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駒形克己

導讀：本文主要通過《骨碌骨碌咻》和《咕嘟咕嘟咕咚咕咚》兩本書，論述駒形克己的作品和他的設計理念。文章援引作者自己的研究成果“非平面化繪本”（Un-flattened picturebooks）、戴維·懷特布雷德（David Whitebread） 的游戲教育理論著作《發展心理學與早期教育》、駒形克己作品中的“象征游戲”體驗、圖畫書作家布萊恩·威爾史密斯（Brian Wildsmith）對圖畫書幫助孩子們形成視覺欣賞能力的觀點，全方位闡述駒形克己的作品就是這樣一種有明確的設計目的、重視畫面美感又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孩子一生的優秀繪本作品，他背后的日本文化也為他的作品帶來亞洲人獨特的平和謙卑，由此倡導孩子閱讀駒形克己的書，感受這種打通五感的閱讀體驗。

這周，駒形克己的兩本書——《骨碌骨碌咻》和《咕嘟咕嘟咕咚咕咚》在中國內地正式出版。我作為他作品的忠實粉絲和研究學者，非常激動。于是想寫篇文章，跟大家聊一聊駒形克己的書和他的設計理念。

感謝這套新書的編輯小白，她為我提供了很多資料，并且在整個過程中反復地跟我討論和確認內容，我們最終才能將駒形克己一切的美好展現給大家。

第一次見到駒形克己的書是在法國斯特拉斯堡的一家童書店里，與琳瑯滿目的各色童書相比，我卻被他的那本A Place Where Stars Rest 所吸引—— 一本正面沒有書名，只有一顆鏤空的星星，暖灰色封面的書。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輕輕地打開，層層疊疊的白色映入眼簾，讓我的心立刻平靜下來。

我輕輕地翻閱，感觸著紙張的細膩，體驗著書中通過翻頁設計為讀者帶來的層層驚喜，享受著閱讀一本書純粹的體驗并感嘆著這本書的窮工極態。但同時，心中也有著滿滿的疑慮，這種書真的是給孩子看的嗎？

直到見到駒形克己本人，我才真的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在對他的采訪中，他說道，很多人都不理解他為什么要做這么“脆弱”的書，但他希望可以用這樣的書來潛移默化地培養孩子溫柔細膩的心，并以此替代說教的方式。

這些書也是他當時為了與幼年的女兒交流而設計的。他說他的女兒才是這些書的“功臣”，給了他很多啟發。而這些小小的交流架起了他們互動的橋梁，也承載和記錄了他們共同經歷的快樂時光。

當我聽到這些細膩的話語從一位大師口中說出，我真的非常感動。他的每一本書都是基于對孩子深入的了解而設計，目的就是與孩子真的進行情感溝通。

我之后得知，那本A Place Where Stars Rest其實是他為盲童創作的。所以，在對他的采訪中我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您給盲童做設計會有什么不同的思考嗎？”

他說：“沒有，他們沒有不同，他們只是看不到。但他們對書的體驗都是一樣的，而我的概念就是要跟他們分享，分享跟我們一樣的體驗。就像日本茶道的起源，是商人和武士為了給彼此了解的機會而設。”

聽到這里，我才真正理解書籍設計師吳勇老師所提出的書籍情感設計，原來就是駒形克己的書。

像駒形克己設計的這種有意利用書籍本身的物質特性，來呈現或輔助呈現故事內容的繪本，是我博士研究的主要對象。在我的研究中，我將其定義為“非平面化繪本”（Un-flattened picturebooks），簡稱“非平繪本”。

這一類繪本的表達方式與傳統平面化繪本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傳統平面化繪本更注重視覺傳達及圖文關系的協作為讀者帶來的故事體驗，而非平繪本更注重利用書籍介質本身的特性和結構，來進行故事信息的傳達和體驗。也就是說書籍固有的物質形態，在故事中扮演不可或缺的敘事角色，甚至閱讀的體驗也因此是多感官的。

很多讀者經常會將非平繪本與市場中幫助嬰幼兒進行的感知訓練的玩具類繪本，或一些主要為了制造更豐富的視覺沖擊而設計的立體書相混淆。其實非平繪本與它們根本上的區別是，非平繪本主要側重于利用書籍結構對故事（信息）的表達，為讀者帶來“半沉浸式”的閱讀體驗;可謂書即是物，物即是書。也因為這樣的特性，這類書對孩子的成長發育也有特別的輔助作用。

英國劍橋大學兒童教育研究中心的教授戴維·懷特布雷德（David Whitebread） 在其游戲教育理論著作《發展心理學與早期教育》中，總結出五種對孩子的成長及發展至關重要的游戲方式：身體游戲、象征游戲、物體游戲、假裝/社會戲劇游戲以及規則游戲。

其中，身體游戲特指各種大運動游戲及精細動作的練習;象征游戲是對語言、讀寫、圖畫、音樂等符號的學習;物體游戲又稱感知游戲，它可以促進兒童的創造力發展、感知系統發育以及運用工具解決問題的技能;假裝/社會戲劇游戲作為最普遍的一種游戲形式，對兒童的想象力和思維能力的提高有很大幫助;規則游戲，可以幫助孩子們理解規則，在規則中行動并解決問題，同時它還具有社會性，是一種社會活動。

懷特布雷德表示，同時進行的游戲方式越多樣，對孩子的綜合成長發育就越有幫助。其中，“物體游戲若與象征游戲或假裝/社會戲劇游戲關聯起來，可以促進創造性的發展”。

非平繪本即是典型的將兩種游戲形式結合起來的媒介。它既可以讓孩子們在手中把玩，為他們提供感知游戲體驗，又有圖畫書本身所具備的象征游戲特質——對畫面和語言的學習。越是優質的非平面化繪本，所帶給孩子們綜合游戲體驗的質量也就越高。

現今市場中，玩具化的繪本種類繁多，但多數存在達不到美學高度又過于玩具化的問題。而能夠具備一定藝術高度又聯結多重游戲教育方式的非平面化繪本，一定是出自有多年專業訓練且非常了解孩子的設計師之手。

目前，世界公認的兩位專門為孩子設計此類繪本的頂級設計大師，一位是意大利的設計師布魯諾·穆納里（Bruno Munari），另一位則是書籍設計師駒形克己。這兩位作者都是“仁心慈意出絕筆”的人，他們優秀作品背后的支持是對兒童無限的愛與尊重。

《咕嘟咕嘟咕咚咕咚》《骨碌骨碌咻》是設計師駒形克己分別為女兒和外孫女創作的兩本低幼類非平繪本。第一次翻開這兩本書時，很多大人都會感到“困惑”，這兩本書到底在講什么呢？

其實這兩本書是兩組非常好玩的游戲！大人眼中的困惑，卻能讓想象力豐富的孩子立刻上“手”。那么，這套非平面化繪本是如何將象征游戲和感知游戲結合起來的，家長應如何跟孩子共讀呢？

首先，我們來看書中的“象征游戲”體驗。這兩本書中的視覺符號都是由一直在變化的圓和點組成的，圓和點的組成形狀看似抽象，但其實對孩子來說是非常具象的視覺信息。他們從嬰兒時期就開始認知這個視覺符號了——媽媽的乳房。駒形克己在書里就是利用這個幼兒最熟悉的符號來承載視覺象征游戲，以此來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并與他們進行有效的視覺溝通。

在《骨碌骨碌咻》中，第一頁出現的小黑點與圓圈也構成了類似的符號，但它還代表著另一種象征符號——眼睛。就像駒形克己本人所介紹的，眼睛為玩具賦予了生命力，讓孩子更愿意與其親近。而書中的“眼睛”同樣為畫面賦予了生命力，并且由始至終地引導著讀者的視覺閱讀路徑，讓讀者跟著“眼睛”走。隨著翻頁動作的加入，感知游戲也融入其中，與象征游戲共同作用。

《骨碌骨碌咻》中的圓點隨著翻頁開始發生變化，它們時而被拉長，時而被打散，時而縮小，時而放大，孩子會在翻頁中既感受著符號的變化，又感知著自己就是這些變化的操控者。他們在閱讀中與書籍親密互動，手腦同時作用來控制閱讀的節奏，觀察書中形狀與顏色的變化。這個平時不會被我們察覺的動作，在這套書中被極力強調，讓閱讀充滿了驚喜。

除了翻頁，書中還提供了另一層重要感知游戲——觸摸。書頁中“洞洞”的設計為小讀者帶來了切實的觸感體驗。這種體驗看似悄無聲息，卻是非平面化繪本閱讀體驗的重要部分。從嬰兒時期的啃咬、觸摸，到四五歲時的物體搭建，孩子們的感知系統一直處于學習狀態。很多家長以為為孩子提供玩具就可以訓練他們的感知，但殊不知優質的非平面化繪本卻可以更加全面地觸發孩子大腦的活躍度，提升想象力及手眼協調能力。駒形克己非常用心地觀察到這一點，在書中為孩子的成長需求提供了合適的觸感設計。

值得注意的是，兩本書中的“洞洞”也起著跟小黑點一樣的引導作用，只是“洞洞”是用觸覺引導小讀者，邀請他們用手指在書頁上點擊和滑動。

細心的讀者可以觀察到，書中洞洞都處于畫面的首尾處，這是在引導讀者沿著“路線”移動。在共讀這兩本書時，家長可以引導寶寶用手去觸摸這些洞洞。

比如，沿著《骨碌骨碌咻》中的小黑點去“勾勒”畫面中的元素，或跟著《咕嘟咕嘟咕咚咕咚》中的圓形做出放大縮小的手勢，假裝自己在控制圖像的變化，以此增強書籍感知游戲的體驗。

在這兩本書中，其實還有著另外一層象征游戲——語言游戲。書中的視覺元素在有節奏地變化，而語言的加入則讓無聲的畫面被更具體地展現出來。書中富有節奏的擬聲詞，在父母的閱讀中會給孩子們帶來無比的歡樂。如果您是與較大一點的孩子共讀，還可以鼓勵孩子根據畫面編故事，這也會讓象征游戲的層次更加豐富。

圖畫書作家布萊恩·威爾史密斯（Brian Wildsmith）曾經說過：“圖畫書是將繪畫和插圖聯結起來的紐帶，而每一頁的設計都富有挑戰性。我認為，精美合宜的圖畫書在幫助孩子形成視覺欣賞能力上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些潛移默化的影響會在孩子未來的人生中顯現出來。”

駒形克己的作品就是這樣一種有明確的設計目的、重視畫面美感又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孩子一生的優秀繪本作品，而他背后的日本文化也為他的作品帶來亞洲人獨特的平和謙卑。我希望更多的孩子能有機會讀到駒形克己的書，有機會感受這種打通五感的閱讀體驗。

董陽

繪本創作人、講師、32頁繪本工作室主理人、劍橋藝術學院博士候選人，主攻非平面兒童繪本敘事設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