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著無限豐富的可能

導讀： 本文是繪本作家常立的創作談，包含四個部分：一是遇見繪本：從文學愛好者到繪本創作者（與繪本結緣、從對繪本感興趣到正式出版繪本經歷的過程、對傳授經驗的個人理解）;二是一本繪本就是一幕小型戲劇，繪本創作是合作的藝術（文學創作和繪本創作的相通和不同之處、文圖合奏提高被編輯選中概率的經驗）;三是從傳統類繪本到科普類繪本：不變的是對豐富性的追求（創作《我家有個小神仙》的感受、思路和出版過程中的經驗、故事畫面的合作形式、科普繪本《動物來信》的創作過程、《動物來信》含義的豐富性、《動物來信》的讀者適讀年齡）;四是翻譯與想象：如果人只能保留一種能力，那我愿意保留我的想象力（翻譯過程中的有趣細節和譯作對繪本創作的影響、《我想象》的創作緣由和構架方式、選擇閱讀材料的方式及適合繪本創作者閱讀的書籍推薦）。

一、遇見繪本：從文學愛好者到繪本創作者

（一）與繪本結緣

在創作兒童繪本之前，我創作了一些童話作品，還翻譯了很多引進繪本。

我是逐步發現自己對繪本的興趣的。首先，可以追溯到我對文學的熱愛上。高考時我跟隨時代潮流，報了計算機專業，但經過三年的學習，我發現自己別有懷抱，對文學創作更感興趣。當時網絡文學才剛剛興起，我在BBS上發帖，還與別人一起玩武俠小說寫作接龍。可以說，大學生活使我有機會接觸到更豐富的文學資源，喚起了我對文學創作最初的熱情。

后來我很幸運地到復旦大學中文系攻讀了碩士和博士學位，再后來到浙江師范大學任教。進入大學后，教學成為我工作的重心。我教過各種各樣的課程，如戲劇劇本寫作、影視文學、文學創作、新聞學概論，甚至還教過辦公自動化課程。這時，“文學熱”早已涼了，雖然我還在堅持寫作，但心中卻始終纏繞著一個問題：在已經沒多少人需要讀文學的情況下，創作是否只能成為孤獨者的竊竊私語？

這個困惑隨著我的第一個孩子的降生逐漸消失了。因為孩子，也因為我對兒童文學的興趣，2008年學校院系調整時，我選擇轉到兒童文學專業任教。兒子笑笑的出生和兒童文學的專業性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啟發了我的創作靈感。2008-2012年，我開始創作童話，但基本上處于屢投不中的狀況。直到有一天，我非常意外地接到了《少年文藝》的編輯周國愉老師的電話，他說看到我投稿的一篇童話，非常喜歡，想跟我通電話交流一下。我頓時感覺傳說中編輯和作者的神奇關系突然在我身上應驗了。2012-2013年，我又發表了若干童話作品。從那以后，我發表作品之路算比較順暢了。

2013年，我的朋友蔡朝陽和郭初陽老師說，想出一套“新童年啟蒙書”。我想寫科學和童話相結合的故事，兩位老師覺得可以實施這個想法。后來這些故事結集出版為一本童話集，也是我的第一本童話集——《從前，有一個點》，每個童話都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領域知識有著或大或小的聯系。我把這本童話集中的六個故事改編成了繪本，就是后來出版的“神奇故事”系列。

繪本的文體非常有意思，它結合了兩種古老的講故事方式——文字和繪畫，包含的技巧和震撼是在文圖結合的閱讀過程中體會的，二者絕不是簡單的疊加關系。我當時覺得這種講故事的方式特別有意思，隨后便有了創作繪本的想法。

（二）從對繪本感興趣到正式出版繪本經歷的過程

我的創作常常基于大量的閱讀與研究，不讀書，無以寫。我花了兩到三年時間去摸索和了解繪本，閱讀了不少經典作品和理論書籍。彭懿老師給了我很多幫助，我有任何創作方面的問題，彭懿老師都會毫無保留地解答。這也影響了我后來在繪本寫作工作坊的教學態度，除了向創作者講解技巧方法，我也會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經驗和盤托出。

（三）對傳授經驗的個人理解

有一句俗語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將自己的經驗和盤托出，我并不會有這方面的擔心。

因為一個好故事的演繹，是和講故事的人所具有的獨特個性、生活方式和閱讀感受密不可分的。你講出什么樣的故事，其實也印證著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印證著你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想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里。每個人的答案是不一樣的。答案不一樣，創作的故事就會不一樣。

繪本創作的過程也是自身不斷修行的過程。在教學中我發現，有些學員已經修煉得很好了，就是缺少一些技術性或思維的技巧。我把這些東西點透，希望能幫助大家創作出原有的那些好故事。

二、一本繪本就是一幕小型戲劇，繪本創作是合作的藝術

（一）文學創作和繪本創作的相通和不同之處

除了創作繪本，我還在創作童話、小說和劇本，我覺得文字寫作是可以獨自當家做主的，是一個孤獨的創作過程，你要為自己的成果負最大的責任。繪本是一種小型戲劇的形式，是合作的藝術。很少有人能夠獨自上演一臺戲，也很少有人能夠獨自把繪本創作好，那得要求這個人既會寫又會畫，還能當文字編輯和美術編輯。繪本創作有著很大的不確定性，文字作者隨時要做好原來的創作被調整、更改、刪減，甚至推翻重來的準備。我接受這樣一種狀態。

繪本合作不僅是一種創作，也是一種交流、一種進入新領域的方式。在磨合過程中，有很多新體驗，了解新朋友、了解不同人的生活狀態。這些都是獨立的文字創作無法體會的。

（二）文圖合奏提高被編輯選中概率的經驗

繪本是一種需要文字作者和圖畫作者合作的特殊藝術形式，二者在進行合作投稿時，怎樣才能提高被編輯選中的概率呢？

這些年對原創繪本作者的要求越來越高了，一方面是因為繪本逐漸“熱”了起來，原創繪本作家也越來越多;一方面是因為作者在創作繪本時還有不少的“禁區”，許多題材不易出版;還有就是在市場的影響下，出版界還是會將知識性、實用性、功能性的繪本作為出版主體，這些繪本多是能讓營銷編輯在短時間內迅速找到賣點，能夠解決家長教育中實際問題的繪本。但書籍和人一樣，應該具有無限豐富的可能性，只關注眼下的現實，或許會阻礙未來可能會有的新的探索。

在當前形勢下，繪本的文字創作者和圖畫創作者也許可以考慮在投稿之前就先合作，將已經基本成稿的文圖作品交給編輯，這樣或能提高中選的概率。因為繪本是圖文合奏的藝術，不管是單獨文字投稿還是圖畫投稿，在未成稿之前，都會大大影響編輯對作品的感知。而作者和編輯之間也常有重重障礙，可能你的作品是一個好作品，但對編輯來說不是一個好選題。如果有機會在創作前就跟編輯事先溝通好選題，可能有助于提高中選率。

云圖就是這樣一個將圖文創作者匯集在一起的平臺，我希望以后繪本發展能夠有許多新的探索和嘗試。

三、從傳統類繪本到科普類繪本：不變的是對豐富性的追求

我出版了許多與中國傳統元素有關的繪本，比如《變來變去的小爬蟲》《八仙的傳說》，特別是最近出版的《我家有個小神仙》，有著很多“接地氣”的、非常可愛的神仙們。

當時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編輯鄭珍宇老師找到我，想給一位畫家找一位文字作者。這位畫家的畫風是中國風的，我需要創作一個不僅和傳統文化相關聯，還具有兒童性和趣味性的故事。找到這樣的故事需要契機，直到那年元旦，我的兒子笑笑受圣誕老人啟發，在元旦扮成元旦老人，往襪子里塞上玩具，偷偷地放到妹妹的房間里，我覺得我要找的故事終于找到了。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結尾，很多時候我沒有完成一個故事，是因為要等的那個結尾還沒來。

從文化角度來說，這本書告訴了我們節日的含義。與節日的儀式、慶典相比，節日中最核心的，其實是人們對幸福生活的愿望。正是因為這些在人間活著的人需要節日，節日才會產生。就像之前并沒有元旦老人，笑笑在元旦這一天產生出扮成神仙送給妹妹禮物的愿望，元旦老人便誕生了。

故事也就隨著元旦老人的誕生串聯了起來。除元旦老人外，繪本畫面又加入了很多神仙，比如文曲星、土地公、彌勒佛等。和我們印象中高高在上的神仙不同，這些神仙都是可愛的，是為了人間的歡樂而來的。與歡樂形成反差的是人間的煩惱。繪本中潛藏了一些與文字構成反諷意味的畫面，比如妹妹會把哥哥的書和玩具扔得滿地都是，哥哥寫了篇作文叫《我的煩人妹妹》。但不管有多少煩惱，只要我們有歡樂的愿望，煩惱都會隨著愛消融，最終變成喜樂的事情。這就是真正的神仙之力。

（二）故事畫面的合作形式

這些畫面有些是我在故事腳本里已經設計好的，有些是和插畫老師一起商議完成的，編輯老師在安排圖文的邏輯層次上也提出了很多建議。比如，在神仙的安排上，哪個場景出現文曲星、哪個場景出現掃帚星，我都是事先有安排的，但這些神仙哪個放在前、哪個放在后，應該為哪個場景做鋪墊，在哪些場景之間形成視覺上的關聯，這些都是和編輯、插畫老師反復商議后才完成的。

這本書的插畫師是畫家冀策，他是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油畫專業畢業的，這本傳統的國風繪本多了很多不一樣的色彩，既有中國傳統的飄逸與仙氣，又有著人間煙火的鮮艷與濃烈，使這種仙氣不會讓人有“高處不勝寒”的隔膜。這一點和我們原本想要表達的效果十分契合，冀策是一個給我很多驚喜的圖畫作者。

驚喜能夠帶來很多出人意料的可能。現在也許有一種標準，認為好作品必須遵循固定模式，比如，固定的起承轉合、固定的圖文編排、固定的節奏等。但是表達和敘述是多樣的，每個創作者都是獨一無二的。

曼努埃爾·馬索爾曾說：一個好的繪本是能夠使時間慢下來的繪本，是不能在三分鐘之內讀完的繪本。我們不應該拒絕這些豐富性和可能性。

（三）科普繪本《動物來信》的創作過程

除了傳統類繪本，我還創作了如《動物來信》這樣的科普繪本。

最初出版社的編輯老師找到我，想讓我為一個畫家畫的動物肖像配文字。我挑了烏鴉這幅畫，編了一個1000多字的故事。因為是科普類作品，我用上了烏鴉食腐、誘殺的動物習性，并結合斐迪南大公被刺的歷史，將這些政治的、歷史的、科普的、自然的知識融合在一起，創作了一個有些復雜的故事。后來出于種種原因，沒有機會與那位畫家合作，我就自己挑選動物，將科普和故事結合起來寫，這就是后來的《動物來信》。

在正式創作之前，我花了大半年時間，閱讀了許多自然科學、歷史、心理、社會、政治、文學等方面的資料，最終找到了64種能夠觸發我故事驅動力和情緒點的動物。在創作時，我嘗試將這些方方面面的因素熔鑄在我的作品中。在《動物來信》中，動物可以給文學家納博科夫寫信、可以給部落的酋長寫信、可以給歷史上的波斯王寫信。后來為了趕進度，我和畫家王天宇運用了“車輪戰”的方式。每寫完一篇稿子，我就發給王天宇作畫。如果沒有前期的閱讀積累，后面的創作是無法高效完成的。

（四）《動物來信》含義的豐富性

我所創作的《動物來信》，不僅是科普書，還將動物放在了自然和社會的環境中，是更為寬廣的表達。

這一系列作品其實有一個各方面相互關聯的網狀系統。繪本中的動物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相互聯系的。例如，在《來自水下動物的信箋》中，藤壺和大翅鯨其實是同一幅畫的兩個主體。在藤壺看來，自己完成了一場英雄的冒險;但在大翅鯨看來，它成為歌唱家揮之不去的煩惱和障礙。只是因為主體不同，角度不同，得到的結果也會不同。

不僅動物和動物之間互聯，動物和人之間、人與人之間也是互聯的。文畫之間、畫面與畫面之間，以及歷史、社會、政治、文學、心理、自然之間也是互通的。我并不想因為這是兒童繪本，就減損了它的復雜性。如果想完整地獲得自然界動物們彼此依存的關系脈絡，明白這種動物為什么會滅絕，明白這種動物為什么會幸存，明白人類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可能要把書中不同的動物、不同書中的動物連起來一起讀才能明白。當然我也會努力做到，讓孩子在閱讀每一個動物故事時，都能獲得這個故事獨有的樂趣。

另外，我還運用了譯者的身份，做了一些小設計。因為杜立特博士在小說中是懂得鳥言獸語的，所以我的想法是——這本書其實是杜立特博士所聽到的動物的話，我只是將這些話翻譯成中文。因此，我設計了一個杜立特博士來訪的序言，并建議編輯在封面上寫“杜立特 著/常立 譯”。但因為出版規則問題，這個建議沒能被采用。

我希望我的故事既能感染孩子，也能感染長大后的他們。我會設計故事的雙重邏輯：讓孩子在還小的時候，只讀外面的一層就能獲得這一層的樂趣;等孩子再長大一些，讀了納博科夫、法布爾，甚至羅素的書以后，還能從我的書中發現新的內容。

（五）《動物來信》的讀者適讀年齡

我個人覺得這套書適合小學和初中的孩子閱讀。在專業評審方面，這套書獲得了2020年“大鵬自然童書獎”的華文原創獎;在小讀者反饋方面，很多孩子喜歡這套書。有一位小學老師把“動物來信”拿給孩子看，有的孩子會寫起自己的“動物來信”，比如，給自己家的貓寫一封，給鄰居家的鳥寫一封……我覺得非常有趣。

四、翻譯與想象：如果人只能保留一個能力，那我愿意保留我的想象力

（一）翻譯過程中的有趣細節和譯作對繪本創作的影響

我翻譯了非常多的繪本作品，例如陳志勇先生的《夏天守則》《蟬》《內城故事》（審譯）、蘇斯博士系列等。

我會首先挑選那些我想要閱讀的，和我精神氣質相符的繪本，然后根據書本身的內容來選擇翻譯策略，讓這本書成為它應該成為的樣子。

例如《夏天守則》這本書，如果單看文字，并不難翻譯，但是想要選擇好一個合適的翻譯策略卻不容易。如果把這本書翻譯成童謠的形式，就弱化了這本書原有的表達。這本書中的“守則”是機械的、死板的，它適合用冰冷、僵硬的直譯來表達，只有這樣，書中后半部分情感的爆發才更加動人。

《蘇斯博士》這本書我運用了更多意譯的手法，孩子可以用這套書學英語，書中有非常多生造詞。我也運用了很多漢語的語言游戲，例如，順口溜、雙關語等。我希望這本書也能起到讓中國的孩子拿來學漢語的作用。

翻譯既是深入閱讀的過程，又是二度創作的過程。在翻譯過程中，我既深入理解了許多經典的繪本，又鍛煉了自己選擇適合的敘述方式的能力。

（二）《我想象》的創作緣由和構架方式

我曾多次強調想象力對孩子的重要性，今年出版的圖書《我想象》中，就介紹了很多培養孩子想象力的技巧。

我想寫這樣一本關于想象力的書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很多人都想培養想象力，但想象力究竟是什么，卻很少有人能講清楚。第二個原因是我創作了很多種類的書，而到現在為止我還有很多想法沒有完成，這在很大程度上都歸功于我源源不斷的想象力。如果人只能保留一種能力，那我愿意保留我的想象力。我很想把想象力的秘密傳遞給孩子們。

我把“想象力”想象成一個民間神話中的英雄，通過八章的架構來完成英雄的成長。我首先介紹了英雄是誰，有什么能力和寶貝，然后就開始英雄的冒險了。后面幾章我介紹了英雄是怎樣跟角色、概念、讀者相遇的，他/她經歷了什么樣的困難和麻煩，是如何失敗又是如何逆襲，最終成為一個獨特的自己。后來吳嫦霞編輯把這個過程設計成了爬天梯的形式，做成了隨書附送的思維導圖。

因此，這本書不只是一本實用性的寫作技巧書，也是一本鼓勵小朋友突破種種限制，引導小朋友走上創作道路的書。其實想象力一直都在我們身邊。我想通過這本書，讓小朋友了解想象力、理解想象力，當它沒來時，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召喚它;當它來時，可以讓我們抓住它，把它發展下去，將它慢慢發展成屬于自己的故事。

（三）選擇閱讀材料的方式及適合繪本創作者閱讀的書籍推薦

我特別強調閱讀對創作者的重要性。

我自己的閱讀口味非常復雜，既有繪本、童話等兒童文學類書籍，也有小說、戲劇、詩歌等成人文學，還會閱讀一些科普類著作，哲學、歷史、心理等方面的書籍也有涉獵。很多書籍都能輕易地激發我的興趣。感興趣的書我會一讀再讀，我能從這些書中得到很多收獲。

閱讀和寫作其實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二者是沒有辦法分開的。我們能通過閱讀喚起很多創作的靈感和沖動，也能收獲很多敘述的技巧。

關于培養想象力這方面，除《我想象》外，我很樂意推薦羅大里的《幻想的文法》，這本書介紹了很多培養想象力的小技巧，而且十分易讀。另外一本是弗萊的《培養想象》，這本書適合有一定文學經驗的成年人閱讀。

作者簡介：與很多繪本創作者不同，常立是個有著多重身份的人。除繪本創作外，他還進行詩歌、劇本、童話和小說創作，翻譯了大量國外優秀繪本，出版了有關繪本、創作和兒童文學理論的相關書籍。他還是浙江師范大學兒童文學研究中心的副教授。他的許多作品，如《如何讓大象從秋千上下來》《動物來信》等，不僅獲得了業界的認可，還收獲了一大批小讀者的喜歡。像一個魔法師一樣，常立將多種不同的身份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合奏成奇妙的樂章。翻譯者、教育者、理論研究者和不同體裁的文學創作者的多重身份，會給兒童繪本創作帶來怎樣的影響呢？繪本界的文字魔法師——常立，為我們帶來了一場豐富人生可能性的繪本創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