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相比于道家的“清靜無為”和佛家的“無常寂滅”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強調“入世”精神,并在“入世”精神的指引下,基于對家國天下“舍我其誰”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形成了強烈的“憂患意識”。所謂“憂患意識”,是指人類面對人生的悲歡離合、自然的變化無常和社會的前途命運形成的一種精神體驗。它不僅包括對歷史的認真反思,也包括對現實的深刻思考,基本反映為對個人命運、國家前途和民眾生活的終極關懷。經過數千年的歷史沉淀,憂患意識不僅被演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普遍心理,也成為華夏民族特別是知識分子階層的寶貴精神財富。
先秦時期,關于國家社會、家庭個人的興衰存亡的辯證思考已經非常普遍。武王伐紂成功之后,隨著商周政權的交替,既定的歷史事實導致殷商所謂“萬世一系”神話的破產,舊有的天命體系已經無法解釋“天命靡?!钡默F象。武王滅商后居安思危,曾經憂嘆“我未定天保,何暇寐!”(《史記·周本紀》)出于維護新政權的憂患意識,周人提出了“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的天命理念,認為只有品德昭明之人才能獲得上天庇佑,殷商正是因為失德而失去天命,從而導致政權轉移。由此,中國邁出了世俗化時代的第一步,對后世具有深遠的歷史影響。
周王室衰落后,中國進入“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春秋時代。面對“天下無道”“禮壞樂崩”的社會局面,孔子形成了比較系統深刻的“憂患意識”。為了推行自己的思想主張,他周游列國,游說國君,歷經艱難險阻,甚至“惶惶如喪家之犬”,但仍然矢志不移。在《論語》中,有多處提到“憂”,其中“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可以說是對儒家“憂患意識”的最好注解。“道”指什么?孔子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論語·學而》),“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 由此可以看出,孔子的“道”不是指個人的貧富貴賤,而是指個人的道德修養,更是指孔子推崇的實行“仁禮”的理想社會。他強調人必須有社會責任感,自覺把國家和社會的利益放在最高位置,在濟世安民和匡扶天下的社會實踐中實現個人的價值。孔子還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認為“道”的實現比個人的生存、榮辱更為重要,提倡為了“仁禮”理想而獻身的犧牲精神,主張把個人的痛苦憂愁和前程命運拋之腦后,從而奠定了儒家憂患意識的思想地位。
孔子之后,孟子進一步繼承和發展了儒家的憂患意識。戰國時期,封建土地所有制逐漸形成,貧富差距懸殊,基于“以天下為己任”的憂患意識,孟子從先秦的歷史現實中總結出了一條社會規律,那就是他關于憂患意識的名言:“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并以此批判那些“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孟子·告子下》)的國君諸侯,把憂患意識提升到可以決定社稷成敗、國家衰亡的新高度。孟子還有一個關于憂患意識的重要論述:“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下》)“樂以天下,憂以天下”不僅為中國歷代君王提供了執政理念,更是儒家民本思想和后世憂國憂民思想的重要源泉。雖然孟子致力于游說諸侯,聚徒授業,終其一生也沒有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但是他充滿奮斗精神和犧牲精神的憂患意識,逐漸演變成以“舍生取義”為自我理想的不懈追求,深化了孔子“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的精神內涵。孟子還說:“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孟子·離婁下》)他通過自己與舜的對照比較,從政治社會的角度闡述儒家的憂患意識,進一步激勵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進取精神,也成為推動中華民族百折不撓、自強不息、發憤進取的精神動力。
在西漢初期,統治者吸取秦朝二世而亡的歷史教訓,推崇黃老思想,采取了修養生息、輕徭薄賦的基本國策,經過長時間的發展,社會經濟逐漸恢復,統治集團也開始耽于享樂,但是賈誼卻敏銳地認識到社會經濟快速發展背后所隱藏的諸多社會問題。出于儒家居安思危、未雨綢繆的憂患意識,他在《治安策》中寫到,“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边M而詳細論述西漢初期所面臨的匈奴犯境、地方諸侯王勢力坐大、社會貧富差距懸殊等問題,提出了頗具針對性的補救方案和解決措施。賈誼認為,解決當前危機的關鍵在于“禮法合治”,主張“夫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為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痹诙Y法關系上,賈誼堅持“以禮為主”“以法為輔”的原則,認為“人主之所積,在其取舍,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辟Z誼的憂患意識不僅繼承了孟子的批判風格,又為其注入了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他雖然注重道德教化的作用,但是以國計民生為根本出發點,通過針砭時弊,議論國政,積極參與政治建設,以求實現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的理想社會。
唐朝時期,由于物質和文化的相對繁榮,為儒家救世濟民的理想提供了條件,相比于孔孟棲棲遑遑、周游列國以圖實現天下大同的雄心壯志,唐代儒士的憂患意識更多地表現為對國家人民的關切。他們一方面通過各種手段勸勉君王,針砭時弊,一方面則關心和同情民眾的現實遭遇。因此,憂患意識在唐代進一步被轉變為博愛情懷,無論是李紳的“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居易的“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亦或是聶夷中的“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凡此種種,都反映了唐代儒士對社稷民生難以為繼的強烈憂患意識。他們把個人價值理想的實現融入接濟蒼生的現實追求中,這種福計天下,悲憫萬民的憂患意識,折射出唐代儒家最具歷史吸引力的高貴品格。
儒家的憂患意識在宋代繼續發展。面對周邊少數民族崛起對宋朝的嚴重威脅,宋代儒家更需要承擔起強國富民的歷史使命,這種兼具胸懷天下和關懷民生雙重內涵的憂患意識,更加強烈地轉化為中華民族的心理共識。宋代大儒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對此作出了最好的詮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狈吨傺偷膽n患意識是對孟子“樂以天下,憂以天下”(《孟子·梁惠王下》)的繼承和發揚,同時為儒家憂患意識融入了一種歷史樂觀主義精神。這種超越時代的豪邁與豁達,不僅體現了宋代士人正直無私的高貴品質,也證明了儒家的憂患意識在政治和社會實踐上達到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度。在這種憂患意識的激勵下,兩宋儒家通過積極參與理論建設和實際問題的解決,為個人價值的實現賦予了更多的社會意義。他們不懈追求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宏偉目標,也成為華夏民族歷經磨難仍然生生不息的精神支柱。
時至近代,在鴉片戰爭的隆隆炮響中,中華民族滑入了歷史的深淵之中,古老的中華文明也面臨著被時代和世界淘汰的風險。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近代儒家并沒有悲觀絕望、一蹶不振,反而在古代憂患意識的基礎上繼往開來,立足于時代發展潮流和人類文明的前進方向,突破了以往“華貴夷賤”的民族觀和“厚古薄今”的歷史觀,賦予了憂患意識新的內涵和意義。面對鴉片的泛濫成災,林則徐發出了“是使數十年后,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的預警,在廣州整肅風紀,嚴禁鴉片,創造了“虎門銷煙”的豐功偉績。甲午戰爭的失敗和列強瓜分中國的圖謀,讓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人士提出了“若不及時變法,數年之后,不能立國”的政治主張,發動和領導了維新變法運動。譚嗣同、陳天華、秋瑾、李大釗等救亡先驅,都飽含著對中華民族的滿腔憂患而英勇就義。憂患意識和救亡意識的緊密結合和高度統一,展現出極強的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意識,是近代儒家憂患意識最鮮明的時代特征。
面對現實世界的種種憂患不安和痛苦煩惱,儒家不主張虛無與消極,也不主張解脫與寂滅,更不同意沉湎于美酒佳肴、聲色犬馬之中醉生夢死,通過麻痹神經,逃避現實煩惱獲得暫時的精神慰藉??v觀儒家憂患意識的發展歷史,我們看到它表現為一種激昂、悲憤、不屈、自立的情緒,以超越自我的進取精神為主要手段,以深刻的理性反思為歷史底蘊,以消除社會弊端、改善民生為根本目的。經過歷史長河的反復洗禮,這種憂患意識顯示出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強大精神力量。無論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民族精神,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不屈信仰,都與儒家憂患意識有著密不可分的內在聯系。在今天,繼承、發揚儒家的憂患意識就顯得更加重要。我們完全可以根據時代的變化和需要,在新的歷史實踐中賦予其更加深刻的精神內涵,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貢獻智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