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學往事（下）

換校長風波

我到中大借讀時，校長是顧孟余，他是繼羅家倫之后被派到中大當校長的。他當了沒幾年，忽然提出要辭職。這是1944年的事，我剛開始讀大四下學期，正跟柳無忌先生做勃朗寧的論文。有一天，我聽說學生罷課了，起因正是顧孟余辭職。學生發起挽留活動，也是為了反對政府派有國民黨色彩的官員來當校長。顧孟余辭職，據說是因為蔣介石有次把在重慶各大學的校長召去訓話，其他校長都恭恭敬敬去受訓，唯獨顧孟余派了訓導長周鴻經出席，蔣很不滿，指桑罵槐一頓斥責，顧聽說了很生氣，就以辭職表示不滿。顧孟余是主張“學術思想自由，一切黨派退出學校”的，而中大師生中早就傳國民黨想滲透到學校，要派CC（Central Club，中央俱樂部）派的人物來當校長。于是校園內掀起了一場“挽留校長風波”，由學生自治會發起，全體學生罷課，徒步前往歌樂山林園，向時任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請愿，要求挽留顧校長，拒絕政府另派新校長。學生究竟對顧孟余有多少好感，其實難說，但他們認定顧是個讀書人，要是派一個有CC背景的人來當校長，學校黨化教育的味道就會濃重起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的口號是，“教授治校，學術自由，黨派退出學校”。

雖然我對國民黨一向沒好感，但政治上的事情我不懂，罷課游行請愿，我都沒參加。遠離這些事，多少也和陳嘉先生的叮囑有關。中大學生罷課，我就沒法上課。我沒課可上，就找陳先生“研究”我譯的勃朗寧的詩。他提醒我別摻和政治，少說話。他說：別忘了咱們是聯大的，這里和聯大不一樣，復雜得很。他還忽然一聲長嘆：“Politics is very dirty！（政治很骯臟！）”他說這話時的厭惡表情，我記得特別清楚。

陳先生說中大復雜，說政治“骯臟”，是指中大不像聯大那么自由，黨化色彩重，有特務。陳先生看不起搞黨務的人，但明白得小心他們，不給自己惹麻煩。另一方面，陳先生是參加過五四運動的。當時他覺得動機是好的，所以跟著一起游行，但到后來游行的人要燒房子什么的，他就覺得不對了。游行到一半，他就從胡同溜走了。陳先生跟我說罷課游行這類事，不要卷進去，我自己也有體會。一二·九運動那會兒，我們也罷課游行，但我看到領頭的那些人中有些跑去滑冰了……后來我對這些就不起勁了。

其實政治有多臟，我并沒有多大體會。我是借讀生，一向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圈外人，學潮使我沒法上課，卻不影響我讀書譯詩。只是我好奇心重，一天路過學校的大禮堂，看到里面有一些學生在聚會，臺上有人講話，臺下稀稀拉拉的似乎都有點激動，我就從邊門進去聽。臺上講話的好像是學生會的領袖，說些什么我也聽不懂，總之是號召罷課，反對派新校長，我只記得他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態。過了一天，我又路過大禮堂，又看見這種聚會，我又進去了。還是那個學生會主席在講話，宣布蔣委員長要親自擔任中大校長。他用的是例行公事的口氣，沒精打采的，一點也不興奮。他大概沒想到罷課會是這樣的結果。可能大家都沒想到，臺下居然沒看到有人鼓掌，那時也不興臺上講話的人帶頭鼓掌，以暗示下面必須跟著鼓掌的方式。反正我沒看出有什么歡欣鼓舞的氣氛，大家心照不宣：換這個校長誰能反對？也沒聽說有什么歡迎大會——要召集全校師生開大會不容易，畢竟中大不是黨校、軍校，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兩見“蔣校長”

蔣介石就這么成了我們的校長。南京大學文學院前些年排過一出戲，叫《蔣公的面子》，挺轟動的，背景就是換校長這事。蔣介石成為國家領袖之前當過黃埔軍校的校長，之后似乎沒有出任過校長。照說中央大學的人應該感到光榮，實際上卻一點也不。我們真沒覺得這是多有面子的事。學生中對國民黨有好感的人不多，連帶著對蔣介石也沒啥好感。同學間開玩笑，會自稱“天子門生”——蔣是校長，廣義上中大的學生都可以算他的學生，不就成“天子門生”了嗎？但現代社會哪兒來的什么“天子”，把他比作皇帝，不是什么好詞，這么說是帶有諷刺性的。

蔣介石當了校長之后，我們沒感覺和之前有多大不一樣，不過“德政”也還是有一些的，比如我們不用自己“打礬”了。有天大清早起來，大家照例準備做頭一件大事——用礬在各自的臉盆里把渾水澄清，卻忽然發現水缸里的水變清亮了。一問才知道，前幾天新校長來視察時問了情況，發話了：怎么能讓愛國學生日子過得如此艱苦？太不像話了！于是下令校工替學生“打礬”，我們從此用上了清水。

這么一說我才想起，前幾天蔣校長來過我們宿舍。當時我從宿舍出來，正打算下松林坡去教室上課，正遇到這位新校長往坡上來。他沒戴帽子，穿黑披風，拿著手杖，面帶笑容，后面跟著幾個中大領導，什么教務長、訓導長之類。我沒怎么停留，只顧忙著上課去了。我沒太當回事，恐怕跟學校沒把這事搞得多隆重有關，畢竟是民國了，不像過去大人物出行要“凈街”，有一種如臨大敵的緊張；再者同學中有不少黨國要員的子女，他們口中的蔣介石就是個平常人，沒什么神秘感，見到了實在是無所謂的。

誰都知道這個校長是象征性的，不過蔣介石對中大真有那么點興趣，至少他到過中大好多次，我知道的，單是到宿舍食堂，就有三四次。

“委員長”是號召搞“新生活運動”的，至于“新生活”有什么內容，似乎沒有強迫大家學習過，因此我也不清楚。當時流行的是“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念起來有節奏又押韻，我就牢記到現在。這時“委員長”變成了“校長”，倒有點“新生活”來臨的意思。那時，中大宿舍忽然搞起了衛生運動。我星期日總到沙坪壩南開中學去看我的母親、姐姐和孩子，對于宿舍里的事從不關心，有天我從那邊回來，驚奇地發現宿舍大變樣了，變得非常干凈整潔。我們的臉盆、腳盆、漱口杯、飯碗等都被搬到了閣樓上，掛在床頭的衣服等也都不見了，想來是女舍監指揮幾個宿舍的同學幫忙整理打掃的。那時宿舍已按系住，俞筱鈞和榮墨珍搬到了另一“房間”，我看到她們房間里的長桌鋪上了白色帶花的桌布，還擺了花瓶，真有點像閨房。一打聽，原來是搞衛生運動，“校長”也來視察過了。沒兩天我們宿舍那個破門上面掛起一個很大的花籃，說是被評為衛生獎。王舍監通知我們去新開的輔食部領小白饅頭，好像每個人發了四只，算是獎品。這真是皆大歡喜。

只是好景不長，還沒等到門口花籃里的鮮花完全枯萎，校長在一個星期日突然“微服私訪”。他沒有驚動校方，聽說帶了一兩個人就邁進了我們的宿舍。女生三三兩兩坐在自帶的小板凳上，有洗衣服、襪子、鞋的，有洗腳、洗頭的，反正是趁禮拜天洗這洗那。閣樓上的衣物全被搬下來了，堆得亂七八糟。校長突然進來，給大家來了個措手不及，他也很窘，趕快退出來。據說，“校長大人生氣了，從此不會再來”。我從南開回宿舍后聽大家議論這事，只聽一個女生道：“活該！我們還說他隨便進女生宿舍不講文明呢！”

這兩次我都沒趕上，我在場而又不是一瞥而過的，是有次他視察食堂。大概是想真實體驗一下學生的伙食吧，他親自在我們的大食堂吃了一頓。學校食堂開飯早，吃完晚飯天也還亮著。我從食堂出來，左手拿著我的搪瓷飯碗，右手拿著竹筷，優哉游哉的，忽然看到蔣介石從食堂的另一個門出來，這次他沒穿黑披風，只穿中山裝。學校各方領導鞍前馬后地跟著。后來我就看見他鉆進食堂附近那個用破磚、竹笆糊起來的小破屋——男廁所。有幾個男生在廁所外等著看熱鬧，嘻嘻哈哈地笑著，大聲說：“委員長吃我們的伙食拉肚子啦！”

蔣介石出來走上了土堤，吃過飯的學生遠遠地望著他，我也混在圍觀的人群中，時不時地拿筷子敲著我的飯碗邊，像在敲著小鑼等大人物出場。沒人清場，我們遠遠對他行“注目禮”也算是禮貌吧。有個食堂的四川伙夫，蹲在地上雙手托著腮傻看，蔣介石走過來了，他也不站起來。中大教務長在校長身后急得又使眼色，又用手指往上一挑一挑地示意要他站起來，可他不懂。蔣校長走到他跟前，用手杖指戳著，平和地說：“站起來！”可蔣是下江人（長江下游地區的人）口音，伙夫聽不懂，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校長后面的侍從只好大聲用四川話說：“站起來嘛！”

蔣校長的手杖沒走多遠又用了一次，有一個男生吊兒郎當地站在稀稀拉拉的人群前面，穿的學生制服領口敞開，上面的扣子沒扣上，校長就用手杖指著這男生的衣領說：“扣起來！”我們還以為伙夫和那個男生要倒霉了，但聽說他們都沒事，只是留下個笑話而已。

這次食堂體驗的結果之一，是我們有了前面提到過的領小白饅頭的輔食部。輔食部就是改善伙食的地方，廚房設在食堂附近。富裕點的同學嫌伙食油水少，可以到輔食部買個魚香肉絲、菜腦殼炒回鍋肉片、麻婆豆腐什么的，這在四川叫“打牙祭”。我們這些沒吃飽的，偶爾也可以用饅頭票到輔食部買幾只切面小饅頭，那時真感覺這小饅頭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我看到有男生右手五個手指夾著三只小饅頭，嘴里還銜著一只，喜洋洋地從廚房走出來，左手還拿著一盆香噴噴的魚香肉絲，那樣子確實讓人口水欲滴。我們屬于吃貸金飯的流亡學生，雖然貸金飯的錢國家從來沒讓還過，但那飯實在是吃不飽的，更不要說吃好了。

算起來我兩次見到“蔣校長”（中大學生說到蔣介石，更習慣說“委員長”），都是在非正式場合。本來我有一次機會在正式場合聽他講話的，即在畢業典禮上。我1944年畢業，蔣介石作為校長，恰好參加了那一屆的畢業典禮。但我在中大借讀兩年，拿的還是聯大的學位，中大的畢業典禮我就沒去。那時我遇事就問陳嘉的意見，他說不用去，我就不去了。因為蔣介石出席了，那一屆的畢業典禮倒很隆重。只是蔣介石把畢業典禮當回事，學校的老師、學生似乎沒當回事。教師、學生沒人組織，愛去不去，結果去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害得蔣介石在臺上等了半天。而且出席的人還在下面交頭接耳，有說有笑的。儀式開始后，蔣訓話，我們外文系去的基本都是女生（男生都去給美軍當翻譯了），聽到他的方言腔國語就忍不住笑。蔣大概習慣了給軍人、部下訓話，哪見過這樣的，就很生氣。他問臺下：“你們像老師的樣子嗎？”臺下沒人搭腔，他又說：“我替你們回答——不像！”他又問學生：“你們像學生的樣子嗎？”然后自己回答：“不像！”——顯然是光火了。參加典禮的同學跟我描述當時的情形，模仿蔣的表情、口氣，邊說邊笑，好玩死了。

顧誠之死

就在我畢業的那段時間，中大還出了件大事：化工系一個叫顧誠的學生，因為同學間玩槍走火，被打死了，鬧出了一場好大的風波。顧誠的姐姐孫致禮（姐弟倆有人跟母親姓）和我很熟，出事前幾天她還請我和幾個關系不錯的同學到她家里吃飯。她家在郊區，母親是知識婦女的模樣，溫文爾雅。我不記得顧誠是否在場，但我肯定見過他，大男孩的樣子，很陽光。據說他成績好，人品也好，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他。

顧誠同寢室的一個同學從軍，給美國人當翻譯，復員時一位美國軍官送了一把勃朗寧手槍給他作紀念。這把槍被他帶到了中大宿舍。有次同室的另一個室友，好像是姓邱，擺弄這槍，正好顧誠從圖書館回來，準備拿了碗筷去食堂吃飯，邱嚇唬他，舉槍瞄準扣扳機，誰知槍里有子彈，一聲槍響，打中了顧誠的頭部，當時人就沒了。

這事是上了法庭的。在法庭上，槍的主人和邱都說，槍是顧自己要去玩兒而后出事的。有人說，邱原來沒這么說，是槍的主人暗示他改口的。顧誠自己走火和邱走火判決是不一樣的。我聽說顧的家人對這事原本也就算了，只因當事人強調顧誠是自己玩槍走火，想逃避責任，便被激怒了。對這事，同學間自然議論紛紛，但沒什么人愿意上法庭做證。礙于同學的情面，那兩人平時又與顧誠關系不錯，大家都覺得一個已經不在了，就別讓活著的同學太倒霉了。當時究竟是怎么個情形，誰也說不清了。槍的主人和姓邱的總是有過失的，后來都被判了。我有了趙蘇之后，見他老是玩槍，就想起了這事。我好像一下就想象出了當時的情況：不就是男孩喜歡武器，槍的主人愛顯擺，要炫耀，同學間玩來玩去的嗎？至于最后是在誰手里走的火，事后想想，也沒那么重要。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好好的就沒了。

我不記得事情最后是怎么平息的，只記得顧誠的棺材堵在學校門口好幾天。我偶爾去學校，就看見棺材停放在那里，那么顯眼，進出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到。大家對學校的不作為很不滿。學校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更愿意接受顧誠自己玩槍走火的說法，那樣學校擔的責任就小。然而人死為大，我們覺得除了法院判決之外，學校不給任何處分，說不過去。所以也有人懷疑邱同學和槍主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背景，就像現在所謂“我爸是李剛”，這是最讓人反感的。民主墻上還有傳單，指責學校當局允許槍支在校園里出現，是絕對的失職。從校園里有槍支又說到學校里有身份特殊的人，認為這些人也不應該出現在校園里。我們都知道，這是指特務，國民黨搞的這一套，很不得人心。借著這事，同學們把這種憤怒發泄了出來。

活到百歲，我見過的人與事太多了，如果不是幾年前老同學送了我一本《紀念顧誠》的小冊子，我可能再不會想起這樁舊案。這本小冊子是顧誠的家人和朋友編的，從那里面我才知道，那個姓邱的同學新中國成立后到了東北，是從四川被招聘去了鞍鋼，鎮壓反革命時被逮捕，罪名是在中大讀書時槍殺中共地下黨員，被判了三年。這當然指的是顧誠之死。顧誠是地下黨的事，同學們私下議論過。他姐姐孫致禮是地下黨，我們是心里有數的，不過誰也沒把這事和地下黨身份聯系起來，說姓邱的同學在殺共產黨。不管站在哪一邊，大家都認為那是個意外事故，哪來的“槍殺”？真要是“槍殺”，也不會只判三年了。不管怎么說，最可惜的還是顧誠，那么年輕，莫名其妙就死了。

（責任編輯/張靜祎）