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勃
(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 100089)
意識形態的概念最初由法國人德斯杜特·德·特拉西提出,指的是一種對思想觀念進行研究的“觀念的科學”。特拉西認為意識形態能夠成為人們感知現實和認識歷史的基礎。馬克思和恩格斯沿用了“意識形態”一詞,但他們深化了這一概念的內涵,擴大了意識形態的外延,賦予了意識形態概念現代化的解讀。在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意識形態成為影響最廣泛的概念之一。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在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的基礎上,在各自的時代背景下,發展了意識形態批判的維度。雖然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批判各維度各有側重甚至不同維度的理論家觀點相悖,但他們在不同程度上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意識形態批判的一些基本立場和特點,共同構成了復雜的意識形態批判體系。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6年首次使用了意識形態這一概念。馬克思使用“意識形態”來指代脫離社會現實的、唯心主義的虛假觀念。馬克思對虛假觀念的批判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關系的批判之上。馬克思認為唯心主義的虛假觀念的根源在資本主義社會自身的扭曲顛倒。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分工分化了物質生產和觀念生產,使得思想、觀念、哲學研究脫離了物質存在的基礎,日益走向虛無。這種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的分離引起二者之間關系的顛倒,并異化了社會關系。意識形態導致當時的“青年黑格爾派和德國社會主義者把觀念視為指導和規范實際前進航向的動力,認為只需解除人們思想觀念中的枷鎖,就能實現德國人的發展和解放”[1]。而馬克思借助對當時德國意識形態的批判,將意識形態批判從認識論層面延伸到存在論層面,構建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即指出“歷史演變和發展的真正動力在粗糙的物質生產中”[2]。
馬克思指出作為社會意識的意識形態,是與經濟基礎相適應的觀念上層建筑。由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將觀念與社會生產關系相聯系,意識形態作為觀念的上層建筑具備了階級意識的特征。“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3],統治階級的思想作為占社會統治地位的觀念是物質關系的衍生物,為現有的統治關系和社會關系提供辯護,這種辯護對被統治階級施加了包括了政治的、法律的、道德宗教、文學藝術、思想哲學等多方面的觀念束縛。一個階級要想取得社會革命勝利,既要取得物質的變革,又要將自己的階級思想描述為普遍性的、唯一合理的思想。因此革命階級的意識形態代表性總是需要比被推翻的舊意識形態基礎更廣泛,當這個基礎不斷擴大,代表人類共同價值和利益追求的階級就會出現。馬克思和恩格斯筆下的意識形態是一個縱向的歷史概念,具有歷史特殊性,隨著階級統治的更迭而改變。但是同樣由于意識形態具有階級屬性,也就可以隨著階級被消滅而一同消失。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無產階級代表了人類的共同價值,當無產階級革命推翻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階級和意識形態都會被消滅。
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概念具有實踐性、階級性、獨立性的特點。意識形態是階級社會關系中的社會意識,在社會實踐中產生,服務于核心的階級利益。階級社會中的人們在踐行某種意識形態時,又對意識形態進行生產和再生產。意識形態具有相對獨立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落后或先進于社會存在,可以被繼承和再創造,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反作用于社會存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雖然從未正式定義過意識形態,但他們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開創了意識形態研究的流派,深刻影響了之后革命家和理論家的意識形態研究[4]。
從十九世紀后期開始,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發展進入相對平穩時期,國內的階級矛盾隨著財富增長也相對緩和。在這種情況下,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和階級革命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原來的群眾基礎,不再適用于當下的社會現實,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政黨都需要新的意識形態理論的指導。基于此,一部分理論家如伯恩斯坦和考茨基開始提倡用更現實的、改良的方法使馬克思主義抽象的理論變得更加切實可操作,彌補理論與社會現實的分離。這種改良理論遭到了另一些理論家的反對。在他們看來,資本主義的本質沒有發生變化,所以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理論應當被繼承和發揚。列寧的社會革命理論和十月革命的成功更加激發了西方學者對馬克思主義的熱烈討論。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的經典內容就是意識形態理論[5],他們在研究20世紀初期以來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重新闡釋了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理論。他們通過解構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價值。
盧卡奇、科爾施和葛蘭西通常被視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奠基人和先驅者[6]。盧卡奇認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是一種通過將人物化而實現對人的奴役和統治的意識形態。主觀性和客觀性、主體和客體都是相對的概念。以科學知識為例,盧卡奇認為科學知識應用于自然會推動科學知識的進步,而用于社會卻變成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武器,起到維護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物化無產階級、阻礙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發展的作用。在科技物化人的過程中,無產階級的主觀性只是被動旁觀者的主觀性。馬克思主義通過政黨宣傳和教育使工人階級吸收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從被物化的客體轉變成掌握意識形態工具的主體,從而變成具有意識形態認知、從自發斗爭變成自覺反抗資產階級統治的實踐主體。[7]葛蘭西則通過批判文化霸權來揭示意識形態發揮作用的領域。他認為統治階級依靠國家機器維持統治,并通過文化霸權將其意識形態轉化為全社會的思想文化準則。統治階級的文化霸權通過教育、宗教、文藝、習俗等多種顯性和隱性的途徑來實現。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產階級的文化霸權更為全面和穩固,因此先進國家的無產階級在爭取領導權過程中更需要重視意識形態教育。[8]科爾施將意識形態看作思想和實踐的統一體,意識形態不能脫離某種社會意識產生的社會關系和實踐基礎,因此對意識形態的批判也要包含理論和實踐兩個維度。“理論上的批判和實踐上的推翻在這里是不可分離的活動,這不是在任何抽象的意義上說的,而是具體地和現實地改變資產階級社會的具體的和現實的世界。這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科學社會主義的新唯物主義原則的最精確的表達。”[9]盧卡奇、葛蘭西和科爾施繼承了馬克思意識形態理論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辯證觀點,推動了意識形態批判對上層建筑的研究,啟發了圍繞意識形態的學術討論。
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不屬于無產階級政黨的理論家,社會革命實踐不是他們的目標,作為學者他們更關注意識形態理論的學術和文化維度。霍克海姆的社會批判理論期望通過意識形態批判和資本主義社會批判實現社會正義。霍克海姆的社會批判理論由對法西斯主義、啟蒙思想和理性的批判三方面構成。首先,霍克海姆認為家庭是社會批判的基本單位,是社會意識形態完成復制的生殖細胞。極權制度根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家庭關系中,資本主義社會意識形態的起源則可以追溯到啟蒙思想。啟蒙思想在追求科學和理性的過程中將社會現實抽象化,這個過程伴隨著對人的物化。人類社會從統治自然走向人統治人,啟蒙精神在其中充當了統治工具。意識形態批判就是批判這種將人物化、強調目的性的主觀理性。霍克海姆認為達到社會正義和人道解放的關鍵在于追求客觀理性,即人的主觀與現實、人類活動與客觀世界達到同體和諧的原則。[10]
馬爾庫塞的社會批判理論引入了精神分析的方法。馬爾庫塞認為發達工業社會中,思想文化是單向度的。在壓制和抹殺開放、多向度思想的過程中,工業社會成為一種新的極權主義。通過技術這一媒介,文化、政治和經濟交織成的制度全面覆蓋了工業社會,吞并、排斥其他思想和選擇的存在。[11]馬爾庫塞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為了維護其文明和穩定而對人的壓制遠遠超過了必要的范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形態壓制異化了人類勞動,剝脫了人在勞動中對快樂和主觀自由的追求,用現實原則代替了快樂原則。在這個過程中人變成了工具化的、被物質奴役的人,而工業社會在物化和奴役人的過程中一方面實現了發達的物質文明,另一方面卻面臨精神和文化的衰竭。反抗意識形態壓制需要從兩名方面進行,首先勞動解放是最基本的意識形態解放,是將人從異化中解放出來,并還之以快樂和自由能動的天性;其次,社會應該回歸開放、多向度的思想,藝術能夠培養人的審美和想象力,能夠為解除意識形態壓制提供另一種政治實踐。
霍克海姆和馬爾庫塞的社會批判從人道主義出發,關心人的價值問題,是一種人道主義的學術性探索。然而,阿爾都塞認為人道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哲學上的人道主義脫離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批判的唯物主義立場。阿爾都塞從社會結構出發,認為意識形態與經濟基礎、政治上層建筑共同構成一個社會的整體。意識形態不僅僅存在于意識形態家所創造的理論層面,而是與客觀實際活動密切聯系。意識形態機器和國家暴力機器一同維持著階級統治。所不同的是,意識形態工具通過學校教育、社會機構、文化藝術等多種日常渠道對被統治者進行意識形態灌輸,構建統治階級意識形態主導的社會,并由此維系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和意識形態的再生產。但是意識形態作為一種社會意識,本質是受到人們主觀歪曲的假象。由于受到階級利益驅使,狹隘的階級性使人們無法真實地認識世界,只能看到意識形態營造出的假象。因此,阿爾都塞認為意識形態在實踐上是無法超越的,而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卻可以使哲學成為武器,批判舊有的意識形態幻象,制定新的科學現實。[12]
哈貝馬斯的社會批判理論從文化批判轉為科技批判。他系統地闡釋了科學技術如何成為意識形態。哈貝馬斯認為在發達工業社會中,被統治階級掌管的科學技術作為一種生產力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對社會生活高度滲透的科學技術能夠引發社會的結構性變化,尤其當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資本主義階段,國家對經濟、社會各方面的干預加強時,科技與政治的結合更為緊密,意識形態的欺騙性和滲透性隱藏在科技的合理性之中發揮作用,因而科技是一種隱形的意識形態,同樣為統治階級的政治運行提供合法性基礎。[13]
意識形態是一個內涵豐富的思想概念,是一個觀念的集群,是最具爭議的概念之一。圍繞意識形態存在著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中立哲學與階級屬性、社會理論與革命實踐等諸多紛爭。馬克思和恩格斯將意識形態從認識論延伸到存在論的層面,把意識形態批判納入唯物史觀之中,奠定了意識形態批判和分析架構的基礎。意識形態作為社會意識首先是在社會存在的基礎上產生的,階級社會中的生產關系和階級結構導致了在此基礎上的意識形態具有天生的階級屬性。作為觀念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具有結構的普遍性。馬克思和恩格斯雖然只是使用意識形態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進行批判,但他們揭示了意識形態產生和作用的復雜結構,啟發了未來研究的多種可能。
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批判經歷了從物化批判到文化批判再到科技批判的發展歷程。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的研究基本建立在馬克思和恩格斯對階級關系、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的關系、意識形態生產和再生產過程、意識形態功能的闡釋基礎上,又結合各自的時代背景對其中某一領域有所發展。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延續了馬克思恩格斯對生產關系和階級關系的研究維度,關注發達工業社會對無產階級的物化;隨著社會革命的遠去,理論家們的視線轉移到了意識形態本身的研究。意識形態的相對獨立性與歷史延續性是意識形態批判的文化維度和科技維度的基礎。雖然有的批評家認為文化維度和科技維度的意識形態理論作為學術性研究脫離了意識形態的實踐基礎,背離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的原則。但也應當看到,這兩個維度的研究并沒有把意識形態割裂出來,而是將其看作社會整體架構的一部分,重視對意識形態功能的揭示。這種學術研究對全面認識意識形態同樣具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