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男孩,從第一號起閱看《兒童世界》和《小朋友》,不曾間斷。我曾問他喜歡哪一樣,他說更喜歡《小朋友》,因為去年內《兒童世界》的傾向稍近于文學的,《小朋友》卻稍近于兒童的。
到了今年這些書似乎都衰弱了,不過我以為小孩看了即使得不到好處,總還不至于有害。但是近來見到《小朋友》第七十期“提倡國貨號”,便忍不住要說一句話——我覺得這不是兒童的書了。無論這種議論怎樣時髦,怎樣得庸眾的歡迎,我以兒童的父兄的資格,總反對把一時的政治意見注入到幼稚的頭腦里去。
我們對于教育的希望是把兒童養成一個正當的“人”,而現在的教育卻想把他做成一個忠順的國民,這是極大的謬誤。羅素在《教育自由主義》一文上,說得很是透徹;威爾士之改編世界歷史,也是這個意思,想矯正自己中心的歷史觀念。日本文學家秋田雨雀曾說,日本學校的歷史地理尤其是修身的教訓都是顛倒的,所以他的一個女兒只在家里受教育,因為沒有可進的正當的學校。畫家木村君也說他幼年在學校所受的偏謬的思想,到二十歲后費了許多苦功才得把它洗凈。其實,中國也何嘗不如此,只是少有人出來明白地反對罷了。去年為什么事對外“示威運動”,許多小學生在大雨中拖泥帶水地走,雖然不是自己的小孩,我看了不禁傷心,想到那些主任教員真可以當得“賊夫人之子”的評語。小孩長大時,因了自主的判斷,要去冒險舍生,別人沒有什么話說,但是這樣的糟蹋,可以說是慘無人道了。我因此想起中古的兒童十字軍來;在我的心里,這衛道的“兒童殺戮”實在與希律王治下的“嬰兒殺戮”沒有什么差別。這是我所遇見的最不愉快的情景之一。
總之我很反對學校把政治上的偏見注入于小學兒童,我更反對兒童文學的書報也來提倡這些事。以前見北京的《兒童報》有過什么國恥號,我就覺得有點疑惑,現在《小朋友》又大吹大擂的出國貨號,我讀了那篇宣言,真不解這些既非兒童的復非文學的東西在什么地方有給小朋友看的價值。在我不知道編輯的甘苦的人看來,可以講給兒童聽的故事真是無窮無盡,就是一千一夜也說不完,不過須用理知與想象串合起來,不是只憑空的說幾句感情話便可成文罷了。鹿豹的頸子為什么這樣長,可以講一篇事物起原的童話,也可以講一篇進化論的自然故事;火從那里來,可以講神話上的燧人,也可以講人類學上的火食起源。說到文化史里的材料,幾乎與自然史同樣的豐富,只等人去采用。我相信精魂信仰(Animism)與王帝起源等事盡可做成上好的故事,使兒童得到趣味與實益,比講那些政治外交經濟上的無用的話不知道要好幾十倍。這并不是武斷的話,只要問小孩自己便好:我曾問小孩這些書好不好看,他說:“我不很要看——因為題目看不懂,沒趣味。譬如題目是‘熊和老鼠’或‘公雞偷雞蛋’,我就歡喜看。現在這些多不知說的是什么!”編者或者要歸咎于父師之沒有愛國的教練,也未嘗不可,但我相信普通的小孩當然對于國貨仇貨沒有什么趣味,卻是喜歡管“公雞偷雞卵”等閑事的。要提倡那些大道理,我們本來也不好怎么反對,但須登在“國民世界”或“小愛國者”上面,不能說這是兒童的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