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1658年,捷克教育家揚·阿姆司·夸美紐斯《世界圖繪》出版,業界公認的第一本帶插畫的童書問世。隨著印刷術的發展和藝術審美的提升,繪本(Illustration Books)成為一種成熟的、獨立的書籍種類。
在21世紀的今天,繪本屬性得到前所未有的外延、強化和交叉,由于其特殊性,讓它具備和多種學科打交道的“外交”屬性。
教育學:將繪本引入課堂或家庭育兒。
美學:美術學院設計系學生、美術班少兒、插畫設計師、業余愛好者繪制繪本。
文學:文學院將繪本當作深度故事書閱讀與研究。
商學:教育機構、出版機構、自媒體以繪本為媒介建構產業鏈。
心理學:利用繪本輔助特殊兒童成長、糾察心理癥結、治療心理疾病。
醫學:繪本中蘊含醫科知識,幫助孩子學習醫療技巧。
建筑學:繪畫本身的要求便包含了實物的常識性邏輯,繪本對生活場景的復刻具有建筑學的嚴謹和審慎。
音樂學:繪本語言的音樂美,藝術形式間的觸類旁通。
舞蹈學:繪本語言的律動美,繪本即是運動的科學。
電影學:繪本和“第七藝術”的電影是最相通的,都是依托畫面(影像)進行潛在敘事。
……
本期《兒童繪本》雜志精心挑選了四本世界經典圖畫書,每本書設置了一個核心問題,從一種學科的角度對該問題進行解答,帶讀者領略繪本作為“隱藏百科全說”的非同小覷的價值與魅力。
01
《晚安,月亮》
——為什么這部世界暢銷的經典作品剛出版時銷量慘淡,尤其成年人完全不能接受這本書?
蘊含學科:心理學
【美】瑪格麗特·懷茲·布朗/文
【美】克雷門·赫德/圖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阿甲/譯 2014
榮獲獎項
·入選紐約公共圖書館“每個人都應該知道的100種圖畫書”
·入選美國《學校圖書館》雜志“所有時代最佳100種圖畫書”
·入選美國全國教育協會推薦100本最佳童書
·入選美國全國教育協會“教師們推薦的100本書”
·入選美國全國教育協會“孩子們推薦的100本書”
·入選《AB出版人周刊》“20世紀100本最佳讀物”
·入選美國收錄44部20世紀最重要的圖畫書的《20世紀童書寶庫》
·入選美國收錄12部最偉大的圖畫書的《經典圖畫書寶庫》
·1995年被紐約公共圖書館評為對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175種“世紀之書”之一
·2001年被美國《出版者周刊》評為“所有時代最暢銷童書”(精選本)第32名
《晚安,月亮》是四次凱迪克獎得主瑪格麗特·懷茲·布朗和美國“黃金時代”代表人物之一克雷門·赫德的經典作品,但本書的出版命運卻沒有像他們另一部著名的《逃家小兔》那樣順利。出版的前幾年,平均年銷售量僅在1500本左右,對比瑪格麗特同時期創作的《五個小消防員》首年銷量17萬本,次年就過了百萬的銷量,這對一個暢銷書作家而言簡直匪夷所思。
是什么造成了出版初期的這種現象呢?讓我們從故事情節說起:在一間綠色的大房間內,小兔子穿著睡衣坐在床上,它對房間里每一樣事物說晚安。這基本僅是一幀的文本容量,更遑論敘事性、情節的結構、節奏、戲劇效果這些讀者潛在的閱讀期待了。當故事不符合讀者的心理預判,自然無法認同作品的魅力,甚至圖畫書大師艾瑞克·卡爾最初閱讀此書時,也對其摸不著頭腦。
而背后的玄機與心理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成人心理和兒童心理有著本質的差異性,因為識字量的不同和注意力、審美意趣的傾向性,成人偏向于文字閱讀而非圖片閱讀,兒童習慣于先讀圖,從繪本“以畫為敘事軸”的藝術特性的角度,知識和閱歷更少的兒童,反而更有優勢領略到畫面的信息量,及作品想要傳遞的情感價值。
因此,繪本潛藏的細節容易被成年讀者忽略。
所以,當孩子津津有味地觀察房間里每一個物件:綠墻、藍鐘、紅地板、白星星、黃虎皮、條紋窗簾……辨別它們的顏色、形狀、給人的感覺,大人卻習以為常地匆匆掠過,失去了作品想要引導讀者生發的樂趣——純真的求知欲和感受欲。
當孩子從靜態畫面的冷暖色調、描摹形態中感受到動態的聲音,如,房子的寂靜、火爐的吱吱聲、老太太的噓聲、小貓細碎的聲響甚至空氣的流動聲(畫面的音樂美),大人卻反而難以體會這種從畫面流露出的打通感覺界限之美。
當孩子從壁爐上座鐘的變化(7點整、7點20分、7點30分到8點10分)中,感受到時間的流動并驚喜自豪于自己的發現時,大人即使發現了這點,想要有兒時的激動感卻并非易事——這對成年人的心智來說,似乎并不有所觸動,反而顯得幼稚,但這正是作品想喚醒讀者的童心。
當孩子欣喜于尋覓月亮、臺燈、小老鼠在不同頁碼的變化,大人卻早已將零落的文本窸窣翻閱完畢后不明就里,由于心理的預期不自覺地放在了文字上,而作者的表達重心卻在圖畫,因此缺少對畫面豐富的敘事性的審美意識。
當孩子被彩頁和黑白頁交替的設計所吸引,不用思考就能感知作者想要傳遞一種睡前的“晚安”感,甚至可以從綠色墻面的明暗度、飽和度的變化感受到黑夜漸深,大人的思考模式卻反其道而行之:為什么要用這種表現手法?孩子的情感先于思想產生,如此,情感和思想都擁有了(雖然孩子在表達上可能說不出所以然,但作者的意圖已經植根于他們的潛意識),成人的思想則先于情感涌出,情感相對不容易生發,反而不如孩子懂這本書,自然不如孩子是這本書的知音了。
當孩子被小兔子輕柔的晚安所打動,沉浸在靜謐溫暖的畫面中時,自然就感受到作品想傳遞出的溫柔善良的力量,也去跟自己的小熊、椅子、小貓、梳子、星星、“沒有人”、小屋、“所有的聲音”晚安時,習慣于理性、獨立、克制的大人卻對兒時這種情緒記憶生疏了,畢竟很多時候,成年人的詩意浪漫可能只是孩子的家常便飯,這跟兩者的認知水平、心理結構、思考模式的不同有關。從這個角度上說,孩子才是這部作品的理想讀者,但挑選和購買權往往在大人,這可能是當年不暢銷的主要原因。
所幸的是,這本書進入21世紀后,累計銷量已超過了2000萬本,越來越多的成年人轉換了視角、身份和心理,從而領略到這部作品至臻的美,甚至不厭其煩地研究畫面中的物品出現的位置、次序和可能的心理寓意,看似“過分解讀”的背后,是求知欲的蘇醒,是童心的回歸。
回到這本書誕生的那一天,作者瑪格麗特醒來時一氣呵成地完成了初稿,我們相信,寫作時,她內心一定是孩子的形象,內心深處除了想引起孩子的共鳴,也想讓跟她一樣的成年人,不要忘卻初來乍到這個世界的初心。
我們用艾瑞克·卡爾在領略到這本繪本的魅力時說的一句評語作為結尾:“這是瑪格麗特與我的共同之處:是孩子們選擇了我們,不是專家們,不是圖書館員們,也不是老師們、奶奶們做出的選擇。這并不僅僅是我的想法,我知道就是這樣的。”
02
《我媽媽》
——使用繪本教育孩子,和現實的教育相比,優勢在哪里?
蘊含學科:教育學
【英】安東尼·布朗/文·圖
河北出版傳媒集團 余治瑩/譯 2007
榮獲獎項
·本書畫家安東尼·布朗榮獲2000年國際安徒生大獎
·英國《衛報》稱贊她是“天才”
·英國《獨立報》評價本書“插圖令人激賞難忘,用書本鮮見的方式頌揚了父母”
·英國《婦女界》稱許本書“全天下的父母和孩子都會愛上它”
繪本不僅是文學品、藝術品,還被廣泛應用于教育學。
不了解繪本的人群會質疑:明明讓孩子感受現實生活才是最實際的,繪本畫得再真實,也屬于文學虛構范疇,與現實的教育相比,它的優勢在哪里?
這要回歸對兒童的初始教育中,至關重要的點——情感(道德)教育。
我們想讓孩子理解某種不曾經歷過的情感或道德,就首先要將孩子置于某種特定場景,使其產生既定情緒,再引導孩子對這種抽象的情緒做出形象的總結,形成穩定、有效的記憶。
由此,繪本的藝術屬性在教育中發揮了極大價值——因藝術的一個本質特征便是情感,并且是以形象可觀的方式。
《我媽媽》便以夸張生動又精準妥帖的比喻,將孩子眼中“無所不能”的母親形象完美地臨摹復刻,通過孩子最喜愛的圖畫形式展現,完美契合孩子在具體運算階段之前(感知運算和前運算階段),通過感性和圖像認知世界的思維特征。
作品在得到家長褒獎的同時,也獲得了孩子的共鳴,并在無形中寓教于樂,將對母親的社會身份、地位、能力(孩子潛意識里的模糊認知)的崇拜回歸對母親這個“個體”的愛,以及對母親身份的肯定,并且這種愛與肯定在母親那里是雙向的——“我愛她,而且你知道嗎?她也愛我!(永遠愛我。)”
這無疑是一本深諳教育學原理的繪本。她沒有直截了當地讓孩子“愛”自己的母親,而是完全站在孩童視角,調換順序,從道理的一頭——情感講起,為什么愛媽媽?因為她是個手藝特好的大廚師、很會雜耍的特技演員、神奇的畫家、強壯的女人、有魔法的園丁、好心的仙子,同時具有天使一樣甜美的歌聲和獅子一樣兇猛的吼功、蝴蝶的美麗和沙發的舒適、貓咪的溫柔和犀牛的強悍。
但當我們仔細思考,真的有這么全能的人嗎?抑或一定要全能才能當母親嗎?這顯然有孩童視角里對事物的夸大成分。我們不難發現,這種夸大的源頭是什么——這也正是作者的巧思。明明這是教育孩子學會愛自己母親的繪本,故事中對母親的注視本身就已隱含了孩子對母親的愛——這不可謂不高明。在孩子表達對媽媽的愛之前的頁碼,沒有一個“愛”字出現,愛卻無處不在,這難道不是千萬孩子對媽媽感情形態的縮影嗎?在孩童的視角里,媽媽都是無所不能的,而這種“巨人崇拜”在孩童時期卻仿佛是某種必經之路,因為這代表著一種原始的、不加節制思考的、純粹的、旺盛的愛意,而這種愛的表達方式(將愛的對象形象巨大化)也正符合學齡前兒童的心理特征。
在以第一人稱的兒童視角夸獎完媽媽后,其文本表述更值得反復咀嚼:“不管我媽媽是個舞蹈家,還是個航天員,也不管她是個電影明星,還是個大老板,她都是我媽媽。”這里的“不管”隱含一種假設,媽媽不一定就是這些身份,也可能不是,文字的側重點由前面對母親在社會中的身份(職業、社會地位)描述(或想象),暗自被作者替換成后面對“母親”這一身份的肯定,且后者對前者進行了“解構”——孩子不再一味因為媽媽的社會身份而崇拜她,而回歸一種原始血緣和成長陪伴的羈絆。這實質已經是孩子自己主動的邏輯思考,是獨立的反思,表明了孩子開始具備自省力,情感開始懂得收斂,對媽媽的愛走向更高階的理性和成熟(雖然孩子自己可能意識不到),這種不動聲色的引導,自然妥帖,過渡十足巧妙,令人驚嘆。
緊接著,在愛的告白前,還有兩句話:“我媽媽是一個超人媽媽,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這里的配圖和文本一樣有著反差的戲劇張力。左邊是超人媽媽,肌肉發達,健碩有力,右邊是逗得“我”哈哈大笑的媽媽,俏皮溫柔,鼻子上還有一顆愛心(這個細節實在可愛,將愛具象化)。在這種形象的強烈對比下,兩個媽媽卻都穿著同一件碎花衣服(仔細看會發現繪本中所有的媽媽,不管身穿什么職業裝,都有碎花元素,這是對母親身份溫柔又篤定、典型而詩性的寓意),尤其這件衣服在超人媽媽身上被作為了披風,有種威猛與嬌柔之間不相稱、不協調的幽默滑稽感,令人忍俊不禁,但這樣繪制圖片竟是符合文本邏輯的,因為文字的側重點在“愛”上,如果沒有那件碎花衣服,媽媽就失去了母親的身份,那便失去了“我”夸獎媽媽是超人的邏輯,超人身份也將蕩然無存。仔細看這兩句不搭調的話語,居然是被置換了的因果關系,后者是因,前者是果——因為媽媽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媽媽逗我笑,媽媽愛我),所以媽媽是個超人媽媽(我夸獎媽媽是個超人,我愛媽媽),而這句話的潛臺詞正是文章末尾對媽媽的雙向表白。
《我媽媽》的文本可謂短小精悍的典范,頁與頁之間的邏輯銜接隱晦又深具說服力,無論孩子還是大人,都容易掉進作者溫柔正確的“文字陷阱”,被作者輕易牽引著走向“愛”本位的思維。這樣順理成章、潛移默化的愛的化骨綿掌,正是教育的最終目標。
《我媽媽》不僅是讓孩子意識到愛、學會理性認識愛、表達愛的“學生”教育課,更是對家長怎么引導孩子去愛的“師長”教育課。
這樣形象生動、戳中孩子心靈要害的模擬,正是現實生活中對孩子的疑難與困惑難以清掃到的死角的生動再現。
我們需要實際的生活教育,也需要藝術地完成愛的具象化與內省過程,以此和我們的現實生活達成雙贏。
這便是繪本的教育意義。
03
《小藍和小黃》
——繪本的美育藝術是如何潛移默化地呈現的?
蘊含學科:美學
【美】李歐·李奧尼/文·圖
明天出版社 彭懿/譯 2008
榮獲獎項
·本書畫家李歐·李奧尼四次榮獲凱迪克大獎
·美國《號角書》雜志:“一本獨特、富有想象力和富有感染力的圖畫書。”
·入選日本兒童文學者協會編《世界圖畫書100選》
·入選日本兒童書研究會繪本研究部編《圖畫書,為了孩子的500冊》
李歐·李奧尼被譽為“色彩魔術師”,《小藍和小黃》是他在顏色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上最突出的一部代表作品,以形象、直觀的畫面及溫暖幽默的故事,將三原色、疊色的色彩知識無形滲透,以至于這部作品被廣泛應用于少兒美術課堂,也向讀者展示了繪本作為美術品的一面。
繪本是文圖合奏的藝術,圖畫的形式本身即隱含了美育藝術。在當今大眾觀念里,仍不乏對“兒童書”的輕視、偏見與誤解,認為其只是小兒消遣讀物,缺乏深層次內涵,而如若真正用心閱讀一本優秀的繪本,這種觀念其實是不難消弭的。不以文學性和教育價值考量,就以最基本的美學屬性(插畫本身的固有屬性)而言,便已能破解這種言論。
繪本作家選用什么工具繪制繪本,擇取什么樣的材質、色調、亮度,運用怎樣的技巧(如透視、留白、對比色),無不隱含作者的美學理念與美術積淀。繪本由于文字屬性和教育功效,其作為藝術品的美學價值容易被忽視,但實質上,畫面才是它有別于其他藝術形式的核心特征,美學屬性是其根底。
對美的欣賞,從《小藍和小黃》的簡介看起:“小藍和小黃共同經歷了一次神奇的冒險。有一天,小藍找不到小黃了。當他們終于相遇的時候,他們開心極了。他們抱在了一起,直到變成了綠。可是,小藍和小黃到哪里去了呢?他們消失了嗎?”
如果不是簡介中提到他們變成了“綠”,那么,我們甚至覺察不出這是對顏色的比喻,也想象不到作者甚至沒有將主人公擬人化,而是直接以不規則的圓形色塊的形式呈現,沒有鼻子、耳朵、眉毛、眼睛、嘴巴,卻能配合完成文字的擬人效果:藏貓貓、轉圈圈、排排坐、又跑又跳、買東西、待在家里、跑出去找同伴、開心地抱在一起、去公園玩、穿過隧道、追著別人玩、爬上大山、回家、哭泣、收攏、親吻、報告消息、吃晚飯……李歐·李奧尼以美學的形式,逼真傳神地將靜止的非生物“藍”“黃”“綠”“橙”色彩,內化為富于敏感情緒與節奏律動感的人態,利用畫面敘事和表達情緒的技巧達到了巔峰。
在這種類型的繪本中,讀者尤為感受到美術強烈的存在感,這種藝術語言的彰顯,超越了文字慣性。這直觀體現在,在成年讀者容易忽視畫面的普遍情況下,在這本繪本中卻不自覺地關注畫面超過了文字。這是美學屬性的顯耀,是美術價值的勝利。
讓我們跟隨情節,一起領略無形中傳遞的美學思想。
“這是小藍。小藍的家里還有藍爸爸和藍媽媽。”全書白色的背景像一張畫布,襯托出各種顏色本身道地的質感、純度、亮澤。小藍一家三口分別以長條狀、大橢圓形、小方圓形狀示人,形象生動,憨態可掬。小藍的“家”是暗褐色的,把三個人包裹起來,創作靈感可能有分子細胞圖的雛形。藍色是冷色調中最冷的色彩,而他們的家是高飽和度的暖色調,冷暖對比,容易讓兩種顏色的特性更加分明,暗褐的溫暖深沉也契合了家庭給人的溫馨感。色彩的運用無不在緊扣著情節的情緒暗示。
“小藍有很多朋友,但是他最好的朋友是小黃,小黃就住在街對面。”橙黃、海藍、深褐、淺紅、青褐……小藍的“朋友”圖選取了不同的色塊,既彼此相隔,又暗成網狀,包含了冷暖色和亮暗色的協調和布局的舒適,襯托出愜意的友誼感。故事的主人公選用了天藍和亮黃色,單獨排列在空白一頁,只占據10%的畫面篇幅,讀者從兩者和諧的襯調和頁面占比中,讀出了“最好”的朋友絕非浪得虛名。而小黃的家背景和小藍同色系,又有些許飽和度上的區別以適配亮黃色的敞亮、寬廣的特征,葫蘆形、瓶罐形、土豆形的小黃一家更被畫得平添幾分幽默感,引得孩子愛不釋手,不自覺被角色吸引。
“他們非常喜歡玩藏貓貓,還有轉呀轉呀轉圈圈。在學校,他們整整齊齊地排排坐。放學以后,他們就又跑又跳。”爾后文字具體描寫他們的友誼日常,畫面的顏色搭配愈加豐富,甚至加入了具有中國水墨色彩的純黑打底。形狀分布也彰顯友情的熱烈,以椅子形狀和文字樣式呈現的黑底和幾個不同色塊,表現出藏貓貓的浪漫童真;用酷似調色盤的橢圓狀態模擬手拉手轉圈的熱情奔放;用不規則九宮格框在規則長方形的形式,寓意嚴謹秩序和孩童自由心性之間的對比;以不等差、忽上忽下的序列表現跑與跳的動態美,色彩伙伴們的調皮活潑躍然紙上。
“一天,藍媽媽要去買東西,她對小藍說,你待在家里不要出去。可是小藍還是跑出去找小黃了。”小藍不聽媽媽的話跑出去的情態,神似細胞核不聽細胞的話,自我分離,讓人忍俊不禁,這就是童話的邏輯。
“唉,街對面的房子里沒有人!”因為前頁已經有了小黃“家”的信息(單純的梯形純色塊),這里沒有“家人”的房子便能被小讀者認出是房子,這便是藝術語言的前后連貫性。
“他這邊找找,那邊找找,找呀找呀……突然在拐角的地方,找到了小黃!”小藍找人時,在純白畫面的右上角,這樣不規則的放置方式契合了尋找的動作,下一頁他來到了右下角,背景變成黑色,展示著天色由白到黑的時間變化,下一頁背景旋即變成紅色,小藍又來到偏正中的位置,最后回歸白底,小藍探出頭,只有一半的身軀,小黃在其右側,是完整的軀體。整個過程利用位移、比例調整、背景變換、色彩對比的技巧,不動聲色地將時間的節奏和人物焦急的心態完美表達,文圖妥帖吻合,甚至讓讀者和顏色(生物與非生物)之間形成同呼吸的共情力。
“他們開心地抱在了一起,抱啊抱啊,直到他們變綠了。”故事來到高潮,藍+黃=綠,如何讓這個疊色知識深刻地傳遞給小讀者?那便通過比知識記憶更為濃烈的“情緒記憶”。有了之前的鋪墊,兩位友人的相見經歷了波折,此時兩人的心情激動,擁抱順理成章。兩種色彩也貼合得越來越緊密,像數學的交集圖愈加靠攏,最后形成完整的綠,這也不正是現實中人與人之間心靈融合的過程嗎?
“然后,他們去公園里玩。他們穿過一條隧道。他們追著小橙玩。他們又爬上了一座大山。當他們玩累了,他們就回家去了。”老友相聚后的游玩運用了更大膽的色彩,公園的場景甚至用了撞色技巧,他們已經不畏懼消融在同色系中。隧道的黑對應了現實隧道的顏色,是色彩常識的知識引入;之后利用留白和極簡主義的配色和構圖,以淡畫濃,展現出情緒升級,終于疲累的過程。
“但是藍爸爸和藍媽媽說,你不是我們的小藍,你是綠的。黃爸爸和黃媽媽也說,你不是我們的小黃,你是綠的。小藍和小黃好傷心啊。他們哭了,流出了大滴藍色和黃色的眼淚。”小綠不被家人認可時流下了眼淚,他的眼淚卻不是綠的,是藍色和黃色的兩種零星冰雹狀的飄帶,相信這種浪漫主義的詮釋,成人看了也不禁動容。
“他們哭啊哭啊,直到全都變成了眼淚。最后,他們把自己收攏在了一起,他們說,現在,爸爸媽媽能認出我們來了吧?”最終,兩種顏色分離,完成了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孩子跟隨敘事節奏,讀懂了小藍和小黃的顏色中暗含的時間線——這是小綠分離后重新回歸的兩個主人公,疊色的技巧更深入人心。
“藍爸爸和藍媽媽看到他們的小藍,開心極了。他們又是抱,又是親。他們也抱了小黃……但是,快看……他們變綠了!”隨著情緒的發展,兩家人也開始互相擁抱,繼而兩種顏色疊加、融合成綠色。
“現在他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們走到街對面去報告這個好消息。大家高興地互相擁抱,孩子們一直玩到吃晚飯的時間。”大人的身份從之前缺乏疊色知識的教育者,過渡到接納常識后以身作則的實踐者,邏輯上順暢又有說服力。最終,各種顏色交疊,引爆一場色彩的狂歡,顏色之間的重疊更肆無忌憚,之前各種在單幅畫面里出現的色彩形狀,被匯集到一個畫面中,作者甚至運用了跨頁的形式展現從個體到群體的狂歡,儼然是人們發現新知識,奔走相告,傳播科學,讓生活更美好的過程。
兩位主人公在白色底面下藍黃相間的前后環襯、將小綠流淚的動人情節單獨展示的封底,無不將藝術語言的魅力發揮到了極致。
繪本美學不僅是美術之美,更是情感之美,是像《小藍和小黃》這般形式與內容之間靈魂的契合。繪本的美育藝術便是在畫面隱藏的獨具匠心里,一點一滴積累,終流淌進讀者心中。
04
《石頭湯》
——為什么說繪本完全可以達到文學作品的高度?
蘊含學科:文學
【美】瓊·穆特/文·圖
南海出版公司 阿甲/譯 2007
榮獲獎項
·本書畫家瓊·穆特榮獲凱迪克大獎
·本書畫家瓊·穆特榮獲美國插畫師協會獎
·本書畫家瓊·穆特榮獲美國猶太圖書館協會獎——雪莉·泰勒獎
·2007年度全國十佳童書
·入選親近母語中國兒童閱讀書目、小學生閱讀書目
·美國國家親子圖書獎
·2007年度全國十佳童書
·阿甲給故事人的100本繪本之一
文學(Literature)是一種語言藝術,話語蘊藉中的審美意識形態,和繪畫(Painting)同屬人類七大藝術。繪本即是將兩種藝術完美融合的一種特殊形式。
繪本又和文學的小說體裁最為共通。最開始,圖片僅作為小說文字的附屬和輔助,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后來圖文合奏、并駕齊驅的繪本形式開始興起。
不同的繪本由于創作目的、風格屬性、主題理念、美術特征等的差異,帶給讀者的審美體驗會有各自的側重。《石頭湯》正是這樣一本文學性異常突出的繪本,體現在即使將它的文字單獨提取出來,也不妨礙它成為一部優秀的濃縮的短篇小說。
為什么繪本也可以是文學作品?
也許《石頭湯》會告訴我們答案。
故事講述三個和尚來到一個飽經苦難的村莊,村民們由于傷痕變得“鐵石心腸”,吊詭的是,和尚們最終用“石頭湯”的方式軟化了村民們的心靈,重拾了人與人之間付出、分享與信任的情愫。
作者瓊·穆特是美國人,但他的作品中卻透出一種東方禪韻。《石頭湯》源自歐洲傳統的民間傳說,在重述這個故事中,他將背景設在中國,借用了佛教傳統,并將細膩的東方元素加在字里行間(最鮮明的當屬主人公的名字福、祿、壽),讓整本繪本在“故事新編”的設定和架構上,擁有了深厚的歷史底蘊和文學自由拼貼、虛構、組合的想象力。
而敘事技巧的嫻熟,更讓作品在潛在的節奏、戲劇張力和感染力上,充滿屬于文學這種藝術形式的氣息。
讓我們一起領略作品在結構上的嚴謹完整和嚴絲無縫——開篇即融會了小說的三要素:人物、故事情節與環境。第一、二頁絲毫沒有冗余,用跨頁形式,即以太陽映照下綿延的長城(環境),三個恬淡、虔誠、安寧的和尚(人物形象)關于什么使人幸福的對話(情節)交代整個故事走向(讓迷失的村民重拾幸福)。隨即以鐘聲(詩性意象)為線索,邏輯上串聯起和尚進入寺廟的動機(找尋幸福),并突然以作者的敘述視角(外視角)交代村莊里村民不相信陌生人,甚至還會懷疑自己的鄰居,敘述方式靈活多變,又全是為了聚攏到讀者關于“和尚解決問題”的心理期待(敘事節奏與讀者心理節奏吻合)。
接著,作品運用了白描、略寫的手法,寥寥數筆便勾勒了形形色色的村民群像:農夫、茶商、秀才、女裁縫、木匠、郎中,畫面里可以看到典型的中國元素,還可推斷故事發生的朝代(晚清或民國初期),領略迥異人物的鮮明個性(“可他們互相間很少往來”,人們的冷漠是“一樣的”,構成內在戲劇張力)。
故事此時再次采用了跨頁(畫面的形式如果轉換成文本,實則是與剛才的略寫相對的重點描寫),以對比的文學技巧,表現出縱然每個村民都長著不同的臉、有著不同的背景和性格,人心卻是同樣的疏離冷淡。
接著自然而然地來到了戲劇的“轉折”,和尚們屢次敲門不應(鋪墊),立馬想出辦法:“我們要讓他們看看怎么煮石頭湯。”在這里給讀者留下了懸念:煮湯和解決問題之間有什么聯系?引起讀者閱讀興趣,調動起思考空間,這些都是典型的文學語言。
這時,讓故事走向發生改變的“第一人”出現了——小女孩詢問他們在做什么,他們回答在煮石頭湯,需要三塊又圓又滑的石頭。通過加入新人物改變走向,是小說作品慣用的技巧,而這里選取的人物是小女孩,小女孩在文學作品中,常與善良、勇敢、天真、活潑這些形容掛鉤(人物的文化符號和象征傳統),因而是符合邏輯的,沒有生硬斧鑿之感。
小女孩幫助和尚們找來了石頭,可和尚們說這鍋太小,煮不出很多湯。敏銳的讀者會察覺出這是一種引導性暗示,果然,小女孩找她媽媽提供更大的鍋(以正當合理的理由,匯集起更多的人,也說明個人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
由此為循環,像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人的社會性、“集體無意識”),村里人接連走出家門,想看看石頭湯怎么煮(由從眾心理、傳播學效應帶來的內在邏輯,合情合理地走向劇情高潮,這點和我國的經典動畫作品“超級肥皂”類似)。
在這個過程中,畫面也在承擔著敘事功能,和文字一同完成文學任務——開始時作品以人物背影表示疏離,但后來漸漸地,村民們狐疑地從窗戶里探出頭、將信將疑開始湊過來觀賞石頭湯、敞開笑容參與其中、集思廣益、圍成圓圈(敞開心扉,無形中匯集在一起)、分工合作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最終作者更是連用三張跨頁,展現村民們其樂融融歡享盛宴、說故事、唱歌、敞開家門讓和尚居住(無形中變得慷慨和善,樂于分享)、共同歡送和尚離去的片段。最后兩頁中,一只黑貓鳥瞰村莊,雖是與和尚剛來時同樣朦朧的景象,卻因為情緒的不同,變得不再那么寂寥肅殺。最后結局的一段敘事,酣暢淋漓、一氣呵成、收放自如,尤其在熱鬧過后,以安寧書寫人們歸于祥和平靜,非常具有中國文化含蓄、蘊藉、簡練、留白的美感,大有“千帆過盡”“大象無形”的文學魅力。
回看整部作品,小說的開始(交代和尚性格和村莊背景)、發展(以小女孩詢問和尚為界)、高潮(村民集體意識的回歸和狂歡)和結局(黑貓回顧,以靜襯動,以風波后的平靜之態反寫村民靈魂洗禮的轟轟烈烈),架構完整,是很典型、很傳統的戲劇寫法,自有一種回歸文學傳統的韻味。可以說,敘事手法和故事主題之間,匹配適宜,正是穩健樸素的文學技法,讓傳統精神的迷失與回歸主題呼之欲出,如空谷傳音回蕩心底,激起千層水浪。
這樣一本繪本,讓人不禁思考:作為兒童文學重要一員的圖畫書,肩上是可以承擔陶冶青少年文學情操、培養良好文學審美的使命和責任的,也為人類精神文明與世界文學寶庫貢獻著別樣的力量。
也許,這碗石頭湯的美味,也是在向讀者表征、向市場宣告:繪本是完全可以達到文學作品的高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