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大學法學院 吳燕
環境侵權是指因人為的活動,導致環境污染、生態破壞,從而致使他人的人身、財產以及環境權益遭受損害的一種侵權行為。但它與傳統的侵權行為相比具有其特殊性,首先,是主體的不對等性。環境侵權一般隨著正常生產經營活動產生,侵權人通常是在經濟和技術上具有一定能力的企業;而受害者范圍不定且較為廣泛;因此環境侵權中的受害者往往不具備發現并阻止侵權行為的能力。其次,是侵害過程具有間接性和復雜性。由于侵權行為以環境為中介而作用于客體,因果關系不會即刻顯現,且各種污染物質相互間或它們與其它要素間又可能發生復雜的系列反應,并在自然作用下遷移、擴散而導致損害過程復雜化。最后,是損害結果有潛伏期并伴隨持續性。由于污染物排放后的損害顯現尚需時間,加之其損害后果會伴隨污染物的不斷排放而延續,即使停止排放,其損害也將持續一段時間[1]。這些特征疊加導致其因果關系認定成為難點,尤其是環境侵權的損害結果與污染行為間存在很長的因果鏈條,其基礎事實依據時間先后順序,可大致分解為“生成污染物—排放污染物—傳播—受害人暴露—合法權益受損”,在此鏈條中,每個環節都必不可少。
由于環境侵權因果關系認定難度大,加之不考慮侵權人的主觀過錯[2],因果關系也就成為了判斷環境侵權責任是否成立的重難點,而證明責任和證明標準則成為了判斷因果關系是否存在的關鍵。
1.證明責任
考慮到環境侵權具有復合性、潛伏性和間接性等特征,侵權人作為污染行為實行者,在經濟與技術方面具有優勢地位,更容易掌握關鍵信息,因此2010年施行的《侵權責任法》明確規定,由被告對因果關系不成立進行證明,直至2015年《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下文簡稱“《環境侵權司法解釋》”)頒行,才明確規定,原告應對侵權行為與損害間存在關聯性進行證明。由此帶來的問題是究竟應由誰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學界的說法不一,司法實踐中的做法也各不相同。
2.證明標準
由于環境侵權的因果關系鏈條十分復雜,當事人難以對因果關系進行完全的證明,因此需對證明標準進行價值衡量,確定一個雙方都能認可的尺度。只有當事人所提供的證據能夠達到該標準,才可認定其主張,并以此為確定因果關系的裁判依據。反之則應認定其為真偽不明而否定因果關系。可見,證明標準的確立是責任最終承擔的關鍵點。相較于要求侵權人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當前《環境侵權司法解釋》僅要求被侵權人承擔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關聯性證明,責任明確了,但對證明標準的規定尚不明確。
環境侵權的因果關系,最初適用的是一般侵權責任的認定規則,即“誰主張,誰舉證”;但考慮到環境侵權特殊性,1992年發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74條規定原告提出侵權事實,由被告對其進行反證;而2001年《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4條則明確將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分配給被告,由侵害人舉證因果關系不存在;2010年施行的《侵權責任法》再次予以確認[3];但由于舉證責任倒置對侵權人而言過于苛刻,2015年的《環境侵權司法解釋》例外規定原告應當就侵權行為與侵權事實間的關聯性舉證,使得舉證責任倒置規則模糊了起來,似乎轉向了推定因果關系。最新《民法典》與2021年修正的《環境侵權司法解釋》對此的規定也如出一轍。雖然當前立法本身規定不明確,但對環境侵權因果關系舉證責任經歷的“由誰主張誰舉證——舉證責任倒置——原告證明關聯性”的演變過程,實際上體現了對公平正義價值理念的追求,基本形成了相對平衡的責任分擔格局。
為從實踐角度對環境侵權因果關系證明問題進行細致考察,通過在裁判文書數據庫中以“環境侵權”“因果關系”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并對檢索到的2456份文書進一步分析篩選,發現當前爭議的焦點主要圍繞在證明責任分配、證明標準認定、鑒定意見使用三個方面,其中證明責任包括由原告承擔全部因果關系證明責任、原被告分別承擔部分證明責任和不進行責任分配的情形,但無論哪一方承擔證明責任,其證明標準都較為模糊。此外,雖然鑒定意見的使用有其局限性,但法院判決中涉及鑒定結論并以此為關聯性判定標準的占樣本案件的80%以上。可以看出,當前我國在處理環境侵權案件時,由于立法與司法解釋的不明確,導致司法實踐中出現了大量同案不同判的情況,甚至走向了誤區。
證明責任分為證據提出責任與證明說服責任。一般民事訴訟中由證據提出者承擔證明說服責任[4],即承擔舉證不能的敗訴風險。當前學界將認定環境侵權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主要分為以下兩種路徑,本文嘗試對此分析以探尋相對合理的解釋。
1.舉證責任倒置下的證明責任
環境侵權中的舉證責任倒置,是指由加害人承擔其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具備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通過將舉證責任分配給被告承擔,免除原告舉證責任的方式以保護受害者。它是分配原被告雙方舉證責任的一種制度,解決的是原告與被告各自的舉證責任,其關鍵點在于通過客觀證明責任分配,轉換證明責任主體,以免除一方的證明責任。但這只是在環境侵權這一特殊語境下價值衡量的結果,實際上并未解決因果關系證明難的問題,且存在矯枉過正而導致利益失衡的風險。
2.因果關系推定下的證明責任
推定是指法官在已知的事實基礎上,根據法律法規或者經驗來推定另一事實的存在,并允許當事人通過舉證來對其推翻的一種證據規則。我國學者對環境侵權因果關系推定的闡述可歸納為:原告應證明污染行為具有造成損害的可能性,若原告的證明符合關聯性標準,則推定因果關系為真;被告若想免于承擔民事責任,需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對原告的過度傾斜保護,也減少了濫訴的可能性。但此種因果關系的推定規則在我國立法上并未明確予以規定。
3.二者關系
總體而言,推定規則中原告所承擔的舉證責任范圍要大于在舉證責任倒置規則下原告所承擔的部分。我國當前在立法層面對環境侵權的舉證責任倒置規則進行了一定修正,原告對于并非完全不對因果關系進行證明,而是需提出“初步證據”以證明“關聯性”,這使得其在理論上更靠近于因果關系推定,即只有原告完成了對于“初步證據”或是“關聯性”的證明之后,才可以使被告承擔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
1.關聯性與因果關系
關聯性是證據法學中的概念,我國學者將關聯性理解為:證據與待證案件事實相關、有聯系或有影響。關聯性與因果關系顯然不同,因果關系表示的是某種行為與后果間彼此確定的聯系,帶有明確的指向性;而關聯性僅表示事物間存在一定聯系,但指向性并不那么明確。二者在侵權責任理論中更是迥然相異,因果關系與實體法相關,是構成侵權責任的要件之一,而關聯性在環境侵權訴訟中屬于程序法,是著一種較低的證明標準。
2.關聯性的確定方法
實踐中將“關聯性”標準與鑒定結果進行直接聯系,其優勢在于以科學性和客觀性視角揭示“真相”,但由于司法鑒定的前提是有專業、權威的鑒定部門,且現有技術可以客觀揭示因果關系。但目前符合標準的鑒定部門較少,加之科學技術的局限性,當前不宜直接將“鑒定結果”與關聯性等同,也不能悍然歸為原告舉證范圍。實際上,確定關聯性只需證明污染物有引起損害結果的可能性,可從環境侵權的因果關系鏈入手并把握以下要點:關聯性是指侵權人排放的污染物或次生污染物與損害結果有內在關系或聯系;原告提供能夠反映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間可能具有相關性的證明材料,但無需達到證明因果關系的標準;從時空兩個維度對其進行邏輯推演,需具備時間先后性和空間一致性。
結合我國立法與司法運作現狀,本文試歸納出適用因果關系推定的一般步驟:原告進行初步證明——法官審查并推定因果關系是否存在——被告進行反駁。
被告污染行為,原告損害事實,污染行為與損害事實二者之間符合關聯性標準。原告需提出一些表面證據,如被告排放的污染物通過媒介到達原告處、被告的污染行為使原告的人身健康或財產安全遭受侵害在科學上有可能性等,來證明其遭受的侵害與被告的侵權行為之間具有一定的關聯性。這種初步證明標準只需達到一般理性人認可的低度蓋然性程度[5]。
在原告初步證明關聯性后,法官應根據三段論對此進行判定,具體分為以下三步:其一,判斷某種事實行為一般情況是否會導致損害結果(此步驟為經驗判斷);其二,判斷該材料能否證明侵權人確有該事實行為,且該行為與原告的損害事實具有空間一致性與時間先后性;其三,得出結論,原告的損害結果有可能是由該事實行為引起。
由于因果關系推定是在事實真偽難以辨明時的一種或然性推定[6],可能存在推定結果與事實相反的情況,故應當賦予被告進行救濟的權利,被告可對經驗法則的判斷或對因果關系鏈條中的任何一環進行反駁。但此種反駁應達到蓋然性標準,否則依舊推定事實為真,由被告承擔舉證不能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