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通 田 月
(1.同濟大學,上海 200030;2.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60)
近年來,由于人類行為對自然界的過度干預,致使地球生態問題頻發,各國疲于應對生態危機帶來的一系列難題。2022年的極端高溫天氣更是波及多國,人類愈發意識到生態危機的嚴重性。早在21世紀初,氣象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就提出“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概念,警示人們地球生態危機的到來,此后關于這一概念以及相關生態問題的討論便逐漸受到地質學、政治學等諸多領域學者的關注。如今,面對日益惡化的生態環境,“人類世”再一次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何為“人類世”?人類在整個生態系統中的地位如何?“人類世”這一概念是否仍然適用于技術加成下的現代社會?如此時空背景下,本文首先對“人類世”概念加以反思,并在對人類世話語中的人類中心主義進行批判的基礎上指出,唯有沖破資本邏輯才能有效緩解人類世危機。其次,聚焦于加速主義作為資本超越的工具的有效性與局限性。再次,在“速度”無解的情境下本文將回歸于生態批判,從碳正義的角度來討論目前資本主義邏輯下的生態治理現狀及其弊端。最后,結合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態觀對人類世未來的形態加以思辨性討論。
“人類世”這一概念最初出現在地質學研究中。2000年美國氣象學家保羅·克魯岑在參加國際地圈-生物圈計劃(IGBP)相關的地球系統科學家會議上為反駁“全新世”脫口而出“人類世”一詞。同年,其與美國生態學家尤金·斯托默(Eugene Stoermer)合著一文以闡釋“人類世”這一術語。[1]緊隨其后,克魯岑于2002年發表了關于人類世的里程碑式的研究成果,并通過這一概念來映射人類活動所造成的生態危機。[2]他們同時指出,人類世開始于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3]基于這一背景,美國化學家威爾·斯蒂芬(Will Steffen)進一步發現,人類活動對于地球生態的影響自20世紀50年代起形成一場“大加速”(Great Acceleration)。[4]在這個大加速的時代,人類活動呈現出全球性的特點,并加劇了環境惡化的烈度,使得地球生態進程偏離正常發展軌道。[5]具體表現為,在人類活動的影響下,空氣污染、土地污染和水質污染加速惡化,全球更多極端天氣發生,生物多樣性慘遭破壞,由此引發的生態危機以及倫理問題日益嚴峻。
源自于對人類活動的批判而提出的“人類世”概念,人們在對其本體研究的同時,如今逐步進入超越地質學的研究階段。菲利普·吉布德(Philip Gibbard)認為,人類世更應該被定義為一個正在發生中的事件,其中包含了更為廣泛的人為環境和文化影響。[6]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指出,人類世的邊界意味著包括巨大且不可逆轉的破壞在內的多重影響,其對象包括的不僅是地球上存活的人類,還包含自然界中的無數其他生命。[7]斯蒂芬妮·韋克菲爾德等人(Stephanie Wakefield)則聚焦于非對稱人類世的彈性問題。[8]質言之,對人類世的研究與討論不僅具有現實價值,更包含一定的哲學意蘊。
同時,充斥著“人為”的人類世,也加速了風險社會的形成。烏爾里?!へ惪?Ulrich Beck)認為,工業發展的復雜性因素導致了風險社會的產生。[9]其對于風險社會的形成階段與克魯岑所判定的人類世開始階段相吻合。在工業社會這個系統中,人類不計后果地進行多樣態的活動,風險社會隨之形成。人類世中,風險具有內生性與延展性。[10]換言之,人類的決策與行為將是風險產生的源頭,且會作用于整個生態系統,進而產生毀滅性的危機。據此,將全人類視為作用主體,如今的人類世面臨著雙重風險,即當下風險與未來風險。
具體而言,人類世所面臨的當下風險最為嚴重的是瘟疫與核危機。從黑死病到SARS、埃博拉等傳染病的防治來看,瘟疫對人類社會的影響看似在逐漸減小。實則,本次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其暴發式沖擊對于“安逸”的人類社會無異于當頭棒喝。不但人類最根本的生命安全受到嚴重威脅,全球經濟更是一度陷入停滯狀態,導致難民數量不斷增加。更有甚者,西方自認為的資本主義優勢不再明顯,世界格局因此發生重大變化。此外,核危機的存在時刻威脅著人類社會。切爾諾貝利事件的核輻射影響依然存在,日本核泄漏受到國際社會的譴責,俄烏沖突中的扎波羅熱核電站安全問題引起全球關注,由此可見人類社會對于核武器忌憚如初。然而,核武器作為綜合國力的主要標志又注定被各國所推崇。這使得核問題在當今世界處于“悖反”境地。
人類世所面臨的未來風險即為氣候惡化與智能侵略。由“人類世”這一概念的起源便知,肆無忌憚的人為活動致使自然風險增加。例如,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的第四次評估報告對1980-1999年至2080-2099年期間全球平均氣溫上升的“最佳估計”范圍為1.8℃和4.0℃。然而,這一時期實際溫度的漲幅極有可能在1.1℃至6.4℃之間。[11]由此引發的海平面上升及惡劣天氣事件將對人類世的未來產生災難性影響。此外,智能技術的提升與發展也將誘發人類未來的生存危機。例如,技術傳播所引發的意識形態風險、技術超越所引發的“共生”風險以及技術殖民所引發的安全風險等,目前甚至出現了“元宇宙”可能取代“人類世”的論調。
面對充斥著危機與批判的人類世,身處其中的人類所追求的可持續發展以及全人類的解放何以成就?因此,對于人類世的反思以及人類未來出路的展望亟須提上日程。
在人類世中,人類可以憑借自身的影響力來介入大自然的演化進程??梢哉f,如此的邏輯論斷恰與“人類中心主義”的基本要義相同。人類中心主義是將人類與自然對立的二元論,其中人是主體,自然是客體,其在價值論層面上肯定了人類是萬物之主。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在其著作中多次表現出人類中心主義的色彩,并將人類置于萬物中心的位置。他認為,其他動物都必須通過人來實現其自身價值。[12]哲學家勒內·笛卡爾(René Descartes)更是強調擁有意識的人類之于自然界具有絕對的統治優勢。[13]17世紀,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也提出“人是目的”的哲學命題,其將理性作為人類區別于其他“物”的界限。因此人類唯有具備理性才能作為價值的評判者,“理智的法則不是理智從自然界得來的,而是理智給自然界規定的”。[14]
由上述追溯可知,人類中心主義具有一定的歷史性特點。在面對整個生態系統的內部關系時,人類通常將自身置于自然的對立面,致力于扮演征服者與統治者的角色。然而,人類這一角色的定位徹底忽略了大自然的強大能量。由于人類的肆意活動,大自然的沉睡能量逐漸被激活,最終將人類自身置于毀滅之境。同時在人類世中,人類中心主義還表現為極具資本色彩的精英主義“理性人”。因此,在一些學者看來,人類中心主義似乎是造成當前人類生態問題的始作俑者。[15]然而,人類中心主義到底有何不妥?人類世中的人類中心到底有何不良影響?非人類中心主義的主張是否能夠幫助人類有效解決生態危機?對此反思如下:
第一,風險社會根源于人類中心主義。貝克在對風險社會分析時指出,風險產生的“原因逐漸變成一種總體的行動者和境況、反應和逆反應的混合物”[16]。依據貝克對于“混合物”的認識與分析,身處于工業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需要對風險的產生負責并且承擔相應后果。同時,不可否認的是,人類世中的人類中心主義是風險社會形成的根本性因素。[17]身處人類世中的人們在人類中心主義的邏輯編織下開展各項活動,導致一系列用于防范、應對和處置風險的活動出現了目的性的偏差,不可避免地造成如今危機四伏的風險社會。
第二,人類中心主義已無法適應如今的生存環境。面對如今呈現出高度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的人類生存環境,將人與自然對立的線性思維已然無法立足。一方面,人類的發展與自然高度融合且相互制約,人類在馴化自然的同時,其產生的惡果反過來又對人類的發展造成難以逾越的阻礙。另一方面,全球性傳染病的暴發以及技術發展的不確定性加劇了社會的復雜程度、增加了人類生存環境的變數。人類中心主義已無法應對如今瞬息萬變的生存環境和變幻莫測的生物群體。
第三,對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悲觀批判仍然存在分歧。法國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提醒我們,人類在共享一個植根于地球的“共同肉體”的同時也在“束縛地球”。[18]霍姆斯·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則指出人類中心主義不足以保護生物多樣性。[19]然而,蒂姆·海沃德(Tim Hayward)卻在《人類中心主義:一個誤解的問題》中強調對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是在被誤導下進行的,甚至表現出一種厭世的情感趨向。[20]此外,以威廉姆·墨迪(William Murdy)、亨利·麥克洛斯基(Henry McCloskey)為代表的現代人類中心主義則認為,在考慮人與自然可持續發展的同時,仍然需要將人的價值放在首位。[21]
西方生態倫理思想先后經歷了從人類中心主義到生態中心主義的演變,并且目前仍存在較大的爭論。然而,無論是人類中心主義還是生態中心主義,都帶有西方中心主義色彩,僅將視角局限于生態危機,進而忽視了其與資本主義的內生性聯系。生態馬克思主義指出,生態危機的根源性因素是資本主義及其支配下的全球生產關系,只有走出資本邏輯,才能有效解決生態危機。[22]基于此,著眼于資本批判,創設一種可持續發展的新樣態,即辯證生態觀,并在此基礎上對人類世的未來進行分析與展望,不失為一種有價值的研究。
由上述分析可知,資本主義邏輯是人類世危機形成的關鍵因素。為沖破資本邏輯的桎梏,加速主義選擇以“速度”為突破口。當下的人類世時代,“加速”的社會形態已經常態化。而以“加速”作為超越資本主義的手段是否具有其合理性與有效性?
誠然,技術加速能夠部分解決實踐性的生態問題。例如,技術變革促進機器生產數字與自動化,在使生產活動更加高效的同時,也降低了溫室氣體的排放,一定程度上有效緩解了生態問題。再如,科技的高速發展使人類得以更加自如地應對傳染病的危害。[23]技術進步實現了從傳染源頭,到過程防疫,最后到確診治療的全方位滲透,有效降低了人類的死亡率。
此外,在方法論層面,為構建“后資本主義”時代,以亞歷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與尼克·斯尼斯克(Nick Srnicek)為代表的左翼加速主義學者并沒有否定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強大能量,反而擁抱技術加速,主張以“公共性導向”“技術領導權爭奪”“共鳴與平衡”來實現資本主義超越。[24]然而,在了無邊界的加速之下,生態、氣候以及人類社會的難題是否會先于資本主義被攻破?顯然,試圖溯源于“機器論片段”的加速主義并未襲承馬克思關于資本批判的精髓。其初衷將技術視為解放人類的主要工具和有效手段,卻夸大“技術決定論”,企圖利用技術和加速來掩飾資本主義,實則毫無人文關懷。具體言之,無限的技術加速對人類社會的危害加劇,主要表現為:
第一,技術加速將導致對人類主體性的超越。在智能技術的影響下,傳統意義上的人類形象及人類之間的聯系方式將被超越,進而呈現出一種高度互聯的共生景象。智能技術逐漸將人類主體性的邊界打破,并通過數據鏈接的方式將具備理性自律意識的人類形象所超越,最終實現數據與意識的鏈接共生。[25]同時,在治理層面上,生命政治的治理對象也將會呈現出由“肉身人”(corporeal person)向“數字人”(digital person)的轉化。[26]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Yuval Harari)就曾表示,人類未來的存在形式即為智能技術影響下的數據流。[27]在這種虛實結合的未來場景中,人類的主體性被反復超越,這無疑對人類世的底層邏輯造成了巨大挑戰。
此外,加速中的人類生活越來越依賴于智能技術,因而,逐漸強大的“數字幽靈”正不斷侵蝕著人類。智能技術的發展帶有解放人類的目的性,然而,如今其伴有侵略性的加速發展卻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壓力。[28]決策依賴、治理依賴使人類處于被領導地位,難以實現用技術埋葬資本主義的“烏托邦”構想。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指出:“自我主宰是我們人之為人的本性?!盵29]被技術所領導背離了人類世的理想形態。
第二,社會加速將加劇人類的認知障礙。在現代化的訊息傳播以及網絡化的交通運輸的籠罩下,身處于人類世中的每個單一個體都將會收獲一種“光學厚度”,這種光學厚度意味著人類世中時間與空間向度的壓縮,人類可輕易實現“瞬間到達”,同時其“感知世界”也終結于此。[30]換言之,人類認識世界、感知世界的根本途徑被剝奪,徒流于符號作為存在的標記。由此可見,相比于加速主義,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則更加關注被其忽略的時空觀。然而,在這種“不在場”的時空透視之下,人類即將面臨“死亡”的等待。
此外,這種邊界模糊的時空壓縮,不僅會消磨人的主觀能動性,而且會將人類推入自我認知的漩渦。一方面,地理邊界的消失、多重文化傳播的沖擊使個人無法實現身份認同。另一方面,身處加速社會中的個人極易順應環境,在技術支配下實現“內卷”性前進,久而久之便走向封閉與虛無。如此背景下,人類便更加無法實現與環境的“共鳴與平衡”。同時,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的“共鳴軸”實則是將人類置于被動局面,人類仍需被迫加速來實現對周圍環境及關系的適應與平衡。[31]因此,這種尋求“共鳴”的手段將使社會加速進一步惡化,進而難以實現人類所期許的美好未來。
第三,加速熵增同樣加速封閉人類世的終結。斯蒂格勒認為,人類世是一個熵性時期,其不是可持續的,而是全球性的高速和大規模的毀滅過程。[32]斯蒂格勒所說的熵性系統,實則是一個具備高度自動化的封閉系統。而如今進入大數據時代的人類社會,其去自由化的開放性知識系統正在逐漸被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高度技術依賴的封閉系統,即大范圍且高速擴散的熵性系統。其中,機器的發展致力于高度的標準化與高速的自動化,從而使知識進一步喪失,因此機器也是具有熵性的。如今,人類社會對于技術、機器的依賴便可以說是對于熵的依賴。然而,“比機器剝奪人類的技術個體資格更深刻的是,熵的威脅,它給人們帶來了面臨工業技術進化的恐懼。”[33]急劇熵增的封閉系統并不是可持續性的,其必將走向崩潰和滅亡。因此,熵性人類世的可持續性和存在性將受到巨大挑戰。
另一方面,在社會加速背景下,人類生活成本激增,由此誘發的社會性問題日益突出。例如,人類呈現出晚婚晚育的趨勢,同時不婚不育的群體也在不斷擴大,以至于人類世未來將面臨嚴峻的人口老齡化問題。這便意味著人類世的未來將會呈現動力不足,甚至動力消失的景象。推動時代轉軸的原動力不再,人類世終將面臨崩潰的風險。
加速主義試圖以技術來沖破資本主義的牢籠,然而其并未擺脫“技術烏托邦”的屬性,無法觸及推翻資本主義之根本。因此,欲解決資本邏輯下的人類世危機,還需回歸于生態批判。
資本主義在處理生態危機這一問題上更像是龐大騙局的幕后操縱者,即開出大量空頭支票,實則承諾無一兌現。英國生態學家戴維·佩珀(David Pepper)認為,資本主義的利益主張與生態主義的可持續發展目標呈現出一種糾纏與矛盾的狀態,而這種糾纏與矛盾恰恰成為阻礙資本主義成功解決生態危機的關鍵因素。[34]誠然,西方的環保與可持續發展意識更早崛起,相關組織機構也在積極推行綠色發展理念。然而,資本主義卻冠冕堂皇地將其作為政治發展的工具,在亟須動員民眾時高舉綠色生態的旗幟,而在面對資本私利時則斷然將其拋棄,美國對于《巴黎協定》如此反復的態度便是最好的例證??蓮膬煞矫娣治鲑Y本邏輯在生態危機中的滲透:
第一,資本積累造成的社會失衡。大衛·哈維(David Harvey)以資本積累和不平衡地理發展為核心理論揭示了資本主義生態體系的運行機理。其認為人類的非凡進化“創造了特別的社會生態環境和生活方式的地理鑲嵌圖;正是由于資本積累所形成的這種不平衡地理發展,致使自然環境進一步惡化?!盵35]結合現實來看,資本主義為了自身的高速發展與進化,毫無節制地利用先發優勢,利用地理環境和自然生態環境,形成了所謂發達與不發達的不平衡地理發展。在極度不平衡地理發展的藍圖中,發達的資本主義仍私欲橫流且不知收斂,將不發達地區視為“廢物處理中心”,進一步加劇該地區的環境問題,從而使其最終喪失發展的資源與機遇,陷入暗無天日的惡性循環當中。因此,國際社會在資本積累中將處于越來越失衡狀態,并且作為肇事者的資本主義全然不以為意,甚至打著全人類的旗號更加理直氣壯。
第二,資本操控下形成的生態恐懼。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認為,“主流的生態學是生態恐懼論,對人為的或自然災難的恐懼可能會深深地擾亂,甚至破壞人類文明,恐懼促使我們采取措施保護我們的安全”。[36]資本主義正是利用這種人類對生態文明被破壞的恐懼反過來裹挾廣大民眾,并使其深陷于這種循環恐懼的資本邏輯中,從而達到資本牟利的目的。在面對與利益相矛盾的生態保護時,資本主義善于運用自身的偽裝展現出對于生態治理的無限關切。在如此邏輯之下,資本主義便搶占道德的制高點,成功實現了在生態保護中的倫理占位。然而,資本主義的逐利思想并無改變,其只是在不受倫理譴責的備案中變本加厲。例如,多個資本主義強國發起并加入《京都議定書》,但各締約國連最為基本的減排目標都無法實現。
2018年10月,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發表了題為《全球升溫1.5℃特別報告》的文章,該報告使得社會各界再次將目光聚焦于全球變暖以及溫室氣體排放等問題。[37]全球性升溫的毀滅性后果是目前地球難以承擔的,因此,控制碳的排放量、將地球升溫把握在可控范圍內的行動迫在眉睫。同時,面對如今生態系統碳容量趨于飽和的景象,碳排放的治理呈現出長期性、延續性的特點,因此需要全人類攜手共進。具體而言,碳排放的治理面臨如下難題:
第一,碳正義作為歷史性議題共識難尋。從早期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到如今的《巴黎協定》,碳正義的討論貫穿于氣候政治的發展歷程。然而,回溯碳正義的談判路徑可知,其呈現過程反復、共識難尋的特點。1992年,192個國家締結了《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卻因為部分締約國仍對實施的基本原則存在爭議,并未達成碳正義的共識。[38]《京都議定書》是前一個公約的延續,然而其中涉及責任分配不公的問題使其陷入生效僵局。此后,2009年的《哥本哈根談判》依然未能達成有效協議,碳正義的追尋之路嚴重受挫。[39]這一分水嶺過后,碳正義的共識談判似乎回歸正途?!栋屠鑵f定》背棄了傳統的集體行動邏輯,利用分散的方法要求各國承諾它們可以承諾的行動和目標。[40]這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該協定的可行性,同時使國際社會看到碳正義共識達成的曙光。然而,美國特朗普政府強勢退出《巴黎協定》的不尋常行為震驚世界,再一次阻礙碳正義前進的腳步。拜登上臺之后,又試圖帶領美國重返《巴黎協定》。如此戲劇性的行為,使碳正義“重疊共識”的達成難度急劇升高。
第二,資本榨取使發展中國家在碳中和的道路上陷入雙重剝奪的漩渦。人類世的本質是一種榨取主義,這種榨取主義一方面表現為發達國家對于大自然的榨取,另一方面也包括發達國家對于發展中國家的榨取。同時,這種榨取也使處于劣勢的發展中國家跌入雙重剝奪的陷阱,即經濟上為資本榨取買單、倫理上為生態危機負責。所羅門·向(Solomon Hsiang)等人通過建立系統模型證明氣候變化增加了未來經濟結果的不可預測性和地區之間的不平等,并強調其對經濟落后的國家和地區危害更大。[41]即在生態危機的影響下,相比于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將付之于更大的代價。實則,資本主義主導下的工業文明對于氣候問題的產生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在這場博弈中發達國家不僅扮演了絕對獲益者的角色,更是掌控著規則制定的話語權。資源、財富以及看似合理的“正義”都被發達國家和地區所霸占,發展中國家只能無奈地陷入“過度開采—生態惡化—被譴責制裁”的沼澤當中,這又進一步加劇社會不平等的惡性循環。
第三,碳中和分配正義的問題仍然是氣候變化的國際政治的一個核心議題,其不僅具有歷史意義,更具未來內涵。在國際層面,發達國家的碳排放量遠高于發展中國家,然而并沒有肩負起應有的責任與義務,反而試圖采用“緊縮趨同”原則實現碳中和。在國家內部層面,政府向企業施壓,大型營利性企業則將責任推卸于小型加工廠以及消費者,并通過經濟威脅向政府反向施壓,進而出現碳正義嚴重失衡的現象。此外,各國以及各主體的碳排放概況和財富水平都在隨著時間呈現動態變化的情形,這同樣影響著責任和貢獻的正義分配。[42]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在《正義論》中將“差別原則”視為解決社會分配正義的有效前提,其更加注重弱者的收益與貢獻。[43]然而,試圖將其用于碳中和的分配正義,在資本邏輯下仍有一定的實施難度。
因此,對于全球生態治理來說,擺脫資本掌控、解決生態的分配正義問題的未來之路仍然充滿挑戰。
在對生態危機進行辨析與反思時,馬克思和恩格斯同時將矛頭指向了資本主義。馬克思的“新陳代謝裂斷”和恩格斯的“大自然的報復”的論點,都體現出其對資本邏輯的批判。
“新陳代謝裂斷”在馬克思的生態觀中占有重要地位。可以說,馬克思生態觀中對資本主義批判的支撐性概念正是“新陳代謝裂斷”。[44]馬克思所說的“新陳代謝”闡述了人類勞動所導致的人與自然之間復雜的、動態的交流,而“新陳代謝裂斷”正是這種勞動在資本邏輯影響下所形成的異化,其具有特定的生態意義。勞動作為社會基礎承擔著人與自然物質交換的工具性作用,而一旦勞動產生異化,人與自然原初的平衡狀態將被打破。隨之而來的便是“新陳代謝裂斷”,包括土壤的污染破壞、階級矛盾的爆發、社會發展的停滯。因此,在勞動異化的背景下,難以維持生態的可持續發展。
資本主義的生產不僅會造成生態破壞,更是會對人類的生存安全造成威脅。在馬克思的描述中,資本主義將生產效率作為第一要義,從而罔顧工人的身體健康。[45]換言之,在資本主義的邏輯中忽視了工業生產環境的治理,工人們則需要暴露在已經被污染的環境中進行勞動,如工業機器的噪聲污染、工業廢料的空氣污染和水資源的污染等。因此,長期工作于如此惡劣環境中的工人群體常常染病致殘,更易暴發傳染病,通常這種傳染病所造成的人體危害都是不可逆轉的。
此外,馬克思在思考資本主義與生態之間的關系時,批判地指出資本對大自然的利用與剝奪。在《1844年經濟學手稿》中則指出,人類是生活在自然之中的。然而,資本邏輯的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為消費品,還是生產資料)服從于人的需要”[46]。換言之,自然界在資本邏輯中處于工具的角色。在工具屬性的背景下,大自然也就失去了其“自為”的可能性。在資本邏輯之下,大自然只是為利益驅使下的資本生產提供其所需資源。由此,資本利用其效用原則和增值原則對自然進行無限的榨取[47]。然而,資本主義在其狂妄邏輯下不計后果的活動遲早會將大自然所蘊含的巨大能量激活。屆時,大自然將打破這種人為的異化,不再甘于被工具性地利用,包括生態危機在內的能量化危機便會接踵而至,將會對人類世造成毀滅式沖擊。
恩格斯將自然觀與辯證法相結合,進而形成一種整體性的辯證自然觀。在辯證自然觀中,恩格斯意識到自然界是“各種物體相聯系的總體”,具有整體性與包容性。[48]其中,“自然界不可能是無理性的”,其更趨向于與意識的統一。[49]然而,人類對自然的認識尚且短視,其只是“通過他所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這種支配與利用使人類短暫地沉溺于“對大自然的勝利”中,殊不知“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會對我們進行報復”。這種“勝利”給人類帶來了暫時性的征服欲,然而依照長期的發展態勢來看,其最終不僅會消除掉當初的勝利成果,甚至需要人類自食破壞生態的惡果。[50]
在恩格斯的自然觀中,其認為所有違背自然法則而妄圖征服自然的嘗試都將招致生態災難,而生態危機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恩格斯認為,資本主義正在“揮霍”世界上的自然資源。他指出,城市污染、土地荒漠化、森林砍伐、土壤退化和區域性氣候變化都是無計劃、無控制、破壞性生產方式的結果,這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中表現得最為鮮明。恩格斯強調,“征服自然”的流行觀念毫無根據,因為在這種觀念看來,人類仿佛游離于地球的新陳代謝過程之外,而大自然則像是可以被隨意支配的海外殖民地。這種征服地球的企圖,這種突破各種生態紅線的嘗試,只會招致恩格斯所說的大自然的“報復”。[51]
在“人類世”背景下,恩格斯辯證生態觀的價值得以彰顯。他指出,“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對人類思考人類的未來具有現實意義。此外,恩格斯還意識到,在現代科學觀念中,“現在整個自然界也融解在歷史中了”。[52]可以說,馬克思和恩格斯始終推重的是人、社會關系與自然三個層次的統一,而不是對任何一方的壓榨和索取。“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而且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53]同時,面對新冠疫情影響下新的社會秩序變動,我們迫切需要一種新形式來把握當下。在此基礎上,本研究擬提出一種辯證生態觀,以應對當下的世界變局。其特點是:
第一,危機治理的漸進性。在辯證生態觀中,始終秉承增量的漸進原則,量變引起質變,最終實現危機治理。辯證法強調“量轉化為質和質轉化為量的規律”[54]。一方面,如今生態危機的形成具有漸進性的特點。從工業社會開始,甚至更早期,人類活動便開始對自然進行破壞性的利用。日積月累,人類肆無忌憚地索取與掠奪終究對自然造成毀滅性的創傷,極端天氣以及惡劣環境逐漸常態化,生態危機終已到來。另一方面,應對來勢洶洶的危機的生態治理同樣呈現漸進性。生態治理不是一蹴而就的,其更偏向于一種持久性的危機應對形式。例如,人類在應對氣候變化最聲勢浩大的碳排放治理時,同樣需要循序漸進。碳排放治理涉及不同層次的國家、不同類別的企業以及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因此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遵循“碳中和”“碳達峰”的合理程序,在增量累積充足后,實現生態危機的逆轉。

圖1 辯證生態觀的提出資料來源:作者自制。
第二,“負熵流”上的開放性。辯證生態觀背景下的系統呈現出知識性的開放樣態,同時將技術這一“毒藥”變為系統發展的“良藥”。如今的加速社會呈現出一種“熵性”集聚增加的樣態,而技術加成更是使這個封閉系統面臨崩潰的風險。辯證生態思想則引入“負熵流”,豐富社會的知識性,以此來增強整個系統的開放性,促進系統延展的韌性。此外,技術具有超前性,因此為了應對技術“熵性”對于社會的侵占,知識性“負熵流”的引入則顯得更為必要。
第三,“新陳代謝”中的平衡性。辯證生態觀在面對關系復雜的現代社會關系時,體現出高度的融合性與平衡性。馬克思指出,社會關系之間存在辯證的相互作用。[55]社會關系的集合不僅決定了人類的生活方式,而且還塑造了他們的生產關系,以及每個歷史時代所特有的個性、意識和行為。基于此,辯證生態觀中的社會關系可利用各方之間的相互作用以保持融合與平衡的樣態。一方面,人類、自然與技術的關系呈現相互依存、和諧共生的景象。人類不再將自身置于大自然的對立面,而是時刻秉持尊重、熱愛的態度融入自然,重新確認自身在這一系統中的定位,合理地調節人與自然的“新陳代謝”。
另一方面,人類、自然與技術的復雜關系在平衡中保持彈性。其三者之間的關系只有在平衡中才能實現共生,平衡能夠可持續維持的必要性條件即為系統的彈性。依據貝葉斯平衡,將具體時空背景進行思辨分析,合理地調整人類、自然與技術三者之間的彈性,才能永葆辯證生態觀的發展活力以及可持續性張力。此外,辯證生態觀的融合性與平衡性還體現在發展中國家的崛起路徑中。唯有發達國家有意識地將資源有所傾斜,摒棄資本的貪欲和雜念,實現與發展中國家一定程度的融合與平衡,才有可能實現整個人類社會的前進與發展。
“人類世”這一概念是在氣候極端變化的背景下提出的,并且對人類反思自身活動具有警醒作用。然而,面對現代技術騰飛的復雜社會,關于“人類世”的討論大多具有批判性與悲觀的色彩。對其進行反思發現,人類世不僅加速了風險社會的形成,并且其支撐性邏輯“人類中心主義”籠罩于資本主義之下。因此,只有沖破資本主義桎梏,才能實現人類世的危機治理,從而走向可持續發展。加速主義試圖通過技術加速來實現對資本主義的超越,然而其沒有真正觸碰到資本主義根源,甚至將人類世推向加速終結的深淵。因此,若要真正解決人類世危機,仍要重新回歸于生態批判。資本騙局下的碳正義難以達成共識,生態治理的未來仍然充滿挑戰。據此,基于馬克思和恩格斯生態觀及其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試圖提出一種生態治理的新樣態,即辯證生態觀。辯證生態觀在危機治理時遵循漸進性的基本原則,同時將技術要素融入于人與自然的生態系統中,利用“負熵流”增強其系統的知識性,實現可持續發展。
在辯證生態觀的背景下,人類世的未來也呈現出相應的辯證與協同性。其中,人類的定位不再是萬物之主。與此同時,對于人類的發展來說,又必須把握人類的主體性。換言之,辯證生態觀下的人類世需要實現人類的“去中心化”,同時強調人類的主體性。人類主體性的塑造不僅有利于勞動異化的打破,更有助于系統知識性的塑造。一方面,人類、技術與自然呈現出一種協同關系。三者都是生態系統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性因素,只有三者和諧共生,才能實現人類世的融合與發展。另一方面,人類自身需要從認識論層面明確自身在系統中的“嵌入性”定位,搶占主體性但不凌駕于萬物之上。同時,全人類需要實現整體的協同性??朔幕町悾瑪y手共同應對包括氣候變化在內的生態危機,擺脫資本主義的掠奪性邏輯,最終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促進人類的可持續發展。
“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不僅充分認識到包括生態危機在內的全球治理的失序問題,而且始終將“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置于重要地位。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內在要求是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以推進“雙碳”制度的落實來“積極參與應對氣候變化全球治理”。一方面,這種內在要求體現出中國在謀劃現代化發展道路上的站位之高。在國家治理層面,中國把握危機治理的“漸進性”,將“雙碳”任務進行階段性劃分,極大提升了其可行性。另一方面,該理念更是展示出中國在面對全球問題時的大國擔當。在全球治理層面,中國勇于承擔自身的責任與使命,主動參與到事關全人類共同命運的歷史性變革中,在實現自身發展躍遷的基礎上,堅持幫助與團結發展中國家以緩解全球發展的不平衡。正如習近平所說:“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世界各國人民前途所在。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盵56]在辯證生態觀下,生態系統協同發展也許是實現包括人類在內的可持續發展的根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