,好幾家公司邀京哲面試,幾家公司很快來電通知京哲被錄用了。京哲從幾家公司中挑選了最中意的一家日本制藥公司,婉拒了其他公司。這家日本制藥公司給京哲的職位是銷售代表,每個月底薪就有6000多元,還另有不菲的提成收入,在當時的北京算是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余了。
也許是行走天下的野心在作怪,京哲對這份工作并不是十分熱心,在心里規劃自己的職業發展之路,身在曹營心在漢,總覺得自己能力超凡。四年之后,終于離開了那家日本制藥公司,2000年4月,京哲辭職了。那天,京哲的父親憂傷而又無奈,對京哲說:“小三啊,你真的像是一顆偏離軌道的衛星,不知道怎樣飛,更不知道你會飛到何處去!”
辭職后,京哲再次出國,跟著發小跑到澳大利亞悉尼待了8個多月,先是去一家語言學校學英語,后來又到處找中介想辦移民。京哲在悉尼東奔西跑辦移民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真的不喜歡當地簡單但沉悶的生活方式,還是懷念國內豐富多彩的日子。為了好歹給自己一個交代,勉強在一家大學的語言中心學了兩個多月的旅游英語,混了一張結業證書,便灰溜溜地回國了。經歷了在日本艱苦的勤工儉學,到了澳大利亞,又無功而返的京哲在踏上回國之路的一瞬間,京哲突然覺得很多年前就在腦海里靠想象編織成的“美麗外國”的夢想,終于破滅了! 這正是:
返鄉
水土不服在澳鄉
移民已泡溫泉湯
業證一張遮百丑
鑼鼓重打另開張
2000年年底,從澳洲回國后,京哲的積蓄已經所剩幾無,急需找份工作。這時,京哲大學的同班同學跟京哲聯系,說他幾年前就已經主動要求從部隊轉業了,現在正從事日語導游工作。京哲大吃一驚!因為他是班里的學霸,畢業時被軍事科學院選走了,是他們系唯一的牛人。軍事科學院在當年可是他們可望不可即的好單位,他竟然會舍得轉業,到地方當一名普通涉外導游。
見面后,他說他不想過呆板的生活,而現在的導游工作卻給他帶來挑戰。不過,最吸引京哲的卻是他透露的日語導游頗為豐厚的收入,京哲太需要money了。
在同學的慫恿下,京哲馬上報名參加了那一年的導游證考試并順利通過,2001年年初,京哲被中信集團與日本最大的旅行社—JTB日本交通公社合資建立的國際旅行社—北京新紀元國際旅行社錄用為日語導游。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這個職業,京哲一干就是近20年。
京哲性格開朗,好動,喜歡與人交往,平素又愛讀書,涉獵廣泛,常被人夸贊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導游這個職業太適合京哲了,真是相見恨晚!
從京哲正式入行的2001年至2003年SARS疫情之前,雖然只有兩年多,但卻是日語導游的第一個職業黃金期。那時,日本雖然泡沫經濟剛剛破滅,但相比于中國,日本普通國民的生活水平和收入仍要高很多,有著強大的消費意愿和能力,日本游客出國旅游時往往出手闊綽,成為世界各國旅游市場的香餑餑。那時中日兩國關系穩定,經濟聯系緊密,民間交往頻繁,日本國內還掀起了“中國觀光熱”,在各種媒體上積極宣傳中國旅游景點和推介觀光線路成為了日本各大旅行社的必修課。日本的NHK、富士TV等主流電視臺更是不遺余力地推出了很多介紹中國歷史文化的系列片,成為這股熱潮的催化劑。那時,北京的各家旅行社接待入境日本團隊的業務忙得不可開交,日本部無疑是當時各旅行社最大的利潤來源。普通的日語導游,也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京哲正式上崗帶團的第一天,就對這份工作充滿了好感和熱情,因為至少在表面上看,日語導游可謂是風光無限!京哲清楚地記得,導游生涯的第一個團是接待日本的父女兩人,行業內俗稱“帶二人轉”,旅行社往往會給新手導游安排類似的人數少的團來練手。當時客人下榻在建國門附近的長富宮飯店,京哲西裝革履,提早到酒店餐廳愜意地吃完豪華的自助餐后,按時到大堂接客人出發,這是京哲以前的工作從未帶來過的體驗,其實進出高級酒店只不過是日語導游工作的常而已。憑借著京哲日語的專業優勢,尤其是在日本留學、生活過的經歷,使京哲對日本社會和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有著深刻的理解,與日本游客交往起來自然會從容不迫。京哲操著流利的日語,向這對日本父女介紹著中國的歷史和風土人情,帶他們參觀游覽北京的世界文化遺產,對京哲來說,一切都是信手拈來,侃侃而談。兩位客人則被他出色的講解所折服,對京哲十分信任和尊敬,非常配合京哲的工作。三晚四天的行程結束后,京哲不僅給公司帶來了很高的利潤,也獲得了豐厚的回傭收入,客人回國后還給京哲寫了表揚信,讓京哲贏得了公司的信任和肯定,從那以后公司給京哲派的團,人數越來越多,京哲的收入也相應地越來越高了。京哲低沉兩年后,又重拾了久違了的自信心!
當時,中日兩國整體上是友好合作關系,日本媒體對中國的報道也比較正面,從而使普通日本國民對中國抱有好感,回想起來,那時的日本客人是非常容易交往甚至交心的,京哲至今保持聯系的幾位日本朋友,都是那時候京哲接待過的客人。京哲現在去日本出差或者攜家人去日本旅游時,那幾位日本朋友還會特地到酒店來看京哲,給京哲帶來禮物或者請京哲吃飯,這份工作讓京哲結下的中日朋友之間的友誼。而更有實際意義的,莫過于當時這份工作能讓京哲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由于當時來華的日本客人對于在中國購物消費沒有抵觸心理,加之日本游客確實有消費實力,使得中國的吃、住、行、游、購、娛等旅游相關行業都賺得盆滿缽滿,相關從業人員也得到了實惠。就京哲個人而言,由于京哲公司的合資伙伴是日本最大、實力最強的旅行社,募集的游客基本上都是日本的中上層人士,資產、消費實力又比普通日本人雄厚,所以來華二次消費額十分可觀,當地居民甚是歡迎。當時不僅京哲,幾乎所有的日語導游,都收入頗豐。京哲2001年年初開始帶團,到年底就掙到了20多萬元,第二年成為熟手后掙得更多,在入行的第三年即2003年年初,便在亦莊開發區全款買下了人生的第一套住房,一年后又在附近買下了另一套小戶型用來投資。京哲說他入行算是較晚的,比他早入行的導游前輩們掙的更多,比如京哲的那位大學同學,不但在學校時是學霸,當導游也一樣獨領風騷,成為了業界知名的大咖,曾連續多年年收入超過一百萬元。其他老導游如今大部分早已能夠實現躺平,享受人生了。
京哲回憶說:“當年掙錢很容易,我們這些日語導游真的是過了幾年樂逍遙的好日子!記得那些年我們這幫人在外用餐通常會選擇高檔的西餐廳、日本料理店,我現在仍然很喜歡喝紅酒、吃牛排,每天都要喝現磨咖啡,就是在那時養成的飲食習慣。那時大家一有空就去聚餐,打保齡球,K歌,開車去郊外爬山,把酒言歡,租一個別墅住一晚。記得當時北京至上海有個‘空中走廊’,每天每隔一個小時就有一個航班彼此對飛,我曾經早晨在機場送完團后,就直接買張飛上海的機票,飛到上海虹橋機場,然后再打車去新天地,在那兒喝杯咖啡,吃個西式套餐后,再跑到衡山路、淮海路商業街閑逛一下,再于當晚飛回北京,第二天中午再去接團。還有一回,我中午下了團,接著就飛到上海,只為了在晚上去和平飯店聽聽爵士樂演奏,喝杯洋酒,然后趕乘當晚末班航班再飛回北京!”
筆者不禁從心底涌出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贊嘆。這正是:
無題
歪打正著入對行
拈來信手本好強
天意隨從心流浪
何人得意不春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