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在過去的大眾媒體中,常常能看到諸如“瞎子”“傻子”等對殘障者帶有消極色彩的術語,一些關于殘障者的固有偏見在社會公眾心中根深蒂固。來自外部環境的障礙和社會大眾的偏見相互作用,使殘疾蒙受“殘廢”“無用”的污名,也使殘障個體將污名內化,形成低自我認同感并帶來諸多負面影響。兒童文學作品中殘疾污名的影響更是不容小覷,對殘障個體自身、殘障者連帶群體乃至社會大眾都會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本文以《野葡萄》為例,分析兒童文學作品中殘疾污名的現象、歷史演變、影響及化解殘疾污名的途徑。
“污名”(stigma)一詞最早源于古希臘,是一種刻在或烙在某些人身上的身體標記,表示帶有這種標記的人是不受歡迎的,需要回避和遠離。美國社會學家Goffman將“污名”描述為“社會對受污者貶低性、侮辱性的標簽”,這種標簽降低了其在社會中的地位,使他們不被社會充分接納,還會招致種種不公正待遇。Link和Phelan從群際關系角度更系統地總結了污名的作用過程與影響,認為污名是綜合了貼標簽、刻板印象、地位喪失和歧視等多種機制的過程。殘障群體作為被污名的群體之一,是殘疾污名最為直接的承受者。殘疾污名加劇了社會對殘障群體的排斥與隔離,還會影響殘障個體對殘疾污名的應對方式、自尊及自我效能感、身體健康等,同時會產生連帶污名,涉及殘障者的家庭成員、特殊教育教師、護理人員、社會工作者等。
兒童文學對兒童倫理道德觀念的形成、認知能力的發展、欣賞力與創造力的培養以及健康人格的塑造等都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也可能會淪為語言和符號暴力的工具,不僅會固化早已留給受眾刻板印象的事物,還會將附加的負面形象傳播給受眾,最終實現對某個群體刻板偏見的合理化認知。因此,兒童文學作品中的污名現象亟待關注和重視。
本文以《野葡萄》為例,從現象學角度分析兒童文學作品中殘疾污名的現象、歷史演變、影響及化解殘疾污名的途徑。
一、《野葡萄》及其中的殘疾污名現象
《野葡萄》是中國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冰心獎評委葛翠琳的經典作品,該書自1956年首次出版,時至今日已有上百個版本,還出版了英、法、德、俄、日等多種外文譯本。其故事取材于中國北方的民間故事,是作者利用民間故事素材進行的再創作。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父母雙亡、聰明美麗的牧鵝小姑娘,名叫白鵝女,跟著嬸嬸一起生活。嬸嬸自己的女兒是盲人,嬸嬸出于嫉妒心理出手殘害了白鵝女那雙像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睛。但白鵝女有著堅強和勇敢的心靈,沒有在突如其來的厄運面前低頭。在一只好心的白鵝的幫助下,她孤身走進深山,歷盡千辛萬苦,找到了傳說中能讓盲人重獲光明的野葡萄。野葡萄治好了白鵝女的眼睛,使她重見光明。白鵝女還把神奇的野葡萄送給了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野葡萄》之所以廣為流傳,是因為它讓我們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中國故事”,也感受到了善良、溫暖和渴望光明、追求光明的“中國情懷”,作品里傳達出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中美好的道德倫理和高尚的價值觀。隨著不同時代的畫家,尤其是童書插畫家,以風格各異的繪畫不斷翻新和演繹這篇童話著作,它被越來越多的中小學生所熟知。近年來,隨著繪本在中國的興起,也有很多國內外創作者將《野葡萄》改編為繪本。例如國內著名老一輩插畫家吳儆蘆插圖的《野葡萄》(連環畫出版社,2012年)畫風唯美干凈,又帶著幾分空靈,讓孩子們看了心生感動和歡喜;很多畫面美好得讓人屏住呼吸,純真得讓人想落淚,和葛翠琳老師的文字相得益彰。還有生活在北京的美國畫家凱爾·郭爾繪的《野葡萄》(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有著獨特的水彩畫風格。
《野葡萄》有著極高的藝術成就,在兒童文學界有著廣泛的影響。然而作為特殊教育研究者,我們主要想分析的不是這個故事本身,而是在某些版本的故事中反復出現的一個明顯帶有歧視性的詞語“瞎眼”。在原著及后來出版的絕大多數版本中,都將盲人稱為“瞎眼的人”。以2009年某版本為例,全文共出現“瞎”字14次,“瞎眼的”或“瞎的”7次,“瞎老頭兒”3次,“瞎閨女”1次,文中還多次出現“瞎了眼睛”“瞎著眼”“眼睛瞎了”等詞匯。再比如一些版本的書中出現的文字:用語為“瞎眼的人”“瞎了眼睛” 、用語為“瞎眼的小妹妹”“瞎眼的人” 、用語為“瞎子”。
在20世紀50年代的書中出現這些詞或許并無不妥,但是時至今日,如此優秀的一部兒童文學作品仍然沿用一些帶有明顯歧視意味的詞,而且沒有任何的解釋說明,實屬不合時宜,這與新時代我國大力倡導的“全社會都要關心和支持殘疾人事業,形成理解、尊重、關心、幫助殘疾人的良好社會風尚”是背道而馳的。我們不得不反思,這些對殘疾人的“污名”在是非辨別能力不足的幼兒心中播種下錯誤的概念和觀念,將會對整個社會看待殘疾人的方式產生怎樣的影響。
二、殘疾污名的歷史演變
(一)殘疾污名在歷史中的體現
從本質上講,殘疾污名是一種歷史建構。在我國長期的封建社會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歷史中,由于人類缺乏理性的抽象思維和推理能力,無法解釋殘疾形成的真正原因,因此人們往往從宿命論出發,認為殘疾是上天對個人、家庭甚至是一個家族的懲罰,是“前世作孽”的“因果報應”。殘疾人往往被視為“廢人”,是家庭和社會的累贅。因此人們習慣站在健全人的立場看待殘疾和殘疾人,將這一群體稱為“殘廢人”。相對于健全人而言,眼睛看不見的人是“瞎子”,耳朵聽不見的人是“聾子”,肢體有障礙的人是“瘸子”,智力障礙者是“傻子”。
隨著人文主義思想的流行,以人為本、反對神的權威、追求自由平等、強調尊重人的社會價值和能力等主張使人們用新的人道主義目光審視殘疾人。文藝復興后,隨著人文主義的滲透和科學技術的蓬勃發展,“醫學模式”逐漸成為理解殘疾本質的主要方式。然而“醫學模式”的殘疾觀將殘疾人看作“一個被動的、病態的、低能的、難以獨立的、需要醫療和救濟的群體”,并且認為殘疾問題是個人問題,因而殘疾人需要通過自身的努力去適應社會環境與要求,而社會環境與設施也不會改變去適應殘疾人。這一模式更多關注殘疾的病理學根源,使“因殘而廢”的觀念深入人心。
(二)近現代對殘疾本質的新認識
在繼醫學模式的殘疾觀受到普遍批判之后,“社會模式”的殘疾觀應運而生。社會模式的殘疾觀認為,殘疾并不只是一種醫學事實,還是一種社會現象;殘疾并非是由于個體身體的原因造成的,而是由于個體所處環境不能滿足個體的特殊需求、社會未能提供其充分的機會和服務造成的。一個坐輪椅的人,與其他人一起都坐在桌子旁邊,坐輪椅的人與其他人并沒有區別,也就沒有殘疾人;如果坐輪椅的人不能爬樓梯,那么樓梯表現了一種社會情境,樓梯創造了殘疾,而不是坐輪椅的人;如果增設或改建電梯和無障礙坡道,那么這種無障礙設計又是另一種社會情境,在這種情境下也沒有殘疾人。可見,殘疾的原因并非個人的事,而是由社會環境中的缺陷造成的種種障礙。
在這種觀點的影響下,對殘疾本質的理解發生了根本變化,殘疾人的公民權利和人格尊嚴也逐漸開始得到承認和尊重。人們逐漸意識到這些稱呼背后存在的問題,開始以“殘疾”“殘障”“障礙人士”等來代替“殘廢”“瞎子”等帶有明顯歧視意味的用語。
對殘疾人稱呼的變化反映了人們對“殘疾”的觀念發生了變化,反映了社會的進步和精神文明的發展。例如,1975年,美國通過的《所有殘疾兒童教育法》(Education For All Handicapped Children Act)和《1986年殘疾人教育法修正案》(Education For the Handicapped Act Amendments 1986)中都使用了handicapped一詞,并且作為前置定語放在children一詞前面,或用這個詞指代這個人群。但在1990年之后的有關殘疾人教育的法律中改為“individuals with disabilities”“children with disabilities”;避免將健全兒童稱為“正常兒童”,而是使用children without disabilities。從handicapped到with disabilities的改變,并非簡單的稱呼的變化,而是反映了西方國家社會殘疾觀的改變,更反映了對殘疾人的尊重:第一,handicapped一詞是具有歧視性的語言。試想什么樣的人才會手里拿著帽子(站在街邊)呢?這個詞將殘疾人與乞討者聯系在一起。第二,“individuals with disabilities”將“with disabilities”作為后置定語,這也就是當今國際社會主張的“people first language”,即首先看到的是個體的人,強調殘疾人首先是和所有人一樣擁有生命權、發展權、受教育權的平等的人,其次才是身體功能障礙等個體的附屬特征。中文則主張使用“視覺障礙者”“聽覺障礙者”“智力障礙者”“肢體障礙者”等稱謂。
三、兒童文學作品中殘疾污名的影響
盡管社會在進步,人們的觀念也在進步,但是,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往往不同步。歷史中形成的落后的殘疾人觀并沒有隨著法律規定的進步、研究者新理論的提出而完全退出歷史舞臺,殘疾污名依然積淀在人們的意識里。Corrigan從社會認知的視角來看待和闡釋污名現象,認為污名分為公眾污名和自我污名。殘疾的公眾污名是指社會大眾對殘疾群體產生了刻板印象并做出相應的歧視行為,其在認知和行為方面的表現包括刻板印象、偏見和歧視三個部分。刻板印象是指基于社會文化背景對殘障群體產生的消極觀念,如將殘疾人類別化,為他們貼上危險、無能、性格軟弱的標簽等;偏見是指對刻板印象的贊同以及所表現出的對殘障群體的消極情緒和評價,如對殘障群體的厭惡、恐懼、排斥等;歧視是指由偏見引起的負性行為反應,其結果是不公平和不公正的對待,如拒絕殘疾人入學、就業等。公眾污名的三種表現造成的消極影響不言而喻,而其更深刻的影響則體現在通過對殘障個體的影響而使個體將此污名自我內化,最終形成自我污名,令個體產生自卑、羞愧、恥辱等主觀感應和自我認同。如Dagnan等人通過研究39名智力障礙者的污名知覺、核心負面評價和社會比較,發現殘疾污名會導致消極的自我評價和過度的心理壓力,并影響他們在社會交往中的情緒反應。
像《野葡萄》這樣的經典繪本、傳播真善美的繪本,即便是最近幾年再版的作品,仍在使用和傳播著錯誤的、帶有歧視性的用語,這不僅對視覺障礙者和他們的家人是一種不可逆的心理傷害,也是社會文明的倒退,更是對優秀經典童話作品的褻瀆。廣大中小學生讀者由于認知理解能力有限,更有可能會對他們造成極大的誤導。因此,經典作品并非一味傳承,也需要與時俱進!“瞎眼的”與“雙目失明的”、“瞎眼的人”與“眼睛看不見的人”、“瞎子”與“盲人/視障人”、“眼睛瞎了”與“視覺障礙”,這些詞組雖然指代的是同一人群,但背后所體現出的對視覺障礙者的態度卻完全不同。
四、兒童文學作品中殘疾污名的化解
(一) 遵循國際慣例和我國法律規定
對殘疾人的稱呼,國際社會和我國相關的法律政策做出了規定,例如2006年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第五條規定:締約國應當禁止一切基于殘疾的歧視,保證殘疾人獲得平等和有效的法律保護,使其不受基于任何原因的歧視。我國2008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保障法》(以下簡稱《殘疾人保障法》)第一章第三條明確規定:禁止通過大眾傳播媒介或者其他方式貶低損害殘疾人人格。2015年,新華社公布了第一批新聞報道禁用詞,原文如下:對有身體傷疾的人士不使用“殘廢人”“獨眼龍”“瞎子”“聾子”“傻子”“呆子”“弱智”等蔑稱,而應使用“殘疾人”“盲人”“聾人”“智力障礙者”等詞語。
(二)兒童文學出版社應具有社會責任感
規范兒童文學作品中對殘疾人的稱呼,這是出版社的社會責任,因為出版社肩負著向兒童傳播正確的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的重要使命。尊重殘疾人的觀念也要從小滲透,從影響每一個孩子做起,從每一部經典的兒童文學作品做起,才能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不要在傳播“真善美”的同時,因為“不小心”“沒留意”而傳播了對殘疾人的歧視。
(三)改進策略
出版社在出版或再版兒童文學作品時,遇到類似情況,首先要知道到底哪些詞匯才是正確的。樸永馨教授主編的《特殊教育辭典》(第三版)中,將“由于各種原因導致雙眼不同程度的視力損失或視野縮小,難能從事普通人所能從事的工作、學習或其他活動”稱為“視力殘疾”或“視覺障礙”,將“由各種原因導致雙耳聽力喪失或聽覺障礙,聽不到或聽不真周圍環境的聲音,從而難以同一般人進行正常的語言交往活動”稱為“聽力殘疾”或“聽覺障礙”,將“由各種原因導致難以與他人進行正常語言交往活動的言語或語言障礙”稱為“語言殘疾”或“語言障礙”,將“智力顯著低于一般人水平,并顯示出適應行為的障礙”稱為“智力殘疾”或“智力障礙”,將“因肢體器官損傷或功能缺陷而導致的肢體活動困難”稱為“肢體殘疾”或“肢體障礙”。將“在獲得和運用聽、說、讀、寫、推理、數學運算和社會技能等方面表現出明顯困難的一組異質障礙”稱為“學習障礙”,將“社會交往、溝通模式及行為方面質的異常”稱為“廣泛性發育障礙”(包括五種類型:孤獨癥、阿斯伯格綜合征、雷特綜合征、兒童瓦解性精神障礙、非特異性廣泛性精神障礙)。在我國2008年修訂的《殘疾人保障法》中,將不同種類的殘疾人稱為視力殘疾、聽力殘疾、言語殘疾、肢體殘疾、智力殘疾、精神殘疾、多重殘疾和其他殘疾的人。在臺灣省《特殊教育法》(2014)中將“殘疾”稱為“身心障礙”,身心障礙包括智能障礙、視覺障礙、聽覺障礙、語言障礙、肢體障礙、腦性麻痹、身體病弱、情緒行為障礙、學習障礙、多重障礙、自閉癥、發展遲緩、其他障礙13類。
基于現有的情況,建議出版社采取以下三種方式進行改進。
第一種方式,也是最簡單的方式,不改變原文,在文中第一次出現“瞎眼”等詞時,專門做一個腳注,告訴家長和孩子現在正確的說法有哪些。很多繪本中就使用過腳注的方式進行解釋和說明。
第二種方式,在文中使用客觀、中性的稱呼代替原來歧視性的語言。例如2018年北京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繪本《野葡萄》的編輯以其專業敏感性意識到原文中的用詞不當,以嚴謹的態度與多方進行了商討和咨詢,最終決定采用“盲人”“雙目失明”等客觀、中性的詞來代替原文中的“瞎眼的人”“瞎眼”等詞。原文1處:她想起媽媽講過:“深山里有一種野葡萄,盲人吃了這種葡萄,就能看見光明。”她決定到深山去尋找野葡萄。一只白鵝緊跟著她,不肯離開。白鵝女問:“你想送我到深山去嗎?”白鵝叫了兩聲跳進河里,白鵝女坐到它的身上,白鵝勇敢地向前游去。原文2處:白鵝女走過田野,把野葡萄捧給雙目失明的老農夫吃。老農夫的兩只眼睛明亮了,他望見了天邊的彩虹,高高興興地去耕種了。
第三種方式,改編文字時征求原故事作者葛翠琳的意見,如何修改比較合適。重慶出版社出版的《野葡萄》的文字就是由葛翠琳親自參與修改的。
經典兒童文學作品影響重大而深遠,樹立尊重殘疾人的意識,應從改變一個稱呼開始,從每個細節開始,逐漸消除殘疾污名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