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華明：從隨父囚居的“小共產黨”到深圳特區的“拓荒牛”

1992年春天，八十八歲高齡的鄧小平來到深圳。他視察深圳第一家高科技企業——先科公司時，握著先科董事長葉華明的手問：“你是葉老二吧？”葉華明激動地伸出四個手指頭答道：“我是葉老四。”葉華明何許人也？他是中國著名軍事家葉挺將軍的第四子、深圳特區的“拓荒牛”之一。

囚居恩施

葉華明，原名葉福恒，1933年出生于中國澳門。1941年，葉華明不滿八歲，父親葉挺在國民黨制造的“皖南事變”中被扣押，前后長達五年有余。

1942年下半年，葉挺被押解到湖北恩施，其妻李秀文和女兒葉揚眉隨行。在恩施待了七八個月后，葉挺得知其他子女已隨連襟麥暢生一家由澳門遷居廣西桂林，即請陳誠向蔣介石說項，希望允許他和夫人前往桂林與家人團聚。

1943年8月，葉挺夫婦與岳母、連襟及孩子們在桂林相聚，十歲的葉華明見到了久違的父親。為節省開支，葉挺一家搬到桂林郊外的一個防空區里。這段時間，葉挺一家被特務嚴密監視，他的每次行動都有人主動“陪同”，就連葉華明這些小孩子上學，也有人跟隨“照顧”。

12月25日，葉華明放學回家，外婆告訴他：“爸爸被綁了，媽媽正在打聽消息。”第二天，一位國民黨軍官拿著一封信來，說：“葉高參叫我來請二少爺、四少爺、五小姐一道去。”李秀文追問到哪里去。軍官說：“我不知道，這是上峰的命令。行李要盡量少帶些，下午6點鐘再來接。”葉華明后來才知道，父親在桂林期間，同李濟深、何香凝等頻繁交往，周恩來也通過地下關系與他聯絡，新四軍的老部下也登門造訪過。這成為蔣介石的一塊心病，密令監視葉挺的特務將其秘密押解恩施。

27日，葉華明與葉正明、葉揚眉三兄妹到了衡陽，在國民黨憲兵隊見到了父親。葉華明明顯感覺到，父親的面容變得格外蒼老，僅隔一天一夜，就像隔了十年。

葉華明兄妹隨父親被押解到恩施后，住在城西后山灣朱家河的一幢農舍里。當局給葉挺安排了兩個實為特務的勤務兵。葉華明兄妹在恩施城里寄宿讀書，只能星期日回家待一天。葉華明進學校第一天，就有人叫他“小共產黨”。

葉挺在恩施的生計十分困難，當局平價物品供應處停止了對他的生活供給，在桂林享有的“高參”待遇也被取消了。但面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威逼利誘，葉挺堅貞不屈，給孩子們做出了人生榜樣。他經常教育孩子要做一個正直的人，要有骨氣。這也讓葉華明從小就養成了堅韌的性格。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28日，葉挺和孩子們起程前往重慶，“護送”他們的有一個副官和幾個荷槍實彈的特務。9月14日到達重慶后，他們被特務安排在碼頭附近的一個二層樓小旅館住下。葉挺和孩子們住樓上，特務住樓下。半夜時分，等樓下的特務睡熟之后，葉挺叫醒三個孩子，小聲交代：“明天一早我就要被送到監獄了，你們帶著我的信去曾家巖五十號找周恩來伯伯。如果有人問你們到哪里去，你們就說去姨媽家玩。”葉揚眉曾去過那里見過周恩來，葉挺就讓她帶路，和兩個哥哥一起去找周恩來伯伯，以盡快擺脫囚禁生活。

第二天早上，葉挺抓住特務臨時出門的機會，叫孩子們趕緊逃出去。后來葉華明回憶：“當時父親催我們趕快走，我們只好下樓，依依不舍地回望著父親，可父親一直揮手示意我們快走。沒想到，這次告別竟成永訣。”

新中國第一代地空導彈專家

葉華明三兄妹見到周恩來和鄧穎超后，交出了父親的求助信。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周恩來安排葉華明兄妹乘飛機前往延安。臨行前，周恩來覺得“福恒”這個名字不好，便為他改名為“華明”。到延安后，三兄妹就住在周恩來的窯洞里，由朱德夫婦親自照顧。周恩來從重慶回延安后，又安排他們就近上學讀書。

得知父親被釋放后，葉華明在延安期盼著父親的歸來。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噩耗。他后來回憶時仍悲慟欲絕：“轉眼之間就失去了雙親和弟弟妹妹，我和葉正明都十分難過。”兄弟倆被接到朱德家里，傷心地號啕大哭。

1946年5月初，在周恩來的關懷下，葉華明兄弟倆被送到解放區條件最好的張家口，住進了聶榮臻家。聶榮臻是葉挺的入黨介紹人、最親密的戰友、莫斯科東方大學的同窗。從這時起，他主動承擔起照顧葉挺子女、把他們撫育成人的責任。

葉華明被聶榮臻送進晉察冀邊區聯合中學讀書。1953年葉華明中學畢業后，打算參加空軍，當一名飛行員。但聶榮臻堅決不同意，原因是葉家有四人死于空難，萬一葉華明今后發生什么意外，他不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戰友葉挺交代。他建議葉華明去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學習，這樣既能滿足其參軍的愿望，同時又能學到一門報效國家的專業技能。于是，葉華明進入哈軍工航空發動機專業學習。他對此挺滿意，即便沒有學開飛機當飛行員，但也是同飛機相關的專業。

在哈軍工學習半年后，葉華明因成績優異，被選派到蘇聯莫斯科軍事航空工程學院留學。巧的是他大哥葉正大、二哥葉正明也留學于這所院校，三兄弟先后進了同一所大學留學，一時被傳為佳話。

葉華明進入莫斯科軍事航空工程學院后，國家根據需要，把他的專業調整為專門研究制造打飛機的地對空導彈。他怎么也沒想到，心心念念想當一名飛機設計師，卻成了學習研究打飛機的地對空導彈的學員。但他明白研究導彈是當時國家更需要的，他賡續父輩遺志，全心投入專業知識學習。由于成績優異，他獲得了學院頒發的金質獎章，還被授予少尉軍銜。

1959年，葉華明學成歸國。當時國防部成立了第五研究院，專門研制導彈，領導這項工作的中央首長是聶榮臻，從美國歸來的著名物理學家錢學森擔任五院院長。五院急需人才，葉華明順理成章被分配到五院。身為烈士后代，在老一輩革命家的教育和關懷下成長起來，加上自己的努力，葉華明終于成為新中國第一代地空導彈專家。

深圳特區的“拓荒牛”

1979年，葉華明被任命為航天部二部副主任，成為管理航天科技的一名官員。1983年6月6日，葉華明正在午休，《北京日報》上一則深圳市委組織部在北京招聘人才的公告映入了他的眼簾。他仔細看了幾遍公告，感到改革大潮給自己帶來了追求人生價值的新機遇，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蘊藏著更多機遇。于是，他產生了去深圳做一頭“拓荒牛”的強烈愿望。

他馬上同妹妹葉劍眉談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妹妹也躍躍欲試，兄妹倆決定一起去深圳試試。葉劍眉10月初接到調令先去了深圳，到深圳特區報社工作，后任報社主編。葉華明是副局級干部，調動不易，直到10月底才接到調令。11月2日，他乘火車離開了生活、工作近三十年的北京來到深圳。1984年春節過后，他被任命為深圳市科委主任、黨組書記。

那時，深圳只是一個邊陲小城，科技基礎很差，科委每年的經費只夠發工資。在這樣的條件下要打開深圳科技工作局面，唯一的辦法就是發揮深圳特區政策優勢，利用外資引進高科技項目，同時吸引各種科技人才來深圳工作。前來深圳考察的外國公司絡繹不絕，葉華明與海外客商打交道的機會越來越多。在交換名片時，因他的名片上印著“科委主任”，對方一看是政府官員，就不再往投資方面談。于是，葉華明認為科委有必要成立一家對外洽談投資合作的公司。這一想法得到了市政府有關負責人的支持。

1984年4月，籌建公司的事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公司起什么名字呢？葉華明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想起了鄧小平的一句話：“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他想，深圳要發展科技，首先要發展先進科技項目，就叫“先科公司”吧。他的想法得到班子成員的一致贊同。很快，市政府的批文就下來了。這一天是1984年5月7日，是先科公司誕生的時間。

由于葉華明之前一直在航天部從事科研工作，從未想過辦公司，該如何運作，他心里也沒底，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起初，葉華明考慮開發當時市場上十分走俏的錄音帶、錄像帶，但投資者不看好它們的市場前景。6月，香港客商林慧曾談到了荷蘭飛利浦公司生產的激光視盤產品。這勾起了葉華明的聯想，1981年他曾在荷蘭做了一年的訪問學者，參觀飛利浦公司時看到過一張CD光盤，當時，他差點誤以為是一件裝飾品，而光盤里流淌出的音樂動人心魄，他印象很深。

激光光盤技術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前沿的技術。當葉華明提出上這個項目時，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理由是這個技術太超前了，消化不了。葉華明決定用事實說服大家，通過林慧曾請飛利浦公司專門派人到深圳演示激光視盤產品。試放的是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視盤，音樂和色彩都非常逼真，給大家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反對者也心服口服了，紛紛支持上這個項目。當晚，市領導觀看激光視盤的演示后，都好奇地拿著激光視盤反復觀摩。葉華明抓住機會，簡要地介紹了它的工作原理、性能、發展前景，匯報了先科公司對引進激光視盤產品的考慮，得到了一致肯定。

激光視盤項目最后由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鵬拍板，定下該項目落戶先科。1985年4月，葉華明與飛利浦高層在合作協議上簽了字。

為了推動項目順利進行，葉華明又在先科旗下辦起了先科激光電視機有限總公司、先科激光節目出版發行公司等四個子公司以及基建辦公室。1986年3月，先科八卦嶺工業園破土動工，中國第一個光盤生產基地開始建設。

一年之后，工程如期建成。1990年8月16日，先科出品了中國第一張CD，那是在北京出版的亞運會會歌《亞洲雄風》；1991年3月出品了第一張LD視盤《紅樓夢》。中國成為繼荷蘭、日本、法國之后，第四個既能生產LD視盤又能生產CD音盤的國家。

經過不懈的努力，先科集團成為中國激光光盤生產基地、液晶顯示器生產基地、中國精密模具和機電產品生產基地，開啟了中國自己的光盤產業，先科成為一顆耀眼的高新企業新星。

1992年春，鄧小平視察深圳。先科公司是當時深圳最重要的高新技術企業，自然成為鄧小平視察企業的不二選擇。1月20日，葉華明穿著一套黑色西裝，站在先科大院門口迎候鄧小平。上午10時，車隊抵達先科大院。葉華明連忙迎上前去，秘書向鄧小平介紹，他是葉挺將軍的兒子。鄧小平心情十分激動：“故人之子，我們四十多年沒有見面了！”然后，他們聊起了家常。鄧小平對葉挺的子女比較熟悉，因為葉挺遇難后，葉家兄妹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聶榮臻家。鄧小平與聶榮臻私交甚好，常有往來，所以認識葉華明。時隔多年不見，當年的孩子如今也已年近花甲，兩鬢斑白。

鄧小平進入貴賓廳，與先科十多名員工代表一一握手，然后開始聽葉華明匯報關于先科集團及激光項目的情況。他們演示了激光視盤《我們的鄧大姐》，鄧小平邊看邊說：“我和鄧大姐是同年生，她只比我大幾個月。”接著又演示了由先科業余歌手演唱的卡拉OK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鄧小平高興地說：“聲音很好，我聽得很清楚，好，好！”并帶頭鼓掌。

葉華明向鄧小平介紹先科的激光產品時說：這種狀如鏡子般的盤片，可永久保存，圖像清晰，永不磨損。鄧小平聽了十分高興，問是什么材料制造的。葉華明說，是塑料上面鍍了一層銀。然后，在葉華明的引導下，鄧小平進入生產車間，頻頻向正在工作的員工招手致意，并詢問他們的年齡。

在激光母盤車間，鄧小平認真地聽了葉華明講解母盤的生產過程，并問及公司的發展情況。當得知深飛激光公司每年要生產幾百部國內外電影視盤時，他關切地問了一句：“版權如何解決？”葉華明說，按國際規則向國外影視公司購買國內版權，才可生產。鄧小平連聲說：“好，好，一定要按照國際規則辦事。”

臨別前，葉華明向鄧小平贈送了十套激光唱盤。鄧小平在先科集團考察的時間不過四十分鐘，但給葉華明留下了一輩子的記憶，也讓這家成立不久的科技公司為之振奮。后來，隨著那篇著名通訊《東方風來滿眼春》的發表和傳播，先科名動天下，葉華明一夜之間成了“新聞人物”。先科也因此成為那個年代具有特殊意義的代表印記。

葉華明讓國人認識了激光視盤產品，讓消費者能及時享受激光視、音盤等當時高科技產品帶來的高品位的快樂。多年后，隨著產業升級步伐加快，激光視唱產業步入低谷，他開創的先科事業遇到困難并隨之沉寂，但他開創先科的那段激情燃燒的拓荒歲月，仍然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2015年11月29日，葉華明因病醫治無效，不幸在深圳逝世，享年八十一歲。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