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復禮：中國地質學界的掌燈人

袁復禮（1893—1987），地質學家、考古學家。1915年留美，獲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學位。自1932年起，先后執教于清華大學、西南聯大、北京地質學院、武漢地質學院，擔任教授、系主任。

袁復禮為中國的地質事業和地質教育事業做出許多重大貢獻。1927年到1932年，他在中國西北進行綜合性考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1938年，他和長沙臨時大學師生組成湘黔滇旅行團，徒步前往昆明，并沿途考察。

追尋袁復禮留在神州大地上的足跡，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一位科學家求索真理的身影，更能看出在風云激蕩的20世紀，中國科學家科學救國的來時路。

腳踏實地學地質，頂天立地報家國

袁復禮，字希淵，祖籍河北徐水，1893年生于北京一個官員家庭。自祖父袁廷彥起，袁家在北京宣武區南橫街二十號（現南橫東街一百五十五號）和丞相胡同（現菜市口大街）拐角處置房產百余間，定居北京。

20世紀在中國文化教育界大名鼎鼎的“袁氏三禮”都出生在這里。袁復禮是著名的地質學家、考古學家；他的弟弟袁同禮是圖書館專家，我國圖書館事業的先驅，曾任國立北平圖書館館長；他的堂弟袁敦禮是現代體育教育家，曾任北平師范大學校長。

1913年，袁復禮考入清華學校高等科。兩年后，他懷著知識報國的志向赴美深造，在布朗大學學習生物學、考古學、植物學等課程。在一次聽了著名地貌學家D.W.約翰遜教授關于海岸地貌的演講后，他對地質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17年，袁復禮毅然轉入哥倫比亞大學，開始學習地質學、測量學。

袁復禮在美國留學期間，廣泛吸取多種學科的先進知識，同時十分注重實踐，把實地考察的腳印留在了美國。他在夏夜刻苦練習天文測量，曾到得克薩斯州進行三角測量，到俄勒岡學習潮汐觀測，還參加過紐約市地下鐵道工程的地質勘察工作，到美國油田進行過地質測量。

在布朗大學教世界史的一位老師是著名的考古學家，袁復禮跟他學到了許多考古知識。研究生階段，他協助導師整理采自世界各大礦床的巖石標本，研究哈德遜河西岸玄武巖的重力分異現象，首次在該區劃分出橄欖巖，并在1920年以此項研究成果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學位。

1921年，袁復禮回國任北京地質調查所技師。次年秋，經地質調查所顧問、美國古生物學家葛利普介紹，時任北京大學地質系系主任李四光慧眼識珠，聘請袁復禮到北大地質系兼課，講授地質測量。當時北大給剛任教的青年教師發的薪水并不高，李四光為使袁復禮多一點收入，每周給他安排四課時，但實際只讓袁復禮講兩課時。袁復禮對李四光的賞識提攜之恩，銘記于心。

袁復禮也是我國考古學領域的先驅。回到祖國的那年冬天，他同瑞典學者安特生到河南澠池仰韶村發掘新石器時代遺址，第一次用鋤頭刨開了覆蓋在中國史前文化之上的沉積土，發現了以彩陶為特征的仰韶文化。1921年仰韶考古發掘開史前文明考古之先河，標志著中國考古學的萌芽。

隨后，袁復禮和李濟發掘了山西夏縣西陰村仰韶文化遺址，這是中國學者第一次獨立發掘史前遺址，出土陶片、骨器、磨制石器等共七十六箱。1927年1月10日晚，清華國學研究院舉行茶話會歡迎李濟、袁復禮從山西考古歸來，梅貽琦、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和助教、研究生們都來了，茶話會一直開到晚上11點。當天夜里，梁啟超點著蠟燭給梁思永寫信說：“他們所發掘者是新石器時代的石層，地點是夏朝都城安邑附近的一個村莊，發掘的東西略分三大部分，（一）陶器（二）石器（三）骨器，此外他們最得意的是得著半個蠶繭，證明在石器時代已經制絲。”

雖然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我國的地質學與考古學都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發展，但1925年發生了一件事，此后多年一直讓袁復禮和李四光無法忘懷。

那是在1925年4月初，李四光、袁復禮等應邀參加在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來今雨軒”召開的學術集會——美國人組織的亞洲第三考察團歸來歡迎會。會上，考察團團長安珠士演講時說：“我們找到了巨大的恐龍化石。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重大發現。在內蒙古，我們打著莊嚴的美國國旗，唱著美國國歌，邁著大步，勝利前進。我們美國立國歷史雖短，但在科學上并不落后于人。我們要走在世界的前面。這是毫無疑義的。”

安珠士傲慢的態度和尖銳的言論，損傷了中國學者的自尊心，在場的中國地質學家無不憤慨，袁復禮與李四光暗暗發誓，要以實際行動回擊安珠士。

八千里路云和月，絲路考察留足跡

1927年的5月9日， 高遠的藍天上點綴著絮狀的白云，北京皇城高聳的角樓映襯在藍天下，威武莊嚴，風鈴聲被風送到柔軟的白云之上，又落在護城河畔團團的綠蔭上。袁復禮告別剛滿周歲的兒子和已經有了身孕的妻子廖家珊，告別角樓上的風鈴，接下來，陪伴他的將是大西北荒原和沙漠中的駝鈴。

此次袁復禮參加的是中國和瑞典合作的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考察團成員共二十七人。其中，西方考察團由五個瑞典人和十二個德國人組成，瑞典地理學家、中亞探險家斯文·赫定擔任西方團長，德國氣象學者郝德博士負責氣象考察與監測，十二名德國人中有八人為航空人員。中方成員有十人，北京大學教務長、教授徐炳昶擔任中方團長，成員有袁復禮（地質學家、中方副團長）、黃文弼（考古學家）、丁道衡（地質及古生物學者）、詹蕃勛（地圖學者）、龔元忠（攝影師），以及從北大選拔的四位氣象學學生李憲之、劉衍淮、馬葉謙、崔鶴峰。劉半農作為西北科學考察團常務理事，坐鎮北京，做協調工作。這是中外科學家首次在中國進行大范圍綜合性的考察。

西方團長斯文·赫定和中方團長徐炳昶于1928年12月先期回北平，從1928年冬開始，袁復禮任考察團代理團長。袁復禮帶領考察團靠馱運和步行，在“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的險惡環境中考察，一方面要戰勝狂風暴雨、洪流嚴寒；另一方面還要與新疆的軍閥周旋，以獲得支持和通行證。

西北科學考察團的成員幾乎都寫考察日記，留下了所到之處地質地貌、天文氣象、植物動物、人文民俗等方面的記錄。1927年9月2日，袁復禮抵達蒙古草原，其考察日記展示出了一位地質學家眼中的世界：

9月2日，離都爾班井，那林和丁道衡一行就成為后隊。蒙族什長也留下來和他們同行。午前出山口，地勢平坦，是一個剝蝕平原，花崗巖仍然零星出露。到了達賴郭羅則為一寬闊盆地，才見白堊紀紅砂巖和覆蓋其上的玄武巖。后者的杏仁體氣泡中，有鮮藍色石髓，甚為美觀。

1928年11月1日，袁復禮抵達天山腳下?！疤焐窖┰瞥２婚_，千峰萬嶺雪崔嵬。”而袁復禮的眼中只有地質，他記錄道：

11月1日，我向東行，想追溯紅層。我路過了曾經工作過的水西溝溝口，再東行到達濟木薩縣正南五公里的千佛洞，直到近天山腳下的新地，始終未再見該紅層的任何蹤跡，顯然，在水西溝以東它就消失了，由新地東行五公里到泉子街，再向東北行十余公里到韭菜園，見到了中生代及二迭紀地層在此卻為近南北向的大斷層切斷，丘陵地貌也就到此結束。往東即代之以直接出自天山的山麓、冰川終磧堆積和沖積扇了。我們一行又沿天山腳下東行四五十公里，但只見天山的石炭紀灰巖，再未見中生代地層出露。

袁復禮馬不停蹄，1930年12月初，他在考察北疆之后，準備回迪化（烏魯木齊舊稱）過冬，路過奇臺縣北時，偶然發現了兩具保存完好的大型恐龍骨骼化石。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的心被狂喜的浪潮沖擊著。他擼起袖子，甩開膀子，不顧天寒地凍，開始發掘。人手不夠，連馱夫庫爾班也投入采掘之中。為了發掘完整的化石，他們創造性地把積雪煮成開水，澆化凍土。他們仔細刮去骨骼上的泥沙，把化石排好編號，再小心翼翼地用紙、布一一包裹好，按照順序裝運。后經楊鐘健教授研究修復，恐龍長十米多，高四米多，被命名為奇臺天山龍。

這次挖掘工作歷經三十二天。新疆的冬天，有時狂風襲來，飛沙走石；有時大雪紛飛，覆蓋天地。袁復禮全身心投入發掘工作，腳被嚴重凍傷。他回到迪化進行手術及養傷，三個月后才痊愈。

袁復禮在新疆天山北麓、寧夏等地采掘到獸形類爬行動物化石七十二個，其中有水龍獸、二齒獸、奇臺天山龍、寧夏結節繪龍，以及以他的姓氏命名的袁氏闊口龍、袁氏三臺龍等。他的發現一時轟動國內外，《大公報》和北京《晨報》以頭版頭條登載，法國、瑞典的報紙也相繼刊登了這些消息。法國的報道想象力突破天際：“七個活的恐龍在中國新疆發現?！比鸬鋱蠹垊t更為夸張：“沙漠中發現大如驢的恐龍蛋。”

西北科考取得重大發現，是對安珠士最好的回擊

時間來到1932年5月中旬，一天上午，北大學術報告廳濟濟一堂，袁復禮在西北科學考察五年歸來，應邀作新疆考古的學術報告，李四光主持會議。李四光簡單講了幾句開場白，就到臺下親自為袁復禮放幻燈片。

袁復禮將他們在新疆發掘出七十二具爬行動物（包括恐龍）化石的輝煌成就向北大師生匯報，圖片、幻燈片與報告內容配合非常默契。聽眾中有人不解：李四光先生怎么給這位先生放幻燈片？他們不知道，此時此刻李四光的心情有多激動。袁復禮專心匯報，講完才意識到是李四光在配合講座播放幻燈片，他對多次提攜自己的前輩表示歉意：“真對不起！”李四光說：“對不起什么！你為咱中國人爭了氣！”李四光指著自己的頭說：“中國人的這個，一點不比外國人次，我們決不要自輕自賤。這次咱們高舉旗幟，邁著大步，勝利向前了！”

袁復禮與李四光相視一笑，如釋重負，他們完成了此前的約定——對美國科學家安珠士的反擊！

西方團長斯文·赫定在世界各地演講，談到西北科學考察團的功績時，總是把袁復禮的發現放在第一位。袁復禮也因此獲得了瑞典皇家科學院的“北極星勛章”。該勛章只有十二枚，獎給當時最有成就的科學家在世時佩戴，逝世后需交還瑞典科學院。這枚勛章為中國科學家贏得了世界性的榮譽。據袁復禮回憶，勛章大概是在1934年由外交部轉給清華大學的梅貽琦校長，再授予他的。這枚勛章在“文革”中曾一度丟失，所幸后來又找到了。九十歲大壽時，袁復禮佩戴勛章攝影留念，往事歷歷，如前塵舊夢，他感慨萬千。

袁復禮不僅是西北地質工作的奠基人之一，還為西北人民做了許多好事。他在新疆吉木薩爾縣做地質調查時，為缺水的山村找到了清泉。當地群眾修了一座“復禮廟”，讓子孫后代永遠銘記他的大恩大德。后來他又幫煉鐵的群眾改進技術，使產量大大提高，人們又為他建起一座“袁公廟”，紀念他的功績。

值得一提的是，袁復禮還使西北民歌“花兒”走向了全國。1923年5月至1924年8月，袁復禮到甘肅做地質調查，一入潼關，就被趕馬人隨口唱出的民歌所吸引。他核對和記錄了幾十首民歌帶回北京。應沈兼士之邀，他寫了一篇題為《甘肅的歌謠——“話兒”》的文章（當時因口音關系，“花兒”被聽成了“話兒”），與收集來的民歌一起發表在了北大中文系主辦的《歌謠周刊》上。

衡山湘水成離別，持地質錘沿途敲

1938年，長沙臨時大學（西南聯大前身）被迫再度遷徙。臨時大學成立湘黔滇旅行團，2月20日出發，徒步前往昆明。

袁復禮決定加入旅行團。消息傳來，地質學系的學生歡呼雀躍。因為在學生心目中，袁復禮是一位考察過大西北、具有傳奇色彩的科學家。這一次，從長沙到昆明，遙遙長途上，也將留下他的足跡。

雖然此次長途跋涉是戰時迫不得已的應急舉措，但學校將旅行團的宗旨定為“多習民情，考察風土，采集標本，鍛煉體魄，務使遷移之舉本身即是教育”。旅行團采取軍事化管理，同行教師有聞一多、許駿齋、李嘉言、李繼侗、袁復禮、王鐘山、曾昭掄、毛應斗、郭海峰、黃鈺生、吳征鎰，共十一人。其中，黃鈺生、李繼侗、曾昭掄、袁復禮組成湘黔滇旅行團指導委員會，負責具體的領導工作。

為旅行方便，師生大都身著短裝。袁復禮和生物學家李繼侗格外神氣，他們身著皮夾克，腳上穿著綁腿麻鞋，手不離拐杖，儼然兩位精神抖擻的科學旅行家。

據學生楊式德《湘黔滇旅行日記》記載，1938年2月26日，旅行團抵達常德，在常德中學住宿。當晚，旅行團開了一個聯歡會，李繼侗教授講授湘黔一帶的農作物種植。袁復禮應邀講話，以他自身的經歷，提醒同學們在漫漫長途中應注意哪些要點。“袁復禮教授講旅行回憶，說他在中國旅行已十七年了。他主張記日記，并要科學地記載，并鼓勵同學們沿途多多考察，隨處皆可有所收獲，如山的高度、地名、地質構造、化石搜集、氣候的記載都是有用的?！?/p>

袁復禮和學生們一起，每天早晨6點起床，草草盥漱就進早餐，在食物粗劣難以下咽的情況下，也必須強吞干飯兩碗。他們幾乎每天都要步行三十多公里，宿營地只能是學校、禮堂、戲園子、馬店、榨油坊、倉庫……在長途跋涉中，學生們非常佩服年已四十五歲的袁教授，他的精神是那樣樂觀，臉龐終日帶著笑容，不見一句埋怨的話。他的精力是那樣充沛，學生們經常看到他手持地質錘，腰系羅盤，不時敲打露頭的巖石，有時還在小本子上記錄和畫圖。尤其是他每天都能畫出一條路線地質圖，讓學生嘖嘖贊嘆。遇到不懂的地質地貌，學生們七嘴八舌，問長問短，他總是耐心地一一解答。路過貴州侗鄉時，袁復禮還帶領學生們參觀了一個汞礦，了解礦工如何用土法煉出朱砂。

感受社會風情，了解西南民生，強健了體魄，鍛煉了意志。步行三千里，處處是課堂。湘西的板溪群和紅層、黔東的寒武系、滇東的志留泥盆系、黔西的二疊三疊系，著名的喀斯特地貌和巖峒、壯觀的盤江峽谷和瀑布，都給地質學系的學子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他們沿途敲打各個時代的地質剖面，找到了不少化石，收獲很大。每一處壯麗河山與地形地貌前，都有袁復禮指導學生的身影。袁復禮有一部照相機，沿途的主要景點和旅行團的活動，都被他記錄下來。聞一多、李繼侗、黃鈺生等教授的合影中，唯獨缺少袁復禮，因為他是旅行團的攝影師。

在貴州鎮遠，袁復禮組織地質學系的同學交流各自沿途的觀察，以及采集到的化石。到昆明后，各科系師生共同舉辦了一次展覽，把各自的標本、速寫、照片、日記、記錄本等陳列出來。展覽極大地鼓舞了學子們的士氣，這些成果見證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偉大長征。

笳吹弦誦情彌切，野外傳經實習課

從1938年到1946年，袁復禮一直在西南聯大任教，1941年敘永分校成立，他一度前往分校擔任領導工作。

戰時生活艱難，物價飛漲，教授們的生活質量急速下降。梅貽琦夫人韓詠華、袁復禮夫人廖家珊、潘光旦夫人趙瑞云做“定勝糕”，送到冠生園食品店寄賣，補貼家用。

當年與袁復禮一起在西北進行科學考察的學生李憲之，在完成第一階段的考察后，留學德國，獲得氣象學博士后，回到祖國。此時，在昆明，李憲之與袁復禮都在西南聯大地質地理氣象學系任教。到了晚年，李憲之深情回憶在昆明弦歌不輟的生活：“袁老師在西南聯大也是有名望的教授，他家孩子多，生活也很苦。在國民黨做官的親戚衛立煌先生送給他家一些大米，他分給許多有困難的老師，給我們家也送了一大袋?！?/p>

抗戰勝利后，昆明的民主運動風起云涌，袁復禮置身其中。聯大師生發起反內戰的愛國民主運動，四名青年學子在“一二·一”事件中犧牲，二十九名師生重傷。運動中，袁復禮不懼生死，救護愛國學生，卻慘遭特務毒打，以致多日不能下床。

不管風云如何變幻，袁復禮始終因地制宜開展教學。在聯大學子的記憶中，先生之風，令人欽佩、向往。1938年秋，陳夢熊（聯大中文系教授陳夢家之弟）考入聯大地質地理氣象學系，主修地質專業。在陳夢熊的印象里，袁復禮“面貌慈祥，戴著一副寬邊眼鏡，笑容可掬，和藹可親。他經常與同學打成一片，談笑風生”。

袁復禮講授普通地質學、構造地質學、礦床學、地文學、制圖學等課程。他學識淵博，講起課來天南地北，從容不迫。他沒有嚴格的講課提綱，隨興所至，海闊天空，但內容豐富多彩，引人入勝。

在袁復禮的課堂上，最受學生歡迎的是他講述在蒙新考察的經歷——有時談在蒙古大草原怎樣發現古物，有時講在準噶爾地區怎樣發掘大恐龍化石，有時講在絲綢之路上尋訪古代城市遺址、屯戍遺存，有時講在新疆大沙漠中出土的流沙墮簡。這些故事十分新奇，加上袁復禮談吐詼諧，學生聽了，目眩神馳，無限向往。

聯大中文系教授楊振聲之子楊起，也就讀于聯大地質地理氣象學系。他在懷念袁復禮的文章中寫道：“我們都喜歡袁老師的課，他講課不拘泥于課本的內容。如上地貌學課講到山谷切面曲線形態時，他聯系講到了河南澠池仰韶村出土彩陶優美的輪廓……看來好像脫離了地貌學的課程內容，但起到了啟發學生開闊思路的作用?！?/p>

對于地質地理氣象學系的學生而言，野外實習是一門必修課，可以鞏固課堂上學到的知識。昆明周圍多山，地質地貌變化大，教授們就把課堂搬到了野外。

1940年3月，讀大二的陳夢熊參加野外實習。袁復禮和郭文魁率領他們到昆明以北的二村，陳夢熊跟袁復禮學會了怎樣用羅盤測路線。陳夢熊在后來的回憶文章中寫道：“他（袁復禮）去新疆考察時，主要也是用這種方法做路線地質圖。我離校后到甘肅開展區域地質測量工作，由于那時沒有準確的地形圖，完全依靠測路線做路線地質圖，因此總忘不了這一次實習的收獲?！薄霸陔x開二村前的一個晚上，大家聚集在旅店里，興致勃勃地討論見到的地層與構造。他（袁復禮）生動而又饒有趣味的講述，使大家忘卻了幾天來野外奔波的疲勞，聽得如癡如醉，一直到深夜?！?/p>

親其師，信其道。陳夢熊受到袁復禮的影響和啟發，對西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42年，陳夢熊畢業后考入位于重慶的中央地質調查所，入所第二年就被派到蘭州，參加剛建立的西北分所。他先后追隨多位有經驗的地質學家，接連幾年在野外進行地質填圖與礦產調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仍經常去西北。

在學生張炳熹的記憶中，在野外實習時，袁復禮先生除了關注地質專業的問題，對滇中人民的疾苦也很關心。有一次，在山上，他看見一些少數民族同胞衣不蔽體背負沉重的背簍，在陡坡上掙扎著前進，很有感慨地說：“生存競爭，看誰能吃苦。”對于戰時的學生來說，這句話引人深思。

在西南聯大，地質地理氣象學系每一屆畢業生離校前，都會去看望袁復禮。學生們把他看作良師益友，有任何問題都向他請教，他總是滿腔熱情地給予解答和鼓勵。

一次，學生張咸恭拜訪袁復禮，袁復禮拿出一封信，指著信封上的地址讓他看，說：“這是印度王寄給我的！”說罷哈哈大笑。原來，張咸恭的同班同學王忠詩被征調為美國盟軍譯員，派往印度。王忠詩到印度后，寄信給袁先生，信封上寫了“印度王寄”。袁復禮的學生還記錄了一個風趣的故事。袁復禮自蒙新考察歸來后，成為轟動中外的熱點人物。北洋軍閥齊燮元邀請他參加宴席，他拿到請柬，笑著說：“這真是袁見齊了?！痹婟R是一位地質學家，這句話一語雙關，學生們不禁莞爾。這也是袁復禮備受歷屆學生喜愛的原因之一。

作為地質學家，袁復禮測繪了大量的地圖，也收藏了很多珍貴的地圖。風云際會，這些地圖在新中國成立后有了用武之地。

1949年10月，袁復禮將十多幅新疆地形圖交解放軍總參謀部，供進軍新疆使用；1950年10月，他將1946年在花市大街購買的朝鮮中部地形圖交給有關部門，供抗美援朝的志愿軍使用；1951年，他將探險家斯文·赫定修訂后送給他的全套西藏地形圖，贈送給準備進藏的工作隊。而他永不歇息的大腦，也裝滿了各種地圖，他成為行走的活地圖，被譽為地質學家的“活詞典”。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后，袁復禮任北京地質學院教授。自1922年在北大執教鞭，終其一生，袁復禮都在高校從事地質教育工作，為國育才，桃李遍天下。

一生經歷諸多歷史風云，袁復禮迎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時間的指針指向1983年，他的身體日漸衰弱，但他仍克服困難，抱病親臨碩士生褚明記的畢業答辯會。那天論文答辯的評議員是馬杏垣教授與何浩生老師，論文答辯順利通過后，馬杏垣教授欣喜地說：“今天我們可真是四世同堂呀！”袁復禮是中國地質學界的掌燈人，薪火相傳， 四世同堂，堪稱學林佳話。

1987年5月22日，袁復禮于北京病逝，享年九十四歲。斯人已逝，風范長存天地間。他已經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神州大地上……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