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0年東山島解放后,谷文昌先后任東山縣縣長、縣委書記。本文描述的是1955年11月,谷文昌從福建省東山縣縣長轉任縣委書記后,與繼任縣長樊生林攜手度過的一段非常歲月。這期間,他們頂住“大躍進”的壓力和政治颶風的影響,至1964年,十四年時間,在一百九十四公里的海岸線筑起了“綠色長城”。
谷文昌和樊生林,一個河南人,一個河北人,他們用實際行動實現(xiàn)了在黨旗下的誓言。兩人去世后,一個長眠于東山之南的赤山林場,一個沉睡在東山之北的八尺門海堤近旁,他們一生都沒放下過東山。
齊心協(xié)力建東山
1955年11月,轉任福建省東山縣委書記數(shù)月的谷文昌,卸下了縣長兼職,對繼任者樊生林說:“生林啊,你來東山,借你好名姓,但愿東山能生出一片林來。”
小他七歲的樊生林,說著東山一批河南籍干部的口頭禪“中”,誠懇地說:“看來黨派我來東山是最好的安排,冥冥中要我以名明志。”
樊生林也是南下干部,抗戰(zhàn)時在家鄉(xiāng)河北曾參加敵后除奸,獲過“殺敵英雄”獎章,1953年調東山任副縣長,兩年后當選縣長。他和谷文昌齊心協(xié)力,相約在任內實事求是,對黨和人民負責。
當時的東山縣一年中刮六級以上大風的時間長達一百五十多天,全島一百九十四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森林覆蓋率僅為百分之零點一二,曾經(jīng)被風沙掩埋了十一個村莊。當?shù)剞r民一年到頭缺吃少穿,不少人只得端著破碗討飯。
谷文昌和樊生林決定,治理東山的風沙,首先要種樹,而且還要種遍每一個角落。
東山縣第一次黨代會就全面實現(xiàn)綠化、根治風沙通過決議。谷文昌號召全縣人民“苦干幾年,將荒島勾銷,把災難葬到海底!”他還描繪了一幅宏偉的藍圖,“要把東山建設成美麗幸福富裕的海島”。
種草固沙,談何容易!草籽播下,不是隨風沙搬家就是被掩埋沙底,勉強出土的幼苗,一經(jīng)風吹沙打隨即奄奄一息。縣委、縣政府領導群眾植樹造林,先后種過十多個樹種,幾十萬株苗木,一次也沒有成功,災荒和貧困依然籠罩著東山。許多人搖頭嘆息:“東山這個鬼地方,神仙也治不住風沙!”
失敗和挫折,沒有壓垮谷文昌。他指天發(fā)誓:“不制服風沙,就讓風沙把我埋掉!”他和縣委的同志一道認真總結經(jīng)驗教訓,重新制訂方案。
1957年,轉機終于出現(xiàn)了,喜訊不斷傳來。
林業(yè)技術員吳志成報告,查到了國外種植木麻黃能有效防治風沙的資料。谷文昌高興地說:“不管外國貨中國貨,只要能治風沙就行!”
第二個喜訊,省林業(yè)部門通報:廣東省電白縣種植木麻黃成功。
又一個喜訊,調查組發(fā)現(xiàn)白埕村的沙丘旁生長著六株挺拔的木麻黃。
谷文昌面對一個個信息又驚又喜,第二天就帶領縣委的同志到六株樹下,邊看邊議。木麻黃能在這里成活,全島不能種活嗎?縣委決定:大種木麻黃。縣長樊生林親自指揮調種。全縣派出二百三十多人到廈門、永春、平和、南靖等地采種。省林業(yè)廳、地委、專署大力支持,林業(yè)部從國外進口樹種給予支援。
1958年春,東山縣委、縣政府向全縣人民發(fā)出“上戰(zhàn)禿頭山,下戰(zhàn)飛沙灘,綠化全海島,建設新東山”口號后,谷文昌和樊生林雙手緊握,決心讓東山吃上谷、長出林。
當時,食堂的大鍋里沒有飯吃了,連遭人嫌棄的紅薯也不可多得,水腫病開始泛濫。缺糧情況已發(fā)展到極為嚴重的程度,稍有疏忽,就有大面積餓死人的危險。縣委會上谷文昌未雨綢繆地提出:“東山不能餓死一個人!”
樊生林也毫不含糊:“一定要讓群眾有飯吃,否則再來個東山戰(zhàn)斗,就不知擁護誰了!”
光有口號不成,得有行之有效的辦法。縣委統(tǒng)一認識后,緊急向地委、專署請求調撥糧食,為群眾調來了至關重要的一百萬公斤的救命糧。
東山碰到敢于“吭聲”的縣委書記,由此筑牢了生命防線,實乃人民之幸。谷文昌的“吭聲”,貫徹執(zhí)行的也是中央后來說的“吃飯第一”的精神。
谷文昌和樊生林知道,一百萬公斤糧食之于十萬東山人民是杯水車薪,若不及時自救,只能坐吃山空,束手待斃。谷文昌和樊生林一起向地委、專署報告實際情況,主張漁業(yè)部門向災區(qū)群眾每人出售幾十斤雜魚,鹽業(yè)部門供應低價鹽。除此之外,縣里還安排機關干部下基層,組織農民搶種蔬菜和早熟作物,幫助群眾安排生活;組織醫(yī)生、護士下鄉(xiāng)巡回醫(yī)療,為群眾治病。
克服重重困難后,谷文昌和樊生林終于能帶領群眾“上戰(zhàn)禿頭山,下戰(zhàn)飛沙灘”。
全島種樹需要大量樹苗。樊生林贊同谷文昌提議的“自采,自育,自造”方針,如果“三自”供不應求,他就親自指揮調種,同時派出由上百人組成的采種隊,到閩南各地采種,以使谷文昌沒有后顧之憂,邁開植樹造林的大步伐。
1959年1月8日,谷文昌在中共福建省第一屆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作典型發(fā)言時,豪邁宣告:“我們有決心有信心在三年內做到——沙漠林帶排成行,沙灘變成米糧川。花果遍地人稱好,人民生活喜洋洋!”
因為方法得當,領導齊心,群眾配合,大兵團作戰(zhàn)式的全民種樹,妥妥地成為東山特色。干部群眾自帶鋤頭等生產工具,早出晚歸,有的地方還喊出“兩頭摸黑,中間送飯”的行動口號,人人都煥發(fā)著沖天干勁。
1959年7月,國營赤山林場建立,谷文昌的一個愿望落到實處。
谷文昌在林業(yè)一線樂此不疲時,坐鎮(zhèn)縣里的樊生林卻憂心忡忡,因為“大躍進”帶來的“浮夸風”正一步步逼近東山。
樊生林到林場和谷文昌交流思想。谷文昌實實在在給出內心的真實想法:“領導提出生產措施和指標是可以的,但一定要多和群眾商量,取得群眾的真正同意,否則脫離群眾,如何能得到他們的真正支持和擁護?群眾愿不愿跟著干,將決定生產質量和任務是否完成。”
殘陽如血,植樹群眾收工了,兩人還坐在新植的樹畦前,交流對時局和形勢的看法,一地的煙蒂也沒能使他們尋找到解決問題的靈丹妙藥。
爭當“撲火的飛蛾”
1960年初,谷文昌和樊生林去省里開會,得到的指示是:每個縣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里,至少得有一名縣委常委以上干部。這對老搭檔在會場一隅面面相覷,面對這無從更改的指標,劃誰好啊?
他們來前,閩南大地剛刮過一場強臺風,政治颶風卻又在耳邊呼嘯,是攔風問路,還是任憑風馳云卷沖擊身后的東山干部?何去何從?而且這次雨大風驟,無計可避。
會議最后一晚,谷文昌在下榻的宿舍和樊生林議來論去,還是難下決心,煙頭燙手了也不覺得痛。窗外,月亮時隱時現(xiàn),云彩的黑影像魔怪似的在眼前閃過,他的心驀地像東山風動石那般在風中微顫。東方欲曉,他終于一字一頓地說:“讓下邊的干部當替罪羊啊,那我們在干部群眾眼里成了什么東西?何況他們都不夠資格,他們在具體工作中執(zhí)行的是縣委、縣人委的決定,不管‘左’了還是‘右’了,責任都在縣委、縣人委,而主要在縣委,不能往下推。”
樊生林低著頭,語聲低沉:“是啊,可咱們常委里找誰呢?”
谷文昌用力踩了一腳地上的煙蒂,抬頭看著樊生林,突然道:“我看不用找了,這個人不是我,就是你!”
“我們?”樊生林驀地想到了一年多前兩人反對砍樹煉鐵的對話,當時只道是幽默,沒料到真要沖上前先行“引火燒身”了!他心頭一熱,不假思索地說:“你是書記,東山離不開你,真要是在劫難逃,也是我先上,不夠你再湊!”
“不,我年紀比你大,真到了那一天,理應我先上!”谷文昌看到了樊縣長眼神里的真切,大受感動,緊握住他的手不放。他們不是一推六二五,更不是只求自保,而是自攬厄運,抱定舍我其誰的決心!
谷文昌和樊生林還在爭論誰先“飛蛾撲火”時,突如其來的報告材料“成全”了樊生林。原來,樊生林半年前在駐島部隊的某個講話記錄稿,被部隊呈送給了軍分區(qū),軍分區(qū)又轉送地委,地委認定這是“反黨”言論,必須拿下問罪。
谷文昌無力回天,只能召開縣委會擁護上級決定,但仍堅持定樊生林為“中右”,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從寬處理。
樊生林坦然面對,不多申辯,倒覺得如釋重負,一顆懸著的心落到了實處——谷文昌或其他領導同志可能安全了。撤職后的他交回手槍等物后,不忘懇請谷文昌為東山保重。
在樊生林“落難”之后,谷文昌再三提出,為了黨的團結,避免更多的同志挨整,不要把有一點意見的人都牽扯上,更不得動輒上綱上線。在一次又一次強調“日日紅,月月紅,年年紅”的會上,他都少不了宣布幾條:不要有思想顧慮,要向黨交心;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不打擊報復,不反右派,不扣帽子;允許保留自己意見……
接著,谷文昌迅速發(fā)出了建設八尺門海堤的出征令,并在縣委常委會上主張依舊把樊生林派往海堤建設指揮部“戴罪立功”。面對異議,他耐心說服:“中國自古就有將功折罪、戴罪立功之說,共產黨更應該給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的‘罪臣’一定出路,放在火熱的建設中出出汗,就會好得更快!”一席話火光四射。
于是,樊生林來到了八尺門海堤工地上。
休戚與共筑海堤
一個剛被摘掉縣長帽子的人,躲開可能沒完沒了的斗爭會,到東山解放以來首個大工程的指揮部來做實事,樊生林深知谷文昌的良苦用心。他感謝這個巨大的信任,決心不辱使命,于是卷起鋪蓋吃住在工地。
谷文昌兼任海堤建設領導小組組長,常往工地跑,檢查進度,并參加勞動。石匠出身的他,不僅示范如何打石頭,還現(xiàn)場指導砌石。他這么做的用意是聽取指揮部匯報時也能順便給樊生林傳遞信心和力量。
還在當縣長時,樊生林就協(xié)助谷文昌研究制定了造林治沙之外的宏大建設藍圖:孤島變半島后,再帶動其他海堤的建設。無論如何,都得把八尺門海堤打造成樣板。
一天,谷文昌下工地見樊生林又在揮汗如雨地靠前勞動,不無關切地說:“也只有真正的共產黨員,受了委屈還這么拼命。”
樊生林坦率地說,又沒開除他的黨籍,黨員到什么時候都得有個黨員樣啊。
常隨谷文昌到八尺門海堤視察并勞動的宋秋涓,清楚地記得,困難時期缺食少營養(yǎng),谷文昌擔心樊生林身體吃不消,幾次給他帶餅干。
那時買餅干都要經(jīng)縣商業(yè)局局長批準,雖然錢不多,但物以稀為貴,有錢也經(jīng)常買不到。宋秋涓臨出發(fā)前就打電話給谷文昌的通信員何坤祿,說明用途,交代買一斤還是兩斤。谷文昌去地區(qū)、省里開會回東山,經(jīng)八尺門時也總要停下,和樊生林拉呱幾句,不時捎上外頭買的小禮品,還叮囑工程的實際指揮何榮玉對樊生林多加關心。對樊家人,縣里也盡可能在嚴冬天氣送上些溫暖。
谷文昌的關心讓大家看明白了前縣長在縣委書記心中仍有的位置,因此誰也沒再對這位本來就值得尊敬之人落井下石。樊生林在工地上處處受到尊重,還住進了指揮部。
有次,工友送給樊生林一條剛捕獲的海鰻,他舍不得吃,放進水桶里養(yǎng)了起來。幾天后,谷文昌又下工地勞動,樊生林說,谷書記瘦多了,可得多保重,這條海鰻就帶回去給你補一補吧。
熟人都知道谷文昌拒收禮物或按價付錢的習慣,但這次他例外了,顯然他是覺得卻之不恭,收下才是對落難戰(zhàn)友的最大安慰,對革命情誼的最大理解。
1961年6月,海堤順利合龍,兩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在堤角席地而坐,發(fā)白的衣服上濺滿了泥巴和海水,蒼白的臉上被海風刻下了一道道皺紋。
“生林,你受苦了。”
“謝謝谷書記和黨的信賴、群眾的接納,這段日子讓我心靈的傷痛得到了治愈,你受的苦累更多……”樊生林知道,在自己被解職不在崗位的日子里,這個世界的所有風雨都繞過他向谷文昌一個人傾泄。別說“發(fā)配”自己,谷文昌不也常來這里勞動嘛,而且這一年來他在海堤之外,還讓東山的“綠色長城”取得了關鍵性建設,并初具規(guī)模!
“有時我想,這頂‘帽子’如果扣在我頭上,又會如何?”谷文昌內心翻江倒海,思緒如同萬馬奔騰。
“我想,你可能會說,八尺門海堤能阻攔八丈風浪,共產黨人的堂堂身軀如何就不能承受一些政治風浪,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黨旗下的誓言……”
“是啊,一名共產黨員,除了對黨忠誠、對人民負責,還需要什么呢?”谷文昌說罷,很響地咂了一下嘴。
一支又一支煙,壓住了心頭些許浮躁,也淡化了眼前幾多愁思。
一個在職縣委書記,一個落難原縣長,既沒有居功自傲的炫耀,也沒有耿耿于懷的牢騷。他們講真話,話講得真誠;干實事,事落到實處。法國作家雨果在名著《悲慘世界》中說:“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真正的共產黨人,不正有這樣寬闊的胸懷嘛,我將無我,還有什么“悲慘世界”!
高山流水埋知音
“樊生林等同志的‘白旗’拔錯了,我代表組織向樊生林等同志表示歉意!”
海堤通車一年后,1962年冬,依照中共中央《關于加速進行黨員、干部甄別工作的通知》,各地對自1958年以來歷次政治運動中受到錯誤批判處理的黨員干部,進行甄別糾錯。谷文昌第一時間就把樊生林給甄別了,并給那些年錯劃的所有“右派分子”全部摘帽,代表組織道歉。
樊生林調任專署辦公室主任,走得很急,谷文昌前去送行。在握手告別時,他們閱盡滄桑的雙眼充盈著淚水。
1985年,著名作家霍達在漳州拜訪了離休的樊生林。在霍達筆下,這位歷盡坎坷的老戰(zhàn)士提起當年冤案,只是淡淡一笑,并說:“黨是了解我的,就在八尺門海堤落成之后不久,就給我甄別改正,重新安排了工作。我個人沒受什么損失啊,倒是利用那段時間干成了一件實事。”
1987年,谷文昌的骨灰跨過八尺門海堤回到了東山。六年后,樊生林身故,遺言也葬東山。他們,一個河南人,一個河北人,一個長眠于東山之南的赤山林場,一個沉睡在東山之北的八尺門海堤近旁。他們一生都沒放下過東山,他們回到了家,他們的墳前都圍繞著蒼翠的森林。
(責任編輯/李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