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周旺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中國社會主義民主從中國社會歷史變遷,特別是近代以來革命和國家建設的現代化進程中,通過制度選擇生發出來,形成了與中國發展道路相契合的理論邏輯和現實邏輯。社會主義民主的形成和發展,正是基于這種制度內生性的探尋之上。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中國人民創設了人民民主專政的國體,走出了一條與西方世界截然不同的民主之路,這也是最符合中國歷史社會發展邏輯、最接近民主本真意義的道路。中國社會主義民主建設道路的特色和優勢,就在于它是一種全方位建設的民主政治,從根本上有別于世界其他地區所形成的局部的、片面的民主化。
盧梭最早提出人民主權思想,同時,盧梭也深刻認識到,人民主權區別于霍布斯利維坦帶劍的主權,本身存在一個巨大的困惑,即這個來源于眾多意志的主權如何可以是統一的。盧梭稱之為“多頭怪物”[1]。他的解決方案也備受爭議,那就是吁求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公意”,以超越不同意志所構成的“眾意”。人民主權應該從“公意”中獲得其統一性,而不是簡單作為眾多不同利益的匯總。“公意”似乎具有某種先驗性質而變得不可捉摸,盧梭唯有訴諸民族國家的整體利益來尋求“公意”的現實性。法國大革命之后,西方世界的民主化進程,雖然繼承了民族國家的建構,但是在政治設計上并沒有沿著盧梭的路線行進,而是以代議制政府的建立來取代人民主權。法國歷史學家基佐(Franξois Guizot)甚至直言代議制政府就是對多數人統治的一種否定[2]。代議制政府使歐洲近乎一個世紀追求民主、反對權威的斗爭趨于平靜,等于最終確立了資產階級對于廣大民眾進行政治統治的權威,民族國家則成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筆下的“虛幻的共同體”,實質是資產階級統治的工具。至此,盧梭關于“眾意”篡奪“公意”的預言全部言中。
這樣的民主化進程本身就是二元對立的。民主化以排他性地維護資產階級統治權力為前提來推進。馬克思與恩格斯指出:“現代的國家政權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3]民主化在形式上越成熟,它的排他性也就越強、越不容易被人察覺,因此,列寧指出:“民主共和制是資本主義所能采用的最好的政治外殼。”[4]建基于資產階級少數統治的民主化恰是以不民主的方式來實現的,由此導引出來的民主化進程,充其量只能是一種狹隘的局部民主,政治過程將越發集中地圍繞少數精英集團的利益而展開,民眾的權力則單一地體現為對這種統治權的投票認可。這種民主制并不符合民主的本義。馬克思指出:“民主制是一切形式的國家制度的已經解開的謎。在這里,國家制度不僅自在的,不僅就其本質來說,而且就其存在、就其現實性來說,也在不斷地被引回到自己的現實的基礎、現實的人、現實的人民,并被設定為人民自己的作品。”[5]就此而言,真正的民主應該是人民民主,而人民民主,必須通過工人階級的革命來爭取,使民主真正成為多數人的民主,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莊嚴指出:“工人革命的進一步就是使無產階級上升為統治階級,爭得民主。”[6]
人民民主與代議制政府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從整體、公共的利益出發來構建民主政治,后者則是建基于個體的自然權利之上。須知從整體出發可以包容個體的差異,反之,從個體出發就難以形成真正的共同性。現代民主政治的根本要求,就是要在整體利益和個體發展之間構建一致性,民主的政治體系必須體現出這種一致性。人民民主應運而生,它不是代議民主的簡單的替代選擇,而是一種根本的超越。因為它在邏輯上根本不同于代議民主,在歷史上它也不是那種僵化的形而上學,而是與時俱進、動態發展的。與代議民主的二元對立思維不同,人民民主作為一種新的、革命性的現代政治設計,它的基本原則是辯證統一,這一原則也深刻地貫徹到了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進程之中。
第一,人民民主是民主與專政的辯證統一。民主與專政統一于人民民主專政的國體表述中。這在西方政治學二元對立的概念體系里是無法理解的。“民主”是人民民主專政的根本,也是整個國體表述的中心內容。但是我們并沒有簡單地將專政的內容排除出人民民主的范疇,而是把專政作為人民民主的一部分,作為國家職能的一部分。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指出:“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要強化人民的國家機器,這主要地是指人民的軍隊、人民的警察和人民的法庭,借以鞏固國防和保護人民利益。以此作為條件,使中國有可能在工人階級和共產黨的領導之下穩步地由農業國進到工業國,由新民主主義社會進到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消滅階級和實現大同。”[7]鄧小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也指出:“在階級斗爭存在的條件下,在帝國主義、霸權主義存在的條件下,不可能設想國家的專政職能的消亡,不可能設想常備軍、公安機關、法庭、監獄等等的消亡。它們的存在同社會主義國家的民主化并不矛盾,它們的正確有效的工作不是妨礙而是保證社會主義國家的民主化。”[8]這代表了我們對現代國家的理解,在推動實現人民民主的同時,現代國家的職能是仍然保留的,人民民主與現代國家不是對立的,而是辯證統一的。
首先,民主是專政的基礎和前提,也就是說在人民民主的條件下運作專政工具來保護國家,專政的目的也是為了維護人民民主。只有通過專政手段,消除了內部的敵對破壞力量,人民作為一個整體的統一性才獲得可能。這里要避免陷入理論上的誤區:消除敵對破壞力量,并不等于消除矛盾、取消差異。對于政治生活中某些具體問題有不同的觀點、看法,甚至有不同的利益,都是正常的,是通過協商、溝通、理解的方式來取得共識,最終形成決策,這正是用人民民主來統攝專政的目的所在。
其次,民主又是專政的規定性。也就是說,在人民民主的前提下,專政就是法治,就是用強制力量來維護社會穩定、社會秩序。主張民主與專政的統一,就是強調專政必須以民主為前提,必須是人民民主的專政手段,而不是使強制手段為某個特定的利益集團所壟斷、使之服務于這個特定利益集團的特殊利益。后者通常發生在資產階級支配的國家。這些資產階級理論家,鼓吹將民主與專政分開,實際目的就是在資產階級內部進行民主,而資產階級則以統一的方式來進行專政,從而掩飾資產階級統治的專政特征。
最后,人民民主必須由無產階級專政來守護。在向共產主義過渡階段,只要還存在國家,就存在國家職能,專政就是必不可少的。人民民主規定了專政的性質,但不等于取消現代國家及其基本職能。
第二,人民民主是民主與集中的辯證統一。人民民主既要講民主,也要講集中,這代表了我們對人民民主的政治制度的理解,集中其實是民主的一部分,而不是民主的對立。對于民主與集中的辯證統一,鄧小平同志在談到黨的集體領導制度時,做過精辟的論述:“要明確哪些問題應當由集體討論,哪些問題應當由個人負責。重大問題一定要由集體討論和決定。決定時,要嚴格實行少數服從多數,一人一票,每個書記只有一票的權利,不能由第一書記說了算。集體決定了的事情,就要分頭去辦,各負其責,決不能互相推諉。失職者要追究責任。集體領導也要有個頭,各級黨委的第一書記,對日常工作要負起第一位的責任。”[9]
只有民主沒有集中,就無法決策和執行決策,也沒有人能對決策負責,民主就容易淪為空談。更有甚者,在缺乏集中的情況下,民主成為一種持久的抗議手段,以民主的名義來搞分化,破壞團結,影響治理。因此,民主需要集中作為民主決策的最終體現,確保多數意志的真正落實。集中除了是決策權的集中,更是一個責任的集中,決策者最終都要對其決策負責。若無人負責,民主就喪失了決策的意義,這樣的民主往往是十分危險的。因此可以說集中就是民主的落實。
同樣,只有集中,沒有民主,也是有違民主之本義的。集中是服務于民主的,是為了確保民主決策的制定和落實,如果民主被忽略了,集中就變成了一言堂,就背離了民主的要求,最終也會失去多數的支持。集中必須由民主來規定,以確保統一的意志能最終體現出整體的利益,而不是基于少數人的個別利益。
楊光斌等認為,“民主集中制”是中國制度模式“最好的表述”,它反映了民主與集中的相互融通,體現了組織形式與組織過程的統一性,具有高度的歷史合理性[10]。民主與集中必須通過一定的制度、一定的程序,統一在整個決策的過程中,這當然需要高度的政治智慧和高超的政治設計,在二元對立的思維里,要么就是無集中的民主,要么就是無民主的集中,無法理解人民民主真正的制度優勢。
從民主到集中,存在一定的機制和程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將協商的過程與決策表決的過程相糅合。民主的過程是一個民主協商的過程,各抒己見,相互溝通,形成基本的共識,只有做到了充分的協商,最后的集中表決,才有基礎,而表決之后的決策,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執行。
第三,人民民主是民主與法制的辯證統一。在人民民主的建設中,民主和法制必須兩手同時抓。這是我們對于政治秩序的基本理解,法制建設從來都是民主建設的一個重要內容,而不是孤立的進程。在人類現代化的早期進程中,法律與民主的發展并不同步,法律更多是從教會的禁令和市場契約中演化而來,比民主化的進程要久遠得多。因此,在西方國家,往往會將民主與法制割裂對待。在一些學者看來,民主可能會建立一種積極的、擴張的權力,在多數原則下,民主什么都可以做;相反,法律是一種非常消極的權力,主張“不告不理”。因此,民主和法制有相當長的時間是對立的。從政治哲學上,自然權利學說認為天賦人權,自然權利是必須受到保護的,也是不能通過任何政治方式來剝奪的,而民主的問題在于多數可以否決少數,這一多數權力本身并未受到限制,這一根本矛盾決定了西方世界的法律與民主之間的斗爭是無法徹底克服的。
在人民民主的體制下,法制成為民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鄧小平同志一向重視民主與法制的建設,他指出:“民主和法制,這兩個方面都應該加強,過去我們都不足。要加強民主就要加強法制。沒有廣泛的民主是不行的,沒有健全的法制也是不行的。”[11]現代國家權力體系是通過法制構建起來的,而這套國家權力體系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人民民主,取決于國家的法治進程和法制水平。同時,以法制建設來推進民主建設,也確保了人民民主發展的有序性、漸進性。只有民主沒有法制,民主就成為一個純粹的動員口號,偏離法制講民主只會導致政治秩序的破壞,造成政治的不穩定。同樣,拋開民主來談法制,法制就成為嚴刑峻法,片面強化國家的強制力。法制建設有兩個意義:一方面,是使人民民主制度化,用來規范民主的權力和民主的程序;另一方面,是運用法制的手段來實現專政,防止敵對分子對民主的破壞。
人民民主是一種整體性的、全局性的民主政治,在民主的實現方式上,強調統籌兼顧、全面發展。這就決定了,在社會主義民主建設中,我們貫徹的是全面發展原則,強調經濟民主、政治民主、社會生活民主的有機統一、協調發展和相互配合,形成了一種全方位的民主建設。
按照馬克思主義,政治是經濟最集中的表現,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政治民主必須建立在經濟民主的基礎上,反映經濟民主和經濟發展的成果。因此,社會主義民主的建設和發展,必須從確立經濟民主的制度、解放生產力、最大程度地滿足人民群眾物質文化生活需要著手。只有在經濟上實現了資源的平等、均有和共享,這種共有共享機制才可能進一步在政治上反映出來,同時實現政治資源、政治權力相應的共有共享,也就是建立一種真正的民主政治,即人民民主。毫無疑問,在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實踐中,經濟民主是第一步,標志就是公有制的全面建立。
生產資料公有制是社會主義最根本的特征,也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根本經濟制度。只有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經濟和政治資源的全民共享才能成為現實,人民民主才有了自己堅實的經濟基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經過早期的社會主義改造,逐步消除了私有制,建立了以公有制為主導的經濟體制,為人民民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當然,經濟民主的建設,不能僅僅停留于所有制層面,而要進一步在生產、分配和消費環節都體現出民主的特征,這也是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在經濟體制上不斷改革的一個探索過程。在經濟民主建設的早期,我們建立的是一種計劃體制,按照這種計劃體制,生產、分配和消費等環節都嚴格按照國家計劃來進行,從政府到國營企業,自上而下建立了一個嚴密的單位體制[12]。在當時的條件下,因為社會資源有限,要集中力量辦大事,計劃體制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但是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高度集中統一的計劃體制就成為生產力發展的束縛,反而不能體現出經濟民主。為什么這樣說呢?表面上看,計劃體制嚴格按勞取酬,資源分配實現了均等化,但是實際上,在完全的計劃體制下,只是形成了一種簡單的平均主義,而不是真正的對勞動貢獻的激勵,對于科學技術的創造發明,更是不利。“大鍋飯”體制反而形成了分配的不平等,經濟民主并沒有真正體現出來,廣大勞動人民并不能充分分享到自己生產勞動的成果,其結果就是壓抑了生產的積極性,影響到了社會的總體進步。
從這一意義上,改革開放是經濟民主建設的新階段,也是具有重大意義的一步。改革開放是解放生產力,在解放生產力的前提下進一步塑造社會主義新的生產關系。首先,我們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生產資料公有制作出了新的理解。按照憲法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基礎是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即全民所有制和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社會主義公有制消滅人剝削人的制度,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國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其次,根據這一根本經濟制度,我們也從計劃經濟體制逐漸向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過渡,并進一步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按照憲法規定,國有經濟,即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經濟,是國民經濟中的主導力量。國家保障國有經濟的鞏固和發展。同時,在法律規定范圍內的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等非公有制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國家保護其合法的權利和利益,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的發展。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是經濟民主的制度保證。經過早期的探索,已經證明,經濟民主并不必然要以計劃經濟體制的方式來實現,相反,計劃經濟體制的生產管理模式和資源分配體制,很有可能成為經濟民主發展的阻礙。同樣道理,市場經濟體制與經濟民主并不是相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被資本支配、建立在不平等生產關系基礎上的市場經濟體制并不是唯一的市場模式,資本主義社會有市場經濟,社會主義社會也可以有市場經濟,市場經濟完全可以與社會主義體制結合,成為經濟民主的制度保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可以解放生產力,實現經濟的高速增長,將餅做大,最大程度地滿足人民群眾的物質文化生活需要,同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內在地具有一種激勵效應,在分配上形成合理的付出-回報系統,推動人們努力生產創造,并且通過市場選擇機制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消費品。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這一切都是在公平、競爭、高效的制度環境下實現的,如果取消了市場,其他替代性的路徑就會取而代之,那將造成更多的不平等,經濟民主就無法落到實處。
因此,經濟民主建設的重點,一方面是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通過各種經濟體制改革和經濟政策實施,鼓勵和支持商品經濟的發展,開放市場競爭,擴大對外貿易規模,提高人民物質文化生活水平;另一方面的改革是更加深層次的,那就是以“集權—放權”為主題的、對權力運作體制的改革,目標是建立更健全的政府運作體制以及更具效能的政府職能體系[13]。改革開放以來,政府機構和職能改革的步伐就從未停止過,甚至很多政府再造的改革舉措,已經走到了世界前列,成為樣板。生產力的發展、市場經濟的繁榮和政府公共管理的優化,在一個新的歷史平臺上實現經濟資源的公平、合理和有效共享,它的最真實體現,就是廣大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水平的極大提高、社會需求的充分滿足,人民群眾享受到了經濟改革和經濟發展的實惠,這些都構成了政治民主的動力、助力和保障力。
與經濟民主建設對應的,是人民當家作主的政治民主的發展,這一發展表現為憲法和法律體系的完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發展、選舉制度的成熟、政府組織和政府管理的不斷優化、依法治國的不斷推進,等等。人民民主諸多政治成就的取得,歸根結底來自于經濟民主發展的推動,反過來政治和行政體制的改革也促進了經濟民主的進步,兩者是一個統一的進程。過去有一種說法,稱中國政治民主的建設,相對滯后于經濟的發展,這種觀點值得商榷。從經濟發展的規律來看,經濟民主建設在先,政治民主建設作為經濟發展的一個結果,當然有一個先后次序,但談不上是滯后。滯后論也不符合事實,事實是政治和行政體制的改革持續在進行,國家治理的制度化和法治化水平不斷提高,這些反過來不斷推動經濟發展。總而言之,政治改革中有經濟邏輯,經濟改革中也存在政治邏輯,兩者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政治民主的發展,屬于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本義,其在人民民主全面發展中的作用,并不需要專門詳加論述。
社會主義民主的建設,不僅取決于經濟民主、政治民主的發展,還取決于社會民主水平的提高。在中國,人民民主不僅是指政治民主,同時也是指社會民主、生活民主,社會民主的意義在于將民主的理念、民主的原則和民主的制度,推廣到千家萬戶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使民主成為一種日常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只有到了社會民主這一步,人民民主的真實性、廣泛性才充分展現出來。所以,社會民主的發展對于社會主義民主建設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中國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進程中,社會民主與經濟民主、政治民主一直相伴而行,并且隨著經濟民主和政治民主的發展,不斷調整目標和內容。新中國成立初期,黨和政府就將社會民主與經濟民主、政治民主視為人民民主的統一體進行建設。在廠礦企業推行企業民主制度,在基層實現群眾自治,開展了大規模的國家發展行動,包括興修水利、發展醫療衛生事業、文化教育事業,建立社會救助體系,努力提高全民的識字率和人均壽命,解決基本的健康溫飽等生存問題,通過這些努力,我們建立了中國特有的單位民主、基層民主和全方位的人民事業體系。熟悉中國當代社會史的人都知道,企業民主制度的建立與公有制的建立是相伴相生的,在國營企業中我們建立了職工代表大會制度和工會制度,保證職工參與企業管理、享有職工福利,可見社會民主與經濟民主是交織在一起的。同樣,城鄉基層群眾自治的發展,促進了人民群眾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和自我監督,這種自治和西方國家的自治不同,后者的自治是作為對政治民主的一種抵制,不讓政治權力干預社群,而我們國家建立起來的基層群眾自治,既是政治民主建設的支撐和試驗場,更是人民群眾參與社區公共事務的社會權利的體現。更不用說教科文衛等社會事業體系的建設,每一項有關民生福利的人民事業,都體現出經濟民主、政治民主與社會民主的共同發展。可以說,經過多年持續不懈的努力建設,社會民主在中國已經深入人心,遍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各個領域,成為中國民眾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社會民主建設的內容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經濟建設的發展,社會力量也相應獲得了成長的空間。經過四十年改革開放的經濟建設,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進程中,中國的社會結構必然發生深刻的變化,也就是從原來的單位體制支配下、以城鄉二元體制為基礎的社會結構,轉化為市場經濟體制下以中產階層為主體的社會結構。據相關統計,2018年中國中產階層人口數,已經超過2億,且以加速度不斷增長。有觀點認為,中國在不久后有可能成為世界上最大的中產國家之一,至少新興中產階層表明中國社會階層和社會流動正發生巨大變化[14]。中產階層的興起并沒有改變工人階級領導的國體的性質,因為在當代中國社會,廣大中產人士當然也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他們的收入提高了,但是階級屬性并沒有變化,當仁不讓成為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發展人民民主的主力軍。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貧窮更不是工人階級的專利。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目標,就是不斷提高廣大人民的物質生活水平、實現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一發展目標理所當然成為衡量人民民主發展的標準。隨著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目標的不斷推進,人民民主建設的內涵也會相應地豐富化,提出社會民主發展的新目標和新要求。全面建設小康社會,不僅是一個經濟指標或經濟建設目標,更深遠的意義在于形成一種以中產階層為主導的社會結構,中產階層不僅在財富、數量上逐漸占據優勢,更在觀念文化、組織方式和生活方式上影響社會治理方式。原來依仗單位體制的國家治理模式,顯然已經完全無力應對新的變化,難免陷入瓶頸。社會民主的建設正是在這個重要關口,成為新的突破點,如何確保廣大人民群眾的基本權利、通過社會民主建設吸納更多的社會力量參與,從而形成良好的社會治理,這是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新議題。
基于這種認識,二十一世紀之交,中國社會民主建設的任務將會越來越迫切。亟待解決的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隨經濟社會的發展逐漸涌現,而單一依賴國家力量來進行社會治理已經超出了體制負荷,需要借助成長起來的社會力量,來進行多元化的、立體的社會治理。在此背景下,社會民主建設的一個主要方向,就是黨和政府以直接或者間接的方式來培育、引導社會組織的發展,吸納廣大人民群眾參與社會治理,實現在全社會各治理單元中更充分的民主化,將全過程人民民主、協商民主的原理用于日常生活的實踐中。就此而言,社會民主的發展,便具有了兩重涵義:一是各種新興社會力量的組織化,二是這些社會力量通過制度化途徑,對政治和政府決策形成多元參與。在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大框架下,基于經濟民主、政治民主和社會民主的一體化要求,社會民主發展這兩個方面都具備了充分的廣納空間。
可見,中國的社會主義民主建設,是從經濟民主開始,逐步推進政治民主、社會民主,最終形成良性互動這樣一個歷史進程,這也是人民民主全面發展邏輯的根本體現。這種充滿歷史縱深的全方位民主建設,與西式選舉民主存在天壤之別。后者將民主局限在政治領域之后,以各種方式將政治民主與經濟民主、社會民主相割裂。在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領域一定要維持資本的支配,經濟民主是萬萬不可能的,大公司的民主化管理只是資本支配轉換了一種形式而已。經濟不民主的條件下,也無法產生真正的政治民主,選舉-代議也只是維持資本統治的一種手段。羅伯特·達爾(Robert A.Dahl)就非常清楚,在社會如此不平等的條件下,民主哪怕是最好的情況,也只能是一種“多頭統治”[15]。政治學者和社會學者對社會民主的理解更有意思,在西式選舉民主的邏輯下,社會民主往往是作為一種政治抗爭手段出現的,也就是以社會自治的名義,通過社會力量的集結,對競爭性選舉產生的政府進行挑釁、抗議和提出訴求,因此他們對于社會民主的解讀,往往聚焦在各種基于不同類屬的社群、非政府組織和民間抗議團體身上,形成一種“市民社會懟國家”的理論解釋模式。毫無疑問,以此為取向的社會民主越是擴張,就越容易制造社會對立和分化,當然,選舉政治也很有可能從這種分化中得益,候選人更容易鎖定自己的目標群體,進行精準投喂,正所謂火中取栗。一言以蔽之,西式選舉民主一旦將民主局限于政治領域,必然導致民主的錯位發展,使政治民主、經濟民主和社會民主處于一種長期緊張的關系之中,成為社會危機的潛在伏線。
社會主義民主建設堅持全面發展和全方位推進,從一開始就避開了西式選舉民主的陷阱。由于政治民主、生活民主和社會民主是統一體,政治民主不能以社會為代價,相反民主應促進、帶動社會成長,成為社會團結和諧的推動力。同樣,只有最大程度實現社會和諧,民主才是可欲、可行的。人民民主強調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都通過集體協商討論來形成關于公共事務的決策,凝聚社會共識,強化社會團結,使民主觀念和民主程序扎根于社會生活之中,只有在這種條件下,民主才能獲得深厚牢固的社會基礎,形成可持續的創造性發展。
習近平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是維護人民根本利益的最廣泛、最真實、最管用的民主。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就是要體現人民意志、保障人民權益、激發人民創造活力,用制度體系保證人民當家作主。”[16]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是通過制度來實現的,在制度選擇上也體現出全面發展的特征,那就是選舉與協商的制度互補。習近平指出:“人民通過選舉、投票行使權利和人民內部各方面在重大決策之前進行充分協商,盡可能就共同性問題取得一致意見,是中國社會主義民主的兩種重要形式。在中國,這兩種民主形式不是相互替代、相互否定的,而是相互補充、相得益彰的,共同構成了中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制度特點和優勢。”[17]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結合,共同作為社會主義民主的制度形式,選舉民主中有協商,協商民主中有選舉,兩者合二為一,相輔相成。由于兩種制度的相互補充、相互促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建設,不僅對久已有之的選舉民主進行了升級、優化,而且創造性地發展出了協商民主,作為社會主義民主獨特的制度形式。
中國不是沒有選舉,事實正好相反,中國的選舉不僅具有原創的實踐智慧,起步也比較早,并且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全面普及。中國共產黨人特別重視選舉。抗日戰爭期間,中國共產黨領導根據地人民開展了“豆選”。由于條件有限,只能使用豆子作為選票,所以叫做“豆選”。“豆選”的儀式也比較簡陋,通常的做法,是候選人排成一排,每個候選人身后放一只碗,選民支持哪位候選人,就往他的碗里投一顆豆子。誰的碗里豆子多,誰就當選。雖然“豆選”充滿鄉土氣息,但是它所體現的民主精神是非常超前的,與西方國家同期的選舉相比毫不遜色。“豆選”是不設社會門檻的真正普選,年滿18歲的人口,無論男女、貧富、出身,都有投票權;“豆選”采取秘密投票,確保了選舉的公平公正,其中對投票規則設計之縝密,令人嘆為觀止[18]。
新中國成立后,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選舉民主得到了全面的開展。中國推動選舉民主的主要成就體現在兩方面。一是選舉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全面推廣。與全面發展人民民主的要求相一致,中國的選舉民主達到了全領域的覆蓋,確保了最廣泛的人口都能在不同層面參與選舉。從各級黨組織、基層城鄉社區、工青婦群眾組織、企事業單位職工代表大會到行政機構內部管理等不同領域,都形成了以投票為主要決策方式的選舉民主制度,組織領導人的產生和任命,無不經過選舉程序,對組織工作人員的考核,也以群眾民主評議為依據,這些基本制度的落實,將民主原則貫徹到了社會生活各領域之中,實現了社會民主、生活民主,使民主觀念和民主精神深入人心。
二是真正實現了選舉的廣納性。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通過制定法律法規,以各種方式降低選舉門檻,確保選舉具有最大程度的廣納性。例如,按照《選舉法》,在不同層次的選舉中,都為少數群體提供超出人口比例的席位和當選名額。《選舉法》第六條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應當具有廣泛的代表性,應當有適當數量的基層代表,特別是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代表;應當有適當數量的婦女代表,并逐步提高婦女代表的比例。”做到這一點,就要通過直接在代表名額的分配上給予制度性傾斜,來確保不同社會群體、階層都有其代表。此外,《選舉法》規定在代表名額總體按人口比例分配的條件下,應給予少數民族地區、人口少的地區一定的超出比例的名額。這些法律和制度規定,使中國的選舉民主具有了巨大的包容性特征。
中國的選舉民主并不是不存在競爭,而是它更強調選舉民主本身的包容性。在超大規模社會,一定存在多樣化的類屬群體,選舉也必須充分考慮包容不同群體的差異。也就是說,通過選舉制度的設計,確保不管哪一個類屬的代表當選,都會充分考慮到其他類屬的關切,政治家為了爭取自己所在團體之外的選票而展開競爭的話,有可能推動包容性政治的發展[19]。在大國的選舉政治中,包容性顯然比競爭性更為重要。選舉之目的,不是讓其中哪一個類屬獲得合法性來統治其他類屬,而在于通過選舉來包容所有類屬,艾麗斯·揚(Iris M.Young)稱之為一種“深層次的民主”[20]。候選人競爭的焦點不在于誰更能爭取到本類屬的支持,而在于誰更能爭取到最廣泛的支持,也就是比誰更具有包容性,能獲得更多的跨類屬的支持。候選人競爭各自的包容能力,是人民民主的選舉制度的典型特征,經過這樣的選舉,所有類屬都有平等的機會在政治上發出聲音,競爭不以分化為目的,相反可以鞏固本來就已經形成的社會大團結。
中國社會主義民主建設,在大力推進選舉民主的同時,也高度重視協商民主的發展。協商民主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的偉大制度發明。將中國協商民主與國外“協商民主”理論對接基本上是一個誤會。西方學者中第一個明確提出“協商”的是法蘭克福學派代表學者尤爾根·哈貝馬斯。哈貝馬斯主要受新康德主義影響,他主張的“協商”,始終未能擺脫西方啟蒙文化個體本位主義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哈貝馬斯的“商談倫理學”其實只是一種空想。哈貝馬斯之后的西方“協商民主”學者,他們提出的“協商民主”只是一種在決策技術上進行小修小補的方案,言不及義。這些方案在世界各地的試驗,大多以失敗告終,可謂功虧一簣。這種“協商民主”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并無瓜葛,完全是出于對deliberative democracy的錯譯。硬將兩者扯上關系,其理論上的后果是,有可能導致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原創性的否認。
“協商民主”完全是中國內生的民主實踐。中國的協商民主,主要是圍繞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來落實,在理論上也是聚焦于政治協商會議相關的制度和運作來展開。“協商建國”的歷程充分體現出了中國政治制度和政治過程的包容性和民主性。當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實踐,并不僅僅局限于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也并非專為各民主黨派而設,協商民主全方位地落實在中國社會政治生活的各個層面、各個領域,與選舉民主遙相呼應。就此而言,過去的研究僅僅從政治協商、黨派協商等角度來理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協商民主,顯然是不夠的,無法揭示協商民主的豐富內涵和制度特色,特別是無法理解協商民主作為社會主義民主基本制度形式的重要意義。
習近平明確指出中國協商民主這種全方位特征:“社會主義協商民主應該是實實在在、而不是做樣子的,應該是全方位的、而不是局限在某個方面的,應該是全國上上下下都要做的、而不是局限在某一級的。協商就要真協商,真協商就要協商于決策之前和決策之中,從制度上保障協商成果落地,使決策和工作更好地順乎民意、合乎實際。”[21]協商民主作為我國民主建設的重要內容,早已融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相應形成了豐富的、多層次的制度體系和運作機制,貫穿在各領域、各行業、各地區、各群體內部和跨領域之間處理問題、制定決策的全過程之中。
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有機結合、相互補充,就成為社會主義民主建設在制度上的基本特征。這種結合,不僅是指兩者兼顧并重,更重要的是兩者如何在政治過程中相互融合。選舉民主中要包涵協商民主因素,協商民主中也要考慮選舉民主的運用。比如,在基層選舉中,包括基層人大代表選舉、基層黨組織選舉和村(居)委會選舉,推薦候選人環節都特別強調了協商的重要性,以確保選賢任能,通過選舉來實現良好治理。在具體的選舉流程中,加入各種協商,是對選舉民主的重要補充,從結果上來看,也是讓選舉的民主性與治理績效能夠達致統一的重要途徑。上文提到選舉民主要有包容性,這種包容性除了從立法和制度上入手,具體到政治過程中,很多時候是通過協商來達成的,協商得越順暢、和睦,選舉就越容易達到一個團結社會的結果。中國社會實踐的包容性選舉,在于將最重要的程序放在協商討論環節,而非一定要放在最終表決環節,理由在于協商討論才能充分體現包容,而表決投票則是一錘子買賣。同樣,選舉民主對于協商民主也是一種有效的增益。在協商民主中,存在一些共同事務需要討論,經過協商之后以投票表決方式,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規則來形成最終方案,使協商結果產生權威性和認可性,這也有利于協商成果的最終落實,實現民主的全過程性。
如果從以競爭性選舉為中心的立場出發,不免會堅持認為協商候選人有違選舉之公正。這種誤解全基于對全面發展民主的認識不足。無論是人大代表候選人,還是基層社區自治組織候選人,在候選人產生過程中,都要經過協商,將破壞社會團結的不利因素加以排除,以體現出選舉民主本身的包容性和實效性。關鍵之處在于,協商不是如這些學者所想象的那樣,是一個“黑箱”。如果講到暗箱操作,即便是競爭性選舉也是難以避免,競爭本身并不能消除選舉舞弊。我們強調協商民主是一種制度,就是要指出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結合的要義,在于協商過程是制度化、公開透明、充分討論的,并非如想象般以體現行政領導意志為主。這種制度設計的精神,是西式選舉民主下的競爭性選舉可望而不可即的。
總之,中國社會主義民主建設走的是一條全面發展的道路,注重的是人民民主的全方位建設和全過程實踐。從中國的實踐來看,政治民主從來不是孤立發展的,而是與社會民主、生活民主有機統一、相互促進和共同發展的。同樣,從制度設計上,民主也不能簡單地與選舉畫等號,不是有了選舉就實現了民主,萬事大吉。選舉只是民主制度的一個方面,民主的標準,歸根結底還是取決于人民整體利益是否實現,貫穿在政治運作全過程中的協商民主,就成為選舉民主極佳的制度補充,而這兩種民主制度,也只有在中國當下的歷史社會條件下,才能真正發揮相互促進的作用。中國社會主義民主的全方位建設,在觀念上基于對民主本真性、整全性的理解,在實踐上與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邏輯和現實條件相契合,必將煥發出巨大的政治潛能和理論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